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婷
(西安科技大学艺术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00)
獬豸为中国上古传说中的一种神兽,亦作 “鹿”“獬鹿”“解鹿”“觥觥”“屈轶”(黄帝时有一种屈轶草,当有奸佞的人来时草就指向他)“任法兽”等称谓,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据说它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是古代勇猛、忠直的图腾兽之一。在《异物志》中记载:“见人斗,即以角触不直者,闻人争,即以口咬不正者。”所以在古代獬豸成了执法公正的象征,代表了法律的公正,也被认为是驱还辟邪的吉祥物。
獬豸的形象在中国服饰中已经存在两千多年,现如今常作为法律图腾象征执法公正而放置在法院前。那么为何獬豸会成为公平正义的象征,它的原型是什么,在历史的长河中它的形象又发生了那些变化,本节将从古文献记载中探讨这一问题。
根据古文献记载,獬豸的形象起源与羊息息相关。
古文献的记载中说法不一。东汉许慎的《说文》云:“解鹏,兽也,似牛,一角,古者决讼,令触不直者。”《汉书·司马相如列传》颜师古注:“解,似鹿而一角。”托名东方朔撰写的《神异经》亦云:“东北荒中有兽如羊,一角,毛清,四足,性忠直,见人斗则触不直,闻人论,则咋不正,名曰獬豸,一名任清兽,故立狱皆东北,依所在也。”东汉王充的《论衡·是应》中有:“儒者说云!鲑觥(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识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
唐房玄龄等编撰的《晋书·舆服志》中亦有“獬豸,神羊,能触邪”的记载。而南北朝时期梁朝任防所编的《述异记》卷上亦记载:“獬豸,一角之羊也,性知人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
从众多文献记载中便可知晓,羊是獬豸的原型。为何獬豸原型是羊而非其他动物,这就要从美字出发了。
羊是人类最早的家养牲畜,是先民的主要食物,同时羊也是祭祀的牺牲品。在大约八千年前的裴李岗文化中出现了陶塑羊的形象,在距今约七千年长江流域的河姆渡文化中也有陶羊出现。《考工记》中载:“羊,祥也,善也。”在古代羊有着吉祥、善美、幸福的寓意。在一定程度上羊代表着美,这种美是先民们戴着羊角跳舞带来的视觉冲击;是吃到鲜美的羊肉后的味蕾冲击。古人会将羊作为图腾,而獬豸最初的形象就是以羊为基础。
关于“美”有两种说法:羊人为美和羊大为美。
最早“美”字同“舞”字是指同一个字。美在甲骨文中是上羊下人,是把羊角、羊皮用作巫术活动时头上所戴的装饰。在原始艺术图腾舞蹈材料中,人戴着羊头或羊角跳羊人舞,是羊崇拜的民族的礼仪舞蹈,是一种装饰的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青海河徨地区流传“老羊歌”的舞蹈,其舞蹈的装束为头戴“羊角帽”。可见,填饱肚子或者辛勤劳动后都需要用这种美的形式来奖励自己,先民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随着心情舞蹈,这种愉悦感也称为“美”。
第二种说法“羊大为美”,从“美”字的组合结构分析,上面是个“羊”,下面是个“大”。《说文大字典》认为:“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注:羊大则美。”原始社会生活因为生产资料的不足所以生活条件差,当时的生存目标就是能吃饱饭,肉食更是他们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味,而当时羊肉是肉食的主要来源,因此拥有肥大的羊是人们最开心的事情。
