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爽
天色黏稠。李玲在出租车上的某个时刻已经模糊地睡去。到的时候七点,大家约的五点,她晚了两个小时,在这座城市,或者说,她要见的这类人,即便晚上二十个小时都没有问题,所有的时间终将伸展成一个无尽的时间。
清晨的葬礼她没有参加,其他人早早起床早早参加葬礼早早进行葬礼后的聚餐仪式。以及约定晚上五点一起在赵年家吃饭。这类人里包括编剧赵年,李玲、孙能夫妇,作家章皮和作家甲句。不过在章皮看来,甲句不能算作家,在甲句看来,章皮也不能算作家。至于这个世界上谁算作家他们并不关心。概念在他们之间产生,旋即又消失,解构建构归零。
到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在,只有孙能和赵年,旁边还有一个胖姑娘。胖姑娘正在逗赵年家里的两只大猫,和大猫在地上打滚,看上去赵年根本不需要擦地了。看着胖姑娘李玲想:她一定非常喜欢孩子。李玲先和胖姑娘打招呼,她们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很胖,但是看得出非常年轻,是那种年轻人才会有的胖,一旦瘦下来就证明老了。赵年家很大,这也是聚会总来他家的原因,他家很方便紧贴二环,是作家集体宿舍,这也是赵年认识不少作家的原因。在赵年看来章皮、甲句当然是作家,大概在编剧眼中很多人都算作家。因此李玲简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是作家了。幸好孙能不是作家。另外赵年的父亲也是作家,当年分到一间集体宿舍,后来又分到一间,因为是隔壁单元于是打通,也就是现在李玲看见的这个大房子,足足有两百平米,赵年平时很少来,他通常住在郊区的别墅,只有朋友们说聚聚的时候他才来,好像是专门为朋友们弄了一个大房子,如此也可窥见赵年在朋友中是生活条件最好的,这多半是因为他是编剧而不是作家的原因。
和胖姑娘说了一句hi之后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也记不起,胖姑娘更喜欢玩猫。赵年夫妇是丁克,如今年龄大了就算想不丁克也难,或者说男的不难女的难,但是赵年夫妇感情尚好,结婚十年一直养猫。他们的人生感悟是:当时不结婚也可以,因为没必要,但是现在离婚,也没必要。不知一对感情尚好的夫妇为什么有这么深刻的感悟。看来只有养猫是必要的了。赵年说,连他的猫都会写剧本。其实他的意思是,连他的猫都比不少编剧写得好。当然,这并不包括自己。
李玲怀疑赵年的剧本是不是都是他的猫写的。
赵年金边的眼镜总是越过鼻梁,架在扁塌的鼻头上,皮肤白皙总是笑眯眯,看上去真的是一个好人。也可能是这些年在专心修佛的缘故,因此同章皮老婆还是佛友,章皮不信佛,不是不信佛是不敢信佛,有一次醉了他说,赵年你把佛都修到脚指头里去了。说完这句之后,章皮老婆就更加努力修佛,生怕章皮遭受某类因口舌而起的灭顶之灾。
赵年和孙能在客厅坐着,可以用端坐形容。窗帘挡住了夜晚外面的景致,其实也没有什么景致,就是一些红绿色的车队。李玲进去的时候,都为他们两个人尴尬。不然为什么要端坐呢?客厅四周放满了佛像,就像一排小士兵保卫者。中间一个长条桌案,可以放十把椅子,对着放四把,两头各放一把,赵年和孙能各坐在两头的椅子上,看上去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交易,李玲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客厅很暗。李玲了解自己的老公,平时在家里也几乎不说话,但就算不说话,孙能都不会感觉有任何不适,当然赵年也不会不适,因为他是修佛的人。只有李玲感觉不适。人呢?于是她问。
她问得很自然,好像那些人不在也很自然一样。但其实一点不自然,她甚至感觉怪异,章皮特意在短信里叮嘱一定要来,此刻倒是他自己不在,不光他不在,连甲句也不在了。甲句和章皮看上去像一个人,被分成了两个部分,可以理解成,甲句没有分到的部分就被章皮分到了,比如一些肥肉。而章皮没有分到的部分就被甲句分到了,比如一些女人缘。所以怎么敢都不在呢?
