利益分化视角下大学生“非常态”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分析

2022-07-30 01:41方长春
社会科学辑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非常态利己主义样态

方长春

在网络传播的助推下,针对90后和00后部分大学生社会行为或精神样态的新名词、新概念不断涌现,其中较为突出的是“精致利己主义”和“佛系”“躺平”。前者具有极端功利主义的意涵,而后者则指涉一种颓废的状态,但二者都不同程度地显示出部分大学生的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的“非常态”。这种“非常态”引起社会的普遍关注。以往相关研究或讨论主要从道德、精神层面对当代部分大学生中出现的这些现象进行分析或加以指责,存在着忽视其所处客观社会情境的倾向。事实上,无论是“精致利己主义”,还是“佛系”“躺平”,其产生和出现都与特定的社会情境分不开。当下社会竞争日益加剧,且这种竞争往往与整个社会的利益结构及其分化机制密切相关,大学生中出现的前述各种“非常态”现象在一定程度上正是这种社会情境及其变迁的产物。本文以当代大学生中“非常态”作为分析对象,通过对比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所处的社会情境,分析这种“非常态”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的成因。

一、不同社会情境下,大学生精神样态的变化

在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被称作“天之骄子”,而如今,“精致的利己主义”“佛系”“躺平”等概念则是频频出现在对大学生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的描述之中。这种落差不仅意味着大学生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的变化,也意味着大学生在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上存在着巨大的变化。

2008年,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在《我对大学教育的三个忧虑——就北大110周年校庆及〈寻找北大〉答采访者问》中首次提出了“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一概念。“所谓‘绝对’是指一己的利益成为他们一切言行的唯一驱动力,为他人、社会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投资;所谓‘精致’是指他们有很高的智商、教养,所做的一切在表面上都合理、合法,无可挑剔;同时他们又惊人地‘世故老成’,经常作出‘忠诚’姿态,很懂得配合、表演,最善于利用体制的力量,最大限度地获取自己的利益。”〔1〕此后,钱理群教授在多篇文章、多个场合又多次提到“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并据此对中国教育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担忧。〔2〕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一概念进入大众视野之后引发了学术界的关注和媒体的讨论,这些研究和讨论在已有概念的基础上,进一步阐释了其深层次内涵,并给出了相关例证。譬如有研究进一步指出,“精致利己主义”是对利己的美化与伪装,是更高级的、更隐蔽、更含蓄的利己主义;〔3〕“精致利己主义者”除了有着以隐蔽、表演、伪崇高等方式追求自我利益最大的特征之外,同时也具有公共道德意识薄弱、缺乏社会责任感〔4〕、共同体意义淡漠〔5〕等特性。更多的研究成果则是讨论“精致利己主义”的社会危害以及如何通过学校教育去扭转、改变这一现象。

尽管有调查研究试图验证“精致利己主义”在当代大学生中存在的普遍性〔6〕,但由于利己行为本身具有极强的隐蔽性,依靠访谈等调查研究方式难以确知其真实性和普遍性。以笔者多年在高校所作的田野调查来看,“精致利己主义”所指涉的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倾向在大学校园中有所抬头的确是不可否认的客观事实。

“精致利己主义者”为“利己”而“精致”,这其实是在社会竞争过程中,采用自认为“高明”的手段以达到一己目的的必然选择。然而,与这些采取“高明”手段竞争、“努力”“奋斗”相并存的是,在大学生中似乎又同时存在着放弃竞争、随遇而安的宿命论样态,即“佛系”“躺平”所描述的现象。

从字面意义上来看,“佛系”意指看淡一切、不争不抢、怎么都行的一种生活态度。而“躺平”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即为“躺下”,以不挣扎、不反抗、不努力、放弃奋斗的方式来达到波澜不惊的状态。放弃努力奋斗,事实上也隐含着放弃追求那些被社会公认的价值、理想或成就,以获得某种内心的宁静。“佛系”和“躺平”这两个概念所指涉的社会现象通常被认为是青年大学生中那些消极和遁世的表现。与“佛系”被认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青年的原子化孤独、自我矮化、虚无主义以及懒人心态不同,“躺平”则通常被认为是逃避压力、缺乏责任和担当的表现。〔7〕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有时“佛系”或“躺平”是人们的一种自我解嘲,是通过自我矮化的方式得到精神上的慰藉或“自我胜利”,甚至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是“对传统的主流精神态度的一种反讽、抵抗和挑战”“对传统主流文化的消解和重构”〔8〕。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研究指出,“佛系”“躺平”其实是青年在面对激烈社会竞争时所表现出来的消极和无奈,甚至是放弃进取的精神样态和行为。