这两种说法说明美的起源和羊是有一定联系的。“羊人为美”带来了视觉上的美,“羊大为美”则是味觉上与触觉上的美,总之,先民的美与羊不可分割,与人们良好的感受密不可分。羊是被人类驯服的最早的动物之一,羊肉用来做美食,羊皮和羊毛用来做服饰,有了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让先民们衣食无忧。于是,羊也就逐渐成为某些民族的图腾。
正如马克思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中说:“原始人认为自己的氏族都源于某一种动物、植物或自然物,并以之为图腾。图腾是神话了的祖先,是氏族的保护者。在氏族生活、服饰和艺术形式中,都留下了许多图腾的遗迹。”古羌人就是羊族徽的民族,羌字所表明的羌人图腾图像是羊面人身的半人半兽的图腾图像。
在古籍文献中对獬豸的描述都是“一角”“触不直”,作为可辨是非曲直的独角神兽,獬豸成了法的代表形象。獬豸的形象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不同时期獬豸造型存在一定差异性。如陕西西安市西北角大牛寨村出土的玉雕怪兽便是独角神羊形象(图1)。
图1 武库遗址出土玉雕怪兽佩
刘云辉认为这只独角山羊形象是两汉所谓的神兽獬豸的写照。此独角羊呈回首站立状,阴线雕出山羊外轮廓和细部,轮廓外镂空透雕,羊角较长且呈弯曲状,双目有神,四肢健壮有力且右前脚呈抬起状,尾巴高高翘起,整体造型体现出羊在行走时的动态韵律。同时期的獬豸造型出土失去还有天水市博物馆藏有件瓷塑独角神羊(图2),这两件文物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造型都为独角,且有纹样装饰,虽然动态不同,但都表现除了獬豸作为神兽的威严刚正,羊身的纹饰不仅有着浓厚的装饰意味,同时也赋予獬豸不同于现实生活中普通羊而赋有神的意义。
图2 天水市博物馆馆藏青瓷独角羊
初期獬豸造型就是以羊为原型,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羊的是獬豸为独角。这种造物手法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开始流行,都是先民的造物智慧。这样的装饰造型既脱胎于现实但又不是完全的写实主义,脱胎于现实会让人们觉得亲切,自然会更容易接受它的象征意义。
随着社会的发展,生产资料也随之丰富,牛、马、鹿等动物也被人们驯服,先民们获取的肉类早已不再是单一的羊肉,因此对各种动物也发生了情感变化,獬豸的造型也随着人们对于动物情感的变化而演变。牛的形象就被人们用来加入獬豸的造型的创作中。如陕西陕西省神木画像石墓的门扉上獬豸是“猛牛”形动物(图3),此獬豸与牛相似,四肢用力蹬地,尾巴翘起,臀部刻画的健壮,而腿的下部却较细小,呈低头蓄力状,仿佛下一秒就要集全身力量于独角上去攻击“不直”之人。陕西神木画像石的獬豸是凶猛、矫健、富有刚健之美的。
图3 陕西陕西省神木画像石墓的门扉
河南南阳市出土汉画像石中有一獬豸(图4),牛身豹尾,独角如锥,曲颈前冲。汉画像石上的獬豸散放出极强艺术感染力,将汉代艺术的气势与古拙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汉代艺术中,运动、力量、气势就是它的本质,而这种气势通常表现为速度感,动物具有更多的野性,狂奔乱跑,活泼跳跃,而不是安静驯良。
图4 南阳市汉画像(图来自《中国墓葬中独角类镇墓兽的谱系》)
初期獬豸形象为羊,由于羊代表的温驯不太符合日益严格的法制,所以在造型上獬豸的造型从羊向牛转变。但这种转变依然是从现实中取材,而且依然保持着独角的特征,与独角羊相比牛的形象更加凶猛威严一些,会使人们因为害怕它突然顶撞你而产生距离感,这种敬而远之的感觉与獬豸所代表绝对公正像符合,同时也符合统治者想要用严苛的律法约束人们的行为规范的需求。
汉代以后的獬豸造型不再是某种具体的动物,而是结合独角、凶残,勇猛、体态刚健有力概念性形象,如狮子、豹子等,但具体造型各式各样。《皋陶治狱图》中皋陶与恶人之间刻画的獬豸形象体态修长,身体微微后倾,一前足高而有力的抬起,俯身低头用力以角向前面的恶人抵触过去。此画像石中的獬豸刻画线条有力、轮廓清晰,在獬豸的身上装饰有许多圆圈和短曲线,而獬豸的头部和四足描绘得更加坚实、生动。此獬豸的艺术造型很明显区别于独角神羊獬豸和猛牛獬豸,独角神羊獬豸和猛牛獬豸可以一眼认出它的原型是哪种动物,但《皋陶治狱图》中的獬豸形象还不能明确知晓结合了哪种动物,但依稀可以看出是体态刚健的形象。