他们一会儿就到。赵年说,刚才都在这,刚走你就来了,章皮回家给他父亲过生日,一百零一岁大寿,他说喝一杯酒吃一口蛋糕就过来。
哦。李玲答应了一声,尤其是“刚走你就来了”这句话尤为刺耳。她坐到长桌中间,看上去像是为了维持两边的平衡。三个人构成了一副静态画面,胖姑娘和猫构成了一副动态画面。也许其他人都不需要再来了。无论谁来,都会破坏这个画面。还有那些不计其数的佛像,均是永恒的。
我要走了。李玲刚坐下屁股还没热,胖女孩就进来说自己要走了。说的时候一手一只猫,看上去也十分平衡。李玲再次感觉不适,总是自己刚来别人就走,难道这个空间里只能有一个女人存在?何况自己是一个已婚妇女。
再坐会儿,赵年礼貌地说。
因为赵年太礼貌,李玲感觉十分搞笑。进而感觉赵年和胖女孩也不熟,否则怎么能这么礼貌呢?也许不是感觉,是一定不熟,为什么每次来见赵年都没有见过胖女孩呢?也许只有葬礼这类事情才能见到胖女孩。那么可以推断,胖女孩是死者王抱的朋友?
我要走了,胖女孩又说:我约了文身。
赵年抬头看墙上的钟,正好响了七下。李玲意识到自己的手机走快了,现在才七点,还以为早就七点了呢。赵年说:七点还文身?
胖姑娘把猫扔在地上,猫尖叫着跑到其他屋,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胖女孩拿起大衣和李玲孙能夫妇再见,她只说了再见,显然她并不知道这对夫妇的真實姓名。都怪赵年没有介绍。另外她就这么走了,赵年也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七点还要去文身。
房间只有三个人了。还有两只猫。李玲也不知道猫是公是母。
真奇怪。赵年说,章皮他们说就去二十五分钟,他爸家离这边很近,他说二十五分钟喝一杯酒吃一口蛋糕足够了,还能唱一个生日歌呢。
李玲想是啊,以章皮的酒量,二十五分钟足够醉了。别说一杯,一百杯都可以。他多半已经醉了吧。一个醉的人还会来吗?一个醉的人还会记着自己说过的话吗?
赵年又看了看表说: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了。
过了二十五分钟了啊。孙能也看了看自己的表说。好像这个屋里只有他的表最准时。孙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也是李玲看上他的原因,因为她相信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定是个实干家。不说话的时候,孙能最常做的就是重复别人的话,比如刚刚那一句。于是,搞得李玲也不得不看自己的表,她说:我的七点零五了,他们是六点四十走的吗,那你墙上的钟都快七点十分了。
我的也七点零五,孙能说。赵年起身,去拨动墙上的钟,他说:这个钟是老古董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墙上的钟又响了一下,平均每一个小时会响一下。李玲伴着钟声打开红酒,十分有仪式感。橡木塞往外拔的瞬间发出清脆的一声。她说:一百零一岁了啊。
我们先喝一杯?她提议。另外,听橡木塞的声音就是好酒,她想,但她没有说,她觉得这太危险,万一,只是说万一,不是好酒呢?长桌上还有一些零食瓜子之类,赵年很喜欢嗑瓜子,李玲敢说,他是中国编剧里最喜欢嗑瓜子的。也可以说是世界编剧里最喜欢嗑瓜子的,因为外国的编剧一定不嗑瓜子,赵年只嗑原味瓜子,不喜欢用香辛料炒过的,赵年吃什么都喜欢原味,记得有一年除夕,大家聚在一起吃饺子,赵年用筷子挑开一个皮就说:肯定又放五香粉了。当时当景,李玲如今回忆起来还觉得十分让人讨厌。
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赵年,好像因为自己的讨厌而十分抱歉,赵年长得真像一个瓜子啊!她感慨,南瓜子!李玲独自喝了一口,孙能从不阻止她喝酒,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因为喝酒才走到一起。两个人都喝多了就觉得结婚吧。李玲不吃瓜子,什么口味的瓜子她都不吃,她认为瓜子就是中国文化的糟粕,每次看到有女人嗑瓜子她就想:这些人肯定没有性生活。于是她又喝了一口。如果再喝一口,這杯酒就没有了。但并没有什么着急的事等着她。
过了五分钟墙上的钟又响起来,赵年刚刚给它往前拨了五分钟,现在响的还是七点的。李玲感觉时间都被复制了一遍,刚才的那一口酒都不能算了。要从胃里吐出来。以及所有产生的想法都需要再产生一遍。孙能也在离她较远的地方喝了一口,看上去正是一对夫妇才会有的那种默契。孙能的酒看上去一直在他的杯子里,甚至越喝越多,李玲怀疑他是不是吐进去一些,这让她感觉恶心。他们这对夫妇很少在公开的场合坐一起,好像这样有点不三不四。
赵年因为半年之后有一个心脏手术所以没有喝酒,他目前正在接受中医疗法,换句话说,如果中医疗法奏效那他半年之后就可以不用手术了。因为那将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手术,即要一个人死而复生。因为非常恐怖,所以大家绝口不提。章皮说赵年的佛都学脚指头里去了就是说他怕死。还做什么手术,干脆死了算啦?其实章皮比赵年更怕死,但他一定要这么说好像只有死了才算学有所成。想到这些,李玲只能默默祝福他好人一生平安。赵年端着一个茶缸,茶缸上面写三个字——多喝水!很俏皮。李玲猜这个茶缸一定是赵年老婆给他买的,因为赵年老婆就是喜欢买一些看上去萌萌哒但是没有用的产品。也许这也是他们维持多年夫妇关系的实质。
今天上午怎么样?李玲问,一边说一边又开了一瓶。赵年的长桌上零碎摆了几瓶红酒,都是不同的牌子,看上去是不同朋友带过来的。如果一个讲究的人,会对这一切感觉愤怒。
墙上的钟又响了两次之后,章皮、甲句都回来了,已经醉了,可以说要是不醉,他们多半就不会回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醉了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看上去就像是两个酒鬼的灵魂飘了进来。进门之后,甲句就一直说个不停,好像这个对话是从电梯间延伸来的,或者是从马路上,从上个世纪。甲句一直对死亡的问题感兴趣,开始是对谈恋爱的问题感兴趣,后来是对死亡的问题,在他看来,死亡的问题就是谈恋爱的问题,这两年达到峰值。进门之后他还在说:不知道王抱怕不怕死?
