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

2022-07-23 14:55邵锦平
躬耕 2022年7期
关键词:阿莲

邵锦平

东佳市新开发了一片以和美楼盘为代表的“和”字楼盘。“和”字楼被茂密的植被围圈掩映,楼区中间是一座清澈的人工莲花湖。湖中实木仿古的亭台楼阁与湖边的小桥垂柳相映成诗,甚是清幽雅致,如同从江南嫁过来的新娘,明艳且妩媚。“和”字楼所在区域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时光里”。

傍晚,燥热渐渐消退,清爽的风抚平了白日残留的一点儿躁动,空气里飘浮着丝丝缕缕的惬意。

王慧欣从物业公司走出来,甩了甩齐肩长发,又揉了揉有些僵硬的后脖颈,像往常一样,走向小区的西门。

经过竞标,在夺得了时光里小区的物业管理权之后,她几乎没有休息过。千余户居民的日常琐碎,凑在一起就是一团乱麻,理不清的头绪,忙不完的纠纷,常让她感到疲惫不堪。她更像一个行走在时光里的过客,每天迎着朝霞而来,伴着夕阳而归,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却又无视每处景致的细微变化。

王慧欣走到莲花湖的湖心亭,正欲穿过长廊,目光不经意间落到对面的草坪上。草坪上什么时候多了几丛高挑的毛毛草?夕阳橘红的余晖刚好撒落在毛毛草上,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那几丛草幻化成五彩的羽翼,缥缈着,恍如梦境。

这是家乡才有的“彩羽”,一种平凡却又特别的草,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慧欣拐了个弯,走向草坪。没错,是彩羽,跟自己的家乡大丰河畔的彩羽一模一样!看到彩羽,慧欣眼前浮现出一幅若隐若现的画面:夕阳下的大丰河畔,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她拉着梳两条辫子的阿莲在一大片彩羽中,一边蹦跳一边唱着自编的歌谣:“彩羽彩羽,夕阳为你披嫁衣……”突然间,一丛高草中探出一颗挂着汗珠的黝黑小脑袋,拨浪鼓似的摇晃着大笑:“羞羞羞,不害臊!这是毛毛狗,太阳下山就低头!”

“小德子,你这个跟屁虫!”慧欣和阿莲几乎是同时奔向偷看她俩玩耍的男孩,而那个男孩扮个鬼脸,猴子一般灵敏,掉头就跑,边跑边回头挑衅:“追呀追呀,借你们一个风火轮也追不上!”

大丰河畔的夏日,经常上演这样的一幕:慧欣、阿莲,还有小德子,在成片的彩羽中打闹嬉戏,直到太阳下山。

时光里竟然也有彩羽?夕阳勾勒出的乡愁,让慧欣禁不住俯下身去,凑近再凑近,嘴里轻哼着:“彩羽彩羽,夕阳为你披嫁衣……”

“它还叫毛毛狗,太阳下山就低头。”身后忽地响起一个男中音,让慧欣猝不及防。她转身回头,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站立在离自己仅两米之遥的地方,正冲着她微笑。黑红的长脸,一字眉小眼睛,稀疏的络腮胡,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喜感。

“你,你是……”慧欣迟疑之际,男人抢过话:“你什么你呀,我是董德!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了,王慧欣!跟你这么半天了,你都没感觉?”

“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啊,喜欢跟在别人身后?典型的跟屁虫。”慧欣笑了,疑虑变成了惊喜。她怎么也没想到會在这里遇到董德,世界真是太大又太小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我这副德行,从小到大就注定跟在你屁股后了。”董德一脸的诙谐:“说点正经的,你家在哪座楼呀?”

“我家不在这儿,我只是在这儿的物业公司上班。”慧欣回答。

“好啊,我家在和谐楼5单元2302,刚搬来一个月。有你在物业公司,可就有靠山喽。王经理请多多关照。”董德的语气永远夹杂着不着调的成分,慧欣多年前就熟知。

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他们忘记了时间,直到夕阳完全沉落,慧欣才想起要赶回去给儿子小轩做饭。他们彼此留了电话和微信,各自回家。临走时,慧欣告诉董德,过几天,带他去见一个老熟人,也住在时光里。

慧欣与董德的重逢,给她的生活注入了活性,原本一成不变的日子,似乎多了一些色彩和趣味。

周末,慧欣带着董德来到和美楼2002门前。还没等敲门,房门已然开启,伴着一股淡雅的香气,传来一个女人柔和而甜美的声音:“慧欣,小德子,快进来。”董德听到有人喊他小名,已然猜到这个老熟人可能会是阿莲。当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抬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穿着青花瓷色旗袍的女人,凹凸紧致的修长身材,浓密的黑发向后盘着如云的发髻。白皙的瓜子脸,柳眉杏眼,纤纤素手,浑身浸透着古典的书香气。他不敢相信,这个如诗如画的女人会是小时候梳着两条辫子,瘦弱的阿莲,真是有点脱胎换骨的味道。

“愣什么?快进去!瞧你这副色眯眯的样,惊艳了吧?”慧欣推了他一下,逗趣道。

“是被惊吓到了,以为自己在做梦,穿越到月宫,见到嫦娥了呢!”董德一时间有些尴尬,但很快恢复到常态,不忘补上诙谐一语。

“我初见阿莲时,也不敢相认。这就叫岁月从不败女人,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哟。”慧欣也跟着起哄。这让阿莲脸一红,笑骂道:“你俩再贫嘴,小心舌头。”

进得屋来,董德快速环视了一下宽敞明亮的客厅,不算华丽,但以白色调为主的装修设计把现代建筑意象的多层次元素与古典的清幽雅致融合到了一起,有一种独特的韵味,恬淡而舒适。

慧欣的目光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阿莲,雪花呢?”阿莲端出一盘大樱桃,应了一声说:“在这呢。”阿莲的身后跟出一条极漂亮的小狗,浑身雪白的长毛,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脖子上系着一条打着蝴蝶结的红绸带。慧欣抱起小狗,做了个亲密的贴脸动作,嘴里念叨着:“小雪花,你想没想我啊?”

董德一下子笑出声来。

慧欣瞪了他一眼,“怎么?嫉妒了吧?我在小区里初见阿莲时,还是雪花牵的线呢。”

“别光顾着说话了,请喝茶。”阿莲笑语吟吟,从屏风后的茶室端出沏好的冒着香气的热茶。

“这是我老公从云南带回来的普洱茶,可以降血脂,抗衰老,适合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喝。”

“我这瘦身板,还是不降血脂的好。抗衰老,美容?你们也不用了,都够年轻的了,再抗衰老,你俩还不成了千年老妖啊!”董德的贫嘴多少带些讨好的成分,不但让人生不起气来,还平添了许多的笑料和情趣。

三个人只顾热火朝天地聊天、调侃,谁都没注意到此时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矮胖的老男人,五十几岁的年纪,稀疏的头发已掩盖不住油光锃亮的秃顶。脸色红润得油腻,鼻梁上架着一副考究的眼镜,给人一种不太协调的怪异感觉。他进得屋来,把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顺手放在门口的柜子上,冲着屋里抬高声调说:“阿莲,家里来客人了?”

阿莲站起身,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应答:“是呀,卫东。你不是说厂里有事要处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莲挽着他走到客厅,给他们介绍说:“我老公王卫东。这二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闺蜜慧欣、董德。”

还没等董德说话,王卫东已然向他伸出肥厚的手掌,说:“欢迎欢迎。”董德一时语塞,忙附和:“幸会幸会。”看着他那副滑稽的样子,慧欣险些没笑出声来。王卫东望向慧欣,笑着说:“早就听阿莲说,她有个在咱们时光里物业工作的好姐妹,今天有幸见到,高兴啊!”

王卫东摆出东道主的架势,极其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转向阿莲说:“阿莲呐,你的好朋友有多久没见了?难得相聚,我去小区东面的那家仙客居定个位子,咱们边吃边聊。”又冲着慧欣、董德说:“二位可否赏光?”

