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下的中国企业全球化战略

2022-07-30 01:41:24井润田
社会科学辑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双循环全球化企业

井润田

全球化是企业为了整合全球资源、开拓海外市场,通过对外贸易或从事海外研发、生产、销售、服务等经营活动,提升自身成长空间和价值创造能力的战略行为。当然,企业全球化活动是嵌入世界经济、社会、文化和政治等因素所构成的国际秩序之中的。〔1〕在国际商务研究领域,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学者们基于发达国家的企业全球化视角展开研究,形成了一系列经典的全球化理论范式和流派。20世纪90年代之后,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的崛起成为全球化研究的重要议题,由此形成乌普沙拉模型、跳板理论等解释新兴经济体企业全球化战略的理论。〔2〕这些研究阐明了那些来自发达国家或新兴经济体的企业如何在国际市场上进行全球化扩展,但对于企业如何平衡国内市场与国际市场之间的关系关注很少。

当前,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新的“逆全球化”格局导致全球市场面临日趋分隔化的风险,加上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环境不确定性大大提升,许多处于全球化进程中的中国企业面临严重的冲击与挑战。面对这些困境,2020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召开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十五次会议时强调:“加快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是根据我国发展阶段、环境、条件变化作出的战略抉择,是事关全局的系统性深层次变革”〔3〕。以上新的国际秩序演化情景动摇了全球化研究的基础假设,而当前国内关于“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研究主要限于政策解读和分析层面,使得我们对这种以“内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发展格局引发的理论问题还缺乏深入理解。〔4〕因此,本文基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管理科学部“十四五”规划“中国企业全球化的新规律”优先领域讨论所形成的综述成果和思想观点,从理论角度反思国际秩序演化对企业全球化战略研究的影响,深入剖析以“内循环”为主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理论内涵,进而提出一些值得关注的研究问题以及相关的管理建议。

一、以国际市场“外循环”为主导的全球化战略

前期全球化战略理论都是将企业在国际市场上的经营与战略行为作为研究重点,缺乏对企业全球化战略行为所依托的国际秩序情景以及国内和国际市场之间相互促进关系的研究。

(一)以发达国家企业为研究视角

以企业全球化为代表的国际商务研究领域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当时世界还处于局部冲突和冷战时期。到20世纪60年代该领域蓬勃发展时,“和平与发展”主题逐渐占据社会主流,以美国为代表的发达国家如何在全球市场上快速拓展成为该领域研究的根本问题。相应地,Stephen Hymer等学者提出垄断优势理论为研究美国公司对外直接投资(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FDI)奠定了基础,认为投资目标市场的制度不完善性以及管理、技术、知识等因素导致的市场不完全性,为拥有市场支配能力的跨国企业利用自身资产规模和组织优势在东道国市场实现高收益提供了条件;企业海外投资的动机就是将既有优势延伸到新市场内,从而获得超出东道国的竞争优势。〔5〕垄断优势理论是一种静态观点,Raymond Vernon则提出产品生命周期理论,从动态角度考察企业的直接投资行为,认为处于生命周期不同阶段的产品对市场要素和成本的考虑不同,企业会依据自身在生命周期不同阶段垄断优势的大小决定是否对外直接投资及其区位选择。John Dunning整合前期观点,提出目前仍占主流的国际生产折衷理论,认为所有权优势(企业的优势资产)、内部化优势以及区位优势等因素决定了企业采取什么样的海外扩张模式,形成了著名的O-L-I(Ownership-Location-Internalization)范式。〔6〕

上述这些理论都建立在亚当·斯密提出的自由经济理论之上,强调充分利用各区域在效率和禀赋上的差异,进而更好地实现价值创造,而对于国际秩序作为一种制度框架对全球化活动产生的激励、约束、引导作用缺乏足够的重视。〔7〕这里,国际秩序是指国际社会的主要利益相关者围绕某个目标、依据一定规则相互作用而形成的运行机制,具体表现为参与国在国际事务中话语权的位置和顺序等,这种运行机制在一定时期内具有相对的稳定性。

