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宁
黄昏,妈妈带阿尔姗娜去草原上散步。
出门时,看到牧羊犬朗塔蹲在门口闭眼休息,阿尔姗娜就没有打扰它,而是蹑手蹑脚关上了栅栏。
广袤的呼伦贝尔草原好像一座装满宝藏的神秘城堡,时不时就会引来阿尔姗娜一声尖叫。不管是一朵艳丽的毒蘑菇、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一块热气腾腾炸开的牛粪、一只划过长空的雄鹰,还是一朵被风吹去远方的蒲公英,都让阿尔姗娜着迷沉醉。
即便放眼看去几乎一模一样的野草,在阿尔姗娜看来也千姿百态。于是她每看到一株草,便用十万个为什么追问妈妈。比如为什么这株草的叶子是锯齿形,而另一株却是椭圆形?比如为什么它开的花是天蓝色,紧靠它的另一株却是西瓜红?比如这株草喜欢摇头晃脑,另一株为什么永远趴在地上睡大觉?可是妈妈不是万能的百科全书,她能叫出的名字,也只有灰灰菜、苋菜、地肤、燕麦、狗牙草、马蜂菜、蒲公英、马兰花……还有更多的草,妈妈说她也不知道名字,更别提给阿尔姗娜介绍它们的前世今生了。
不过阿尔姗娜记住了蒙语里叫“哈拉盖”的野草,它在汉语里叫“麻叶荨麻”,又称蝎子草,刺毛有毒,人一碰到它,身体就会剧烈疼痛。几天前,阿尔姗娜在院子里撒尿,被它蜇了一下,脚踝处立刻一片红肿。不过有趣的是,哈拉盖被热水一烫,就不再有这般能耐了。奶奶把它们做成饺子馅,阿尔姗娜一口气吃下一大碗,好像报了一箭之仇。
阿尔姗娜还发现了一只土黄色的小青蛙,它长得丑丑的,像一块用了很久的橡皮,浑身脏兮兮的。她屏住呼吸,悄悄蹲下身去,轻手轻脚地跟着它跨越一条曲折的小道,翻过群山峻岭般的沟壑,一直看它隐入茂密的草丛,这才停下脚步。
“你知道吗,妈妈,有一天,奶奶鞋子里钻进一只青蛙,软软的,凉凉的,奶奶脚一伸进去,就‘啊’一声大叫,快把她吓死了!”阿尔姗娜兴奋地跟妈妈提起这件趣事。
“妈妈,你说,小青蛙为什么喜欢钻进人的鞋子里去呢?”阿尔姗娜好奇问道。
“因为小青蛙喜欢你的奶奶,才故意跑进她的鞋子里,它肯定是想跟奶奶玩捉迷藏。”妈妈笑着说。
“那我们是不是不能伤害小青蛙啊?”
“对呀,我们应该好好爱它,否则它的爸爸妈妈知道它在外面玩的时候,受了委屈,该多么伤心啊!”妈妈温柔回答。
草原上人烟稀少,好久也遇不到一个人。牧民的房子在铺满绚烂晚霞的天空下,像小小的蘑菇,一小朵一小朵地散落在草原上。隔着栅栏,可以看到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野草自由蓬勃地生长,蔬菜争先恐后地向着半空伸展,玉米发出“啪啪”拔节的声响。奶牛踪影全无,只有高高的牛粪堆提醒着路过的人们,太阳一落山,奶牛们就会士兵一样翻过山坡,“哞哞”叫着列队回家。
正走着,阿尔姗娜忽然觉得屁股后面热乎乎的,好像有个小小的脑袋在不停地拱她。一回头,她看到郎塔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
朗塔的加入,让这场短途旅行变得趣味横生。它时而跑到篱笆架下,去看一朵探出头来随风张望的野花,时而好奇地研究一会哈拉盖奇怪的叶子,时而抬头认真地数一数天空上变幻莫测的云朵,时而出神地倾听一阵草丛里昆虫的大合唱。虽然草原是朗塔一出生就习以为常的风景,但它每次出门,比阿尔姗娜还要兴奋,好像每次都是完全陌生的快乐之旅。
10 岁的郎塔已经行动迟缓,迈入老年,但它依然喜欢恶作剧,走到哪儿尿到哪儿。它还专门在人家的汽车轮胎上撒尿,趁主人刚刚上车还未发动的间隙,抬起后腿快速地滋上一串尿,便欢快地跑开了,直把一旁的阿尔姗娜逗得龋齿都跟着晃动。