慧欣知道仙客居是这一带有名的高档饭店,觉得初次见面就让人家破费不妥,便起身说:“王大哥,我们今天赶巧路过,就上来看看阿莲。下午还有事要办,就不打扰了,改天吧。”

董德也站起来说:“可不是,哪天有时间咱们再喝,不醉不归。”

阿莲有些不舍,王卫东向她把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动作。夫妻二人把他们送到门外,王卫东从公文包里拿出两张名片递给他们,嘱咐他们常来常往。

下了楼,董德长吁了一口气,冲着慧欣念叨:“你说,阿莲怎么会找这么个老公呢?太不般配了,有没有点像嫦娥和猪哥哥?”慧欣斜了他一眼,没做声,其实在她的心里也有跟董德一样的困惑。

她从衣兜里翻出那张名片,上面写着“鑫瑞电厂厂长王卫东”的字样,还附有联系电话。她不禁一皱眉:这个王卫东的年龄好像大阿莲很多,莫非阿莲也经历了婚变?

慧欣的猜测在两周后得到了证实。一天中午,阿莲打电话让她到自己家里来。慧欣进屋的瞬间吓了一跳,以为阿莲家遭了贼。客厅沙发、茶几上零乱地堆满了杂物,阿莲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无精打采地蜷在沙发上,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我的天,你不去上班,窝在家里睡懒觉?你还真当起了贵太太呀!”

“是呀,不去上班了,就让王卫东养着我。”阿莲懒散地从沙发上下来,倒了杯水,把一粒药丸放进嘴里,仰脖喝了下去。

“你吃了什么药?生病了吗?”阿莲一反常态的举止,让慧欣不安,她关切地走向前。

阿莲摇摇头,耸了一下肩,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丝苦笑说:“是病了,病得还不轻呢。只有吃了它,我的心才能安静下来。”

“阿莲,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慧欣扶着阿莲重新坐在沙发上。阿莲双手抱头,突然哽咽起来说:“我,我是最失败的女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头啊……”

“阿莲,不许你这么说,能有多大的事让你这么想不开?你可是咱们三个之中唯一考上大学的高材生啊,我们俩只念了职高,都没说自己失败了呢……”慧欣让阿莲倚在自己肩膀上,想尽快平复她的心情。

“慧欣,你不懂,我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当年村里人都羡慕我钓了个金龟婿,可谁知道我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我前夫一家怪我不能生育,逼着我离婚,我怕别人笑话不肯离,他们就趁我上班时,偷着把房门的锁换掉了,把我扫地出门。我是让人家赶出来的呀。没有了家,还要听别人的闲言碎语,让人家指指点点,谁受得了?我开始抑郁,整整五年。”

“不,阿莲,你没错,只是遇到了渣男!这样的婚姻不要也好。”

“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王卫东。他比我大十四岁,长相你们也看到了,可这些都不重要,他对我好,这就足够了。”

“找个知道心疼自己的老公是福气,你怎么还这样呢?”

“王卫东是电厂的厂长,做事讲究,人前人后要面子。他最恨別人骗自己,听说他前妻就是骗了他,跟别人跑了。我对他也有隐瞒,他不知道我得了抑郁症服药的事情。现在,我的眼睛又出现了问题,瞒是瞒不住了,他早晚会知道,也会像我前夫一样嫌弃我,把我丢到门外的。我该怎么办?”

阿莲的身体因抽泣而抖动着,像是一个在陷阱里无望挣扎的羔羊,这让慧欣的心滴血般的疼痛。

“阿莲,别瞎想,你的眼睛怎么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城里又不比山村,医疗水平高着呢!我们去北京,去上海,你的眼睛能治好的。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从阿莲家出来已经傍晚,夕阳正红,慧欣的腿却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她陪了阿莲一下午,听她哭诉,给她安慰,看着她沉睡。直到她再醒来,帮她收拾好房间,看她脱去家居服,换上旗袍,把凌乱的头发重新盘成发髻,沏好茶,平静地等着男主人回家。

慧欣只觉得心疼,她很想告诉阿莲:醒醒吧,傻阿莲,做回自己,为自己而活,别再强迫自己成为别人眼中完美的样子啦。可当她看到阿莲嘴角边,那~抹努力表现出来的微笑,不忍心再刺痛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慧欣经过湖心亭,刚好又看到夕阳下的彩羽,不知怎么的,那几丛曾经倍感亲切的彩羽此刻却变得刺眼而不真实。她突然觉得阿莲就像这彩羽,没有了男人的光辉,她就没有了色彩,而这夕阳的余晖又能光照多久呢?如果不活出个自我,接下来就只能是颓废地等待黑暗……

慧欣赶回枫林小区的家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客厅里没人,厨房里传来叮当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从门缝里时不时冒出一股股饭菜浓郁诱人的香气,引逗得她肚子咕咕直叫,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饭,确实饿了。

“小轩,是你回来了吗?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她径直奔向厨房。果然是儿子在厨房里忙活着。小轩已经高过自己半头了,依然满脸的稚气。他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向慧欣摇手说:“妈,不用你帮忙,你在沙发上坐会儿,今晚让你尝尝你宝贝儿子的手艺。”

慧欣笑了,对这个懂事的儿子,她由内向外地视若珍宝,只要看到儿子,她所有的疲惫和烦恼都会一扫而光。她听从了儿子的话,斜倚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休息,等着享受儿子亲手为她烹制的私家晚宴。

“梁小轩为王慧欣女士私家定做的晚宴开席了。”慧欣被儿子绅士地请到餐桌前。她看着冒着热气的红烧鲤鱼、糖醋排骨、蒜蓉菠菜、松仁玉米,露出儿子期待的惊喜。她伸出手,刮着儿子的鼻尖说:“你这餐桌是不是一个陷阱啊?无事献殷勤可不是我家小轩的性格。”

“我的亲妈呀,我比窦娥都冤。你不会忙到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吧?”小轩一脸的委屈。可不是,今天只顾阿莲了,完全忘了自己四十岁的生日。慧欣望着儿子,心生感慨。

小轩忙着给她夹菜,看着她品尝后,追问:“味道怎么样?够大厨水平不?”慧欣连连称赞:“甜而不腻,味香浓郁,好吃,太好吃了!”她不得不承认儿子的烹调手艺遗传了他那酒鬼父亲的基因,无师自通。不过,她实在不想提起不堪的往事,只管配合着儿子的心情,尽情享受眼前的幸福时光。

夜深了,儿子轻微的鼾声从卧室传出。慧欣却全无睡意。月光透过轻纱窗帘斜照到她的脸上,让她陷入了遥远而痛苦的回忆中……

职高毕业后,十九岁的慧欣离开了家乡。和许多年轻女孩儿一样,她怀揣着梦想,凭借着一股勇气独自来到城里打拼。城里的繁华热闹远比大山的清幽更富有色彩,也更具诱惑力。哪怕是做饭店的服务员,当保洁员,都没有让她失去信心,反而让她觉得这是对自己的历练,她坚信总有一天,在这座城市里会有自己的一片天地。直到遇到了梁军,她的人生有了转折。

梁军,身材魁梧,样貌英俊,身上自带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光芒。他来慧欣打工的“饺子王”餐馆吃饭,每次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两个荤素炒菜,一盘饺子,慢慢品尝。因为经常来,很快成了餐馆的熟客。他每次要不同的菜,不同馅儿的饺子,还拿出笔记菜名。慧欣被他的气质吸引,时间一长,情窦初开的她迷上了这个帅气的男人。梁军对美丽大方的慧欣也一见衷情,很快两个人坠入爱河。

慧欣不顾家人的反对,与梁军领了结婚证。她告别了父母、哥嫂,跟着梁军回到他的四川老家,在成都开了一家“东北风味”的小餐馆。最初的日子是甜蜜的,梁军做后厨,慧欣前堂招呼客人,小夫妻靠着手艺、诚信和勤快,把餐馆经营得有模有样。日子虽说忙碌,慧欣完全不觉得辛苦、劳累,反倒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夫妻恩爱,同心同力,每天生活在实实在在的饭香中,希望里,她幸福而满足。

两年后,儿子梁小轩的出生,给夫妻俩带来了快乐,却也同时带来了潜在的危机。婚姻中的“七年之痒”似乎也在悄悄缩短日期,最终如一场风暴吞没了他们原有的一切。

做了母亲的慧欣把精力和爱转移,一股脑儿地倾注到小轩身上,很多时候忽视了梁军的存在,包括他的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梁军恋上了酒。

慧欣不明白,自己的婚姻怎么会败给酒?酒的魔性真的能让人改变本性?在失败的婚姻中,她只能变得刚毅、果敢,凭着一己之力护着小轩的周全,为儿子撑起一个只有娘俩的家,一撑就是十三年。十三年是慧欣的整个青春,单亲妈妈的种种艰辛、不易,把她从女神演变成了女汉子,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独立自主,不轻信,不服输的性格,而小轩自然而然地成了她唯一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和人生希望。

夜更深了,慧欣想着白天哭泣的阿莲,回顾着自己这一路的经历,不免伤感。

生活中的琐事有时就像海里的鱼,一拨接着一拨,让你应接不暇。这天上午,慧欣正在整理小区业主档案,清洁组的班长大刘慌慌张张跑进来说“慧欣姐,不好了,陈贵推垃圾箱时,摔倒了!”

