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
阚寨紫檀
一条河流拐一个弯,就会拐出一个村寨。
拐弯上边的村寨,居住的人们可能都喜欢当木匠,拐弯下边的村寨,居住的人们都可能喜欢当篾匠。
这样的差别,被这条河流两岸的人们叫做风水。
河流拐弯了,风也跟着拐弯了,水也跟着拐弯了,风水也就拐弯了。两个山寨居住的人们,就拥有了不同习俗和性格,拥有了骨子里的爱好和厌·倦。
阚寨,就在老鹳河上游一个拐弯里。
顺着老鹳河往北看,看不到阚寨,阚寨被一座迎山挡住了。顺着老鹳河朝南看,也看不见阚寨,阚寨被另一座迎山挡住了。
西峡口把一座山寨或是一个村庄对面的山叫做迎山,一切财运一切鸿运的来临,都决定于一个山寨有没有迎山。在民间流传的堪舆学里,迎山被叫做应山。一个村寨财运和鸿运,决定于一个村寨自身,附近对应的山峰只是对于村庄命运的呼应。西峡口自己的堪舆学,诞生于西峡口,把应山叫做迎山,大概是一座座山峰都在欢迎一座山寨那些有财运和有鸿运的人。
老鹳河两岸的人,把阚寨的两座迎山,叫做两块元宝。一个摆在阚寨南边,一个摆在阚寨北边。阚寨只要伸出手,就能摸着两个大元宝。
阚寨人却说:谁摸着了?谁也没有摸着。西峡口一街两行商铺,最大的有六家,没有一家是阚寨人的。阚寨人说自已伸手都能摸着俩元宝,是做梦抱着杨贵妃,想的怪美,都是空的。
阚寨出紫檀。在满山的橡树林里,中间夹杂着一些山荆橛,也就是檀树。山荆橛分两种,一种是黄檀,树芯是深黄色的。山荆橛树质坚硬,从山上砍下来,就能烧锅。阚寨人一年不知道烧掉了多少山荆橛,也就是后来被人们视为珍贵树种的黄檀。
在山荆橛里,还有一种稀少的,砍开后的切面,是紫红色,阚寨人把它们叫紫檀。紫檀生长的速度很慢,几十年上百年,一棵紫檀才能做笔筒。一个紫檀笔筒,背到西峡口能卖一块银元,背到老河口能卖三块银圆。紫檀有结疤的地方,做成笔筒后,有一个图案,树纹细致,很是耐看,这个笔筒就更值钱一些。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把阚寨的紫檀笔筒当礼品,送到内乡县衙,送到南阳府衙,甚至送到开封都督府。那个时候,知县知府和都督,都是一路考出来的,最少是个举人。见到了紫檀笔筒,有点爱不释手。西峡口的巡检通过紫檀笔筒和知县知府甚至都督相联系,后来都做的不错。
紫檀笔筒成为阚寨的标志,阚寨人就把紫檀视为银圆树,谁找到一棵能做笔筒的紫檀,就等于种了两三年庄稼。阚寨私塾先生就說:管子说,想要当年有收获,就种植稻谷。想要十年有收获,就栽种树木。百年以后能看见收获,就栽种会读书的人。咱们阚寨的紫檀,也要百年才有收获。按照管子说的谷子、树与人的关系,咱们阚寨一棵紫檀,就相当于一个会读书的人。
毕竟阚寨人是没有读过很多书的,也没有把一棵紫檀看成一个会读书的人。紫檀长到大拇指头粗,就把它们砍下来,在院子里镟成紫檀珠子,中间挖一个洞,串在一起,带的时间长了,紫檀珠子就乌黑发亮,成为珍品。阚寨没有被人记住,阚寨的紫檀珠串被人们记住了。
木质稍微粗的紫檀,长到大拇指头粗,阚寨人就砍回来镟成算盘珠子,不用染色,紫得闪亮。紫檀珠子做算盘珠子,坚硬又滋润,拨拉起来声音入耳细腻。西峡口商铺账房先生,都以有一把阚寨紫檀珠子做的算盘为荣。阚寨私塾先生说:阚寨人疯了,大拇指头粗的紫檀就砍了镟算盘珠子,都钻到钱眼里了。按照管子说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砍掉十棵紫檀,就相当于砍死一个人。阚寨人谁也不会听一个私塾先生的,到了紫檀能做算盘珠子,就砍掉了。慢慢的,阚寨再也没有人到西峡口卖紫檀笔筒了,因为阚寨紫檀再也长不到能做笔筒那样粗了。
阚寨出紫檀算盘珠子,也出账房先生。西峡口从南到北大大小小几百家商铺,一大半账房先生都是阚寨的。他们读书不多,算盘打得很是麻利精准。他们记不住唐诗宋词,但是对于账目流水却记得一清二楚。西峡口商铺的账房先生老了,或是升任掌柜的了,老板就到阚寨来找账房先生。西峡口商铺的老板说:阚寨的账房先生,不仅是算盘打的好,心底清楚,而且不会从商铺的流水里摸走一块银元。在外地找的账房先生,三五年过去,就在老家起梁盖屋,买十几亩甚至是几十亩地。阚寨的账房先生,从十八九岁做到老,家里还是老房子,土地也没有多一分一厘。外地的地理先生说:阚寨在老鹳河拐弯的地方,人应该是曲里拐弯的,是会多长一只手抓钱的,但是阚寨的账房先生们,不知为啥把第三只手裰掉了。阚寨本来应该是青堂瓦舍的,却没有见到一座一进三道院的青砖卧顶的房子。阚寨的账房先生们,不是圣人胜过圣人啊。