章皮很不耐烦地说:你凭什么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两个人都像没有看见李玲一样。
李玲主动说:章皮,你爸真能活啊。
章皮对这个问题没兴趣,他一定感觉自己会更能活。章皮继续对甲句说:你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就像苍蝇感兴趣一坨屎。何况王抱已经死了不是吗?你亲眼看见他化成一缕青烟了。
李玲的醉意多了一些,她想:别夸张了!还青烟,还有香味儿呢!就是一缕黑烟,还不是自己的黑烟,是混合着前面的人,前面前面的人,后面的人,后面后面的人,可以说就是一个大通铺的黑烟吧。
我就是苍蝇感兴趣一坨屎了,苍蝇不就对一坨屎感兴趣吗。我觉得没有问题。甲句坐在李玲旁边和她碰了一杯酒说道。他是随便从桌子上拿了一杯酒的,并不知道是谁的。章皮坐在李玲的另一边。看上去因为李玲的存在他们根本不会暴躁起来。一切只是一场公平的存在学讨论。
你以为你是苍蝇吗?章皮说,我就不把你比喻成苍蝇。
李玲知道,章皮讨厌比喻,如果有人把美丽的景色比喻成仙境他准第一个跳出来破口大骂,仙境?你们谁见过仙境吗?还敢用仙境比喻。
其实李玲想,她是见过仙境的。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随地可以见到仙境。
我怎么就不能是苍蝇了,甲句说,我就是苍蝇,我就对屎感兴趣了。
接下来,两个人干了一杯酒,章皮的酒也是在桌子上随便拿的。大概是他们下午喝剩的。
甲句凡事喜欢问个究竟,可以说他被究竟两个字害死了。
死是大事。章皮说,人都会死,大事只需要知道这步就可以了,到此为止。说着,把杯子使劲放在桌上。李玲感觉这个动作是要自己为他倒酒。于是李玲倒了一杯满满的红酒。她给甲句也倒了一杯满满的红酒。一瓶红酒就这样没了。她看着孙能杯子里的红酒,好像比刚才又多了。没错,他一定都吐了进去。
那还有不同的死法。甲句说。
所以这个不能分享。章皮说。
赵年正在揉自己的肚脐眼,他最近接受的中医疗法主要是扎针,有几针要扎在肚脐眼上,不偏不倚就在肚脐眼上。那个眼上!他一边揉肚脐眼一边看自己的手机,李玲想他可能又在翻墙看煎牛排视频了,因为如今他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牛排了。
怎么就不能分享了?甲句继续问。
分享?哈哈。就是为了看别人笑话呗。章皮窝在椅子里,从上月开始,章皮就被腰椎问题困扰,严重的时候大小便不能自理,这也让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老了。
其实大家都老了。
李玲孙能夫妇都三十六岁了。他们买了本命年红袜子,此时此刻正踩在脚下,因为穿了鞋,所以没人能看出来,尤其是没有被章皮看出来,章皮认为本命年穿红袜子都有灭顶之灾。李玲很好奇,是不是他自己经历过某类灭顶之灾。此外,她感觉章皮窝在椅子里的样子正好给别人提供了一些材料,从李玲的角度看过去,章皮像一团棉花,皱皱巴巴的,棉花开口讲话了,棉花说:对死亡我就三个观点,第一就是现代人每天生活在地狱门口,如果有一天,突然,地狱之门洞开了,包括你我他都别太奇怪。这是第一。他又强调一遍。
认识章皮的时间长了会发现,几乎每次在酒桌上,他都会冒出几句人生哲理。通常,这次的哲理会和上次的哲理冲突,然后他会发展出第三套哲理,再用第四套哲理去說明第三套哲理。一个太聪明的人总是抓不到重点,但这都是可以理解的。第二,章皮接着说,古代人对死,哪怕对死这个字,都比现代人通达,连视死如归这个词对古代人来说都是多余的。可以说,古代就没有“死”这个字吧。第三,就是当代生活比死折磨人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死不是唯一的。
你们就是人死了开始谈论死。没劲!赵年停止了揉肚脐眼的手说,我们现在谈论不算打扰王抱灵魂吗?
