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晨 杨旭东
(广东工业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广州 510062;东北林业大学 园林学院,哈尔滨 510060)
“世界遗产”这一概念自被提出,即以超越种族和民族、文化和历史的价值观,通过申报、价值评估等一系列过程,促使全球对人类有共同意义的文化与自然资源价值被高度认可。(1)K. Conradin, M. Engesser, U. Wiesmann, “Four Decades of World Natural Heritage - How Changing Protected Area Values Influence the UNESCO Label,” DIE ERDE: Journal of the Geographical Society of Berlin 146.1 (2015): 34-46.以此建立起全人类认同的价值共识,作为人类社会文化间对话与和平建设的重要力量。(2)李光涵: 《追溯〈世界遗产公约〉的历史渊源》[ 2018-09-12]https://mp.weixin.qq.com/s/QjEEG1M_5kBD-JYgqSoHOA.然而,随着遗产共同体关系的多样化与复杂性加剧,多元价值观的博弈愈演愈烈,对世界遗产的价值共识产生强烈冲击,也严重阻碍了遗产的申报进程。自1978年第一批世界遗产产生至今,因遗产资源涉及的重大价值分歧,两例项目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以下简称《名录》)的进程均受到严重影响,即加拿大“皮玛希旺·阿奇”(Pimachiowin Aki)混合遗产(已于2018年被列入)(3)“WHC-16/40.COM/INF.8B2.:137-144”[2016-07] https://whc.unesco.org/en/decisions/6796.(4)“42 COM 8B.11. ”[2018-07] https://whc.unesco.org/archive/2018/whc18-42com-8B-en.pdf.与罗西亚—蒙塔纳(Ro采矿景观遗产(已于2021年被列入)(5)“44 COM 8B.26. ”[2021-07] https://whc.unesco.org/en/list/1552.。两项均是在世界遗产专业机构评估为“推荐列入”(I)《名录》之后,被遗产申报国主动申请“发还待议”(R)(6)“WHC/18/42.COM/INF.8B1” [2018-07] http://whc.unesco.org/archive/2018/whc18-42com-inf8B1-en.pdf.。可见,“旨在建立永久性价值共享制度”的遗产观念共识,已面临日益尖锐的矛盾与严峻的挑战。
面对这一挑战可能带来的资源价值集权控制、损毁流失(7)丛桂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全球传播策略》,《中国文化遗产》2013第4期。等失衡现象,世界遗产组织等国际机构始终坚持以“对话沟通”与“合作共建”(8)《影响人类文明认知 世界遗产公约40年》,《中国文物报》2012年第5期。为核心,强调“包容多元价值观”的遗产价值界定理念,并探寻“促成人类共享”的合理管理途径,为长久地保护人类珍贵资源做出不懈努力。本文以罗西亚—蒙塔纳采矿景观(Ro遗产的申报与登录历程为例,深入剖析遗产价值界定分歧的根源,提出有利于促成国际化遗产价值共识达成的实施策略,以此彰显世界遗产对于协同保护与共享人类文明成果(9)徐桐:《世界文化遗产申报审议环节的博弈关系分析》,《中国文化遗产》2018年第1期。的重要意义。
20世纪初期,面对战争、自然灾害等对世界资源的破坏,相关国际组织将有价值的资源定义为“遗产”而予以保护的理念(10)[德]克里斯托弗·布鲁曼著,吴秀杰译:《文化遗产与“遗产化”的批判性观照》,《民族艺术》2017年第1期。被扩展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使保护遗产作为一种道义责任得到普遍认可。然而,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界定遗产价值的“权威遗产话语”(authorized heritage discourse)(11)Laurajane Smith, Uses of Heritage (New York: Routledge, 2006).已逐渐演变为对某些专家和机构价值观的强化。在这种源于“全球价值等级” (global hierarchy of value)体系的界定与规范下,通过“遗产”向外展示自身传统与文明,成为许多国家在“隐形的殖民主义体系”之下取得一个现代性席位(12)刘珩:《文化转型:传统的再造与人类学的阐释》,《民族论坛》2012年第11期。的方式,出现了遗产价值共识的严重分歧,甚至令人触目惊心的反转等情况。(13)Raphael Samuel, Theaters of Memory: Past and Present in Contemporary Culture 303.1 (London: Verso, 1994).遗产以收集与再阐释的价值要素,仅 “高级文化”(14)“Archaeological Heritage and Cultural Intimacy: An Interview with Michael Herzfeld,” Journal of Social Archaeology 11.2 (2011): 148-150.认可的道德、伦理以及审美等价值分类标准,忽视甚至贬低与遗产相关的多元价值观,成为文化主体(官方话语等)在管理和操作一套修辞观念或符号体系时的运作逻辑和技术手段。