在阚寨中间有一棵几百年的紫檀树,树下有三间老瓦屋,摆了五张紫檀木桌子和五条紫檀木板凳。阚家初来阚寨,紫檀树能做檩条做大梁,也能做板凳做桌子。过了很多年,阚寨有了私塾,桌子和板凳都是紫檀做的。阚寨的私塾先生,要教阚寨的孩子们读之乎者也,也要教孩子们打算盘。阚寨人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他们认为之乎者也是不能当饭吃的,学精了抠算盘珠子,就能到西峡口商铺里当账房先生,风不刮日不晒就能养活一家子人。阚寨的私塾先生,就顺腿搓绳,写了“算盘学堂”四个大字,刻在紫檀木板上,挂在门楣中间的位置。进了算盘学堂的孩子们,把抠算盘珠子看得重,把之乎者也看得轻。十三四岁之后,进过算盘学堂的孩子们,就把算盘抠得很是精当,就等着西峡口商铺的老板们来了,把自己挑选去当一个账房先生。
商铺老板来了,对私塾先生说:“找几个算盘珠子抠得利麻的娃子。“
私塾先生就到阚寨走一圈,领着腼腆的阚寨孩子们过来。他们每人背着一个算盘,珠子都是紫檀做的。他们把自己的算盘搁在桌子上,说:“老板,我们抠抠算盘,你看看。”
老板点点头,孩子们就给老板熟练地打民间很难计算的账目。阚寨的孩子们算盘都抠得很好,老板就笑眯眯地看着几个孩子,挑一个面相憨厚一点儿的,领着去西峡口。私塾先生说:“你挑来拣去,这个孩子并不是最精当的,也不是最聪慧的。”
老板说:“憨厚也是聪慧,憨厚也是精当。”
离开阚寨的那天,老板骑着马走在前边,新账房先生走在后边。马蹄敲着石板路,踢踏踢踏响着。阚寨孩子背着自己用惯了的算盘,走一步算盘珠子呼啦呼啦响着。自此,这个孩子就成了西峡口商铺的人,阚寨就成了他的老家。过年回来,声音就有点柔软。商铺里的账房先生,是一个商铺的面子,说话是不能生硬的。满脸堆着的笑意,已经成了习惯。谁看见了这张脸膛,就如同看见了一块银圆。
阚寨人对自己的儿子做账房先生,是充满喜悦之情的,但是对儿子当了账房先生说话像个女人,总是耿耿于怀。过年回到阚寨,父亲会问:“到了西峡口,声音咋变成婆娘了?”
儿子说:“老板说,做生意的,声音不能像炸雷,一开口就把人吓跑了。”
父亲说:“那也不能捏声扭气的,像是男唱女戏的麻子娃。”
儿子说:“麻子娃在西峡口唱戏,你咋跑百十里去看戏?不是为了听麻子娃的男唱女声。”
父亲说:“麻子娃是戏台子上的,你是在戏台子下的,那是不一样的。”
儿子说:“老板说,我的声音还有点大,还有点粗。”
父亲说:“娃子,为了几块银圆,老板把你毁了。”
儿子说:“不会的,不会的。”
父亲就领着儿子,攀爬到阚寨的顶峰,对着群山大声喊叫。回音从一座山峰激荡到另一座山峰,最后又拐回来,落在阚寨。儿子也扯开嗓子大声喊叫,回声和父亲的一模一样。父亲说:“这才像个男人。”
儿子说:“是不是男人,不是听粗脖子浪嗓喊出来的声音,是听口袋里银圆碰撞声音的。”
父亲说:“皇后口袋里装满银圆,也不是个男人。”
儿子悻悻离开阚寨,忽然阚寨就无限遥远了。
阚寨最出名的账房先生,是阚富贵。西峡口同济堂的老板来阚寨挑选账房先生,文弱的阚富贵坐在算盘学堂最后一张桌子上。左手边放一个算盘,右手边也放一个算盘。老板走到阚富贵身边,对白净白净的阚富贵说:“这娃子,一脸白净,一脸聪明相,到西峡口,我供养你读白羽中学。”
阚富贵说:“我爹说,阚寨的男人,混的最体面的,就是个账房先生。”
老板说:“白羽中学读完了,可以到开封读河南大学,也可以到上海读交通大学,还可以到北平读协和,混的就比账房先生体面多了。”
阚富贵说:“我能当好一个账房先生,就很体面的。”
老板叹息了一声说:“阚寨看到的天,很窄的,到了上海和開封,天就宽了。”
阚富贵说:“宽是个天,窄也是个天。”老板就注视着聪慧的阚富贵两只手抠算盘,许多从中国历史缝罅间留下来的算盘难题,都在阚富贵的两只手下很随意地抠出来。私塾先生读得毛了边的绵纸《九章算术》,里边所有的疑难,都被阚富贵用算盘珠子的形式表达出来和计算出来。老板说:“走吧,到西峡口同济堂当账房先生吧。”
阚富贵临走的时候,父亲对老板说:“我们阚家的男人说话声调本来就不粗,到了西峡口商行,就是少发一块银圆都行,但是不能让我们阚富贵变成婆娘腔。”
老板说:“好的。”
父亲对阚富贵说:“我给老板说的,你都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人的根,是父母给你的,是苍天给你的,你不要把它变成了婆娘腔。”
阚富贵说:“不会的。”
对着阚寨上空正在飘移的云朵,阚富贵大声喊叫,回声扩散到云朵里。他对父亲说:“过年回来,我还是这个声音,对着天空喊一声,声音要是变细了变尖了,我就不是你儿子。”
同济堂是西峡口三大商铺之一,阚富贵进了同济堂,老板就让掌柜的给阚富贵换了对襟的藏青色山丝绸褂子。风从门口吹进来,褂子随风摆动。西峡口人就把山丝绸褂子,叫做疙簌簌。老板说:“富贵啊,穿上疙簌簌,说话的声音自然就绵软了。”
到了冬天,老板拿出来一件狐狸皮领子的大氅,让阚富贵穿上。大堂里,墙壁上镶着一面镜子。阚富贵抬起头,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才知道在阚寨,那一身撅屁股小祆子穿在身上,叫做富贵,就是对自己的讽刺。这件狐皮领子大氅披在身上,阚富贵才真的叫做阚富贵。老板说:“富贵啊,披上狐皮领子大氅,你还好意思对着阚寨大喊几声?”