走着走着,阿尔姗娜又发现了一只青蛙。只是它已经被汽车轧死,风干掉了,只剩冷硬的皮囊,以奔跑的姿势,永恒地定格在草原上。阿尔姗娜和妈妈蹲下身去看了许久,感慨这只可怜的青蛙,想它生前一定喜欢在草原上长途旅行。它原本要穿过砂石小路,去人家的菜园里寻找美味的食物,或者参加一场盛大的歌舞晚会,怀着对幸福的憧憬,穿过危机四伏的大道,却被飞驰而来的汽车瞬间带离了人间。
阿尔姗娜一路为这只可怜的青蛙祈祷,希望它在天堂里不再遇到疾驰的汽车。小路上时不时地就冲出一两只大狗,朝着郎塔凶猛地吼叫。郎塔胆小,又不喜欢惹是生非,便沿着路边快步地走,并用低沉压抑的吼声,表达着内心的愤怒。它知道自己已经老了,牙齿松动,毛发灰白,在世上活不太久,所以尽可能地节约体力,为主人再多尽一日看家护院的义务。阿尔姗娜喜欢朗塔,朗塔也喜欢自己的小主人。每天晚上阿尔姗娜出门,朗塔总会悄无声息地跟过来,仆人一样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她。
可是,再老实善良的狗,也会有发飙的时候。经过一户牧民家时,一只高大的黄狗和一只矮小的土狗,忽然一起横冲过来,朝着郎塔恶狠狠地咬下去。无意迎战的郎塔终于被激怒了,扑上去便跟两只恶狗撕咬在一起。黄狗的气势瞬间怂了下去,掉头想要逃走,郎塔趁机一口咬住它的脖颈。黄狗大惊失色,迅速挣脱郎塔的利齿。郎塔却早已急红了眼,再次发动猛攻。三只狗于是发疯般撕咬在一起,任由妈妈怎么恐吓驱赶,都无济于事。阿尔姗娜早已吓得躲到一棵大柳树后,惊恐地注视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并为郎塔担着心,提心吊胆地问妈妈:“妈妈,郎塔会不会被它们咬死啊?”
还好,郎塔打赢了这场战争。两只狗甘拜下风,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地盘。它们“嘤嘤”地哼叫着,大口地喘着粗气,甩着一身凌乱的毛发,又用舌头舔舐着被咬伤的腿脚,眼睛则警惕地朝郎塔看过来,提防它再次发起攻击。但郎塔从不恋战,它热爱和平,总是见好就收。它只是甩甩脑袋,瞥一眼垂头丧气蹲伏在地上的两只狗,英姿勃发地快跑几步,紧跟上阿尔姗娜。显然,它依然被刚刚的一场混战激励着,浑身散发出年轻时的威猛,仿佛它又回到多年前意气风发的时代。
但走了没有多久,朗塔就明显累了。以至于它时不时地停下来,蹲在地上,舔舐着右腿。阿尔姗娜仔细一看,才发现它的右腿正在流血。阿尔姗娜一阵心疼。
“妈妈,你觉得那只青蛙可怜,还是郎塔可怜?”阿尔姗娜看着一脸疲惫的朗塔,伤心问道。
“青蛙更可怜吧,它已经死了,至少郎塔还活在世上。”妈妈回答她。
“不,妈妈,我觉得郎塔更可怜。因为它太老了,跟瘫痪在床上的爷爷一样老。”阿尔姗娜说。
“唉,它们都很可怜,所以我们要爱护它们,永远不要伤害它们。”妈妈叹息道。
“像保护草原一样吗?”阿尔姗娜追问。
“是的。”妈妈注视着草原上空漫天燃烧的火红的云朵,轻声地说。
夕阳正将每株草一一照亮,草茎上细小的绒毛,在一天中最后的光里,努力散发出光芒。仿佛它们正站在明亮的舞台上,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星光熠熠的演出。每一株草,都是这个世界的焦点,都有动人心魄的呼吸。
这呼吸温暖着阿尔姗娜,也温暖着妈妈和老去的朗塔。
午后,乌云堆满了天空。
看雨还没有来,妈妈便带阿尔姗娜和查斯娜去伊敏河边玩耍。
牧羊犬郎塔早就机警地竖起耳朵,在门口等着了。阿尔姗娜刚将栅栏门打开,它就一溜烟儿窜出去老远。
“婶娘,你知道吗,我能听懂鸟的语言,也能听懂郎塔的话。”查斯娜骄傲地向阿尔姗娜的妈妈炫耀。
“那你说说刚才郎塔说了什么?”妈妈很认真地问查斯娜。
“它说等等我呀,我也要出去跟你们一起玩!”