这违背了世界遗产所坚持的共享人类成果的核心理念,也引发了难以调和的博弈与纷争。为此,许多实地研究在力图揭示围绕遗产价值的多重声音和利益,从多元价值观不断反思遗产价值的内涵,将民主价值(15)Phan Tan, “Study on Current Public Opinion in Vietnam Based on Universally Value System and Core Values Approach,” Open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s 3 (2015): 113-119.等加入到遗产价值界定的整体考量中。“谁的遗产”“是否赞同遗产的构成”等思考使遗产由单一价值观的“文化主控性”逐渐转向了多元价值观的“社会并存性”。尊重多元价值观的遗产思辨成为遗产价值界定共识达成的关键要素,(16)Michael Herzfeld “What is ‘Critical’ in Critical Heritage Studies” 学术报告,复旦大学,2016年10月。在遗产申报、认定与保护等一系列过程中被高度重视。
多元价值观以“共同体”的形式影响遗产特殊性与普遍性价值的界定,以“小共同体”(家庭或氏族)与“大共同体”(民族国家乃至世界)的价值观作为两端,使遗产价值由属于一个家族的特殊性意义转变为对于一个民族国家甚至世界均具有的普遍性意义。(17)李军:《文化遗产保护与修复:理论模式的比较研究》,《文艺研究》2006年第2期。这一范围包含两大类(图1):一类是大小共同体的价值观不同,小共同体包含在大共同体的价值观之中,同时保留自己的特殊性界定遗产价值(A型);或大小共同体并存,仅认同遗产的部分特殊性价值(C型);亦或是小共同体在认同大共同体的共存状态下,界定遗产的特殊性价值(D型)。另一类是大小共同体具有相同的价值观,以小共同体的价值观界定普适性价值(B1型);或以大共同体的价值观界定普适性价值(B2型)。(18)李军:《穿越理论与历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9~412页。两大类关系说明遗产是价值观定义的产物,其价值界定的内容、方式与过程,即是在共同体持久的对话与博弈达到最终价值共识中产生的。
图1 “大共同体”与“小共同体”界定的遗产价值(19) 李军:《文化遗产保护与修复:理论模式的比较研究》,《文艺研究》2006年第2期。
当今,受制于单一权力或文化,利用遗产谋求利益或占领席位的价值观,已越来越受到遗产共同体的强烈指责与抨击,引发了激烈的纷争,也使遗产价值共识面临挑战。如何尊重并融合多元价值观的遗产价值界定不断被反思,探寻全面、准确界定遗产价值的途径已成为遗产共同体所需承担的责任,对遗产价值的全人类共享具有重要意义。
世界遗产价值因丰富的资源类型而具有多样化特征,针对特定案例的价值界定也更具典型性。采矿类遗产是世界遗产的一个典型类型,以人工建造的采矿系统、与自然结合的采矿遗迹成为历史文化、人类工业文明发展的重要见证。如拉默尔斯堡矿山、戈斯拉尔古城和上哈茨的水动力采矿系统(Mines of Rammelsberg, Historic Town of Goslar and Upper Harz Water Management System)、北加来海峡采矿盆地(Nord-Pas de Calais Mining Basin)等,既具有悠久的历史文化价值,又因丰富的资源环境产生经济与社会价值。罗马尼亚的罗西亚-蒙塔纳采矿景观遗产(RoiaMining Landscape)正是此类遗产的典型代表。其地处罗马尼亚西部的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阿普塞尼山脉(South Apuseni Mountains),因古罗马的占领而成为罗马尼亚金矿开采的发源地,(20)Frederic P. Miller, Agnes F. Vandome, John McBrewster, “Cornwall and West Devon Mining Landscape,” Alphascript Publishing, 2010.现已是欧洲历史上最重要的金矿集中区。(21)Jarosz, Montană in Romania: Roman Gold Mines and the Power of Protests,” Journal of Community Archaeology & Heritage 12 (2005): 58.自17世纪以后至20世纪初,该地区形成了庞大的采矿规模,工业发展与地域文化紧密结合,形成兼具古罗马采矿遗址与当代工业发展的社区文化特色。1992年,罗西亚-蒙塔纳矿区以悠久独特的工业遗址与多元文化的融合被本国列入“历史古迹清单”(LHM),(22)“Claimants’ Second Request for Provisional Measures and Request for Emergency Temporary Provisional Measures.”[2016-7-28] http://icsidfiles.worldbank.org/icsid/ICSIDBLOBS/OnlineAwards/C4706/DC10596_En.pdf.并于2000-2006年,被进一步界定了主要遗址范围。(23)“Ministry of Culture Order No. 2361/2010 approving the List of Historical Monuments (Exh. C-1266).” [2016-06-28]http://icsidfiles.worldbank.org/icsid/ICSIDBLOBS/OnlineAwards/C4706/DC10596_En.pdf.