陈贵是一位退休的老工人,无儿无女,老伴儿也去世了,自己觉得身体硬朗,半年前主动来时光里当清扫员。清扫员的工资虽不高,但对于一个六十岁孤独的老人来讲,有事做,日子也会过得快些。不曾想,他今早清理垃圾时,突发心绞痛,摔倒在垃圾桶边。

慧欣跟着大刘匆匆赶到,发现陈贵倒在地上,脸色苍白,额头冒着虚汗,似乎不省人事了。慧欣顧不得多想,忙打电话叫来120,把他送到市中心医院。陈贵被推进急诊室后,乱了方寸的慧欣才长吁一口气,稍微镇静下来,却不知道接下来如何应对。她想起了一向鬼主意颇多的董德,便拿出电话,拨通了他的号码。

“慧欣,你别急,我马上过去。”董德的声音,让她的心多少安定下来。半个小时后,董德出现在慧欣面前,看得出他是急三火四赶来的,额头鼻尖沁出细微的汗珠。他顾不得这些,问明情况后,安慰慧欣说:“行,知道了,我帮你处理这事。”

别看董德平时说话不着调,关键时刻挺爷们的,这是慧欣对他的肯定。有了董德跟她一起想对策,对于处理后续事情.慧欣不再焦急了。

或许是上天眷顾可怜人,陈贵在医生的及时抢救下,脱离了危险,但因为年龄大,身体虚弱,仍需要留院观察、静养几日。慧欣考虑到他无儿无女,常抽时间去看望,并由物业公司出钱为他请了护工。这期间,董德几乎天天跟慧欣联系,帮着处理各种杂事。董德的义气,让慧欣一度吊着的心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落回胸膛,并生出些许的感激之情来。

一个星期后的中午,慧欣正在办公室办公。忽听门外一阵嘈杂声,紧接着闯进来一个三十几岁,穿着黑色T恤的大肚腩男人。进得门来,便大声嚷嚷:“谁是你们的头儿?让他出来,跟我说事!”叫嚷中,时不时喷出一股股刺鼻的酒气。

大刘上前阻拦说:“我们领导没在公司,出去办事了。”显然,她是有意想支走这个来者不善的酒鬼。

“走开,你是干什么的?快去叫你们头儿出来,今天这事不解决,老子就不走了!”啤酒肚推开大刘,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耍起了无赖。慧欣皱起了眉,她知道跟酒鬼讲不出道理来,但是又不能这么任由他在公司里撒泼,便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是这儿的负责人,你有什么事?”

“你是头儿,我就找你说事。我是陈贵的亲侄儿,听说他在你们公司上班摔伤了,这属于工伤吧?你们公司准备包赔多少医疗费啊?少了,别想打发了我!”啤酒肚越发蛮横。

“我怎么没听说陈叔有你这么个侄子?陈叔住院有十几天了,怎么没见你到医院看过他?”慧欣知道啤酒肚是来讹钱的,直视着他,没有退缩。

“老子在外打工才回來!我去不去医院关你什么事儿?今个你就把赔偿的事讲明白。没有个十万八万的,你们公司别想撇清!”啤酒肚借着酒劲儿耍起了威风。

“陈叔是我们公司的员工,该负责的,我们不会推卸责任!不该我们管的,我们也不能任由欺负,当冤大头!”慧欣的义正言辞显然激怒了这个醉汉,他弹簧一般地从沙发椅上弹起,径直冲向慧欣,嘴里更加放肆:“臭娘们儿,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敢再说一遍!在你们公司上班摔倒的,你们就得负全责!”啤酒肚的咄咄逼人,吓坏了办公室的几个女员工,屋里乱作一团。

“哥们儿,喝了?跟女人较劲儿算什么爷们呀?没喝够,我陪你到外面再喝点!”董德的一只手抓住了啤酒肚的脖领。

啤酒肚顺势把头转向高出自己半头的董德,稍微迟疑一下,又挺直脖子说:“你是什么人?关你什么事!”

“我是物业公司的合伙人,你说关不关我的事?”

“那,我就跟你说,省得别人说我欺负女人!”

“好,咱俩到外面去说,这里人多嘴杂的,也别耽误人家上班?男人嘛,要有点绅士风度。”

“你说的算数?你能代表物业公司?”啤酒肚将信将疑。

“当然算数。你要是说的在理,你要的赔偿,一分都少不了你的!”董德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啤酒肚向外走。走到门口,回过身冲着慧欣使了个眼色,高声说:“王秘书,别愣着了,带着员工继续工作,等我处理完这位哥们的事情,再回来开会。”

“噗哧”,慧欣笑了,心里暗想:就他鬼点子多,这啤酒肚算是遇到茬子了。一场风波在董德的及时援助下,恢复了平静。

慧欣心里惦记着白天发生的事,夜里全无睡意。她想打个电话给董德,看看表已经十点了,也不知道他方不方便。他们都没有夜间通话或微信的习惯,怕搅扰了对方休息,更怕影响了对方家庭的平静,带来没必要的误解和麻烦。毕竟现在的他们都已中年,儿时的嬉闹不可以卷进来,况且时隔多年,各自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轨迹,这是不争的事实。能有份彼此关心、真诚的友谊,这已足够温暖余生了!这样甚好。

第二天早晨,慧欣刚走到时光里的西门口,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是董德。电话那边的语气轻松诙谐,说:“王秘书,到单位了吧?昨天的事完美解决,你只管安心上班好了。”

“你怎么解决的?你没事吧?”脱口而出的瞬间,慧欣发现自己更关心董德现在的状况。

“不用担心我,我好着呢。对付酒鬼,你就得跟他喝酒,把他喝趴下了,他跟你称兄道弟。再抓住他的致命点,一击便中,事儿就解决了。”董德说得轻松,可慧欣知道过程没那么简单,指不定他现在自己还醉着起不来床呢。“你就吹吧!是不是自己还在被窝里趴着呢?”

“嘿嘿,你该不是透视眼吧?我得盖上被子,要不然春光外泄,被你看到了,还了得。不过,事情真解决了,这个真不是吹。”

“我信,谢谢你。你接着睡会儿吧,中午来咱们小区南门的一诺咖啡厅,给你醒酒。”慧欣挂了电话,嘴角洋溢着一抹微笑。

一诺咖啡厅,古色古香的情调,是阿莲喜欢的那种风格。第一次还是阿莲带着慧欣来的。慧欣觉得这里清净,适合聊天,便约了董德来此说话。慧欣先到了,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两杯咖啡,等着董德。

十分钟后,董德走了进来。他脸色有点苍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屁股刚坐下,就笑嘻嘻地说“王秘书,客气什么呀?有冷饮吗?给来一份。”慧欣想到他昨天为了自己的事喝了不少酒,现在还没缓过来,心里一阵过意不去,忙招呼服务生,点了一杯“菊花盏”,递给他。

“这个好,对我口味。凉凉的,解暑。”董德几乎是一口吸干了冷饮,一抬头见慧欣盯着自己看,狡黠地一翻白眼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呀?”慧欣瞪了他一眼,没做声。

董德又找话说:“说到帅哥,我想起来了,当年你不是嫁给了一个高富帅吗?哪天给我引荐一下,看看你那位高富帅配得上我妹子不?当年,也不知他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就铁了心,跟他走了,连我这个保镖也给甩了。”

对于董德不着调的话,慧欣永远不会感到意外和难堪,她露出一丝苦笑,平淡地说:“我们离婚了,离婚十几年了。我和我儿子一起生活。”

“啊——”董德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合上。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而正经起来。末了,他低下头,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表情凝重而痛苦地说:“你的命比我好,我媳妇命短,年纪轻轻就得了肺癌,前年丢下我,自己走了……”他有些哽咽,话语嘶哑,头埋得很深,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着。

慧欣怔住了,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董德表现出如此脆弱无助的一面,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了。她只是把手轻轻搭在董德的肩上,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作为朋友的关心和温暖。

他们静默着,不说话。慧欣心中涌出一丝丝的苦楚:这么多年走过来,自己、阿莲,还有董德,哪一个不是有过伤痛的人?人到中年,才知道岁月静好不过是一种心境,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无法预设的漂泊,风雨阳光不能预知,喜乐忧苦不可避免。幸好,我们还算坚强,没被不幸击倒,依然可以舔着伤口,好好活在当下。

一诺咖啡厅的相聚,让慧欣和董德知道了彼此的现状,也真实地触摸到两颗孤独的心中那份对人世真情的渴望与眷顾。他们离开咖啡厅时,服务生很应景地吹起了萨克斯独奏《回家》。两人相视苦笑,他们都明白,是该回家了,可残缺的家里已没有那个曾经许诺陪伴自己一生的人!