同济堂老板没有让阚富贵改变声音,只是让阚富贵从穿衣裳开始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账房先生,几个月过去,阚富贵的声音就绵软了。
阚富贵两只手抠算盘,同济堂一年上千宗生意的流水,被阚富贵整理的井井有条。进的出的花的剩的,老板一目了然。一年的银圆盘点,账面上的银圆数目和库房里的银圆数目,对的齐齐整整,一块也不多,一块也不少。到了腊月二十七,阚富贵要回阚寨过年,要换自己在阚寨穿的袄子,掌柜说:“老板让我扔了。”
阚富贵说:“我咋好意思穿着狐皮领子大氅回阚寨。”
掌柜说:“富贵还乡,就是要锦衣而不夜游。”
阚富贵对掌柜说:“我是第一年当账房先生,没有一块银圆。能不能从账房里支出三块银圆,让我回家过年,明年有银圆了还上。”
掌柜问:“富贵啊,当了一年账房先生,十几万块银圆的流水,真的没有摸一块银圆?”
阚富贵说:“没有。那是老板的银圆,不是我的银圆,我咋能摸一块穿到自己尾巴骨尖上。”
掌柜告诉老板阚富贵要三块银圆,老板走到大堂里对阚富贵说:“富贵啊,当了一年账房先生,没有捂揽一块银圆,是同济堂开天辟地遇到的第一个。”
阚富贵说:“我来西峡口那天,我爹说,不是自己的银圆,一块也不能要。”
老板说:“同济堂的银圆,你一天拿走一块,也拿不穷同济堂。”
阚富贵说:“我不会拿走一块的。”
老板拿出三十块银圆,递给阚富贵说:“给你三十块银圆,这是今年的。”
阚富贵说:“第一年是没有工钱的,明年才有三十块银圆。我只拿三块,明年给我二十七块。”阚富贵拿出三块银圆,装进大氅口袋里。
老板把剩下的二十七块银圆,也装进阚富贵的大氅口袋里。又拿出四瓶汾酒说:“这是给你父亲过年的。”
拎着四瓶汾酒,走出同济堂的大门,相公马头篮牵着一匹大白马等在门口。马头篮弯了一下腰对阚富贵说:“老板让我送你回阚寨。”
阚富贵说:“我走着来的,还走着回去。”
马头篮说:“老板给你准备了一份年货,你背不动的。”
阚富贵骑上大白马,从西峡口北关出街。骑着大白马回家,和走路回家,是很不一样的。这是老板对阚富贵一年的肯定,也是对阚富贵一年的奖赏。群山万木叶子落尽,山峦在老鹳河里留下突兀的倒影。大白马走在老鹳河边,蹄子就踩在群山的倒影上。
马头篮跟着大白马走,不经意地说“阚账先,大白马送账房先生回家,同济堂是开天辟地。”
阚富贵说:“是吗?”
马头篮说“你做了一年,没有摸走一块银元,老板就要给你奖赏银圆。”
阚富贵说:“马头篮,你这名字好奇怪。”
马头篮说:“我生下来,脑袋不高,前后很长,像个过年走亲戚装油馍的马头篮。我姓马,我爹就给我起个名字叫马头篮。”
阚富贵说:“马头篮啊,生下来就是个吃油馍的命。”
马头篮说:“同济堂里百十号人,吃饭分等级的。老板掌柜是一等,账房先生是二等,我们是三等。你阚富贵刚到就吃一等,你才是吃油馍的命。”
到了阚寨,马头篮骑上大白马回西峡口,阚富贵拍拍狐皮领子大氅上的尘埃,在院子里坐下来。父亲说:“谁让你置办这么多年货。”
阚富贵说:“是老板给置办的。还给你备了四瓶山西的汾酒。”
父亲说:“头一年当账房先生,是没有银圆的。”
阚富贵说:“老板给了三十块银圆。”
父亲说:“富贵啊,老板的银圆是老板的,咱可不能摸一块啊。”
阚富贵说:“得,我要是摸了同济堂的银圆,老板就不会给你办年货,也不会给你置备几瓶汾酒。”
父亲说:“手稳,心稳,这两条比两只手抠算盘还金贵。”
阚富贵说:“我们到阚寨顶上大喊几声,听听我的声音变了没有。”
父亲说:“富贵,你穿着狐皮领子的大氅回到阚寨,是这些年离开阚寨去西峡口当账房先生里的第一个,到阚寨大喊几声,就掉身价了。”
阚富贵把三十块银元递给父亲。父亲说:“积攒几年,在阚寨盖座青砖卧顶的房子。”
阚富贵说:“那要积攒到猴年马月的。”
父亲说:“只要积攒,早晚都会盖座青砖卧顶的房子。”
在阚寨,在西峡口,都把盖一座青砖卧顶的房子作为一辈子的最终目的。阚富贵原本是没有宏图的,父亲有了这个宏图大业,忽然把掩埋在阚富贵骨头缝里的渴望调动起来了。他对父亲说:“爹,尽早让你住上青砖卧顶的房子吧。”
日子晃动着,阚富贵盖一座青砖卧顶房子的宏图,还很遥远。他坐在大堂里,闲了就两只手拨拉算盘,紫檀木算盘珠子发出很沉静的声音。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同济堂大堂里走进一个西北军的旅长,身后跟着两个马弁,屁股上挂着盒子炮。
两只手拨拉算盘的阙富贵只顾着自己的算盘游戏,一个苍苍茫茫的声音说:“我也能两只手抠算盘。”
阚富贵抬起头,看到了旅长,也看到了马弁的盒子炮,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说:“你来抠抠。”
旅长坐下来,抠着算盘说:“行伍之前,我也是账房先生。”
一句话,扫掉了阚富贵的恐惧。他对旅长说:“背着枪,跑来跑去的,还不如当个账房先生。”
旅长说:“还是弄个师长旅长好。”
阚富贵问:“师长旅长混搭一辈子,能在老家盖一座青砖卧顶的房子?”
旅长没笑,马弁笑了。
旅长说:“我们师长原来也是账房先生,最后成了山阳县的大老板,我给他当账房先生。后来刀客一把火,就把师长的三进院子青砖卧顶的房子烧了。他人行伍,我也入行伍。走南闯北,乐陶陶的。娃子,看你算盘抠的比我好,比我们师长也好,干脆到我们西北军来,干我们旅的军需主任。”
阚富贵说:“我看见盒子炮两条腿就打颤,我还是当账房先生吧。”
过了几天,一辆黑色别克轿车开到了同济堂大门口。旅长跳下车,打开车门,一个穿着灰色军服的人从车门里钻出来。他们俩径直走向大堂,找到了阚富贵。旅长说:“这是我们师长,会两只手抠算盘。”
阚富贵说:“那都是往事了吧,当了师长,还会两只手抠算盘?”