那也得有灵魂。不过王抱肯定是有灵魂的。章皮看着天花板说:王抱,对不住了。总之我就是说:唯物主义是一条死胡同。人需要和未知达成一种和解或者有一个依靠的力量。死亡是一个事实,你比我们都先了解到这个事实。
那咱们就喝一杯吧。甲句说。
李玲想,甲句这话说得非常好,无数的死亡汇成一句话——咱们就喝一杯吧。别说一杯,几杯都要喝呀!几个人渐次举起杯子,李玲喝掉了杯中的一小口,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一饮而尽!他们仿佛才想起来这次聚会多亏了王抱的死。王抱总是要死的。大家的聚会又再次肯定了王抱的死。好像王抱又死了一次。
章皮又说话了,因为喝酒有底气,忽然不像棉花了。他说:要是甲句死,我肯定不哭,起码喝酒庆祝三天。
我呢?赵年说。
赵年说完又觉得很不妥。因为这里面最容易死的好像就是他了。
我呢?李玲赶在章皮回答之前问。
要是李玲死了,章皮说:我就给孙能再找一个漂亮女的。会拉小提琴最好了。
孙能在长桌的最远处,看上去很无害。好像章皮是自己的性介绍人一样,另外他一定不知道,为什么要会拉小提琴,弹钢琴不行吗?古琴不是更好吗?他这样幻想着,好像李玲已经死掉了一样。
就是这样,越好的朋友离开,章皮越要喝酒庆祝三天,大概只有不熟的他才会哭一哭。所以今天清晨,他一定没哭。
过了一小会儿钟又响了,赵年说饿了,就叫了涮肉。只要是赵年饿了,多半叫涮肉,因为他酷爱芝麻酱。
孙能移动到李玲旁边去倒了一杯酒,轻声和李玲说:我对王抱一点都不熟,我都不知道他干吗的!何止不熟,简直就是不认识。
诗人!李玲说。
说完之后又觉得很武断,补充道:大概是个诗人吧。
但这只能让孙能变得更迷惑。孙能结婚后变胖了,只有一条牛仔裤可以穿,这条牛仔裤被他穿得又薄又灰。此刻就像一条破布一样裹在他的腿上,还可以看出生殖器的轮廓。朋友们都说好的婚姻就是要人变胖的,李玲只想感谢朋友们这么慷慨。
当然,瘦是不错的,胖也没事。活着是不错的,死也没事。诗人是不错的,大概是个诗人也没事。宇宙就是一团雾气。
倒酒之后孙能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章皮忽然说:夫妇也不要窃窃私语。
因为章皮喜欢主持大局,可惜一生太边缘。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敲门,李玲以为是外卖,去开门,打开之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又回来了?赵年问。
看你们还在不在。胖女孩说。她一定感觉这句非常幽默,自己还笑了起来。不光还在,还多了几个人。
李玲看见她的脖子上多了一只小猫。但并不是赵年家中的任何一只。是一只幻想中的小猫,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大概是脖子上的肥肉挤压出来的效果。
就这样胖姑娘又和大家蹭了一顿火锅,今天肯定又要更胖啦。她的新文身在脖子后面,李玲也伸着自己的脖子看了又看,有一些肥肉,但不难看到缕缕发丝和细小绒毛,虽然是一个胖姑娘,简直可以说非常胖,但要是男人看见这些垂落下来的缕缕发丝和细小绒毛,以及淡黄色的小猫,准会一阵战栗。
胖女孩坐下来就吃,并没有和赵年之外的人打招呼,似乎她预感到大家会一起吃火锅,而她刚好十分爱吃火锅。
李玲好想告诉她:别吃芝麻酱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胖女孩总让李玲想到另外一个胖女孩,十年前,李玲也认识一个胖女孩,世界上总有很多胖女孩不是吗?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会发现这个胖女孩和那个胖女孩并没有区别,你只会注意她们的胖。十年前的一天,李玲和一个男人约会,男人没来,因为他说一个胖女孩的妈咪死了,他要拿着铲子去通州。李玲说为什么拿铲子。男人说,这个时候也不方便问。何况不就是一把铲子吗。到了通州方才知道,是猫咪死了。都赖电话。最终,他们挖了一个坟墓给猫埋葬了。铲子也派上用场了。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之后李玲和这个男人结婚又离婚。可以说一度彼此恨上了对方。胖女孩杳无音信,有人说因为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去印度学佛了。李玲想,何必去印度,要是她认识赵年就好了。可是又想,如果不离婚,自己怎么会认识赵年,因为赵年是孙能的朋友,要是离婚,自己怎么还能联系那个胖女孩,因为她是前夫的朋友。所以那个胖女孩注定要去印度了。
我这回真走了。这个胖女孩吃完了说。
还回来吗?赵年问。然后赵年自己哈哈大笑又说,你就是过来吃火锅的吧。
胖姑娘摇了摇自己的脖子,就像小猫在和大家打招呼,很快就出门了。
这人叫什么?胖姑娘走后孙能问。
我也不知道。李玲说。但无论如何,她觉得这样很好,大家聚会在一起,谁也不知道是谁,一起来玩,也可以忘记也可以不忘记。甚至可以相信:没有什么不是真心的。
刚送走胖女孩,李玲去小便,发现赵年的小屋里还有一个人。
李玲以为自己醉了。擦了擦眼睛,没错,真的还有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一个熟人,做摇滚乐的歌手。好像刚起床的样子,正要去卫生间小便。
你怎么在这?她问,吓死我了!