(二)以新兴经济体企业为研究视角

上述经典理论是基于对全球最发达国家企业的观察和分析形成的,这些企业拥有品牌和技术等资源优势,这是它们全球布局和竞争力构建的基础。在过去30多年间,伴随着新兴经济体的快速发展和多元化国际格局的出现,以上理论遇到很多挑战。一方面,研究领域的重心需要从西方发达国家向新兴经济体转移。这里,新兴经济体(Emerging economies)是指那些经济发展相对快速、具有较大经济规模和人口总量的发展中国家。研究表明,全球化和新兴经济体崛起降低了西方国家的商品价格指数,向中国和其他新兴经济体国家的离岸外包提高了其国内市场工人生产率,扩大了企业可以提供的产品和服务范围。〔8〕新兴经济体不仅是生产者和供应商,而且是消费者,约占世界人口的80%,在全球经济总量中占比不断提升。2015年G7(发达经济体包括美国、英国、日本、德国、法国、意大利、加拿大)的GDP为34.1万亿美元,E7(新兴经济体包括中国、印度、巴西、俄罗斯、印度尼西亚、墨西哥、土耳其)的GDP为18.8万亿美元。〔9〕据笔者预测,到2050年G7国家GDP将达69.3万亿美元,而E7国家GDP将达138.2万亿美元。与此同时,西方国家将不再是国际经济活动的中心。

新兴经济体企业在全球化过程中,也表现出与发达国家企业显著不同的特点。例如,中国、印度等新兴经济体企业虽然缺乏与欧美跨国企业相当的无形资产,但其对外投资并不局限于与之发展水平相似或较低的国家或地区,而是大量进入发达国家市场,这种“逆向对外投资”过程给全球化经典理论带来一些挑战。〔10〕从宏观数据来看,近十年中国企业海外投资年均增长率达27.2%,2019年中国海外投资额高达1369.1亿美元,占全球对外投资总量的10.4%,居全球第2位并仅次于日本。〔11〕同时,中国企业全球化并没有按经典理论预测的那样,遵循“出口、绿地策略、合资、独资或并购”的国外市场进入模式来逐渐演进,而是直接大量采用并购模式。

为了解释以上新兴经济体企业在海外市场上的战略行为,学者们提出了新的全球化理论。例如,经典理论大多是在跨国企业的海外扩张阶段研究其技术创新能力问题,但新兴经济体企业的能力积累往往是在全球化之前就开始了。这些早期投入的资源和知识会影响企业对目标市场的熟悉程度及信息来源网络的完善程度,而乌普萨拉(Uppsala)国际化模型就是将企业全球化描述为一个依赖于经验知识的渐进过程。〔12〕进一步,为了解释新兴经济体跨国企业的快速崛起现象,陆亚东等提出跳板(Springboard)理论,指出中国企业海外战略资源获取的一些独特行为,即以追求先进的技术诀窍为目的而采取激进、冒险的主动收购策略获取海外关键资产。〔13〕

二、以“内循环”为主导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

(一)“逆全球化”的国际秩序挑战

当前,逆全球化思潮正在侵蚀现有的国际秩序,深刻影响了全球经济治理体系的变革。在21世纪全球化发展阶段,民粹主义在西方社会重新抬头。2016年英国公投脱欧,2016年唐纳德·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美国优先”政策得到大力推广,2021年上任的美国总统约瑟夫·拜登进一步收紧“买美国货”政策,这些政策引发极端保护主义和重商主义,在中国、欧洲和加拿大等全球各国或区域引发贸易战。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导致全球贸易市场进一步割裂,美国加强了对中国高新技术企业在美上市的监管,中美博弈在本质上是制度选择与变革问题,客观上体现中美脱钩、世界向“一个世界,两种制度”方向演变的趋势。2020年5月,英国智库HJS发布的《打破中国的供应链:“五眼”怎样降低对中国的战略依赖》研究报告采用WTO商品贸易数据分析“五眼”联盟国对中国企业的战略依赖程度,指出“五眼成员”有831种不同类别产品从中国进口,其中260种是基础设施产品,因此,呼吁各国审查对中国供应链的依赖程度。〔14〕