陈贵的事在董德的帮助下,终于风平浪静。慧欣想起这段日子因为忙,忽略了与阿莲的联系。八月了,她早该放假了,也不知道她忙些什么。这日相对清闲些,慧欣抽空来看阿莲。

阿莲一袭粉红真丝睡裙出现在她眼前,慵懒些,气色还好。客厅里摆放着几幅国画,有仕女图,还有莲花图,显得有些杂乱、拥挤。

“我的美女画家,挺有闲情雅致呀?这画真不错,你要开画展啊?”

“哪有啊,王卫东又去出差了,一个人闲着没事,画画打发时间罢了!你这个大经理今日怎么這么闲?有时间来看我?”

“这段时间遇点麻烦事,是挺忙的。现在都解决了,才有时间看看你,讨杯茶喝。现在看到你这些画,又想讨幅画。”

“茶都泡好了,杯子在茶几上。看中哪幅画,只管拿去。”阿莲继续作画。慧欣上前搭着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那我要是都看中了,是不是都可以送给我呀?”

阿莲回转头,狐疑地看着她说:“这么贪,不是你的风格?说吧,有什么事?”

“知我者莫过阿莲也。是这样,8月28日,我们物业公司要搞个三周年庆典活动,我想请你带着我们单位的女同事表演旗袍走秀。要是由你这个专业老师作指导,那可是锦上添花,万无一失了。走秀现场就设在莲花湖边,你的这些画还可以展出做背景!我的好阿莲,你不会拒绝的,对不?”慧欣越说越兴奋,推搡着阿莲的肩膀,赖求她答应。

阿莲被她推搡得有些头晕,忙说:“停,不是我不帮你。一来这么大的场面,我不胜任;二来王卫东那关也过不去。你要是想要这些画,我倒可以全部奉送。”

“咱们小区,说起旗袍第一人,非你莫属。至于王卫东,那么大的一个厂长,不会只把你金屋藏娇吧?他的工作我来做,做通了,你不许再抵赖,必须帮我!”慧欣的自信说服了迟疑的阿莲,她点头,并和慧欣一起做起有关旗袍秀的规划,研讨其中的细节。女人做起事来,总是充满奇妙的幻想,这让她们忘却了一切烦恼,处于精神活跃的快乐沸点。

慧欣海口夸下来了,可是能否说得通王卫东,她心里也没底。她的担忧自然也逃不过董德的慧眼。慧欣向董德合盘端出,想听听他的想法和建议。董德一拍胸脯说:“你和阿莲只管按着你们的计划行事,王卫东交给我,男人之间好沟通!”是啊,有董德在,就没有办不到的事!这个仗义的哥们,总能在她一筹莫展时,及时出现帮她解决烦忧,他值得信赖,也让人踏实。

王卫东出差回来的第二天,董德单独约了他喝酒。据阿莲说那天王卫东回家已半夜,满脸的兴奋,嘴里嚷嚷着董德是个好兄弟,让阿莲只管去参加旗袍走秀,要走出中国古典的神韵来!这让慧欣对董德刮目相看,追问他:“你给王卫东灌了什么迷魂药?怎么搞定他的?”董德诡秘一笑说:“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女人不要多问!”慧欣撇了一下嘴,唾了一口,说:“德性,谁稀罕知道你们男人的秘密!”心里却高兴地盘算着活动的程序和细节。

8月28日的早晨,阳光格外明媚。因为是周末,时光里的居民几乎是倾巢而出,把莲花湖围得水泄不通。大家踮着脚,伸着脖子观望,兴致勃勃地见证小区这么高调的全民盛典。

董德和王卫东作为居民代表,成为庆典活动的特约嘉宾,坐在长桌后,脸上泛着荣耀的光芒,眼睛注视着不同的方向。

王卫东右手扶着眼镜框,眯缝着眼睛望向莲花湖边,在花枝招展的旗袍秀人群中,找寻着阿莲的身影。董德的目光则追随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的慧欣,片刻不曾离开。

今天的慧欣一改往日的穿衣风格,由干练转向淑女,自己也觉得不太自然。好在白色的裙装在万花丛中也是素雅的,并不显招摇,她乐得接受,却不知这白色给她平添了几分妩媚的仙气,让一贯不着调的董德眼前一亮,心生赞许的同时,脸上不自觉地现出一丝微红。

旗袍走秀成为庆典活动中的一个亮点。身着粉红旗袍的阿莲,如一朵娇艳脱俗的莲花,袅袅婷婷地沿着湖边走来。她身后二十几个穿着各色旗袍的女子,也随着她的步伐鱼贯而出。她们或是站在拱桥上,倚柳相望,或是手执花伞眉宇含烟,或是垂首俯荷细语,亦或是纸扇半遮面,在莲花点缀的湖边款款而来,于“仕女图”中,轻轻曼舞而去。她们的千般妩媚,万般风情,竞让围观的居民傻了一般屏息凝神,直到古筝曲结束,阿莲带着她们完美谢幕离去,人们才如梦方醒似的,把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一并送过来。

大家都在兴奋地观看节目,唯有董德的心情急转而下,跌至冰谷。他看到慧欣快速起身,走下湖心亭,把一个两鬓斑白的瘦弱老头搀扶到上面,坐到正中的位置。这老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岳父——黄忠国。自从媳妇黄秀清因病过世后,岳父和岳母便带着自己的女儿董欣去了上海。他去上海看望他们,两个老人始终因为思念女儿,陷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中,不能自拔。考虑到老人家的心情,董德按他们的意愿,把念初中的女儿留在了他们身边。

黄忠国的出现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岳父没有事先通知他回来,却成了慧欣的座上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头雾水,悄悄躲到湖心亭的廊柱子后面,一探究竟。

慧欣跟黄忠国挨着坐下,满面笑容,亲自为他打开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两个人一边观看旗袍走秀,一边低语说笑,旁若无人。那份亲密,竞使董德无端升起一股醋意来。

董德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偷偷溜走了。他把自己反锁在家中,关了手机,喝起了闷酒。

直到华灯初放,董德家的房门被打开,黄忠国走了进来。他打开客厅的灯,看见满身酒气的董德斜躺在沙发上,茶几上堆放着或倒或歪的啤酒瓶子,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黄忠国不由分说,嘴里怒吼着:“好小子,打电话你不接,原来是自己躲在家里喝酒啊?你这个不着调的东西,真是气死我了!”

董德一骨碌坐起,看到老爷子对他吹胡子瞪眼,忙说:“爸,你什么时候来的?”起身,趔趔趄趄地走向厨房,给老爷子倒杯水,端过来。然后,像犯了错的小学生,毕恭毕敬地垂首站在一旁。

董德从心里敬畏黄忠国,不仅是因为他是有名的开发商,这时光里小区的“和”字楼盘出于他手,更因为他是死去媳妇的爸,对他有知遇之恩。可以说,没有黄忠国,就没有他穷小子的今天。

黄忠国看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消了一半儿,对他说:“你去卫生间洗把脸,清醒一下,我再跟你谈。”

董德顺从地洗了把睑,出来见黄忠国。黄忠国语气缓和下来,瞅着他的眼睛说:“秀清福薄,早早去了。你小子还年轻,也不能一个人就这么过一辈子!不用顾虑我们老两口,你该给欣欣找个妈了。”

“爸,看你说的。我答应秀清的事,还没完成呢!这件事,您不要再提了!”董德的坚决,让黄忠国一愣,继而点点头,嘴里念叨着说:“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小子!我没看错你!秀清,就是福薄……”他拍了拍董德的肩膀,不再说话,慢慢走向书房。

看着黄忠国走进书房,董德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敲打着自己的额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浑浑噩噩地想吐,心里又憋闷得想哭。

两个小时后,他才觉得好受些,脑子也清醒了许多。打开手机,一连串的信息崩豆似的跳出。未接电话中有五个是慧欣的,他能想象得到慧欣当时打电话给他的焦急神态。微信里慧欣的留言,有些嘶声力竭,又疲惫不堪:“董德,你怎么回事?偷偷走掉了,也不说一声?”

