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亚
摘 要: 北宋以前,淮北素有“沃土”之称,是中国最重要的经济区;南宋以后逐渐衰落。民谚“江淮熟,天下足”,在宋以后变成了“苏湖熟,天下足”。原来指称淮北的“鱼盐之邦”“鱼米沃壤”“鱼米之乡”,明清后被“穷山恶水”所替代;“鱼米之乡”则成了江南的别称。淮北经历了从沃土到瘠壤的惊天衰变。明清政府在淮北的治水,首要目的不是防灾减患,而是维持漕运,严重地破坏了淮北的水文和生态环境,使水资源极为丰富的淮北成为一个工程性缺水、水质性缺水,甚至季节性缺水与季节性洪涝并行的地区。以致淮北方言中长期称田为“湖”,民众忘记了田与湖之别。
关键词: 沃土;瘠壤;鱼米之乡;穷山恶水
据统计,淮北盐城、淮安和涟水在1550—1950年这400年间所发生的水灾次数在5000年间发生的水灾总数中所占的比重分别为88.9%、71.5%和95.6%。①近年来,学界公认,1500—1900年间是洪泽湖流域洪涝的多发期,且农作物栽培发生了重大变化,原来稻麦两熟的耕种制度,演变成以玉米、番薯类为主的粮食种植。近年来,学者对这一变迁的原因做了“科学的”分析,但其结论则令人不敢苟同。比较流行的解释是“小冰期”一说。各种相关的论点基本源于竺可桢的历史气候研究。竺可桢认为:“中国地貌工作者,近年来在天山东段海拔3650米高处,发现完全没有被侵蚀,看来好像是最近新留下来的终碛石,这可能是第十二世纪到十八世纪的寒冷时代所遗留,即西欧人所谓的现代‘小冰期’。”②
竺可桢把中国历史上的低温期定在公元1400—1900年的500年间,即便在其间最温暖时段,“气候也没有达到汉唐期间的温暖”。③
这一研究自有相当的科学依据,但近年各类历史物候学者把诸多历史事件归因于气候变化,则过于牵强。竺可桢同时认为,“在这五百年间,我国最寒冷期间是在十七世纪,特别以公元1650—1700年为最冷”。④
众所周知,这段时期是所谓的清初“盛世”,特别是“康熙之治”时期,“小冰期影响”说无法解释清初灾害降低的现象。有学者弥缝说,康熙时期,气候虽然寒冷,但康熙励精图治,缓解了因自然灾害带来的社会经济损失。⑤既然励精图治可以解决小冰期的负面影响,那么,“小冰期”的负面影响如还存在,似可归咎于统治者没有励精图治。还有学者提出所谓的厄尔尼诺影响说:“洪泽湖流域洪涝灾害变化同El Nio事件存在一定的统计对应性关系,
在El Nio事件年及其次年是洪泽湖流域洪涝的多发年份。”叶正伟、朱国传:《洪泽湖流域洪涝灾害演变趋势及其与El Nio事件关系》,《长江流域资源与环境》,2009年第11期,第1090页。厄尔尼诺不仅影响地球,甚至影响太阳系,它显然不是靶向毒物,为何单单对极小范围的洪泽湖流域产生如此剧烈的影响?
揆诸史实,淮北的水灾和农作物种植结构的演变,实非上天之过,主要是因封建统治者对水利的决策失误所造成的。
一、保运朝政与淮北水患
明清在淮北治水,支出约占全国治水经费的八成。但这些大规模的治水基本是为政治服务,大多要牺牲某个区域或多个区域,以维护朝廷视之为命脉的核心利益。
在1400—1900年之间的所谓“小冰期”,淮北水灾确实数量惊人。据《明史·五行志·水潦》,仅明万历年间(1573—1620),黄河就多次决溢。在
明代276年时间里,黄河决溢和改道456次,平均7个月一次;
水利电力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编:《人民黄河》,水利电力出版社1959年版,第50页。清代1644—1840年,黄河决溢361次,平均6.5个月一次。
水利电力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编:《人民黄河》,第55页。但有清一代,黄河流域发生旱灾201次,平均一年多一次。
水利电力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编:《人民黄河》,第33页。水患与旱熯在同一地区循环往复,这恐怕不能用厄尔尼诺影响下的降水多少来解释。史载,黄河远在小冰期或厄尔尼诺影响之前,就已多次肇灾,如汉兴三十九年(前168),“河决酸枣,东溃金堤,于是东郡大兴卒塞之。其后四十有余年……而河决于瓠子,东南注巨野”。《史记》卷二九《河渠书》,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409页。其后,河决之患不绝于书。“金明昌(1190—1196)中,北流绝,全河皆入淮,元溃溢不时,至正中受害尤甚,济宁、曹、郓间,漂没千余里。”《明史》卷八三《黄河上》,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13页。