逆全球化趋势使得跨国经济活动受所嵌入的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影响越来越大,这成为影响未来经济全球化的典型特征。以往全球化理论主要关注企业生产成本和交易成本,已无法涵盖国际秩序演化所带来的新成本和风险(如政治成本和国家干预风险)。以上民粹主义及当前尚未消除的新冠肺炎疫情危机带来的一个长远影响在于跨国企业必须重新考虑其对外直接投资和生产活动的全球区域布局,规避过度依赖特定国家或区域的风险。因此,Peter Buckley认为,当前全球化活动已经脱离了以往理论关于国际秩序的假设,而大多数学者目前遵循的依然是从现有理论中选题的内观性(Inward-looking)研究范式,导致许多重大现实问题在学界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研究结论与实践差距也日益扩大。〔15〕

(二)以“内循环”为主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典型特征

为了应对以上“逆全球化”威胁,我国政府2020年创造性地提出“加快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简称以“内循环”为主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这成为中国企业构建未来全球化战略的重要制度保障。如表1所示,这种以“内循环”为主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与上述以“外循环”为主的“双循环”格局有明显差异。首先,不同于前期国际生产折衷等经典理论强调的跨国企业所追求的要素资源成本优势(如中国市场的劳动力、原材料低价优势等),以“内循环”为主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强调企业应将大规模的国内市场需求作为比较优势来源。事实上,为确保以上优势,我国政府前瞻性地将稳定的国内经济需求与运行体系作为应对全球化风险的重要条件,2018年提出的“六稳”政策(即稳就业、稳金融、稳外贸、稳外资、稳投资、稳预期)、2020年提出的“六保”政策(即保居民就业、保基本民生、保市场主体、保粮食能源安全、保产业链供应链稳定、保基层运转)、2022年提出的“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都旨在确保国内经济运行和市场需求的稳定性。

表1 新旧两种“双循环”发展格局的比较

其次,以“内循环”为主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要求我们将政策指引从以往“吸引外资、鼓励出口”导向转变为“鼓励本土企业创新创业”导向,这样的政策导向体现在我国对吸引外资的结构调整上。过去五年间我国新设立的外商投资企业数量(不含银行、证券、保险领域)在2018年达到最高水平(6.1万家),之后的2019—2021年分别是4.1万家、3.9万家和4.8万家;相对于以上数量变化,国家政策更加鼓励对高科技领域外资企业和人才的引进,2021年中国高科技领域外资引进增长17.1%,占比提升至30.2%。〔16〕同时,国家也加强了对于本土企业中高新技术企业和专精特新企业的政策扶持力度。

此外,为适应以上国际秩序改变,中国企业需要将成长根基从西方市场转移到本土市场。如图1所示,华为公司是这方面的典型案例,2010年公司销售收入对国内市场的依赖率是35.0%,而2021年国内国际市场占比差不多刚好调换过来,国内市场依赖率达到64.9%。这样的市场转变并没有影响企业的快速成长和盈利能力,这期间公司销售收入从2010年的1852亿元增加到2021年的6368亿元,净利润率从12.9%提升到17.9%。

图1 华为公司适应“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战略转变

最后,企业的价值创造策略需要从以往嵌入发达国家跨国企业网络进行国际代工(如OEM、ODM等模式),转变为创建“以我为主”的全球价值链网络。针对西方国家的技术封锁与“围剿”,中国企业必须认真思考国际秩序演化带来的全球化机遇与风险,制定出更有效的全球化战略,突破西方国家设定的制度约束与技术瓶颈的同时,在更宽广的国内和国际市场的连接中构建起全球化竞争优势并获得领先地位。要做到这点,中国企业需要学会如何利用国内市场优势吸引全球先进技术落户中国、吸引国际优秀人才到中国从事创新创业活动,学会如何在开放性生态环境下提升平台治理水平。这些也是苹果、微软、谷歌等跨国企业构建全球创新生态网络的根本,即在保持合作网络开放性的同时做好对核心技术的严格控制。〔17〕然而,中国企业目前大多还在采用“效率优先”原则构建合作网络。例如,华为公司虽然在5G芯片设计领域有所突破,但还必须在美国企业控制的ARM架构下定制开发,并且在芯片封测、制造等领域并未形成稳定的生态联盟。对处于追赶跨越期的中国企业而言,平台治理设计必须将新的国际秩序演化导致的政治和制度风险纳入考虑范围。