“你怎么关机了?快给我回电话!”

“董德,你在哪?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的眼眶里开始起雾,对慧欣的感情,是他心中解不开的情结。有朋友的义气,更有儿女情长的眷恋!因为当年家里穷,他不敢对慧欣说,只能把这份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小秘密写在纸上,偷偷折叠成纸飞机。在慧欣跟着那个“高富帅”走后,他用尽全力,把载着自己秘密的纸飞机放飞,看着它跌落到大丰河里,顺流而下……

董德看着手机短信,突然觉得自己竞如此龌龊,气量也如此狭小!不免对自己不成熟的做法感到羞愧,后悔。董德的心开始变得柔软,他知道自己在慧欣面前怎么也强硬不起来,对慧欣也只有心甘情愿。他忙在微信里回复:“对不起,因为临时有急事,先走了。我没事,你放心吧。”在寂静的夜里,对方几乎是秒回:“那就好,太晚了,赶紧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他长吁了一口气,回到卧室,望着天花板发愣。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餐,黄忠国说他要赶下午的飞机,回上海。董德问:“爸,怎么这么急呀?回来就多住几天吧。”老爷子摇摇头说:“不了,欣欣开学了,你妈身体不太好,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我这次是为了小区庆典赶回来的,我答应了王慧欣,不能让她失望啊。这孩子能力不错,活动搞得挺有特色的。昨天我还去物业公司转了转,管理得像模像样的,我没看错人,放心了。”

“爸,你好像很熟悉王慧欣?她来物业公司是你的举荐吗?”

“是呀,这孩子心眼好,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一个人带着儿子靠打两份零工生活,挺不容易的。她自尊心强,肯吃苦,又爱学习,很难得,我就推荐她到物业公司应聘经理。起初她不敢,我就给了她半年时间学习管理,就成了,是个聪明又机灵的人。”黄忠国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末了,盯着董德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她和你年龄差不多,有时间去看看,还和秀清长得有几分像呢!你们要是有缘,她可以给欣欣当妈。”

“爸,你又来了。”董德嘴里抗拒着,心里却难以抑制地在笑。从昨晚到今早,一觉醒来,人生大起大落的反差,真是太刺激了,过渡得有点快,让他如在雾中,一时分不清南北东西。

黄忠国走了,董德急着来见慧欣。刚一见面,慧欣就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要是再像昨天那样,招呼也不打就开溜,就别来见我!哥们也别做了。”他满脸堆笑,点头哈腰:“是是是,王经理,以后我到哪去,给你打报告,还不行吗?”

慧欣抿嘴一笑说:“德行。”董德故意问:“对了,昨天被你搀扶上来的老头是谁呀?”

“我的老师,也是我的贵人!”慧欣摆出一种得意的神秘姿态。董德追问:“说说听听呗,怎么个老师?又怎么个贵人?”

“前年冬天,一个早晨,我去饭店上班。在杏林路口,围着一圈人,我就过去看看。一个瘦小的老爷子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却没人去扶。有人用手机去拍照,就是没人去管。我也没想那么多,上前扶起老爷子,对旁边拍照的男人说,拍什么拍,快去叫出租车,把老爷子送去医院。我真服了,那个男的居然还开启了手机录像,嘴里念叨:我证明,老头是自己摔倒的。然后,拦下一辆出租车,帮我把老爷子送到医院。幸亏救得及时,老爷子没大碍,醒了后,稀里糊涂地抓住我的手,嘴里喊着清儿。当时吓坏我了,以为他脑子有病。后来才知道,他认错人了,把我当成他女儿了。再后来,我们就认识了。他是一个退休老干部,知道我的情况后,给我拿来几本管理的书籍,让我好好学习。半年后帮我弄了一个时光里小区物业公司竞聘的指标,鼓励我参加面试。还好,我没让他失望,居然聘上了!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他对于我来说,如师如父,更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慧欣讲着她与黄忠国的这段经历,眼里满是感激。

庆典之后,时光里小区的居民与物业公司之间的关系融洽了许多,这正是慧欣所期望的,而董德隔三差五的电话,有意无意的路过拜访也给她原本沉寂的生活注入了活水。

大刘看在眼里,常常调侃说:“慧欣姐,你有什么喜事吧?瞧,这脸蛋儿红润得跟大姑娘似的!原本高冷的人还会笑了!说说呗,是谁打开了你的心扉?你懂得……”

慧欣对大刘的一语双关,自然明白,故装糊涂,板着脸说:“不懂你在说什么!注意工作纪律,否则,要扣奖金的。”

大刘不服,继续笑着说:“我可没胡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对不?大家都懂得地——”同屋的几个同事点头窃笑,这让慧欣顿時面红耳赤,剜了大刘一眼,心里一阵狂跳。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起,是董德!慧欣犹豫一下,大刘又抢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可真没胡说,领导明鉴,你懂得。”办公室又是一阵开心的笑声。

慧欣走出办公室,接听电话。董德约她和阿莲夫妻今晚去他家聚会、庆祝。“什么日子?庆祝什么呀?”慧欣追问。

“当然是好日子啦,中大奖了,庆祝我重生!”电话那边的不着调,慧欣习惯又疑惑,不知道他又会搞出什么名堂来。

慧欣打电话给阿莲,阿莲却一点儿也不惊讶,说:“我就知道,他该请我们了!我和王卫东准时到,一起见证一段感人的罗曼蒂克。”

“你在说什么呢?你们在搞什么鬼?”慧欣对阿莲云山雾罩的话,一头雾水。

“别装糊涂啦,未来的女主人。遇到个知根知底,又在意你的人不容易啊,就别端着了,把握好机会哟。”

阿莲的话如重锤落到了慧欣的心上,惊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心事,让她茫然,不知所措。她和董德的朋友之谊,同学之情,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若穿越到儿女之情,确实不知如何继续。爱情、婚姻不是小时候的过家家,不可以轻易介入,在没想好前,一旦捅破,面临尴尬,恐怕连朋友都做不得了。她不想失去董德这样的朋友。

慧欣的理智终究占了上风,当她出现在董德家客厅时,依然落落大方,笑语如常。

董德的厨艺还真不是吹嘘,四人推杯换盏,渐入佳境。

“小德子,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好厨艺?难得呀!”阿莲竖起大拇指。

“我这厨艺呀,是练出来的。我媳妇生病,住了两年的院,需要营养,我就变着花样给她做,手艺就练出来了。我没吹牛吧?”

“难得你还是个情种!”阿莲瞥了一眼慧欣,慧欣装作没看见。

“好男人一个!哥认你这个好兄弟!”王卫东借着酒劲,附和着阿莲说:“来,咱哥俩再走一个!”

阿莲拽了拽王卫东,继续冲着董德说:“你媳妇活着时,也算是个有福之人!她长什么样儿?有照片吗,让我们看看。”

董德迟疑了一下,转身从卧室里拿出一张三口人的全家福照片:他和一个女人并排坐在草地上,前面趴著一个可爱的女孩儿。

“好幸福的一家人!咦,你媳妇怎么这么眼熟呢?这眉毛、这眼睛,怎么跟慧欣有几分相像呢?”阿莲看着照片惊叫,又把相片递给王卫东看。

王卫东眯着眼睛,一拍大腿说:“太像了,好小子,你是有预谋啊,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慧欣一愣,顺手拿过照片,看着那个的确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脸色突变。顷刻间,难过、愤怒,海浪般地冲击着她的心灵防线,让她感到自己就要被击垮,又无力回转。

“慧欣,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董德最先发现慧欣的苍白、无力。

“是,我胃不舒服,你们继续,我先走了。”慧欣一丝苦笑,站起身。阿莲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忙递给她一杯水说:“慧欣,先喝口温水吧。”

“怎么搞的?你别动,我去给你拿胃药,要是不行,我带你去医院。”董德把慧欣按坐在椅子上,急忙转回卧室找药。

慧欣几步便到了门口,回头对阿莲说:“阿莲,我还有别的事,你替我告诉他一声,谢谢他的晚宴,我走了!”