师长说:“忘不掉的,少年学会的手艺,到死都是忘不掉的。”
阚富贵离开了自己那张紫檀木桌子,師长坐下来,两只手抠着算盘。师长的速度和精准度,一点都不亚于阚富贵。师长说:“这两个算盘珠子很好,是紫檀木的。”
阚富贵说:“是的。”
师长说:“给你一百块银圆,我拿走两个算盘。”
阚富贵说:“两个算盘我抠熟了,每个珠子里都渗透了我血脉里的东西,我不舍得。”
师长说:“那就带着算盘跟我走。我到南你到南,我到北你到北,我吃香的喝辣的,你也吃香的喝辣的。”
阚富贵说:“我一辈子只想在阚寨盖一座青砖卧顶的房子,其他的,我都不稀罕。”
师长说:“跟着我当军需主任,弄的银圆就够盖座青砖卧顶的房子。”
阚富贵说:“那样快弄来的银圆,还会很快丢掉。我慢慢地挣到手的银圆,才不会丢掉。”
师长说:“是银圆都不会长久的,今天装到我的口袋里,明天装到你的口袋里,后天装到他的口袋里,这才叫做银圆。娃子,没有一块银圆永远是一个人的。”
阚富贵说:“我也不跟你走,我就在同济堂当一辈子账房先生。”
师长说:“同济堂也不是永远的。”
师长最后还是说通了阚富贵,拿一百块银圆换走了阚富贵那两个紫檀木算盘。师长说:“娃子,你不跟我们走,过一些年,你会后悔的。”
阚富贵说:“不会后悔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野猪或是一头毛狼了。”
1945年春天,日军发动随枣战役,西峡口作为随枣战役的一部分,经常传来这样的消息,唐河县城被老日的飞机轰炸了,内乡县城被老日的飞机轰炸了。偶尔也有一两架老日的飞机飞到西峡口,扔下一两颗炸弹。西峡口商铺的老板们,看到某一家商铺被炸弹炸毁了,才知道自己的家业,对于炸弹来说,弹指一挥间就无影无踪了。
阚富贵听到炸弹声音之前的那天早上,醒来睡在床上,默默盘算自己积攒了多少银圆,算来算去,依然不能在阚寨盖一座青砖卧顶的房子。入这一辈子啊,总是算路不按算路来,你积攒了一点银圆,就要有个不遂心的事花掉一点银圆。你想多挣一点银圆,往往会丢掉一点银圆。阚富贵感叹说:“日他妈,这就是命啊。”
忽然门被拍响了。
阚富贵打开门,老板走进来。
老板说:“富贵啊,你在同济堂当了这些年账房先生,同济堂对你放心,你对同济堂也放心吧?”
阚富贵说:“我吃同济堂的,喝同济堂的,还能不放心。”
老板说:“互相放心了,就能互相依靠。”
阚富贵说:“是的。”
老板说:“不瞒你说,老日到内乡了,过不了几天,就打到西峡口了。同济堂有些货物,还是很值钱的。过去都是卖到洛阳,现在洛阳被老日占住了,只好卖到西安。今天早上,分五个挑担的,每人挑六十斤,谁也不跟谁一路,分别到西安。你跟马头篮一起,他挑担,你照看。卖掉了,把现洋存到西安。”
阚富贵说:“一路上兵荒马乱的,走不到西安呢?”
老板说:“这就是命啊,丢了就丢了,抢了就抢了。你的银圆,也是别人的银圆啊。你一辈子积攒的,忽然就成了别人的。丢了我不怪罪你们,抢了我也不怪罪你们。”
那是1945年4月的一天,马头篮挑着六十斤货物走在前边,阚富贵跟在后边。头一天傍晚,阚富贵和马头篮住在一个叫蒲塘的小镇上。镇子南头有家骡马店,店外有几个拴马桩。在很早,这家骡马店是官家的一个驿站。官员或是驿员住驿站,官员有官员的拴马桩,驿员有驿员的拴马桩。阚富贵摸着拴马桩问骡马店掌柜的:“过去五品住在哪间房子里?”
掌柜领着阚富贵和马头篮走到最后三间青砖卧顶的老房子里,说:“别看这三间老房子,住过知府知县呢。”
阚富贵说:“今天就睡到知府睡过的床上。”
掌柜说:“那要一块银圆,不要纸币。”
阚富贵说:“纸币你们咋不要?”
掌柜说:“你们侧耳听听,山那边就有大炮的声音。人们都跑老日去了,一个镇子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守着,我只要银圆。”
阚富贵摸出一块银圆给掌柜的。掌柜吹吹银圆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收到银圆了,明天早上我也要走了。”
阚富贵问:“你上哪?”
掌柜说;“跑啊。我不能坐在蒲塘等着炮弹撂到骡马店的院子里啊。”
阚富贵说:“我们还要去西安呢。”
掌柜说:“你们上天边我也不管。”
过了一会儿,掌柜端来两碗热干面,两碗本地小米黄酒。阚富贵和马头篮一边吃着热干面一边喝着黄酒,脑门子上冒出了汗珠子。马头篮喝干了黄酒,伸着脑袋听听说:“阚账房,你听见大炮声音没有?”
阚富贵说:“我又不是聋子。”
马头篮说:“咱们明天一大早要过荆紫关,遇到老日咋办?”
阚富贵说:“死。”
马头篮说:“与其死,还不如把货物丢到蒲塘河里,我们跑吧。”
阚富贵说:“同济堂对我们不薄,咱们一跑了之,能算个人?”
马头篮说:“只有活着,才算是个人,死了,那就是个鬼。”
阚富贵闷了半天说:“马头篮,货物丢到蒲塘河里,还不如我们每人三十斤,各回各家,老日走了,我们把这批货物卖了,盖两座青砖卧顶的房子。”
马头篮说:“咋给老板交代?”