三、“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下的全球化战略理论模型

如前所述,“双循环”新发展格局包括两层含义:一是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二是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在明确了以“内循环”为主导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典型特征的基础上,我们提出图2所示的理论模型,在理论层面剖析中国企业面临的国内与国际市场之间的内在关联性及相关的全球化研究启示。这里,关于中国企业未来面临的经济全球化我们作出如下基本假设与判断。首先,在今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中国企业创新发展将受到国内外市场的双重影响,如何实现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关键在于对国内市场和国际市场之间潜在的联系和互补性机制的认识。其次,企业产品在任何市场上都包括产品功能和消费意义两种属性,相对于产品功能在不同市场上的共通性,消费意义往往与国内、国际市场环境下的不同文化要素有关。再者,受“逆全球化”影响,国内与国际市场所处的制度环境差异更加显著,企业需要建立兼容不同制度环境的组织(如管理、治理)能力。最后,国内市场和国际市场在产品定位、消费意义、组织能力三个维度上体现出从低到高的差异性,对这些差异性的深入理解也是企业在实现“双循环”相互促进的目标时需要完成的阶段性任务。以上这些问题也构成了学界基于“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研究中国企业全球化战略的关键科学问题。

图2 “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下的中国企业全球化战略

(一)国内国际市场的互补性定位

全球化与本土化(或称为区域化)是在任何社会发展问题中始终并存的一组矛盾,每当过度强调其中一端时都会使得另一端变得更重要。例如在城市发展中全球化目标在于普遍性、共通性或一致性,强调各城市在全球交往中互动并趋于同质,而区域化目标在于构筑区域特色和区域优势,彰显自身的差异化定位。一个过度追求全球化的城市终会导致自身在城市群落中独特存在价值的缺失,而一个过度强调区域化的城市也会面临如何融入全球化交往社区的挑战和困难,因此,二者看似矛盾但本质上彼此依存。〔18〕

这意味着究其本质,如图2所示,国内市场与国际市场定位上存在很多互补性,对其理解是中国企业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竞争优势的关键。

1.国内市场可以为企业全球化战略提供产业危机时期的缓冲机制。2007年诺基亚公司在全球移动手机市场处于主导地位,占到整个市场55%的利润总额,而苹果仅占不到1%的比重。就在当年,苹果推出智能手机产品,彻底改变了产业生态。2015年苹果赢得市场91%的利润份额,诺基亚则全面败北,最终被微软公司收购。作为一家芬兰企业,诺基亚的国内市场需求量很小,面对产业的巨大冲击无力缓冲,这是很多天生国际化的企业面临的相同挑战。〔19〕相比于诺基亚,华为公司过去两年面临的产业危机更为严峻,“卡脖子”式的限制性供货对绝大多数企业来说都是灭顶之灾。然而,依靠强大的国内市场需求,华为迅速进行业务转型,开发出可穿戴、运动健康、全屋智能等新产品。如图1所示,2021年华为总收入6368亿元,同比下降28.6%,同期净利润率提升了一倍多,比人们预想的结果好得多。华为案例提示所有中国企业,国内与国际市场的互补性对企业制定全球化战略起重要支撑作用。

2.国内市场为中国企业全球化战略提供了技术追赶的学习机会。目前,中国大多数企业尚处在全球产业链的中低端,严重影响企业在国际技术标准制定中的话语权,企业需要在应对全球化压力的同时完成自身的产业升级和技术更新。有学者对苹果iPad价值链的分析表明,该产品在全球范围内共有748家供应商,其中351家位于中国,这些企业完成了该产品的绝大部分组装工作并占其总直接劳动力成本(33美元/台)的3/4,但在总利润(223美元/台)中却只占到2%。〔20〕2021年,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实现高质量发展,必须实现依靠创新驱动的内涵型增长,更要大力提升自主创新能力,尽快突破关键核心技术,这是关系我国发展全局的重大问题,也是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关键。〔21〕前述跳板理论就指出企业应如何利用在国内市场上积累的资源,通过将直接投资视为获得战略资源的跳板与国际企业展开竞争,并拓展国内的市场限制。〔22〕跳板行为是为了克服后来者劣势而采取的一系列前瞻性策略,如积极获取或买入领先跨国企业的关键资产以弥补自身竞争劣势。