到了楼下,一股风迎面袭来,慧欣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才意识到,九月的晚风浸透着凉意。她头也不回地快步前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做别人的影子,不能成为卑微的笑话。

走出时光里小区时,她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却不见轻松,滋生的是无边的落寞。她不得不承认,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时,她震惊之余,竞有那么一点儿妒忌,因为那个女人活在了董德的心中。董德对自己的好,或许是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影子!这一点,她必须清醒。四十岁的女人遇不到爱情了,即使遇到,因为各自的经历,掺杂了太多的元素在里面,也失去了爱情本身的纯粹。再美丽的泡沫终将会在现实面前破灭……

那天晚上,慧欣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被一团乱麻搅扰着,理不清头绪。她不知道,此时还有个人和她一样,彻夜难眠。

在慧欣家楼下,董德坐在车里,凝视着她家的窗口,默默地抽着烟。董德不知道慧欣为何会匆匆离开?自己做错了什么?想对她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表达,人就走掉了!或许自己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只能远远地望着她?若命运就是如此安排,不说也好,至少还可以做朋友,护她周全。

抽完烟,董德又深深地望了窗口一眼,叹了口气,驱车消失在夜幕中……

在寂寥中度过了半个月,董德没有再出现,这让慧欣由最初的不安到落寞,最后跌至冰点。这似乎也验证了她不过是个爱的影子,戳破了幻想,现实的冰冷骨感都凸显出来。

这期间,阿莲约会了她一次,直言她太冷傲,不该把自己封闭起来。失去了董德,怕再也找不到如此懂她、宠她的男人了。

慧欣虽然心里失落,嘴里却保持坚定,说“我宁可自己过一辈子,也不要做别人的影子!没有自我的婚姻,就是被宠上了天,又有什么意思呢?”

阿莲一时语塞,看着她,想说什么,犹豫着,最终闭上了嘴巴。

三个童年的伙伴就这样断了线,各自忙于梳理自己的疲惫与生活。同在一个小区,不联系便如天涯,不得相见。这大概就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我在你面前,而你却看不见。

深秋,天气转凉,时光里小区莲花湖里的荷花过了时令,被连盆移出。枯黄的树叶落了厚厚一层,加大了物业公司清洁组的清扫任务。

这天上午10时58分,和平楼方向,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鞭炮声骤然响起。慧欣跟着大刘赶到时,呛鼻的硝烟还未散去,地面堆积着破碎的红纸屑,在风中打着旋儿。一个身穿粉红休闲套装,齐耳短发的女人正在往两个清扫工手里塞香烟,嘴里不停地说着:“师傅,辛苦了!搬家图个喜庆吉利,多放了些鞭炮。抽支烟,解解乏,有劳二位了!”

慧欣仔细打量着这个会说话的女人,浓眉笑眼,看到嘴边那颗朱砂痣,不禁叫道:“蔡桂芬?”

短发女人抬头看向慧欣,略微迟疑一下,忽而拍手笑道:“我当是谁呢?王慧欣!没有了长辫子,都认不出来你了!”上来给了慧欣一个拥抱。慧欣有些尴尬,但很快被惊喜替代。

蔡桂芬是慧欣职高同学,有名的快嘴班长,是当年男同学们谈名色变的厉害角色!多年未见,她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多了一些成熟女人的韵味。与蔡桂芬的不期而遇,让慧欣不免又一次感叹世界之大,缘分天成。

两天后,蔡桂芬主动约慧欣在“清浅湾”洗浴中心汗蒸馆会面。

“桂芬,这么多年没见了,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首先声明,我现在的名字叫蔡爽,爽快的爽,也是很爽的爽。职高毕业后,在城里做过亚麻厂的职工,不甘于在轰鸣的机器中折损青春,就辞了工作,自己做买卖。开过游戏厅,做过医药销售,现在经营高科技的智能家居。你需要的话,我送你一台体体验验。”

“这么多年,你做的行业之间跨越太大了!”

“我之所以转行,是因为市场的不确定性。现在社会发展这么快,要是跟不上形势,就会被淘汰。我只能不断学习,给自己充电,接受新生事物,才能把握商机,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你若精彩,天自安排!”

“别说我了,你呢?和董德在一起了吗?”

“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慧欣有些茫然,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闺蜜、朋友都会把他们俩连在一起。

“诶呦喂,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暗恋你很久了?上职高那会儿,我可是亲眼见到过他给你写的情书哟!别不好意思啦!当初我答应替他保密,毕业后,他没对你表白过?”

慧欣摇头,心里却涌起了巨大的浪潮,顷刻间,把自己拍在沙滩上,瘫软着,不能动弹。该死的董德,心里藏了这么大个秘密,却在自己面前没事人似的,吊儿郎当的充当自己的哥们,太可笑了吧?错过了许多年,还能回到从前吗?即使回到了从前,昔日的感觉还会有吗?那次从他家走出来,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都说女人心似海深,男人心不一样深不可测?

蔡爽无意中泄露董德在上职高时写情书给自己的秘密,更是触动了慧欣封闭久远的心事。只是,她没有勇气拨通董德的电话,心里暗骂:平时嬉皮笑脸的,做事也挺爷们的,怎么到了關键时刻就退缩了呢?现在还玩起了失踪,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不信你会躲到天边去!

慧欣没有等来董德的电话,却等来了阿莲的一条微信:“慧欣,对不起,我走了。雪花留给你作伴!”晴天霹雳一般,慧欣被震到了,她意识到不妙,慌忙拨打阿莲的电话。该死,竟然关机!

慧欣跑向阿莲的家。她不断地摁门铃,没有应答!此刻,她慌乱至极,脑袋一片空白。等她镇静下来,想起了王卫东的名片,迅速拨过去,不等对方说话,大声呼叫:“王卫东,你赶紧回家,阿莲出事了!”随后,她又拨通了董德的电话说:“董德,你在哪儿?阿莲出事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焦急的哭腔。电话那边,董德的声音传来:“我在上海。你别急,我尽快赶回!”

王卫东很快从单位赶回来,秃了顶的额头冒着虚汗。他哆哆嗦嗦地打开自家的房门,慧欣率先冲了进去。阿莲仰面躺在卧室的床上,面色苍白,如睡着了一般。她旁边斜倒着一个空了的药瓶,床单上还有两三个散落的药粒。雪花蜷在床脚,守护着主人。

慧欣疯了一般,一面上前呼喊着阿莲的名字,一面对体如筛糠的王卫东大喊:“快打120!快!”

阿莲被送到急救室,走廊里剩下脸色极度难看的王卫东和焦灼不安的慧欣。很明显,这个突发状况击倒了王卫东,他完全失控,颓废地瘫在廊椅上,抱着头,嘴里唠唠叨叨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早上还好好的,你怎么会想不开?这么狠心,丢下我不管了?我对你不好吗?……”

听着王卫东的絮絮叨叨,慧欣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激愤,冲着他厉声说:“你对阿莲好吗?作为她的丈夫,你真正的了解她吗?你知不知道为了你的面子,她必须要求自己做到完美、体面,不能有丝毫差错!她怕因为自己做的不好,遭到你的嫌弃,离开她!一个女人,没有自我,成了婚姻的附属品,你连起码的安全感都没给她,你说她会幸福吗?她的前夫是个无情的渣男,给她的心里造成了伤害,她抑郁,靠吃药保持镇定。直到遇到了你,你对她好,她珍惜你们的婚姻,可是依然没有安全感!前段时间,她说眼睛出现了问题,你知道吗?有没有陪她去看医生?……”

慧欣越说越激动,眼睛里涌出泪花。王卫东傻了一般,张大的嘴巴久久不能合上。半晌,他悔恨地捶打着自己的秃脑门说:“阿莲,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想要什么,我王卫东都会给你!我是你老公,我怎么会嫌弃你?娶了你,是我的福分,我们是要一起到老的呀……”

慧欣看着深深陷入自责的王卫东全然没有了往日厂长的威严,完全是一个无助的可怜小老头,心中的怨气平息下来。可是一想到阿莲生死未卜,她的心始终揪着,难过得要窒息一般。

两个小时后,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他们几乎同时扑过去。当得知阿莲已脱离生命危险,但因身体虚弱还需住院继续观察时,慧欣悬着的心才落下来。王卫东擦拭着满头的汗,嘴里不停念叨:“谢天谢地,没事就好。阿莲,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依你……”

第二天一早,慧欣煮好粥赶到医院替换王卫东。阿莲仍未醒来,王卫东要回工厂安排一下,临走时,还给慧欣深鞠了一躬。

慧欣坐在床边,握着阿莲的手,凝视着她,心疼又难过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呢?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能让你放弃生命!你也真够忍心的,舍得丢下老爸、老妈,还有我这个发小!你快醒来吧,看看今天的阳光多好!王卫东被我骂醒了,他是心疼你的,以后他会宠你上天……”

两滴泪水从阿莲的眼角滑落,慧欣感到握在手里的阿莲的手指在动。阿莲醒了,坐了起来,两个好姐妹相拥而泣。

慧欣禁不住捶打着阿莲的后背,笑中带泪说:“臭阿莲,你吓坏我了,以后再不许做傻事了!”