事实上,不同社会情境下,大学生的心理和行为特征因与其所处时代的社会情境有着密切的关联而呈现出不同样貌。20世纪90年代,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的一段时间内,读书无用论和经商热等观念曾经在部分大学生中间流行过,这与当时市场经济的初步确立及其发展有直接关系。社会情境的变化带来的部分大学生心理和行为的变化在各个时期都引起过人们的担忧。譬如,在今天看来司空见惯甚至得到鼓励的大学生在读书期间创业或兼职,在20世纪90年代初曾引发了社会舆论的普遍关注和担忧。〔9〕1988年的一项研究指出,在“天之骄子”中奋发学习、成名成家的意识渐渐淡化了,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的人越来越多;无心上学、弃学从商的思想也愈来愈盛。当然,也有人为大学生的经商和兼职行为辩护,认为大学生经商或打工主要目的不是报酬,而是为了接触社会、了解人生、增长知识和才干以提高适应市场经济发展的能力,而提升适应市场经济的能力至少也说明这一时期的大学生变得更加务实。〔10〕

与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相比,如今的大学生身处何种社会情境呢?部分大学生所表现出来的“非常态”的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与其所处的社会情境是怎样的关系呢?以往研究对大学生中出现的“精致利己主义”或“佛系”“躺平”现象的解读,往往缺乏对大学生所处社会情境的关注。结合所处社会情境,在利益分化的视角下对大学生的精神样态和社会行为进行分析正是本文的立意所在。

二、教化缺失论与社会情境论

针对当前部分大学生中出现的“精致利己”现象的成因,道德教化缺失论或道德教化不足论是主要的解释模式。譬如有评论指出,“精致利己主义者”的出现是由信仰缺失(只关心私利、缺乏道义)、知行脱节和“人格分裂”,即“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几乎个个爱憎分明、人人良知充盈……一旦名利诱惑或者机会来临,有些刚才还在义正词严的人就会秘密转身、露出原形”〔11〕导致的。但这些不过是“精致利己主义者”在精神和社会行为层面的表现,而非成因。更深一层的研究则将相关的精神蜕变和道德滑坡归咎于学校教育,认为“精致利己主义”现象折射出的是我国教育中存在的问题,“重智育、轻德育,重理论、轻实践,重自我、轻他者的价值取向,使教育在某种程度上偏离了正常样态”〔12〕,强化公共品格教育才能避免培养出“精致利己主义者”。因此,应该对高等教育培养机制、高校“育智不育德”的现象进行反思。〔13〕另有研究以学校对学生个人价值评价标准的单一化、校园和班级文化的庸俗化等来解释“精致利己主义者”的成因。〔14〕上述已有的研究成果大多强调学校教育中道德教化的缺失或不足。