我下午就过来了。歌手说,你吓死我了!我都三天三夜没睡觉了。
之后歌手去小便,并未关门,李玲听见细长的水流声,她听了好一会儿。重新回到客厅之后,歌手没有跟过来,一定又去睡了。她甚至不确定,时间足够长,这个房间中还会出现谁,会不会王抱的灵魂也飘回来?
如果那样,李玲发誓,她绝对不会害怕,她会给王抱一个巨大的拥抱。
你知道有个人在你小屋里睡觉吗?回到客厅之后李玲问赵年。
是吗?赵年说。
赵年看上去并不吃惊,李玲对赵年的回答很吃惊,好像无论谁在他家里睡觉都是可以的。好像除了他自己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有谁在他家里睡觉。一定是修佛的缘故。
我还以为歌手一直在这个屋子坐着呢,下午我们一起坐着,然后他和我们回我爸家,去过生日,又一起回来。章皮说。
你喝多了!甲句说。他下午和我们在一起,然后就不和我们在一起了。
真贼。赵年说。
之后几个人又叫了啤酒,外卖来的时候墙上的钟又响了,已经十二点了。之后赵年关掉了客厅的灯,点了一些蜡烛。他的蜡烛很大,装在玻璃瓶子里,已经燃烧了一大部分。看上去很有氛围。如果没有人,李玲甚至愿意在这样的氛围下马上和自己的丈夫性交,然后生出一个小的自己来,这是面对死亡最温柔的事情。但她只是这样想想,依然和孙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阵躁动,喝了一杯冰啤酒之后,很快平静下来,大家也都平静了,因为每个人手上都有冰啤酒,光线很暗,红色的,李玲简直都要看不清对面是谁了。除非听声音。
忽然有人说连干三杯。不用说,肯定是章皮。
连干六杯。李玲说。
李玲有一种女人身上少见的气质,可以说是破罐破摔的气质吧。
章皮站起来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和孙能说,扶我站起来!后来又说,不用扶了,我已经站起来了。显然他的腰椎问题已经不严重了。
于是两个人连干了六杯,前面的三杯很速度,后面的三杯勉强倒进去,李玲想起在农业频道看过的一个节目《清洗猪大肠的方法》。孙能作为家属陪了一杯。六杯之后李玲瞬间就醉意大发说:我就希望自己下地狱。
说完这句她感觉不是醉意大发完全是诗意大发啊,就像被王抱附体了。
那我要和你连干三十杯。章皮说,很巧!我也就希望自己下地狱。我们都不如王抱,我們都没过俗这关,好像上天堂就俗了,好人上天堂,当好人就俗了,王抱就过这关了。他这会儿就在天堂里。
说着,章皮又冲头顶的天花板看,好像天堂就是天花板这么高。大概两米五的样子。李玲不敢看,她害怕王抱就飘在天花板上,要和大家干杯。
反正死了就不能喝大酒了,甲句说,甲句通常不说话,如果说,就说这类话,喝酒,喝大酒。不能是普普通通地喝酒,一定要喝大酒。
这么一想,这帮人的人生也真够单调的,除了喝酒就没有别的了。好像一出生,这类人就坐在这里喝酒,喝多了走了就飘在天花板上,钉在那里,也不能飘去更远的地方,与下面还活着的人干杯,酒顺着墙角和墙角洒落,像眼泪一样,干杯的声音就是笑声,笑着掉眼泪。时间长了,飘在天花板上的人会越来越多,整个世界就像一幅倒挂的画。男人的生殖器和女人的子宫都垂落下来,如同干瘪的果实。不知为何,李玲忽然想到一句话:别赞美幸福,别歌颂未来。
我们这群人都没生活,刚要生活,生活就跑别处去了,这个屋里就没人了。赵年忽然说,死了就死了,没有终极意义,喝大酒也没有终极意义。
赵年这么说的时候,李玲感觉屋里真的就没人了。她总是有一种感同身受的能力,真是超级孤独,她差点儿掉出几滴眼泪。
终极意义就是灰飞烟灭,每天都是终极意义的练习。甲句说,每天死掉一点点。