嘉峪关市文殊镇团结村九组魏晋墓中出土的铜獬豸结合了狮子凶猛的形象,该四肢强壮有力,看起来颇为健壮,其向前怒目而视的眼神,俯首嘶吼露出嘴角的獠牙,无一不体现着獬豸无所畏惧、一往无前、辨别是非、维护正义、蔑视邪恶的本性。整体造型生动活泼,具有野性美。嘉峪关文殊镇出土的独角兽则张口露齿,有学者认为其原型可能更接近于狮子的形象。
明代开始,官员的朝服品阶是通过胸前的动物图像区分,獬豸成了风宪官的标识图像,风宪之职是服务明代专制皇权所设置。明代出土的獬豸胸背上,獬豸呈蹲坐状,怒目圆睁,眼部凸出且非常大。蹲坐造型是为了快速起身触倒奸佞之人,双目又大又凸出也是为了明辨善恶曲直。獬豸形象发展到明代时,加入了麒麟神兽的一些特征,这与之前獬豸形象的表现手法是不同的,之前不管獬豸形象如何变化,其变化元素都是来自现实生活中,而麒麟元素则是另一个已经完成了现实与想象结合的成熟的神兽形象。清代御史及按案史也着獬豸图案的补服,古代执法者穿着獬豸形象的官帽是为了凸显法律的尊严,也是为了使执法者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地作出公平、公正的裁决。
汉代以后的獬豸结合了勇猛的动物形象,从头到脚都体现出一副锐不可当的形象,明代时獬豸融合了麒麟的个别装饰元素,明以后獬豸形象开始趋于稳定,没有出现实质性的装饰元素的变化。獬豸形象在猛兽形象加入后依然保持着独角,不管如何变化始终紧扣着“见人斗则触不直,闻人论,则咋不正”这一性格特征。
但不管獬豸的造型如何变化,从出土实物和文献资料来看獬豸始终都是独角的造型。獬豸的独角造型未发生改变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獬豸头上的独角,为了准确地指明曲、非、恶、奸的一方,所以獬豸必须是独角,以免误触了直、是、善、忠的一方。如果是双角,就有可能让人产生歧义,误会指认方向,这样便会扩大了打击范围,导致冤假错案的发生,这种失误和它公平正义的象征不符。班昭认为“两角未足断正”(《后汉书》),也是这个道理。
另一方面,在创作手法上用独角而不用现实生活正常的双角羊形象是古人的造物智慧,这种手法在中国传统艺术品中也较常见,如三足金蟾、九头神鸟等,是一种中国巫术的智慧。这种带有巫术性质的形象就是要与现实不符,才能让人膜拜,以此达到警示的作用。
獬豸装饰造型的变化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的审美思想自然也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当人们开始追求宏大壮丽的美的时候,獬豸的形象就开始改变。
另一个原因是中央集权的强化。獬豸造型的变化的重要原因是起初独角羊善美的形象与发展的刑法文化逐步脱节,无法反映当时法律残酷和严厉的特征,不足以让被统治者感受到敬畏。在封建社会,法代表的是君王和贵族的意志与利益,法律大多都是针对普通百姓,百姓感到不公,久而久之人们自然会有抵触的情绪和行为,而统治者为了应对这种抵触也随之用更加严厉的刑法来制约百姓。于是獬豸的造型由“羊”形转变为“猛牛”形,后来就以狮、豹、虎等凶猛动物最凶的一面组合而成的形象,再到结合神兽麒麟。獬豸造型的集合元素越来越凶猛,从饲养的家畜变为野外的猛兽,最后演变为脱离实际的神兽麒麟,这种转变形象会令老百姓越来越对其产生敬畏、害怕的感觉。所以獬豸装饰造型趋于凶猛的演变与日益严苛的法律成正相关,即随着传统法律文化的严格完善而变得愈加猛憾威严。
獬豸是我国装饰艺术、神话与法律文化相结合的形象,经过历史长河的洗礼它的装饰形象也与时俱进,从一开始的仁兽形象逐渐演变成猛兽形象,并随之进入了服饰系统。虽然獬豸的装饰造型一直在发生变化,但它本身所承载着人们期望公平正义可以对抗邪恶的诉求一直没变。所以獬豸形象在演变中被人们当作镇墓兽辟邪镇妖;或被当作屋脊兽驱邪护屋。直到今天獬豸依然是法律公正的象征。在我国最高人民法院的大厅内还有獬豸的浮雕存在,象征着法律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