这种观点其实是将“精致利己主义”现象的出现完全归咎于教育,或者说是从教育场域中寻找相关原因。已有成果中,从校园社会生态的角度所进行的相关分析同样也是将视角聚焦于教育场域本身。譬如,有研究指出,“精致利己主义者”出现的原因主要包括“高校‘衙门化’、贪腐之风校园盛行”“教育‘功利化’、就业成为一切行为的目的”“教师‘世俗化’”〔15〕。事实上,人总是内嵌在特定的社会情境当中,其心理和行为不可避免地受所处情境的制约或塑造。从校园社会生态角度进行的相关解释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情境论色彩,但这种将视角聚焦于教育场域的做法,其实是一种狭隘的情境论。从钱理群教授的多次讲话和多篇文章中可以看出,他主要是从大学和大学精神的角度对“绝对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出现的原因进行了解释。他曾指出,“伪精英教育”不是培养真正的社会精英所必有的公共利益意识、社会关怀、底层关怀,而是灌输“以他人为敌人”的弱肉强食的所谓竞争意识,鄙视劳动、劳动人民和普通民众,逃离土地和土地上的文化、人民的所谓精英意识——是导致极端利己主义的原因。〔16〕为了避免出现“精致利己主义者”,钱理群在2008年答采访者问中提到,“今天的大学特别需要‘沉静’‘清洁’和‘定力’,即所谓的‘静、清、定’这三种精神力量”〔17〕。毫无疑问,大学场域的变化,包括大学精神的变化对大学生的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有着重要的影响。然而,忽视大学这一场域与其他场域之间的关系,忽视大学这一场域本身的情境性,将作为社会成员的大学生和作为社会有机体组成部分的大学从具体和宏观意义上的社会情境中抽离出来,并不能找出大学生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变化的根本原因。虽然钱理群教授并不乏对大学本身所嵌于其中的历史和社会情境及其变化,以及历史和社会情境变化对大学和大学精神的影响的认知,但是他在讨论大学该培养什么样的人的时候,视野仍主要集中在大学或者教育体系本身。

与对“精致利己主义”的讨论略有不同的是,对“佛系”“躺平”成因的探讨,现有研究成果既有基于道德、精神等主观因素的解读,也有基于客观社会事实和社会情境的分析。基于主观因素分析的研究者通常认为“佛系”的流行与这样一些因素有关:外来思潮、各种不良习气影响下的青年价值观紊乱〔18〕、青年在始成年期的消极防卫、消费社会引发的物质焦虑、后现代主义思潮的群体化感染等。〔19〕基于客观社会事实和社会情境分析的研究者则认为“佛系”现象与下列客观事实有关:青年社会生活压力增大〔20〕,贫富悬殊等带给青年被剥夺感、不公正感和不安全感〔21〕,以及通过自身努力实现阶层提升可能性下降导致对阶层跃迁产生恐惧与焦虑〔22〕,等等。

综合上述讨论我们发现,对青年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的诸多解释主要集中在道德、精神等主观层面。但正如一些对“佛系”心态研究所关注的那样,青年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也受其所处的客观社会情境影响。“精致利己主义”也好,“佛系”“躺平”也好,其实质上都具有社会情境的同源性。尽管也有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情境论的色彩,但存在一定局限。首先,有的研究已经注意到社会竞争加剧就是一个不可忽视情境性因素,但导致社会竞争加剧的客观结构情境又是什么?其次,部分研究关注了学校这一情境,譬如从大学和大学精神中去解读大学生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的变化,确实具有逻辑上的自洽性,但相关讨论往往忽视了学校本身内嵌其中的更广泛意义上的社会情境。当教育场域的独立性相对缺乏时,其他场域必然干预或影响教育场域,更广泛意义上的社会情境必然会形塑教育场域的特性。其三,可能会有人指出,各种思潮、价值观念构成了影响青年心理和行为的结构情境,因此以往基于道德、精神等主观因素的讨论大多考虑情境的作用。这种观点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一方面由思潮和价值观念构成的所谓结构情境难以被准确捕捉,因而只是模糊地隐含在相关讨论当中;另一方面,所谓观念情境,其实是客观社会事实或社会情境的反映。只有把握客观的社会事实或社会情境,才有可能准确地理解相关思潮和价值观念兴趣的原因,并且客观社会事实或社会情境的可观察性不仅使得相关解读更为便利,也更具科学性。

三、利益分化与个体理性

社会经济利益格局及其形成机制的变化是影响大学生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最主要的客观社会情境。具体而言,社会经济利益差异的快速拉大及其形成机制的变化通过地位焦虑和个体理性作用于大学生的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得到了快速发展,但随之而来的社会利益分化程度也在不断加深,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社会利益分化尤为显著。《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指出,城乡区域发展和收入分配差距较大,同时也指出到2035年要达到的目标包括,“中等收入群体显著扩大,……城乡区域发展差距和居民生活水平差距显著缩小,……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24〕。我国在顶层设计中明确提出了缩小城乡发展差距,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表明了中国共产党和政府对于当下发展不平衡社会现实的把握和降低社会差异的决心。