3.进入国际市场可以给中国企业在国内市场的经营带来技术溢价或品牌溢价。通过国际并购,中国本土企业可以借力海外品牌提升自身在国内市场上的认知度及影响力。例如东莞美驰图实业有限公司2007年收购意大利玩具品牌Bburago,2012年收购美国改装车品牌Musele Mochines,不仅拓展了本土企业产品线,也提升了企业国内外市场占有率。该企业管理者认为收购海外品牌可以减少竞争,并利用其海外渠道拓展市场份额。同时,企业可以在新品牌下开发更多系列玩具产品,有利于转攻内销。基于同样目的,2011年上海光明食品集团收购新西兰Synlait乳业,2012年收购英国早餐麦片品牌Weetabix,2014年收购意大利品牌Salov橄榄油公司;2010年吉利汽车收购沃尔沃更兼具技术外溢的目的,吉利希望通过跨国并购使用沃尔沃授权的技术,协同沃尔沃联合开发环保系列发动机以及一系列新能源汽车,借助这些技术和品牌溢价,吉利成为当前中国新能源汽车行业的领先企业。

(二)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中的文化要素

对于跨国企业而言,其全球化优势的基础往往来自对海外市场的适应能力,这要求企业具备较高的跨文化管理技能。例如宜家(IKEA)在60多年的发展中,从一个小镇企业发展至2020年总销售额396亿欧元的跨国企业。伴随全球化进程,宜家逐渐走出北欧本地市场,凭借平价、简约、倡导自助式服务的独有风格,成为全球家居零售行业的领先企业。相比于在欧洲本土市场的顺利发展,宜家在全球其他市场曾遭遇很多挫折。在美国宜家花费22年才实现全部商场盈利。在中国宜家1998年、1999年分别在上海与北京开设首批商场,但经营非常困难。当时中国居民收入水平偏低,尽管宜家进入中国的首批城市均为一线城市,但消费者依然反映产品价格过高。在欧美市场上,宜家定位为平价大众品牌,在中国却拥有“高贵”与“小资”的色彩。根据中国市场实际情况,宜家不断调低产品价格,其倡导的“自助式服务”也改为“送货上门服务”模式。总之,公司越是全球化,公司发展就越复杂,企业必须在任何海外市场上保持对当地环境的适应性。

如图2所示,任何产品或服务除具备基本的产品功能属性,还需要准确定义其在不同市场上的消费意义,这是众多中国企业(如华为、海尔)进入海外市场后共同面临的跨文化管理挑战。多样化的国际市场为企业提供了开发各类商品和产品的机会。尽管很多产品(如苹果手机、星巴克咖啡等)在全球传播,但在不同地区人们的消费观念和文化并不同质,进而塑造出的市场的特定消费模式和产品内涵也不相同。当地消费者在使用产品过程中,也在构建和传达自己的身份、与他人建立的关系、寻求社会地位以及追求情感和审美愉悦等等,他们在不同文化环境中往往对来自全球或本地市场的不同产品赋予不同的含义。〔23〕因此,当中国企业进入国际市场,深入了解当地商业规则的同时需要深入开发跨文化管理技能,建立独特的公司和产品形象。中国企业要避免直接移植和模仿跨国企业的做法,通过增加自我价值感和自尊来培养当地消费者对产品体验的自豪感,进而形成产品功能和文化信心之间的正向循环。