2016年1月,罗西亚-蒙塔纳矿区由本国政府提交至世界遗产中心,定名为“罗西亚-蒙塔纳采矿文化景观”(Roia Montană Mining Cultural Landscape),以(ii)(iii)(iv)(v)(vi)价值标准列入罗马尼亚文化遗产储备清单中。(24)《罗马尼亚将Rosia Montana村庄申遗 欲解决金矿纠纷》[2017-01-07 ]https://www.sohu.com/a/123688163_538698.其遗产价值界定为在特定历史时期,人类开展的采矿活动与自然资源融合形成的独特环境特征,以及工业遗迹与城镇社区所具有的文化演变过程。(25)“Justification of 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 [2016-03] http://whc.unesco.org/en/tentativelists/6082/2018年5月,该项目被列为罗马尼亚世界遗产提名项目,在7月巴林召开的第42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被ICOMOS评估定名为“罗西亚-蒙塔纳采矿景观”(RoiaMining Landscape),以(ii)(iv)标准提议“列入”(I)《名录》。评估报告指出,该遗产地的罗马时期遗址反映了罗马帝国的经济、军事文化等重要价值。(26)“Evaluations of Nominations of Cultural and Mixed Properties.” [2018-07-04]http://whc.unesco.org/archive/2018/whc18-42com-inf8B1-en.pdf.2021年7月,在中国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该项目价值界定终达到多方共识,以 (ii) (iii) (iv)标准登录《名录》,但也因其面临的资源破坏危机而被同时列入《濒危世界遗产名录》。以此作为遗产保护、管理和监测的方式,以期促进国际共识的达成。
遗产价值界定的曲折历程同其资源的特殊性与多元价值观的冲突息息相关。据世界资源研究所等机构估算,很多矿业国存在自然或文化保护区与矿业区重叠的现象,现有约75%的探矿和采矿区位于自然保护价值高的地区,约25%的文化遗产保护区受矿业项目影响,(27)《国际自然保护区内矿业权处置的十大特点》[2019-10-24]https://www.sohu.com/a/349271874_100087601.不同价值观作用下的价值界定与开发决策引起的纷争越来越多。(28)Adrian Philips,藏立杰译:《采矿保护区:世界保护联盟的观点》,《产业与环境》2001年第23卷。如宁巴山自然保护区因宁巴山铁矿开采带来的自然物种破坏与社区冲突危机,于1992年被列入濒危世界遗产;(29)“Inscriptions on the List of World Heritage in Danger” [1992] http://whc.unesco.org/archive/1992/whc-92-conf002-12e.pdf.罗马尼亚罗西亚-蒙塔纳采矿景观的申遗曾被中止并被列入濒危世界遗产等(30)Mechtild Rossler, 温宫译:《采矿与世界遗产需要考虑的问题》,《产业与环境》2001年第23卷。。时代发展下,随着遗产共同体利益诉求的转变,遗产价值已不仅是对特定历史文化特征的界定,且成为多样性话语解读的结果,以动态变化使价值界定更具复杂性。
在经济高速发展、国家社会转型、人民需求不断提升等因素影响下,遗产价值已不仅是人类历史遗存的见证物, 而是在人类历史的沉淀中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社会、文化和经济的意义。(39)缪家福:《世界遗产:反思人类价值观的新视点》,《思想战线》2004年第1期。具有多元价值观的共同体,为满足差异化诉求而产生了不同关系,在保护遗产价值、获取经济价值或谋求社会稳定与国际地位等方面不断转换,造成了遗产价值界定越来越大的分歧与复杂性,成为阻碍价值共识建立的关键性问题。
世界遗产价值界定作为评估资源特征的一种文明理念,以人类共享的价值观直接决定了社区原住民对其认知的程度、政府对其所采取的管理措施以及相关群体对其抱有的认同态度。但是,当这一理念分歧引发不可调和的矛盾时,持续性的博弈关系就成为能否建立共识的决定性要素,并影响遗产申报及结果。正如罗西亚-蒙塔纳采矿景观,虽然其遗产价值被评估机构、本国政府及民众高度认可,但因其所涉及的国际诉讼案件,在历经申遗中止(40)“Media: Romanian Govt. Resumes Procedure for Rosia Montana’s Inclusion on UNESCO Heritage List” [2020-01-31] https://www.romania-insider.com/romania-resumes-rosia-montana-unesco.与重新提名后,终以列入《名录》达成资源保护的最终目的。