回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经济利益分化趋势可以看出,中国社会经历了从相对平均主义到利益分化相对凸显的过程,并且这一变化过程是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受长期计划经济的影响,从改革开放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仍然表现出某种平均主义的倾向,但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利益分化快速拉大。以城乡差异为例,由图1显示的城乡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变化曲线可以看出,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城乡差异并不突出,但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城乡差异在较短时间内快速拉大。再以基尼系数为例,1980年至1992年,中国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基尼系数均在0.4以下①基尼系数0.4被国际社会看作是警戒线。,1993年突破0.4,1996年有所回落,1998 年再次突破 0.4,2002年突破 0.45;〔25〕2003年为0.479,2005年为0.485,2009年为0.491,随后各年份虽有所下降,但均在0.46以上,其中2019年为0.465。〔26〕

图1 城乡人均可支配收入比较

除了利益分化凸显、分化速度加快之外,利益分化机制也发生了改变。20世纪80年代以来,利益分化机制变化的总体趋势集中体现为:绩效主义原则由抑制到逐步凸显再到适度抑制,自致性因素在个体社会经济地位获得中的作用由弱到强再有所减弱。针对西方工业社会的研究表明,工业化带来的经济和技术理性能够消解传统(农业)社会等级制(身份制)在社会差异形成过程中的作用〔27〕,使得绩效主义原则开始凸显,人们社会经济地位越来越受制于自致因素而非先赋因素。尽管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后也面临着工业化的问题,但众多研究表明,计划经济时期的制度设置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经济和技术理性在利益分化过程中的作用。〔28〕而户籍制度〔29〕、单位制度和劳动用工制度〔30〕,甚至政治忠诚等成为影响人们社会经济地位的重要因素。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利益分化机制实际上是一种由户籍制度、单位制度等所决定的特殊的身份制。从计划经济时期到20世纪90年代,这种身份制对人们社会经济地位的影响都十分显著。尽管在这一时期仍有一些社会成员通过招工、当兵或考学的方式实现了身份转换和上向的社会流动,但在身份制条件下,跨越身份的社会流动,尤其是通过教育实现身份转换和地位提升难度非常大。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文凭对身份转换及社会经济地位提升具有重要作用。现代学校教育对人们社会经济地位的获得有着两种作用机制:其一是文凭的人力资本意涵〔31〕,即获取特定文凭有助于提升人们的知识和技能,进而有助于人们社会经济地位的提升;其二是文凭具有社会筛选信号意涵〔32〕或教育的符号功能,即持有特定文凭是人们获得特定地位或身份的凭证。这一时期,学校教育的凭证功能非常突出。在包分配体制下,获取了特定文凭就意味着获取了特定的身份。譬如在20世纪80年代,农家子弟如果考上了中专,就意味着具有了从事非农工作的资格,其身份也实现了跨越,即从农民身份转变为干部身份。①在计划经济时期,农民、工人、干部是有社会经济地位差异的三种社会身份。20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主导地位逐渐确立,随后的国有企业改革、户籍制度松动,加之房地产业的快速发展和城镇化的加速等,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社会经济利益分化的机制开始发生变化,身份制的作用有所削减,绩效主义原则开始逐步凸显,学校教育的人力资本作用相对于符号功能更为突出。人们的社会经济地位越来越受个体努力或奋斗影响。社会地位差异的持续扩大,意味着人们不努力、不奋斗则有地位下降的风险。

图2形象地总结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经济利益分化格局及其分化机制的变化,用理想类型的方式展示了两种社会情境。在第一种社会情境下,利益分化不太显著,且个体自致因素对其社会经济地位的作用相对小,因此人们的地位焦虑也相对并不突出,社会竞争也不会过于激烈,受身份制等因素的影响,个体努力的相对效用低下。而在第二种社会情境下,利益分化程度突出且个体社会经济地位越来越受制于自致因素——个体自身努力,人们的地位焦虑开始凸显,社会竞争逐步激烈。地位焦虑因社会地位差距持续拉大,而向整个社会蔓延。