“是啊,阿莲,你不能再做傻事了!不能让我们担心,更不能伤了我们的心!”不知何时董德出现在门口,风尘仆仆的满脸疲惫。

慧欣望向董德,两人目光不期而遇。在交织的目光中,有喜悦,更有思念,复杂微妙地搅拌在一起。慧欣把头转回,嘴里却不依不饶说:“还哥们呢,又是不辞而别!想玩失踪,就别回来见我和阿莲啊!”

董德满脸赔笑:“两位姑奶奶,我错了!不见谁也得见你们啊,你们可是我小德子一小长大的铁姐们!咦,我怎么闻到饭香了呢?能否分给在下一杯羹呀?肚子早就抗议了。”

阿莲指着保温桶说:“慧欣带了早餐,分你一杯。”病房里充溢着劫后的快乐笑声。

阿莲的轻生彻底警醒了王卫东。为了打开阿莲的心结,他休了年假陪阿莲去北京同仁医院看眼睛。

看着阿莲夫妇的幸福重生,慧欣心里满是暖意。而她和董德之间,看似简单,实为复杂的关系又将如何继续呢?她依然迷茫。

十一

初冬,第一场雪飘然而至。细碎的雪花在风中辗转,撩起冬的心事。

董德要回上海了。临走前,他告诉慧欣,回上海是要跟岳父母和女儿辞行的,他要去西藏支教两年,替秀清完成生前的心愿。

慧欣低着头,沉默着,心里涌动着酸酸的惆怅,其间夹杂着不舍,却说不出口。

董德望著她,忽而一本正经地说:“明天,你有时间吗?我们去登山吧。第一场雪后,山上就多了一些色彩。整日在城里憋闷着,不如去登登山,放松一下心情,回归大自然。”

想到董德即将远行,自己也曾是山里长大的孩子,有多少年没登山了,那久别的山林竟唤起了她温柔的思念。慧欣点头同意。

第二天一早,天公作美,阳光明媚。慧欣穿了一套玫瑰粉的户外服,配套粉色登山帽,显得年轻,充满活力。董德开着那辆黑色的越野车早已等候在楼下了。他换了一套天蓝色的登山服,举手投足间一派洒脱的休闲。他还备了一些食品、补给,尽显暖男的细心周到。

离开城市,一路向远山驶去。天空越发蔚蓝高远,高速公路两边的原野上,残留的秸秆被薄雪覆盖着,并不显得萧条、空寂。褐色的远山因为有了如纱的雪雾映衬,层次分明,如一幅水墨画,宁静而幽美。

三个小时后,他们来到山脚下。

上山的路时而平坦时而陡峭。行进中,董德一直走在前面带路,有时回头拉慧欣一把,嘱咐她小心脚下。慧欣不服,开始逞能,说:“别忘了,我也是山里长大的。小时候在山里玩,也不知道谁总被落下!”说着,绕过董德,冲向前面。

“姑奶奶,别逞能!你现在不比从前了。别忘了,你在城里待多久了,老胳膊老腿的,都退化了。”董德的挑逗,更加激起了慧欣的斗志,她头也不回地奔向前面。

董德也加快了脚步,着急地冲着她喊:“慢点慢点,又不是登山比赛!前面路险,有些树木都枯朽了,你得看清楚点儿!”

“知道了——”慧欣不屑地应答着,继续前行。

山越来越陡,有一段路,必须贴着石壁走。脚下的苔藓被薄雪覆盖着,光滑如绸。慧欣一个没站稳,身子一斜,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旁边的树干。谁知这棵树已然干枯,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了。慧欣失去了重心,眼看就要摔倒。董德眼疾手快,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尽全力把她拉回。慧欣几乎是贴着董德的胸口站立,脸色灰白,惊恐地按着自己的胸口。

“别怕,没事的。”耳边,董德的气息急促而温柔。慧欣这才发现,他们生平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她脸一红,心跳得更厉害了,垂下眉,发现董德的另一只手钳子般牢牢地抓着一块凸起的岩石尖。她不敢再逞能了,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羊,温顺地听着董德的号令,紧贴石壁,由董德牵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动,直到越过危险区。

他们终于登至山顶,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慧欣瘫软地坐下来。刚才惊心的一幕,让她仍然心有余悸。汗水浸透了衣背,山风一吹,冷飕飕的,慧欣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董德打开背包,取出一件棉衣给她披上,又拿出保温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慧欣这才缓过神来,抓起董德的手,要给他刚才拉她时被锋利的石头划破的手包扎。董德一笑,抽回手说:“一个爷们,哪来那么多矫情。”

过了一会儿,董德坐下来,望着前方,问慧欣:“那天在我家,庆祝我重生,你为什么走了?”

“什么重生?”慧欣反问。董德沉默了一会儿,回转过头,注视着她,语气平和而郑重地说:“秀清走了以后,我以为我不会再娶媳妇了!可是,偏偏又遇到了你。我以为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缘分,让我获得重生,我不想再错过。我想我们……”

“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我不想做你媳妇的影子!”慧欣干脆而直接地说出心里的不甘与委屈。

“你傻吗?我是先认识你的!遇见秀清是个意外,她温柔善良,是我董德这辈子的恩人!我女儿叫董欣!你真不懂吗?”董德忽地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

慧欣愣住了,困扰在心中的迷雾顷刻间消散,有股温暖的泉破冰而出。她静静地看着董德的脸,眼睛起潮。

董德平静下来,认真地说:“你们谁都不是谁的影子。秀清对我有知遇之恩,她是你老师黄忠国的女儿。我们都受过他们的恩,不能辜负!而你一直都是我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我要去西藏支教,是为了完成秀清当年的心愿。当年你嫁给了高富帅,我只能祝福。现在不同了,你也单身,如果可以,能不能让我做你后半生的老伴儿?我们一起在时光里。”

“我,我还有小轩,你不嫌拖累?”慧欣的眼里涌动着泪花,支吾着,含糊不清。

“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这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你有两年的时间考虑,我有没有资格做你的爱人?”

董德的真诚彻底击垮了慧欣心中筑起的那道墙,在董德炽热的目光中,她笑中带泪说:“好,我在时光里等你。”

十二

四十岁的女人依然相信爱情,只是这份爱经过岁月的洗礼变得更通透,无须激情澎湃的海誓山盟,只要你的付出我看得见,我的温柔你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余生能多些快乐的笑容。

董德去了西藏,也带走了慧欣复苏的春心。两年的日子不算很长,但在恋人的心里,每个漫漫长夜,细数星辰,都度日如年。思念的感觉让等待也变成了一种幸福的模式。

北方漫长的冬天过后,春天终于在人们的翘首中姗姗而来。又到了杏花微雨柳丝绿的季节,人们从封闭的屋子走出来,舒活筋骨,抖擞精神,享受着春光的馈赠。

慧欣从小轩的学校回来,眼睛里盛满喜泪。想着学校举行的成人礼活动,家长与孩子相拥而泣的场面,她的心里依然激动不已。当时,高过自己一头的儿子俯下身,拥抱了她,在耳边轻声说:“妈妈,谢谢您,谢谢您把我养大。以前都是您走在儿子前面,为儿子遮风挡雨;现在儿子已经长大,以后就让儿子来保护您吧!”成功的教育不是培养了多少高分高才的学生,而是教会了成长中的孩子懂得回报、感恩!那一刻,慧欣的心融化在儿子温暖的话语里,任由幸福的泪水盈眶而下。

活动结束后,她回到时光里。因为情绪始终陷在对感人画面的回顾中,她险些和一个正在自拍照的老太太撞了个满怀。

这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穿着大红羊毛衫,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对着杏花、绿柳拍个不停。她看见慧欣,便笑容满面地凑过来说:“姑娘,替我拍张照片呗。”“好的,阿姨。您这身衣服真漂亮!”慧欣接过平板电脑,一边给老太太拍照,一边闲聊:“您怎么自己在这儿拍照呀?您家里人也放心啊?”