“刚刚天上飞过的小鸟又在说什么呢?”
“它们在说:小伙伴们快点飞呀,大雨就要来了,要不我们会被淋感冒的哦!”
“快看,还有一只飞在最后的小鸟,它在说:妈妈,妈妈,我好害怕,雨把我的羽毛淋湿了怎么办啊?”阿尔姗娜一边奔跑一边快乐地补充道。
三个人说说笑笑,经过一户牧民家门口时,细密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飞溅到天蓝色的大铁门上,形成各种奇特的图案。
妈妈,快看,雨在门上画画!阿尔姗娜兴奋地喊道。
的确,成千上万的雨点正在门上飞快地挥动着画笔,瞬间便溅出一座神秘的宝塔、一个可爱的小人儿、一只飞翔的小鸟、一朵自由的云、一株怒放的马兰花、一只调皮的毛毛虫。阿尔姗娜和查斯娜高声喊叫着,辨认着雨点画下的一幅幅精彩绝伦的画作。
很快,雨大了起来,整个蓝色大门上便现出泼墨般的豪迈气势,宛若蜿蜒澎湃的千里江山图。但三个人已经没有时间细看。头顶的乌云越聚越多,天空黑压压地紧贴着大地,只有遥远的天边有一丝光亮,仿佛太阳从云层上艰难撕开了一个小口,好奇地窥视着人间。“轰隆隆”的雷声从地平线上滚滚而来,一场暴雨即将抵达。
妈妈一声令下:“快跑!”三个人便朝着不远处一个打草车飞奔而去。
大家刚刚爬上打草车,倾盆大雨立刻在大地上炸开,草原瞬间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天空仿佛被某个恶作剧的小孩戳开一个大洞,又像汪洋大海被神怪掀翻在地,大雨重重地砸在草原上,所有的牛羊马匹都无处躲藏,便在空旷的大地上,低头承受着这一场夏日的突袭。
三个人气喘吁吁地撞开打草车的房门,一个坐落在草原上会奔跑的奇妙房间,忽然出现在眼前。阿尔姗娜从没有想到,她每天都会路过的打草车,竟然像童话里神奇的城堡,也像七个小矮人的迷你小木屋,里面不仅有能做饭的煤气灶,有能徐徐向外运输炊烟的烟囱,有能吃饭聊天打扑克的桌椅,有能照出人影的大水缸,还有可以睡三个人的豪华上下床,而且,地面还是精致的木地板!简直就是一栋马鞭子一挥就能四处旅行的小别墅。
阿尔姗娜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震惊于这豁然洞开的美妙王国,立刻和查斯娜跳上床去,爬上爬下,乐不可支。
窗户上有一只棕色蝴蝶,正惊慌失措地抖动着湿漉漉的翅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它跟孩子们一样,误打误撞,逃到这里。
阿尔姗娜眼尖,跳下床,小心翼翼地靠近蝴蝶,并轻声安慰它:“蝴蝶仙子,别怕,雨一会停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草原上玩啦!”