图2 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经济利益格局的变化及其社会影响

社会情境变化会不可避免地改变社会成员的社会心态和社会行为。事实上,近年来出现的中产阶级焦虑、教育内卷等社会现象均与当前利益分化相对凸显和分化机制变化有关。就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而言,首先,大学生规模较小加上身份制的作用,当时的大学生自踏入大学之门时就具备了一定的地位优势。无论他们来自何种家庭,考取大学即意味着干部身份的获得,与之相应地,其就业和社会经济地位都将获得很大程度保障。其次,这一时期的社会利益分化差距相对较小,当这些大学生走出校门时,他们之间的社会经济地位差异并不悬殊,由彼此比较带来的相对剥夺感也并不明显。最后,“包分配”“按生源地分配”等制度安排抑制了个体自致因素对其地位升降的作用。这个时期的大学毕业生走出校门时的社会经济地位与其在校期间努力程度的关联性并不大。正是基于上述三个方面因素的作用,这一时期的大学生并没有显著的地位焦虑。身份制所决定的相对优势让他们不必过多担忧未来的社会经济地位,而缺乏自身地位的自主性则意味着过度考量自身社会经济地位的实际作用并不突出。因此,他们不必基于个体得失而活得太务实。无论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他们都表现得相对淡定,他们也因此有着更多的理想主义倾向,有着超越自身私利的、更为广泛意义上的价值关怀,主要体现为家国情怀。

反观当代大学生。首先,身份制在很大程度上的消解使得他们失去了先前世代大学生所拥有的身份优势。他们不再像“前浪”那样一经考上大学就获得了相应的优势身份以及与之相应的就业和社会经济地位保障。其次,社会地位差异的凸显影响了他们对社会经济地位差异的主观认知,而离开校园之后同学间发展路径的悬殊进一步强化了他们对社会差异的切身感受。其三,社会利益分化机制的变化,特别是绩效原则的广泛应用使得他们深刻地意识到自我努力之于自身经济地位的重要性。在上述三个方面因素的作用下,当代大学生的地位焦虑开始上升,基于自身经济地位的自主意识、竞争意识开始觉醒。同时高等教育的扩招带来的大学生群体规模急剧扩大则进一步加剧了上述三个方面因素的影响。

通过对比不同时代大学生所处的社会情境可以看出,当前大学生中所表现出来的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与他们所处在的社会情境有密切关系。对社会情境的影响可以从社会差异扩大和社会差异形成机制变化两个层面来进行解读。首先,社会差异的扩大加剧了人们的地位焦虑。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毕业之后同学间的社会地位差异并不明显,且相对于其他社会群体而言具有一定的地位优势;而如今的大学生毕业之后,彼此的社会经济地位悬殊。以居住条件为例,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工作之初大多居住在单位集体宿舍,他们甚至可以在筒子楼里组建自己的小家庭;而如今有的大学生一经毕业,家里已为其在城市准备了一套或多套住房,而有的大学生则不得不以“群租”的方式当着“蚁族”,甚至居无定所。再以工作为例,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就业大多有保障,而如今相当一部分大学生毕业便陷入就业困难的境地或者随时面临失业的风险。其次,社会地位差异形成机制改变强化了人们的竞争意识。在社会地位差距急剧拉大的宏观背景下,个体对自身社会经济地位自主性的增加强化了人们的竞争意识,努力意味着维持特定社会经济地位或实现地位上升,而不努力则意味着地位勉强维持或地位下降。日益激烈的社会竞争由此从校园外下延至校园内,校内竞争随之加剧。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对自身毕业后社会经济地位缺乏自主性,因此在校期间不必过多考量自身社会经济地位,特别是毕业后的出路,甚至可以说他们因不可自主而淡定,他们可以不注重现实利益。与这一时代不同的是,当今大学生毕业之后的出路,除了家庭背景因素之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身在校期间的努力,他们也深刻地意识到毕业之后与同学之间可能存在社会经济地位上的巨大差距。他们因此难以像“前浪”那般淡定,因此变得更加务实。