李玲忽然想到前夫说的,只有死亡我才能忘记你,离婚只是一种练习,大概异曲同工,这让她感觉好笑,可是笑不出来,如今她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谁会一直铭记呢?铭记有什么好处呢?当代人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情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不是的,她想,念念不忘只会闹鬼。她甚至感觉王抱就在这个房间中,看着这群愚蠢的老友还活在世间呢。
当然,无论哪句话,都不重要了。离婚之后,前夫好像变成了李玲的一部分,有时候李玲嘴里总会冒出一两句他说过的话,这让她感到震惊和悲哀。
甲句继续说:赵年我觉得你说的也没错,但,反正死了就不能喝大酒不能谈恋爱了。
那你现在不也没谈恋爱吗?李玲说。
我都好久没射精了。甲句说。
谈恋爱可以不射精吗?李玲问。因为李玲是这些人里面唯一不会射精的,所以她总对这类话题感兴趣。
那不可以吧。甲句说得很怀疑。大概也有那种可以不射精的。但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你太迁就李玲了。章皮说。显然他对这类射精的问题没有兴趣。可能他自己也很久不射精了。
李玲想:真的不知道中国人里谁在天天射精。他们是欢快的还是无奈的呢?
今天早晨你们一共帮我送了几个花圈?李玲换了话题问。
至少三四个,我看见的,可能还有我没看见的。甲句说。
我人缘真好,李玲不免感慨,自己虽未出席葬礼,但很多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都在花圈上帮自己写了名字。这样看,还以为我和王抱关系多好呢。其实也没多好。哎。李玲喝了一口酒说,我们给王抱再洒杯酒吧。虽然没有王抱最喜欢的茅台了。王抱,你也要习惯习惯冰啤酒,夏天喝冰啤酒还是很爽很酷的。
李玲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当年,王抱醉了总是要去机场,或者外地外国,虽然最终哪儿也没去,就是回家。但好像,只要想想,离开这个城市,就有什么更迷人的内容等着他一样。
给王抱洒了几杯啤酒之后,大家又各自说起了一些王抱活着时候的事情,好像他真的活着,就抱着自己喜欢的兔子坐在这个屋子里,但是不和人打招呼,似乎看见这帮人就烦,可算躲开你们了,看你们疯吧可笑死了,几十年了,早就够了这枯竭的日复一日的体验。
章皮说:今不如昔,王抱曾经喜欢去的酒吧都关门大吉了,可以说整条酒吧街都消失了,市容市貌刷墙改造。王抱活着的时候喜欢在酒吧的舞池里跳动,看上去就像在做广播体操。会切台球,一个晚上都找不到球。
我真不认识他。孙能忽然说。他听了一个晚上肯定已经受够了。孙能说得很委屈,好像他是故意不认识王抱一样,仿佛全世界都认识王抱,只有自己不认识,或者说全世界不认识都没关系,但自己怎么能不认识。不认识还敢和大家一起喝酒还敢和李玲做爱?可他真的不认识。
有人说他像拜伦,李玲说,也有人说像大仲马。刚认识他的人觉得像大仲马,认识久了就成拜伦了。
你骗我,孙能说,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像拜伦又像大仲马。
李玲说:读了他的诗,就觉得至少是拜伦写的,可是见了他的人,就又像大仲马了。头大,你知道。李玲还比画起来了。用酒杯在空中画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圈,有一部分啤酒洒了出来,怪可惜的。
大家说着,吃着,火锅只剩底料了,所有的羊肉片都涮完了,连芝麻酱都被舔舐干净,李玲从底料里夹起了很多姜片,向上帝发誓,她不是故意的,大概是睡意昏沉,这些姜片长得多像羊肉片啊。只有放在嘴里,才知道不是,于是她又夹了一片,还是姜。她好想再吃一个羊肉片。如今只有这么一点点愿望了。她想起王抱曾经写过的一本书,一些散碎文章的合集叫《死亡就是从废墟到废墟》,她觉得虚无得快死了。恐怕王抱早有预感,一个真正的诗人怎么能对自己的死亡没有预感呢?