阚富贵说:“遇到刀客了,被抢了。遇到老日了,扔了,我们跑了。”
马头篮说:“阚账先,只好如此了。”
第二天,他们每人背着三十斤货物,翻山越岭各自回老家。四天之后,阚富贵回到阚寨,西峡口就被老日攻破了,飞机上扔的炸弹,把西峡口轰炸的面目全非。南北大街几百家商铺,大的小的,没有一家是囫囵的。
老日快到阚寨了,阚富贵就把三十斤货物埋在磨屋石磨下边。阚富贵家只有这一间瓦房,做了磨屋,这次成了他埋藏货物最好的地方。
马头篮回到磨云坪。老日要到磨云坪的时候,他也把三十斤货物埋到自己的磨屋里。他的磨屋是草房,黃背草缮的,也算是很结实的。他听见了老日的炸弹,才离开磨云坪。走了半里远,还回头望望那座磨屋。
1945年8月底,阚富贵回到了阚寨,几个月没有人居住的村寨,一片荒凉。院子里的野草比人还高,回到院子里,野兔子竟然与人对视,不愿离开院子。阚富贵家的三间草房倒塌了,那间瓦房磨屋依然如故。阚富贵跑进磨屋,两只手在磨台子下边扒出来了黄色的油毡。在油毡里,是三十斤保存完好的货物。阚富贵说:“我要盖座青砖卧顶的房子了,我要盖座青砖卧顶的房子了。”
马头篮也是8月底回到磨云坪,很遗憾,他的磨屋被一个炸弹炸碎了。一个夏天半个秋天,总是要下雨的。雨水顺着两个磨眼滴流到磨盘下边,把货物浸泡得融化了,流走了,在院子里留下一大片黑色的印痕。马头篮说:“原本就不是自己的,最后还是落不住的。”
1945年9月初,阚富贵和马头篮约好,一起到西峡口看看同济堂,看看老板。同济堂被老日的炸弹炸的一片狼藉,没有一间房子是完好的。老板站在废墟上,面无表情,眼无神色。阚富贵和马头篮噗通给老板跪下说:“老板啊,在荆紫关遇到了老日,货物扔了,我们跑了,我们对不住老板啊。”
老板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们几个,都没有回来呢。回来,活着,比啥都值钱啊。”
同济堂一蹶不振,也就不需要阚富贵当账房先生了,也不需要马头篮当伙计熬相公了。他们一个回到阚寨,一个回到磨云坪,过自己流水~样的日子。1945年10月底,阚富贵把货物卖了,在阚寨起梁盖屋,竟然盖起了两道院子的青砖卧顶。阚寨历史也就是二百来年,阚富贵是阚寨第一个盖起来两道青砖卧顶房子的人。1946年春天,阚富贵到一条大河边的镇子,找了一个水色很好的女人。阚寨人都说:“一二百年,阚寨还没有一个女人像阚富贵老婆这样漂亮,这样滋润,这样红白。”
阚富贵女人的生产力,也和两道青砖卧顶的房子相适应,呼呼啦啦每年生下来一个儿子。到1948年深秋,西峡口解放的时候,阚富贵已经有了三个白白的胖胖的儿子。
马头篮依然住在寥寥草草的黄背草缮的草房里。阚富贵弄出来三个儿子的时候,马头篮还没有挨过一个女人。
又过了一些年,阚富贵的三个儿子都很标致,但是找不到老婆。后来老大找了一个哑巴,老二找了一个聋子,老三找了一个没有头发的女人。阚寨乡撤销合并的时候,阚富贵见到了马头篮,说到了自己三个儿子找老婆的尴尬。马头篮说:“阚富贵,三个娃子找个憨傻聋哑,给你们阚家歪好爬根秧子就差不多了。”
阚富贵的三个儿子最后一次发财,就是卖紫檀木笔筒。然后,在阚寨盖起了三座两层楼房。阚寨没有紫檀木的时候,阚富贵的三个儿子都老了。
然后,阚寨也老了。
向寨冬青
河流是村庄的母亲。
沿着老鹳河北上,很多村庄都缀在河岸开阔的地方。很多年来,西峡口把这些开阔地上的村庄叫做坪。经过坪,继续往里走,那些半山的村庄叫做墁,高山的村庄叫做寨。
坪在老鹳河的主流边,墁距离主流也不是很远,而叫做寨的村庄,在老鹳河的支流边。
向寨,就在老鹳河的支流响马河旁边。
响马河落差大拐弯多,夏天雨水丰沛,向寨人半夜能听到响马河的水声,如同一群马嘶鸣着,隔窗走进梦里。响马河东拐出山谷地方有个大水潭,能看见河底的石头和红花翅鱼。静的时候,这个水潭和柳宗元笔下永州的水潭极其相似。
水潭在向寨以东,向寨人不把水潭叫东水潭,而叫做东河湾。秋雨连绵的日子,向寨人凭着东河湾的水声,能判断出雨季是否延续还是雨过天晴。在半夜里听到东河湾的水声响亮而清脆,天就要闪晴了。向寨人把东河湾半夜响亮的水声,叫做河笑。
河一旦笑了,天就晴了。
东河湾那个水潭,就是向寨的气象约摸站,因而向寨人对东河湾充满了带着奥秘的敬意。
东河湾水潭南边是个悬崖,生长了一些冬青树。高过崖顶的树枝,一年四季都青茫茫的。自此开始顺着响马河到向寨几里远,山寨上都是冬青树。在春夏两个季节,向寨和其他山寨一个样子,深深陷入在青茫茫的叶子里,过了秋后,群山脱去衣裳,枯瘦枯寒了,向寨的冬青依然青葱。
西峡口说:向寨没有冬天。
向寨说:没有冬天,哪有冬青树?大雪纷飞,冬青树也是青茫茫的,把冬天覆盖了。
冬青树在西峡口另外的山寨,都是灌木,在向寨,冬青树是乔木。就是在贫瘠的悬崖上,冬青树也是高高大大的,招摇着自己的一身青衣。向寨读过书的人说:江州司马青衫湿,那个青衫就和冬青树一样。那个白居易,就是一棵冬青树。每个地方的人,都会找出唐诗宋词与这个地方的关系,都能找出自己和某个杰出诗人相联系的信物。在向寨,这个信物就是冬青树。
冬青树枝条细腻坚韧,撇下来在火上烤烤,剥去树皮,洁白洁白,等长裁两节,就是一双冬青树筷子。做筷子的向寨人,到了腊月,挑着两箩头筷子走在西峡口的南北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喊:向寨筷子,向寨筷子。
過年换筷子,是西峡口过往年月的一个习俗。换了新筷子,来年夹肉吃,是西峡口流行了很多年的民谣。
就是日子很窘迫的人家,过年也要挑几双向寨筷子,给来年一点新的希冀。到了三十吃大肉米饭,初一吃饺子,西峡口人拿起冬青树筷子,就想起了向寨的冬青树。
在群山之间,村寨很多,大过年的被西峡口人记住的,只有向寨。