查斯娜也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但她什么也没说,只将手轻轻放在胸前,似乎在帮蝴蝶摁着一颗受了惊吓的心。
陪完蝴蝶,阿尔姗娜围着房间好奇地转了一圈。只见餐桌上落满了尘埃,一把生锈的水果刀胡乱丢在上面。炉灶上的铁锅里,放着一大把散乱的面条。一个风尘仆仆的女式皮革书包,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
妈妈说,这是刚刚路过的蓝色大门牧民家的打草车。一到八月,他们一家三口就前往荒无人烟的草原深处打草。女主人负责留在房间里做饭,男主人和儿子则每天外出工作。
透过窗户,阿尔姗娜看到打草车后面还拉着一个奇怪的大铁罐。妈妈解释说,这是专门用来储存吃饭用水的工具,每隔十余天,打草的人就会返回家来取水。在人迹罕至的草原上打草,水极其宝贵,只能供人做饭和洗脸。当然,有时候脸也可以不洗。
“婶娘说得对!我阿爸每次打草回来,脸都黑得吓死人,就两个眼睛是白的,有一次他过来抱我,把我都吓哭啦。我以为外星人要把我抢走呢!”查斯娜大笑着说。
“外星人要是到了草原上,遇到大雨,会不会跟我们一样,藏在打草车里?”阿尔姗娜脑洞大开。
“肯定会的!大雨还会帮外星人在蓝色大门上画一幅画。”查斯娜抢着回答。
“不,这会大雨正在窗户上写字!”阿尔姗娜指着落在房车玻璃上的“天书”喊。
“不,大雨正在玻璃上跳舞,你听,还有‘啪啪啪’的音乐给它们伴奏呢!”查斯娜也喊。
大雨对玻璃说,躲开,躲开,我要进去!玻璃说,偏不,偏不让你进去!
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妈妈忽然手指窗外:“宝贝们快看,可怜的朗塔!”
透过窗户,阿尔姗娜看到被她们匆忙中遗忘的朗塔,正安静地守候在雨中。它全身都被打湿,好像刚刚从湍急的河水里逃上岸来。但它却士兵一样尽职尽责,丝毫没有闯进打草车跟大家一起避雨的意思。
大家正为朗塔心疼,一群回家的奶牛列队而过,它立刻兴奋地跳起来,追着奶牛好一阵狂奔,直把它们吓得一溜烟跑上公路,这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重新回到车窗下,耐心等候主人出来。
可怜的朗塔,它老得脑子都傻了,连大雨都不知道躲。查斯娜忍不住一声叹息。
我总觉得朗塔快要死了。阿尔姗娜也看着窗外一脸忧愁。
大雨来去匆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一道彩虹横贯南北,将天空和大地完美连接起来。人站在雨后的草原上,仿佛置身童话世界。
阿尔姗娜和查斯娜再次惊呼:
“看,谁在天空上画了漂亮的彩虹!”
“是我悄悄画上去的!”
“不,是我!”
“不,是我!”
“我要爬到彩虹上荡秋千!”
“我要爬到彩虹上摘一筐云朵!”
两个人一边喊叫,一边跟随着妈妈,踩着湿漉漉的草地,继续向远处的伊敏河走去。
河边除了随处可见的白色水鸟,一户孤零零地坐落在河对岸的牧民,吸引了阿尔姗娜的注意。这户人家养了几百只羊、几十头奶牛。男主人正在雨后的草原上,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看管着大雨中惊慌失措的羊群。一只跟朗塔一样威猛的黑色牧羊犬,紧跟在主人后面奔跑。另有一黑一白两只小狗,正穿过木桩做成的篱笆,踩着泥水欢快地飞奔出来。
“妈妈,这里没有人,它们每天跟谁说话呢?”阿尔姗娜好奇地问。
“跟它们说话的‘人’多着呢,比如牛啊、羊啊、马啊、狗啊、鱼啊、大雁啊!”查斯娜抢着说。
“要是生病了,怎么去医院?”阿尔姗娜依然忧心忡忡。
“住在这么水草丰美的地方,天天看着彩虹挂在天上,才不会生病呢!”妈妈哈哈大笑。
笑声中,雨后静寂的草原仿佛从大地母亲的子宫里刚刚诞生的婴儿,散发出迷人的芳香。每一寸土地,每一株野草,每一条河流,每一处纹理,每一丝褶皱,都闪烁着恒久的生命之光。所有的喧哗都忽然消失,只剩这片温柔起伏的草原,用无与伦比的美,将途经此地的人们瞬间击中。
朗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蹲坐在阿尔姗娜面前。它注视着辽阔无边的呼伦贝尔草原,好像一个检阅千军万马的将领。
阿尔姗娜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赞叹道:“妈妈,今天的空气真甜,雪糕一样甜。”
“那我们就多吃一些。”妈妈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