我们就化悲痛为酒量。章皮提议再喝三杯。
你们说王抱的诗怎么样?甲句说。
现在不谈诗,谈诗就没意思了。陈年说。
放你妈的屁。章皮对甲句说。
我想起一个笑话,李玲说:王抱活着的时候有一次写文章,说李白杜甫白居易,到底谁写得最好呢?你们猜,最后的结论是什么?
先喝三杯,不喝不是人。章皮说,尤其是对甲句说的。感觉甲句既不能是苍蝇也不能是人。
大家都干了三杯。李玲接着说:如果李白醉了就是李白写得最好,如果杜甫醉了就是杜甫写得最好,如果白居易醉了就是白居易写得最好。说完之后自己嘎嘎大笑起来说,我现在喝得最多,我现在写得最好!
其实我们后来就走远了,章皮说,朋友就是这样,不是越走越近,就是越走越遠。
李玲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可是仔细想想,又只是一句有道理的废话。甚至进一步想,世界就是靠各种各样有道理的废话和没有道理的废话构成。总之都是废话。就像他们自身此时此刻漫无边际地坐在这里一样,十分多余。还没有一个死者具体呢。
其实他后来不怎么和你们吃饭了但还老打听你们。李玲说,后来他就搞自己的事业去了,再也不跟你们瞎吃瞎喝了。但他会通过我打听你们,就像我也通过你们打听他的葬礼一样。我没参加过葬礼,刚工作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同事的葬礼,那个时候太年轻,不害怕,后来就越来越害怕,尤其是认识你们,和你们混的那几年,总觉得自己随时就要喝死了醉死了。
那你应该去王抱的葬礼,其他的葬礼应该都是悲伤的,王抱的葬礼是欢乐的。
我不去。李玲说,我都想好了,你们谁死了,我都不去,千万别恨我。我死了你们也别去,早就看你们烦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赵年一直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就跑到旁边小屋里念佛去了。李玲想,歌手的福气真多,打呼噜还有人念佛。小屋里装修成了日本榻榻米的样子,晚上赵年大概也要在这里睡了。赵年老婆最近得了水痘,住在郊区的别墅里。人只要活得足够长就什么都会发生,谁知道自己快更年期还得水痘呢。
章皮酒后总是愿意给人赐字,此刻在34厘米×34厘米的纸上用毛笔写了两个字——剩菜。非要送给李玲、孙能做新婚贺礼。
两只小猫疯狂地在四周追逐起来。
又稍微逗留一会儿,墙上的钟显示已经深夜三点了,酒还剩了很多,喝不动了,几个人挤在一个电梯里面下了楼。
赵年在电梯门口送客,电梯门关闭之前,他还用自己有三个摄像头的新款手机给大家拍了一张照片,赵年喜欢拍照片,尤其信佛的这些年,其他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干了,不是说其他事情不好,但就是提不起兴趣干了。也就拍拍照片,剧本也早就不写了。李玲想,从赵年的摄像机里看,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像一窝耗子之类的东西。
电梯很闷热,好在下降得很快,章皮在电梯里忽然说,我就不喜欢人身上有符号。
李玲想:为什么现在说呢?胖女孩已经提前离开了。或者,章皮喝多了,以为胖女孩也在电梯里,这就是很闷热的原因。甲句靠在孙能的肩上,或者说孙能靠在甲句的肩上,后来的啤酒,让大家都完蛋了。
到达一层之后,大家松了一口气,至少不会一起死了。
李玲抬头从楼下看楼上,看到的都是别人家的灯光。她难以相信,就在刚刚,他们都一起坐在别人家的灯光里,这和死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回忆起第一次认识王抱的时候,也是在一个朋友的家里,只是如今,她实在想不起来是在谁的家里了。王抱当年对一些科幻感兴趣,可以说是诗人里面对科幻最感兴趣的了。李玲记得十年前他说过的话:地球在宇宙中非常非常偏僻,人类为什么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生存呢?一定是因为人类曾经极盛,后来失落了,开始自我放逐,将自己放逐到了宇宙的边缘,有一种自我惩罚的意思。李玲想,如果当年的王抱知道自己只能再活十年,一定不会说这么伤心的话。王抱那天还说了很多他的理论,其中有一个李玲觉得最不可思议,王抱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也拿着酒杯说:我们人类就是外星人雇佣过来挖金子的!
如今,王抱死了,也没有机会好好问问他了,外星人为什么要雇佣我们挖金子?雇佣金是多少?要挖到何年何月何日?人类不可以反抗吗?以及,王抱,你是开玩笑呢吧!