围绕着向寨转了大半圈的响马河,水流里的倒影一年四季都和冬青树一样,青茫茫地流淌着。在冬季,过了东河湾,河流就不再青茫。水是可以流走的,冬青树的青茫是流不走的。一河冬青树的青茫,是向寨独特的财富。
向寨悬崖上的冬青树,很是稀疏。面北的悬崖,一年四季缺少阳光,冬青树根扎在石缝里,艰难地吮吸着悬崖深处的一点水分和养分,让冬青树树梢缓慢越过悬崖顶端,去寻找一米阳光和成为一棵大树的机会。
悬崖凹进去的地方,几百年都没有见过一滴阳光,唯独冬青树脱掉的黄色树叶,落尽石凹,经风历雪,过雨落霜,腐殖质和偶尔飞来的尘埃一起,演化为一层尘土。
再过一些日子,这层尘土孕育了比尘土还卑微的苔藓。青丝丝的绿莹莹的,先是芝麻那样大,过了说不清的年月,长成米粒那样大,连接在一起,构成了许多蝎子尾巴那样的图案,每年以指头关节一半的速度推进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了某个雨季,这些不显眼的苔藓,竟然把原来的石凹覆盖了。这些生命,表达自己的时候.是静默的,但是强悍得振聋发聩。
阳光是个神仙,直接照耀不到的地方,通过水影,照耀到了应该被照耀的生灵上。每个微若尘埃的生灵,通过水影的阳光反射,也生长得隆重又尊贵。这就是人类中的某一个人在雨季见到苔藓,不忍踩踏的理由。某个人一旦踩踏了,就踩踏到了生命中最脆弱的那个部分。
屹立于响马河东河湾岸边的悬崖,随着河流的转向,面朝北方。在冬青树根部盘桓的地方,生长了一片一片苔藓。水影把光线探照灯那样照耀在苔藓上,竟然诞生了另一个生命
珍惜的金钗。根部带着略微的黄色,尖刺般地扎在苔藓里,如同一个婴儿吮吸母乳那样,吮吸苔藓里的水分和尘埃里的养分。冬青树的叶子不经意落下来,不经意地腐烂,幻化为金钗乳汁里的钙质,金钗在悬崖上很是雅致神秘地生长着,中间一节一节,像是一个蝎子尾巴。
尾巴末端,举着几片巴西碧玺那样翠绿的叶子。金钗夹在苔藓中间,谁也不知道哪一片是苔藓,哪一片是金钗。西峡口人把金钗叫做还魂草,能延续人的生命。人在弥留之际想见到未归的亲人,就熬一碗金钗汤喂下去,让弥留的人多活几天,最后看到远归的儿女。
因而向寨就有了打金钗的人。
金钗是草本植物,寻找金钗的人,不叫采而叫打。可见,打金钗危险的程度和打野猪和毛狼是一样的。
向寨打金钗的始祖,叫向火。
他把向寨的野苎麻皮剥下来,砍一棵悬崖上的冬青树做一个棒槌,把野苎麻皮捶柔软,打成绳子。野苎麻皮是红色的,打出来的绳子也是红色的。向火背着苎麻绳子,领着儿子们去打金钗。他对儿子们说:“我们向家,祖先是神农氏。神农氏是弄啥的?是把野草弄成庄稼的。我们打金钗,恰好就是神农氏干过的事。”
向火把苎麻绳子拴在悬崖顶的老冬青树上,另一端拴在腰上。顺着绳子缒到悬崖上,缓缓地进入悬崖中间凹进石壁的地带,把苔藓里的金钗一棵一棵摘下来,装进胸前的大口袋里,扣上扣子。向寨东河湾的悬崖上百米高,下边是很深的潭水。向火在悬崖上摘金钗,影子落在潭水里,晃晃荡荡有点眩晕。
向火对儿子们说:“打金钗,挣的是玩命钱。一不小心坠下去,就和一片冬青树的叶子差不多,顺着河水流走了。”
打金钗的时候,要在苔藓里留下一些金钗。向火说:留下的金钗叫做油馍蛋,它们还会长大的,还会生出金钗的。把金钗打完了,就再也生不出来金钗了。
向火打回了金钗,丢在锅里淖淖,捞出来放在笸箩里。白天把金钗笸箩搁在房屋阴凉的地方,晚上把笸箩端出来摆在院子里,让金钗在月色和星光下晾干。不见太阳的金钗越发的阴补,越发能延长最后的生命。每年秋后,西峡口何一泰药铺的掌柜背着装了银圆的褡裢,顺着老鹳河岸走到响马河,又顺着响马河走到向寨。一路上褡裢里的银圆温厚地摩擦着响动着,很是动听。
掌柜钻进向家的院子,径直走到堂屋,在粗糙的太师椅上坐下,解开褡裢,倒出一堆银圆说:“三根金钗,一块银元。”
淖过阴干的金钗,黄亮亮的,好像透亮,又好像不透亮。掌柜扒拉着一笸箩金钗,数完数目,把银圆推给向火,再把金钗装进褡裢里。
向火端出来一碗金钗茶递给掌柜的,掌柜嘴唇在碗边抿抿,舌尖上粘了金钗茶浓厚的香味。掌柜说:“有点月亮的味道。”
向火说:“月亮是没有味道的。”
掌柜说:“但是月亮阴干的金钗,就有了月亮的味道。”
向火来开大桌子的小抽屉,掏出一个粗布荷包,递给掌柜说:“这一份是你的。”
荷包里是一点金钗,算是对掌柜的打点。每次何一泰掌柜来向寨收金钗,向火都要给一个粗布荷包,掌柜不温不火笑笑i。这是值当几块银圆的。”
向火说:“都是悬崖上长的草,今年打了,来年又长出来了。”
掌柜说:“金钗是草,但也是银圆啊。”
向火说:“你把它看成了草,它就是草;你把它看成了银圆,它就是银圆。”
掌柜说:“银圆是石头里的东西。”
向火说:“金钗是石头上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掌柜说:“天下值钱的东西都在石头里。”
向火说:“是啊,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是从天上挖的,从天上摘的。金子银子是从地下挖出来的,翡翠玛瑙也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掌柜背上满褡裢金钗离开向寨,向火和几个儿子都跟在后边。沿着响马河走到老鹳河边,几个人的影子在河水里流淌。向火走在最前边,大儿子跟着向火。掌柜走在最中间,后边是向火的老二和老三。很多年了,何一泰的掌柜背上一褡裢金钗,都要打金釵的送到西峡口。这个规矩是双方约定俗成的,掌柜说:“一褡裢金钗,比我的命还值钱啊。”
生意人总是把银圆看得很贵重,把命看得很轻贱。打金钗的向火,每每听到掌柜的说金钗比命值钱,就说:“天下最值钱的就是一个疙瘩七个窟眼,没有了这个脑暴疙瘩,要银圆弄啥哩?”