(三)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中的制度要素

制度理论是前期全球化战略研究中的重要视角。研究者基于“制度距离”(Institutional distance)的概念,分析两国之间政策、规范和认知的差异对跨区域进出口贸易、企业对外投资或并购行为的影响。〔24〕截至目前,这方面研究主要是基于交易成本理论来解释正式或非正式制度因素对企业全球化活动的影响,依据的是早期的国际秩序框架,无法涵盖“逆全球化”格局下的政治风险和企业兼容国内国际市场时的制度复杂性。〔25〕随着全球化进程带来的国家间经济和政治实力的相对改变,发达国家开始质疑和不满由其塑造的国际秩序,并不断否定各类国际合作机制。从英国脱欧到美国退出多个国际协定,都反映出长期占据领导地位的发达国家正试图改变与颠覆既有国际秩序,引起新兴经济体甚至其联盟内部的反对。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具有广泛影响的大国,我国则坚定支持和维护以联合国宪章宗旨和原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同时主张加强全球治理、推进全球治理体制变革,并提出“一带一路”的行动倡议。在此形势下,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是中共中央根据国内国际形势发展的新变化、全球产业链供应链重构的新趋势,同时也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面临的新挑战,及时提出的重大战略部署,是今后一个时期做好国内经济社会发展工作的重要遵循。〔26〕以上这些正在凸显的制度要素在当前中国企业全球化战略研究中很少被纳入考虑的范畴。

同时,中国企业在兼容国内国际市场时的合规意识和社会责任需要加强。中国企业参与“一带一路”建设面临的一个严峻问题就是如何应对合规风险,其中项目舞弊、商业腐败、环境保护以及社会责任是主要挑战。以项目舞弊为例,2019年9月全球共有2004家企业被世界银行列入黑名单,其中中国企业数量接近一半。〔27〕因此,习近平总书记在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五周年座谈会上强调,要规范企业投资经营行为,合法合规经营,其中两个重点工作分别是保护环境和履行社会责任。〔28〕

四、关于中国企业未来全球化发展的管理建议

面对当前国际秩序的动荡演进,中国企业全球化进程已经走到由量变到质变的阶段,如何抓住关键的历史机遇和时代变革期,利用好国内和国际两个市场提高企业的国际竞争力成为中国学界面临的重大理论课题。基于上述讨论,我们提出如下管理建议。

第一,慎重考虑和反思企业在国内和国际市场上的互补性定位。

企业首先要在观念上意识到当前“逆全球化”趋势已使它们既无法仿效发达国家跨国企业的成长路径,也无法延续以往在国际市场上的经营理念。未来的全球布局除了要考虑以往经典理论所关注的规模经济与范围经济因素外,还必须考虑如何避免陷入过度依赖不友好国家或区域市场和企业的政治风险。

如图2所示,我国政府倡导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为企业在国内国际市场进行互补性定位创造出绝佳的机会。在全球范围内,一家本土企业的竞争优势主要来自三方面:独特的感知价值、文化资本以及基于地域性原则的市场定位。〔29〕本土资源的使用和市场定位(如同仁堂、海底捞)可以为本土企业提供独特的感知价值,而本土消费观念可以进一步强化其地方性定位的身份认同,企业可以将本土制度环境提供的机会转化为竞争优势。究其实质,本土企业的竞争战略都是由以上三者相互作用形成的,这些本土优势可以为企业全球化经营提供技术学习、危机缓冲等支撑,全球市场也使得具有不同资源禀赋和成本优势的本土企业能够找到自身独特的市场定位。对于一家旨在超越全球竞争对手的本土企业而言,其根本性挑战在于选择不同的产品和价值组合,找到差异化的市场定位。这种差异性无论是在消费意义上还是在功能上都是独一无二的,也就意味着该产品不仅有用,而且有意义。例如,可口可乐作为典型的跨国产品,代表的不仅是一种饮料,其独特的口味和外形设计以及所传递的“经典”“正统”的文化形象,与百事可乐形成了差异化的市场定位。与之相应,如果中国企业想把国际市场的产品转移到国内市场,需要对其产品、服务和渠道进行改造、重建或重新包装;中国企业需要将自身在全球市场上的经营经验转变为具有独特性或者更高技术和品牌溢价的产品和服务。