之后大家四散,章皮和甲句是邻居,一起打车走掉了,因为赵年家的旁边就是地坛,李玲、孙能走着走着就走了进去,当时,天已经快亮了。
没有门票,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李玲醉了一直对红墙说对不起,但她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对不起的。她想到赵年说,动物和人算有情,但植物不算,不究竟,有自我执着的就算,那墙就算无情。那就是对墙的无情说对不起吧。后来又看见一辆垃圾车。她盯了很久,好像是一辆节日彩车,上面各种垃圾五颜六色可爱极了。雨终于落了下来,她脱了船鞋,踩在地上,她听见同样醉了的孙能问一个晨练的大叔,前面那个女人好看吗?李玲抓住孙能让他不要问,大叔看着李玲说好看,孙能说是我老婆,两个人很快往前跑远了。不难想象,喝醉的孙能还是很爱李玲的。跑到前面一片草坪,孙能迈进去,找了一个有树掩映的地方,解开裤子小便,李玲走过去,用手帮他托起来,又给旁边的草浇一点,孙能又往四周甩了甩,两个人哈哈大笑,接着就在他们刚才浇过的地方坐了下来,李玲一直握住孙能,就像在握手,但一丝一毫和性有关的想法都没有,她觉得热气腾腾,几米远的栏杆外面有三三两两的人,也是在晨练,有的疾走,有的往后疾走,李玲用另外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因为她实在不想把握住的手松开,甚至捏得更紧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往后疾走的人竟然和往前疾走的人一样快,他们就像两个要迅速摆脱彼此的相对物体,孙能一直笑,或者说醉了的孙能已经提前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升上天空,看着自己笑,因为那样的笑也同样让李玲感觉陌生,虽然她见识过很多次,她感觉孙能的生殖器在自己的手里越缩越小,就要从自己的掌心滑落出去了,她松开手,解开牛仔裤的扣子也在草地上酣畅淋漓地尿了起来,因为上衣很长,所以她想,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蹲着也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要到更晚一些这个公园的人才会多起来,她感觉四周的人好可怜,已经起床锻炼身体了,他们的一天如此漫长,到底要活到多少岁呢?这个地球上一定有一些人的生命被另外一些人代替了,仿佛刚才那两个要迅速摆脱彼此的相对物体一样,雨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变更大,抬头能从树木的缝隙中看见天,她想,这样的天,昏沉沉的,并不利于锻炼,那些疾走的人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有小鸟在四周,飞起来,就一下,又落下去,好像没必要飞起来也没必要落下去,这让她想到赵年的没必要结婚也没必要离婚。她衷心希望赵年老婆的水痘和赵年的心脏好起来。很快,孙能好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不再那样笑了,书包里有半瓶矿泉水,他拿出来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孙能总是随身背一个白口袋,白口袋是醉了之后他和别人换的,用另外一个白口袋换的,如今这个白口袋已经不白了,上面写着“A美术馆”,李玲也想喝一口但已经没有了,她翻了翻白口袋,里面比外面更白什么都没有。两个人搀扶着站起来,孙能站起来一下又摔了下去,李玲再次给他拉起来,提上自己的裤子,也给他提上裤子,给他提上裤子的时候孙能又那样笑了,抖动了一下生殖器,抖动的时候说,你肯定没想过和我这样的人结婚。李玲很怕他那样笑,不仅仅因为陌生,还因为那样笑的人就觉得每件事都不重要。李玲说,是,我没想过有一个人会抖动生殖器的时候这样问我。就算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联想到一丝一毫和性有关的事情,看着一个人的生殖器,就像看着天上飞的小鸟,落在地上的小鸟,半空中的雨,往前走的人,往后走的人,以及他们中间空白出来的石砖地面,两个人彼此依靠着往外走,如果不仔細看,因为依靠得很近,很难看出这是一对醉了的人,公园很大,但是他们只走过了很少的地方,从南门进来之后的一片草坪,他们走到一半,迈进去,眼下,又出来了,还有更多的地方,他们已经不打算都走遍了。就这么打道回府吧。于是又从南门再走出去了,自然他们又碰见了刚才的大叔,孙能半闭着眼已经认不出来,李玲看见他在打拳,也半闭着眼,看上去像根本还没有醒过来。死亡有一万八千法门。看着大叔的拳法,李玲想起这句话。她看了时间,正好五点,她想,赵年家的钟又要响了。也许赵年已经睡了,也许在和歌手聊天,可是和一个歌手有什么好说的呢。赵年家的钟每响一次,都像是来自世纪末的召唤,只是,世纪末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而他们都没有机会再经过一个世纪末,可以说,死了的人没死的人,都没戏了,他们已经失去了迎接下一个世纪末的可能,而上个世纪末也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没有一个伟大的时间让他们热盼了。李玲闭上眼睛,好在她掌握了一个本领,如果闭上眼睛,就可以幻想出一个仙境,此刻她就打算这么去做。
责任编辑 石一枫 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