掌柜说:“没有银圆,要一个疙瘩七个窟眼弄啥哩?”
向火说:“到了最后,银圆弄哪里去了,都装进嘴巴这个窟窿里去了。留下来的银圆,都不是银圆,只有通过嘴巴装进皮布袋里的银圆,才是银圆。”
老鹳河是无语的,向火的话,掌柜的话都掉进老鹳河里,随着水流走了,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何一泰的字号在西峡口丁字街口,本来几十间房子是座南面北的,何一泰却把大门盖在面西的街道上。何一泰说:“老鹳河在西边,大门就朝西边。面水生财,面山生娃。我何一泰是做生意的,大门面向老鹳河,祈求的就是个财如鹳河水,一年四季淌淌流。”进了何一泰的大院子,面西的大门八尺远,是一个影背墙,请江南来的画匠画了一幅鹳河夏水图。画面上水从远处流来,一直流淌到院子深处。在清末民初,何一泰家的生意折合成银圆或是银子,相当于半个西峡口商铺的流水银子。
向火和几个儿子送掌柜的回到何一泰的西大门,踉着掌柜进了院子,到了影背墙跟前,掌柜的对向火说:“到此止步,到此止步。”向火和儿子们就停下来,眼睁睁看着掌柜走到影背墙后边。向火领着三个儿子退着走出大门,向火有些恼火。打了大半辈子金钗,都卖给了何一泰,连影背墙后边是啥模样都不知道。
一堵影背墙,何一泰在里边,向火在外边。掌柜在里边,向火在外边。向火对儿子们说:“人啊,一辈子都混不到何一泰的影背墙后边。人和人有多远,就是一个影背墙那么远。”
走出何一泰面西的大门,向火领着儿子们到西峡口十字街荷花斋去美美实实地吃一顿。清朝末年,西峡口的巡检喜欢荷花斋的菜肴,就给荷花斋题写了匾牌。巡检是苏州人,字写得很是清秀。向火抬头把巡检题写的匾牌从东边看到西边,总觉得不是很够味道。向火很喜欢过年的时候,向寨人贴的对联,字体黑吞吞的大乎乎的,他对儿子们说:“巡检的字,小家子白呆,笔道细得好像连墨汁都不舍得蘸。还是咱们过年大门贴的对联好,一个字都用半斤墨汁。”
向火在橡木椅子上坐下,叫了一个红烧鹿鞭,一个爆炒黄羊腰,一个红焖狼头,一个卤野猪蹄子。荷花斋最拿手的菜就是这四个,巡检司来客,巡检首先也是点这四个菜。向火把何一泰的掌柜送到影背墙里边去,每次来荷花斋,也是点这四个菜。向火对荷花斋老板说:“巡检吃啥,咱也吃啥。”
老板说:“你们打金钗的人,跟巡检一样牛。”
向火说:“是我们的银圆跟巡检的银圆一样牛。”
老板说:“是你们的命跟银圆一样牛。”
向火说:“你这是啥意思?”
老板说:“巡检的银圆是身不动膀不摇来的,你们的银圆是身上系着一根绳子,拿命换来的。”
向火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问:“除了这四个菜,巡检还吃什么菜?”
老板说:“独钓寒江雪。”
向火说:“我们也来个独钓寒江雪。”
老板说:“巡检还吃孤舟蓑笠翁。”
向火说:“我们也来一个。”
独钓寒江雪上来的时候,就是一盘子白糖,中间插了几根油炸薄荷,薄荷的叶子上,也撒了一层白糖。老板说:“这些薄荷叶子,就是钓雪的人。”
孤舟蓑笠翁上来的时候,就是一个白萝卜,中间掏空了,放了一个红萝卜做的帽子,上面撒了一层白糖。老板说:“这就是孤舟蓑笠翁。”
掏银子时候,向火傻眼了。平时点的荷花斋的四个当家菜,也就是六个银圆,加上了独钓寒江雪和孤舟蓑笠翁,就要了十二个银圆。向火说“荷花斋是刀客,抢银圆呢?”
老板说:“你们把柳宗元的五言诗都吃掉了,这值当多少钱。你们用的筷子,是向寨冬青木的,用一次就不用了,这也是加银子的。”
向火说:“我们就是向寨的,一双冬青木筷子最少用一年。”
老板说:“你们来了,我们拔上来三桶井水,那个辘轳架子,也是向寨老冬青树做的。一棵冬青树长到能做辘轳,要几百年。这几百年的日子,值多少钱?”