“有什么不放心的,家里就我一个人!兒女都忙,没有时间陪我。儿女的家不是我的家,我也不习惯跟他们住。咱们小区多好呀,我舍不得离开这儿!”老太太的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慧欣禁不住继续跟她闲聊:“阿姨,您真上镜,这精神头真足!对了,咱们小区像您这样的空巢老人多吗?”

“多呀,你看老张头、李老太,还有陈四,他们都在那儿晒太阳呢!”慧欣顺着老太太手指的方向,莲花湖岸每条长椅上,都坐着一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他们或是独自闭目养神,或是两个人沉默无语,像雕塑一般,静止不动。那画面是岁月静好的安详,还是孤独无奈的守望?谁也说不清。

慧欣觉得应该帮他们做些什么,不应该忽略了这些忙了一辈子的老人。如果把这些空巢老人聚到一起,给他们一个自己的空间,抱团养老,既能解决子女的后顾之忧,也能让他们在同龄人的交流活动中,乐享晚年。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时光里有大风车幼儿园,就差托老所了。

想到这,慧欣从内向外流露出兴奋的喜悦。她打电话给蔡爽,约她在一诺咖啡厅见面说事。

“我说王经理,有什么好项目给我介绍呀?快说,我还得给我的顾客送智能家居呢!”蔡爽直截了当,看脸色有点疲惫。

“你呀,先喝杯咖啡,提提神。”慧欣把一杯咖啡推到她面前,接着说:“我想问你,如果咱们时光里建立个夕阳红托老所,你觉得可行吗?”

“托老所?可行啊!”蔡爽立刻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说:“不瞒你说,为了推销我的智能家居,咱们时光里小区的住户,我几乎都走访过,好多家里都有老人,你要是想建立托老所,带我一个,入股!”

“我就是想把时光里的空巢老人聚到一起,让他们老有所养,老有所乐!”

“好,我赞成,百分百支持!”

一诺咖啡厅,两个已近中年的女人,不聊八卦心情,只谈做事规划,颇有一番激情感慨,仿佛有一张蓝图就摆在她们面前,唾手可得。

慧欣和蔡爽都是做事利落,不拖拉的女人,她们有了想法,很快付诸行动。慧欣还专门打电话请教了老师黄忠国,得到了黄忠国的认可和支持。他给慧欣建议,可以把“夕阳红”托老所的地址选在临湖的和美楼下,那儿闲置下来的门厅,上下两层有九百多平方,重新装修一下,完全可以容纳下百余名的老人。有了老师的支持,慧欣的心里像卯足了劲的陀螺,随时准备旋转。

蔡爽自然也不甘落后,这么多年的打拼,让她积攒了不少人脉。高情商的她练就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本领,走到哪里都让人如沐春风,自然也打开了不少方便之门。

她们分工合作,从选地址,申请批复,跑贷款到落实规划,装修房舍,两个人忙得团团转,却乐此不疲。这种工作中的满足,让她们觉得日子过得快,心里也踏实。

花开花落又一年。这一年是慧欣最忙碌最丰收的一年,儿子梁小轩考上了名牌大学,夕阳红托老所也在时光里小区居民的瞩目中建成了!

十三

夕阳红托老所正式成立的日子定在了重阳节。一个连天气都充满喜庆的日子。

很多人聚集在和美楼下,观看夕阳红托老所成立的剪彩仪式。慧欣特邀黄忠国前来主持并剪彩。老爷子没有推辞,迈步走到前面。他满面红光,更显精神矍铄,说出的话都富有穿透力:“时光里的居民们,我们这一生都在追求幸福。什么是幸福呢?对于老年人讲,没病没灾,老有所养,老有所乐,这就是最大的福啊!夕阳红托老所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家,我们可以在这里下棋、学画、唱歌、跳舞、聊天,过我们老年人自己的日子……”

作为老年人的代表,黄忠国的讲话赢得了信赖,也为夕阳红托老所做了活广告。剪彩仪式结束后,便有不少人上来咨询,也有一些顾客直接带着老人前来参观。蔡爽抓准时机忙着给人们展示智能家居的妙用。高科技的智能效应,吸引了不少老人围观,他们脸上惊讶的表情,让他们仿佛回到了天真好奇的童年。

陆陆续续的人流中,慧欣看到了陈贵、红衣老太太,他们向她摆手,竖起大拇指,这让慧欣的心里荡起一圈圈幸福而甜蜜的涟漪。

“了不得,了不得呀,谁说女子不如男?这女人要是做起事来,都让男人汗颜呐!”王卫东人还未到屋,话已传进来。

慧欣一听,急忙起身,含笑迎上去说:“本家大哥,过奖了!阿莲,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莲莞尔一笑说:“刚到家,脚还没站稳,就直接赶过来了。”

“我就说嘛,我家阿莲怎么越来越有主意,自己还要办什么画展!原来都是受你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闺蜜怂恿啊!”王卫东继续调侃。

阿莲拧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就你话多,没个正形!”

慧欣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秀恩爱,也来凑趣,说:“我说王大厂长,我们阿莲的画可是真不一般哟,你这个枕边人是不是得大力支持呀!”

“不是大力支持,是全力支持!再说,我哪敢不支持我家领导啊!”王卫东拍着胸脯说,忽而想起了什么,问慧欣:“我董兄弟呢?怎么不出来迎接我呀?”

慧欣脸色一变,眉宇间涌上一抹愁绪,说“原来说好的,他会在今天赶回来,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没见到人影。”

阿莲安慰慧欣说:“董德一向说话算话,也许是西藏那边有事,脱不开身。再有几个月,他支教的年限到了,会回来的!别着急,说不定要给你惊喜呢!”

慧欣笑了笑,可心里总觉得不对劲,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接下来的几天,慧欣更是坐卧不宁。她给董德发的信息,都石沉大海,打电话,始终处在无法接通的状态。刚开始,她生气,看着手机,嘴里嘀咕着:“不着调的,你要是再不回我,我就跟你一刀两断,再不见你。”后来,她惶恐,盯着手机,心里想:“讨厌鬼,你在哪?到底出了什么事?”再后来,她几乎崩溃,想哭想喊:“董德,该死的,你快回来吧,我好想你。”她甚至想,如果董德再没消息,她要去西藏找他。

这天晚上,电话铃突然响起,是董德。慧欣慌忙接通电话说:“是你吗?董德。你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慧欣,没什么事,我挺好的。我想告诉你,我决定留在西藏,不回去了。”

“为什么?”

“我,我想留在西藏陪秀清。忘了我吧。”

电话被挂断,像戛然而止的风。这是梦魇吧?慧欣狠命地咬了一下唇,唇边冒出血丝来,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泪水无声飘落……

一星期下来,慧欣消瘦了不少。她终究不能像没事人似的再继续工作了。她把物业公司的工作交代给大刘,把夕阳红托老所托付给蔡爽,她要去西藏找董德当面求证。

“为了一个男人独自去西藏,疯了吧?你不是小姑娘了,还天真地相信什么爱情?”蔡爽泼下一盆冷水,试图警醒她。

“可他是董德,他不会骗我的。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事,不搞清楚,我怕自己后悔,我放不下。”

“服了,再强大的女人也会成为爱情的俘虏。我会看护好托老所的,这可是我们的事业命脉。放心去吧,不过,你得保证,不管是什么结果,都给我笑着回来。”

慧欣点头,上前拥抱住蔡爽,说“有你真好。”

临行前,慧欣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打电话给黄忠国,告诉老师自己要去西藏寻找董德的事情。

“慧欣,你确定要去西藏?”

“嗯,我确定。我要找到他,我想见他。”

“见到他又怎样呢?你能嫁给他?”

“如果他心里还有我,我会嫁给他!和他一起生活,一起照顾欣欣,还有您和师娘。”

电话那头黄忠国的语气突然哽咽起来,说:“这个臭小子上辈子积了多少德,哪来的这么多福分?以前有秀清,现在有你,都心甘情愿的为他!罢了,慧欣,我告诉你实话吧。夕阳红托老所成立的前一天,董德从西藏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在上海住院治疗呢。他身体会不会落下残疾,都不好说。你可要想清楚,这关系到你未来的幸福。”

“怎么会这样?我就说他不会负我的。老师,我两年前就想清楚了,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在一起。”

挂断了电话,慧欣在网上订了直达上海的机票,打车直奔飞机场,奔向在时光里许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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