上述事例表明,在“全球价值等级”价值观掌控下的资源管理方式(48)Michael Herzfeld, “Heritage and the Right to the City: When Securing the Past Creates Insecurity in the Present,” Heirtage & Society 8.1 (2015): 3-4.已将遗产价值界定视为服务于经济利益、社会稳定的工具。经济利益至上的“高级文化”价值观忽视了世界遗产的社区价值,以企图控制遗产资源的专有性造成了各共同体不可调和的纠纷与博弈。这成为遗产价值难以达成共识的根源,阻碍了遗产申报的有序开展。面对这一困境,平衡多方利益以谋求资源共享的价值观,兼顾了各共同体诉求,高度重视社区的创造性及影响力,积极促成资源的完整性与可持续利用,并最终保护了人类世代享有遗产价值的权益。
近年来,世界遗产大会上屡屡发生缔约国因不满意咨询机构评估建议而通过世界遗产委员会成员国工作,成功实现升档的案例。但是,历史上仅有近几年的两项申遗项目由缔约国主动申请下调为“发还待议”,对世界遗产价值的认同与遗产登录产生了极大挑战。应对这一局面,推动遗产价值共识达成、促进共同体协同合作的可行性策略亟待提出,用以彰显世界遗产组织等国际机构对合理保护、共治遗产的根本追求。(49)杜晓帆:《世界遗产的发展趋势及思考》,《人文天下》2015年第9期。
世界遗产组织始终以推动相关共同体建立合作关系、适时调整评估标准等方式,助力遗产申报与后续管理获得良好结果。如批准宁巴山世界遗产边界修改,从而保证山区环境的一体化开发与遗产保护并行;联合IUCN、秘鲁采矿企业、国家环保机构(INRENA)等共同建立工作组,指导瓦斯卡兰(Huascaran)国家公园解决了影响完整性的特殊问题等。可见,寻求共同体的有效对话方式并建立合作关系,已成为推动遗产有序保护的有力途径之一。遗产共同体应在遗产价值界定共识达成的基础上,建立起推动遗产申报到管理的协同关系,以合作机制有效发挥世界遗产消除隔阂与分歧的力量,并作为促进遗产价值共享的有力手段。
面对世界遗产申报挑战,世界遗产委员会基于整体价值利益及共同体关系做出的最终决定,表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等相关机构在重视保护遗产核心价值的同时,充分发挥其经济、社会等价值,始终坚持世界遗产保护的初心与执行方向。(53)吕舟:《论遗产的价值取向与遗产保护》,《城市与区域规划研究》2017年第1期。遗产价值保护与针对性利用的完整体系应尽快构建(54)国家文物局:《中国文化遗产30年》,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10~12页。,为各缔约国政府、合作机构与社区组织等寻求更为合理、协同的保护措施提供依据,成为推进遗产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力量。
世界遗产价值的界定已不再仅关注遗址的历史、审美等物质层面,而是关联到人权、权益、和平、社区建设等多方面的整体关系。多元价值观造成的持续性博弈关系,致使遗产价值共识建立与遗产申报等程序面对更为复杂的局面。世界遗产组织等国际机构不断寻求建立价值共识的途径,共谋遗产共同体关系构建的方式,彰显世界遗产保护重要的使命与作用。
本研究得到以下结论:
(1) 多元价值观影响下的遗产价值界定,已由对历史价值的关注逐渐转变为对社会价值的重视,其中,“全球价值等级”体系下的遗产资源集权控制以及对遗产价值的片面性解读,也引起了越来越强烈的反对与控诉。由此,对人本主义关怀的强调、对各共同体诉求的尊重以及对博弈关系的平衡,已成为建立价值共识的关键核心,对于加强世界遗产共同体的对话合作具有重要意义。
(2) 当前,申遗成功的遗产资源在国际组织与机构的合作指导下,既有效保护了遗产价值,又保留了可被利用的途径。这表明世界遗产作为一个全球治理体系,为满足人类共同诉求建立的价值共识与管理制度,已成为解决分歧的有力途径,对于冲突后恢复资源活力、促进其可持续发展起到重要作用。
当前,世界遗产的申报已从一套单纯技术性的保护体系,逐渐拓展为一种通过保护文化多样性、促进人类和平共生与人类生产生活、发展效益相适应的国际治理方法,推动遗产价值共识成为解决争端与矛盾的关键力量,为建立人类共同体的合作关系助力。后续的研究可在以下方面进行拓展与细化:(1)深入剖析遗产价值的界定要素与特征,为构建遗产价值共识体系奠定基础,有助于世界遗产评价标准的修正与更新;(2)选取典型案例,进一步挖掘遗产价值界定的分歧根源,提出针对性建议以利于共同体合作关系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