向火说:“我们就是向寨的,每天都能看见老冬青树,谁也没有要银圆。”
老板说:“向寨是向寨,西峡口是西峡口。”
向火掏了银圆,走出荷花斋,看看巡检题写的三个细瘦的字,对儿子们说:“总算把柳宗元咽到了肚子里,不就是一把金钗吗?”
在荷花斋对面,是一间从清朝中期就开的胡辣汤店铺,门外摆着几个小方桌,几条小板凳。何一泰的掌柜坐在小板凳上喝胡辣汤,滋滋溜溜的声音从碗边和嘴唇接触的地方流淌出来。向火经过胡辣汤店铺,对掌柜说:“何一泰的大掌柜,跑了几天,也不舍得炒个菜喝几盅?”
掌柜抹拉抹拉嘴巴说:“就嗜好这一口。”
向火说“银子积攒多了,能买一座西峡口?“
掌柜说:“积攒几辈子,恐怕连个西城门也买不了。”
向火和儿子们打金钗卖金钗,换粮食换酒肉,几乎全部装进了肚子里。向寨盖青砖到顶瓦房不止一家两家的时候,向火还住在草房里。到了腊月,住青砖到顶瓦房的人家,杀一头猪腌腊肉,向火就杀两头猪腌腊肉。向寨住青砖到顶瓦房的人家,有了钱就买几亩地,向火打金钗卖了银圆,在西峡口吃几天,到骡马镇吃几天,回到向寨银圆就所剩无几。向寨最有钱的人叫向雷,他问向火:“你们打金钗,挣了恁些银圆,咋不置办几亩土地?”
向火反问:“要土地弄啥哩?”
向雷说:“有了土地,就能生长小麦谷子和玉米,祖祖辈辈有吃有喝。”
向火说:“我们打金钗,我们也没有饿死啊。西峡口饭铺和酒馆,老板都认得我们父子四个。骡马镇的饭铺和酒馆,老板也认得我们父子四个。你们在向寨买土地种庄稼,西峡口没人认得你们,骡马镇也没人认得你们,谁知道你们有多少土地。再说了,土地在河边,土地在山边,土地在土地上,谁也不能背着土地到西峡口和骡马镇换一壶酒,换一碗肉。”
向雷哑然。他明白向火说的道理,但是很厌弃向火这个看似有理的歪理。向雷说:“向寨就你们祖辈打金钗,就不能多打几次金钗,到西峡口骡马镇多喝几回酒多吃几回肉?”
向火说:“一座山寨的金钗是有限的,多打几次,明年我们上哪儿打金钗?一年只管一年吃饱喝足,下一年还有下一年的福分。今年把明年的福分吃掉了,明年就没有福分了。”
向雷说:“向火啊,朽木不可雕也。”
向火说:“不可雕爷雕个奶奶也行。”
向寨的日子和西峡口同步,到了收购金钗的日子,何一泰的掌柜就来了。他的怀里就揣上了向火送给他的粗布荷包,挨着胸口人就踏实了。送给掌柜二十一个粗布荷包的那天,向火说:“我们把金钗卖给了何一泰,每年都要给掌柜一个粗布荷包,过了一些年,掌柜就离开何一泰走了。”
掌柜说:“我也快走了。”
向火问:“你也要走?”
掌柜说:“过去的掌柜,你们打金钗的向家给的荷包,都买了十几亩地,加上给何一泰做了十几年甚至是二十几年掌柜每年给的份子银圆,也能买十几亩土地,就过上了安生的日子。我已经买了三十几亩土地,也要回去过日子了。”
向火说:“不管你们买多少土地,也不如当个掌柜。”
掌柜说:“掌柜是东家的狗,有了土地,就不再给掌柜当狗了。”
向火说:“我们打金钗的,不稀罕土地。”
掌柜说:“你们不懂,还是土地好啊。百年的生意,千年的土地。生意做百年做着做着就扑塌了,土地种过千年,还长庄稼。”
向火说:“掌柜,我们把金钗卖给何一泰,都没有走到何一泰影背墙后边。我们这次能不能到影背墙后边看看?”
掌柜说:“不行。这是何一泰几辈子的规矩。”
后来掌柜回去了,几十亩土地最后让他成为村庄最不受待见的人。西峡口的何一泰家,经过公私合营,还住在原来商铺后边的老房子里。掌柜偶尔到西峡口,还要到丁字街口的商铺后边见见何一泰的后代们。何家还算是念旧,总要给掌柜一些钱,掌柜的拿着钱就喝一碗胡辣汤,吃半斤油条。
县大队到老鹳河北边的青铜寨剿匪,向寨就成了县大队的落脚地。向火的老大打金钗多次去过青铜寨,就给县大队的鲁大队长当向导。剿匪的时候,鲁大队长肩膀被土匪的子弹击穿,昏迷过去,向老大找到了金钗,熬汤救了鲁大队长,最后就成了县大队的一个支队长,腰里别着一个盒子炮。土匪剿灭完毕,向老大就担任城关镇的镇长。
向火的老二,腿脚快,剿匪的时候,给鲁大队长当马夫,鲁大队长当县长的时候,就给鲁县长当马夫。后来县里用吉普车代替了马,向老二就分在监狱当看守。
有了这两个儿子在外边工作,向火过的很是踏实。
向火来到西峡口,跟老大说:“能不能找到何一泰掌柜的,我要给他说句话。”
老大真的找到了掌柜的,向火对他说:“掌柜啊,看看人家何一泰家,开着西峡口的大商铺,现在还不缺吃不缺喝,为啥,生意人属于手艺人,哪个时候能少了生意人和手艺人?你把牙齿里刮出来的银圆,都买了地,等于买了根绳子,把自己拴住了。你说是不是?”
掌柜的点着头说:“是的,是的。”
老大问向火:“你见掌柜的,说的啥?”
向火说:“教育教育他,懂得人、银圆和土地的关系。”
老大问:“你还教育过谁?”
向火说:“向寨的向雷。一辈子,就教育这两个人。”
现在,向寨還有打金钗的,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九频道和十频道。不过,此时向家打金钗的,已不是彼时打金钗的向家了。向寨那些冬青树,还是苍苍茫茫的,准备再青葱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