第二,重视本土文化在国际市场上产品消费意义定义中的重要性。

在进行全球竞争时,容易被中国企业忽视的一个事实在于中国本土文化就是一种值得挖掘和利用的宝贵资源。〔30〕企业可以通过复兴当地工艺品,使其彰显出“年轻”“时尚”等元素,进而振兴本土文化并为当地或全球市场服务。事实上,很多具有中国本土文化内涵的产品具有尚未被发掘的出口潜力,企业需要将这种本土文化与现代商业相融合,进而将其打造成稀有、独特的产品,如刺绣、陶瓷、茶品等等。它们完全可以在全球市场上被重塑,从而形成与法国波尔多葡萄酒一样的文化体验独特性。通过独特的产品和购物体验设计,这些商品可以吸引那些已经厌倦在大型购物中心消费同质化商品的国际市场用户。

中国企业可以充分利用国内市场和文化的多样性,提供跨国企业所不及的产品与服务。企业需要深入调查容易被跨国企业忽视的区域环境、城市和农村里的贫困人群,以及世界各地条件类似的细分市场,进而塑造出有独特吸引力的产品形象和消费意义。虽然本土企业在短期内尚无法削弱跨国企业在全球市场的主导地位,但应该避免被“逆全球化”势力所排斥或边缘化。为了提升自身的长期优势,本土企业可以通过开发和使用文化资源,利用各种形式的全球媒体和电子商务平台,在国际市场上争取更趋中心的地位。本土企业在国际市场上的成功可以为中国企业和产品树立可持续的积极形象,提升国内产品认可度,增强国人的文化自信,降低国内消费者对国外产品的依赖性,从而培养和保持中国企业的长期竞争优势。

第三,培养和提升企业管理者的跨文化技能,增强企业在全球市场上的适应性。

无论是在海外市场上赋予产品消费意义,还是消除当地管理团队内部的文化冲突,都依赖于企业管理者更高层次的跨文化技能,这点在当前“逆全球化”环境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对很多中国企业(如海尔、上海家化)而言,全球市场的竞争力不仅源于技术、产品质量或成本优势,还在于其产品(如智能冰箱、佰草集化妆品)所传递的容易被当地消费者理解的象征意义。〔31〕这点是很多本土企业不擅长的,需要管理者采用完全不同的战略思维,以创新方式克服国外消费者对发展中国家产品的一些负面定型偏见和认识。这样的形象塑造不仅体现在最终产品环节,也体现在生产、定价、分销和促销等全过程中。为此,企业支撑全球化战略的人才储备和培训教育至关重要,管理者需要学会理解和接纳文化差异。在自身经验不足的情况下,企业也可以选择以合资、联盟等方式与海外市场的跨国企业或当地公司合作,以便有机会学习并快速熟悉当地市场。企业必须超越以往以“外循环”为主导时仅满足于出口商品的观念,在本土和全球市场之间建立起更深层次的联系和互补性关系。

第四,中国企业需要构建更具灵活性和开放性的平台治理体系。

为了在当前“逆全球化”“经济脱耦”的情景下获得全球竞争优势,中国企业需要在国际市场上采取比本土化经营企业更具创新性、批判性和前瞻性的视野。与传统的企业治理机制不同,“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下的中国企业需要在开放的市场环境下构建生态化的平台治理体系,在国内市场上建立可以对冲国际市场风险的稳固定位,而不是简单模仿跨国企业的经营思路,因为该思路很难指导本土企业追赶或超越实力强大的欧美跨国企业。与以往以“外循环”为主导的海外扩张思路不同,中国企业需要更好地利用国际市场和中国强大的本土市场之间的连接潜力,建立兼容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市场环境的制度逻辑和组织管理体系,在保持“本地”身份和文化优势的基础上提升全球竞争力。

中国企业可以充分利用数字技术的能动价值。数字技术能使企业通过网络跨界进入国外市场,具有降低交易成本、提升用户网络经济性和网络内部协调效率等优势,为全球价值链构建和兼容国内国际市场的平台治理体系提供了新模式。我国对企业的数字技术发展和数字化转型给予了美国等西方社会无法比拟的市场引导和政策支持力度。

总体而言,面对当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企业必须认真思考国际秩序演化带来的全球化风险与机遇,进而在“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下制定出更有效的全球化战略,在突破西方国家设定的制度约束与技术瓶颈的同时,在更宽广的国内和国际市场连接中构建起全球化竞争优势和领先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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