对比两个时代大学生所处的社会情境可以看出,“前浪”眼中的当代大学的“非常态”恰恰是对其所处情境的一种正常反映。他们的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其实是他们面对客观现实、面对与“前浪”截然不同的社会情境时的个体理性的表达,只是这种个体理性在激烈竞争过程中被部分极端化和变异化了,集中表现为:竞争过程中的不择手段或绝对化、精致化,如“精致利己主义”;竞争过程中的挫败感、无力感带来的退缩或精神上自我抚慰,如“佛系”“躺平”。

如果将整个社会看作一个大的场域的话,社会情境的变化不仅会对其中社会个体产生影响,而且同样也对其中的社会亚场域产生影响,并通过亚场域进一步作用于社会个体,大学就是一个对大学生而言不可忽视的亚场域。前文提到,钱理群教授将部分大学生之“精致利己主义”归咎于大学和大学精神的变化。其实,由于场域独立性的相对缺乏,作为亚场域的大学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整个社会利益分化及其分化机制的变化影响。如今大学分等分级、教授也分等级,由此导致的大学与大学间、老师与老师间的竞争加剧,甚至出现异化现象即是例证。大学作为一个组织,其本身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也在增强,地位焦虑的蔓延和社会竞争的加剧,不仅体现在大学生本身作为行为主体身上,也体现在大学生的师长身上,这使得大学这一亚场域具有了特定的社会生态特征。整个社会场域正是通过塑造大学的社会生态特征进一步以或潜或显的方式影响着大学生的。

社会情境的变化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由此导致的大学生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的变化也必将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随着利益分化的凸显和加速,以及利益分化机制的变化,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在大学生群体中,基于自身经济利益的个体理性逐步显现,当下部分大学生正是在这种个体理性的驱动下,行为和心态才表现出极端化,呈现出“非常态”化的特征。

四、结语:从教育改革到社会调节

与以往研究将当前部分大学生中出现的“精致利己主义”或“佛系”“躺平”现象主要归咎于道德教化或教育本身不同,本研究基于社会情境的视角,运用世代比较的方式分析了利益分化加剧及其分化机制变化对当前大学生的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的影响。事实上,“精致利己主义”或“佛系”“躺平”都是社会竞争激烈化背景下地位焦虑和个体理性的产物,而社会竞争的激烈化又是社会经济利益分化加剧及其形成机制变化的结果。其中“精致利己主义”反映的是大学生面对竞争激烈化的社会情境时竞争方式的非正当化,而“佛系”“躺平”则是他们对这一社会情境进行消极“抗争”或竞争受挫时的自我抚慰。

毫无疑问,强化道德教化或者从教育本身入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部分大学生社会行为与精神样态的“非常态”。其中教育改革不仅要涉及大学和大学精神的重新定位,也要涉及高等教育人才培养目标、方式和方法的重新定位,更要涉及大学这一亚场域与其他亚场域,乃至整个社会情境之间的关系。

除了强化道德教化和教育改革之外,要改变当代大学生以及广泛的青年群体的社会行为和精神样态,其根本还在于改变和优化他们所处的社会情境。对当代大学生行为和心态产生重大影响的情境因素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社会地位差异的凸显并在短时间内的急剧拉大,二是社会地位差异形成机制的变化。就第二个因素而言,其主要表现是在社会地位差异的形成过程中,个体的自主性增强,而这恰恰是现代社会对绩效原则正当性的强调。重回计划经济时期的那种以制度设置方式抑制个体的自主性,其实就是重回身份制,这显然不符合历史发展的潮流。因此,改变和优化社会情境不应该抑制个体的自主性,而应该主要从前述的诸多影响因素的第一个层面入手,即社会调节的主要切入点是降低贫富分化程度、调节社会利益分化中不合理的部分。从这个角度出发,推动均衡发展、以实现共同富裕作为“十四五”规划乃至2035年的发展目标,才是一种有着深远意义的社会调节。

〔3〕史文祺、穆佳滢:《伪装与展演:青年“精致”利己主义审思与探幽》,《理论导刊》2021年第3期。

〔6〕钱雅、王云丽:《大学生“精致利己主义者”现象形成的根源探究——从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视角》,《武汉冶金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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