万历时代,黄河在河南省的河道宽达二三十里(合3600~5400丈),但到徐州附近,为了束水攻沙,黄河河道宽度被缩至80余丈。岑仲勉:《黄河变迁史》,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28页。这些地方的黄河两岸,并无砖石建成的大堤,而是土性较松的黄土。这里的黄河特别容易溃决也就可以理解了。万历四年二月,督漕侍郎吴桂芳言:“淮、扬洪潦奔冲,盖缘海滨汊港久堙,入海止云梯一径,致海拥横沙,河流泛溢,而盐(城)、安(东)、高(邮)、宝(应)不可收拾。国家转运,惟知急漕,而不暇急民。”《明史》卷八四《黄河下》,第2048页。因此,淮北的水患是人祸,而非天灾。明代进士刘尧诲写道:“淮扬多水患,而说者以为天数,豈非妄哉。”(清)顾炎武撰,黄珅等校点:《天下郡国利病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96页。
隆庆末、万历初任总河的万恭多次明确地反对加固黄河南岸河堤,认为为了保运道,让河水淹没黄河南岸地区(即淮北)是最合理的选择。他写道:“河南属河上源,地势南高北下,南岸多强,北岸多弱。夫水,趋其所下而攻其所弱。近有倡南堤之议者,是偪河使北也。北不能胜,必攻河南之铜瓦厢,则径决张秋;攻武家坝,则径决鱼台,此覆辙也!若南攻,不过溺民田一季耳。是偪之南决之祸小而北决之患深。”(明)万恭原著,朱更翎整编:《治水筌蹄》,水利电力出版社1985年版,第15页。他再三强调,让黄河南徙是维护运道安全的保障,“黄河南徙,国家之福也”。
(明)万恭原著,朱更翎整编:《治水筌蹄》,第28页。他非常正确地指出,若消除淮北的水患,让黄河从铜瓦厢改道即可:“若不为饷道计,而徒欲去河之害,以复禹故道,则从河南铜瓦厢一决之,使东趋东海,而河南、徐、邳永绝河患。”(明)万恭原著,朱更翎整编:《治水筌蹄》,第37页。值得注意的是,1855年黄河“自行”改道,就是从铜瓦厢冲决的。这说明明代河臣非常清楚淮北水患的真正症结,即淮北水患是人为控制的结果。
湖底平均海拔高于东部地面五六米的洪泽湖堤高家堰同样易决易溃。洪泽湖作为服务漕运的巨型水利设施,在湖水越过志桩标线或漕船过淮后,往往开坝泄水。就淹没百姓的效果而言,掘坝减水与湖堤溃决几无二致。要知道,作为中国第四大淡水湖的洪泽湖本质上是一个人工大水库。一般说来,蓄水用的水库多建在山谷中;如三面临山,只要在谷口修一道坝堰即可,这样不会造成大面积的土地被淹。明代修筑的高家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落差、地势极为平坦、极不适合修建水库的淮河中游造就了一个庞大的人工湖泊,且仅有东部一道堰,湖的西面、北面、南面均无实质性的堤堰。在以后的近300年里,一代又一代的河臣们不断地加固加高高家堰,事实上是在不断地扩大两淮地区的灾源。
洪泽湖大堤高家堰对淮北的影响,可参见浮山堰造成的恶劣后果。南朝梁武帝(502—549)时,并没有所谓的小冰期或厄尔尼诺影响。梁军在淮河浮山一带筑堰,以水淹攻当时魏军据守的军事重镇寿阳。浮山在寿阳下游约220公里处,地势相差8~10米。张卫东:《浮山堰》,《中国水利》,1985年第11期,第36页。公元516年春,大堰建成,长9里,下宽140丈,上宽45丈。大堰直接造成“水之所及,夹淮方数百里地。魏寿阳城隔戍稍徙顿于八公山,此南居人散就冈垄”。《梁書》卷一八《康绚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291-292页。当年秋,淮水暴涨,仅存4个月的大堰溃决。《梁书》卷一八《康绚传》,第292页。“淮堰坏,死者十余万口”。(北魏)郦道元著,王国维校,袁英光、刘寅生整理:《水经注校》卷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974页。据初步估算,浮山堰形成的水域面积约为6700多平方公里,积水覆盖了今五河、泗县、凤阳、蚌埠、灵璧、固镇、凤台、寿县以及颍上、霍邱等县市的大部或一部分,总蓄水量在100亿立方米以上。
张卫东:《浮山堰》,《中国水利》,1985年第11期,第37页。浮山堰在高加堰西部五河地区,此处淮河河底低于洪泽湖湖底7尺有余。苏民生、武同举:《促进导淮商榷书(民国十二年十一月)》,《江苏水利协会杂志》,1923年第16期,第3页。浮山堰蓄水几淹没了寿县城,洪泽湖蓄水时显然也要淹没大片的淮域地区。
淮河进入安徽省,从洪河口到洪泽湖,通称为中游,流域面积为13万平方公里,长490公里。以安徽西部的山地丘陵为中游起点,落差仅为16米,比降为0.03‰。水利部治淮委员会淮河水利简史编写组:《淮河水利简史》,水利电力出版社1990年版,第2页。实际上,淮河中游许多河段是倒比降。据民国初年实测:“计杨庄旧黄河底高于海平面十米突……洪泽湖底真高亦十米突。……洪湖底,乃高于上游盱眙淮底二尺许,盱眙淮底又高于上游五河淮底五尺许,由五河至寿县一带三四百里间之淮底,几无倾斜。”苏民生、武同举:《促进导淮商榷书(民国十二年十一月)》,《江苏水利协会杂志》,1923年第16期,第3页。
洪泽湖底的海拔—般已达到10米多,最低凹的部分也在8.5米上下。湖底东部的一带洼地,海拔六七米。里下河平原海拔只有3米左右,比湖底低6米多。
鞠继武编:《洪泽湖》,中国青年出版社1963年版,第18页。根据后来设立的水位标志推算, 万历初年潘季驯修筑的高家堰堰顶高程在12.2 米左右;康熙十七年(1678)靳辅加修高家堰,堰顶高程约14米;后来逐渐加至19.0~19.5 米之间。
简培龙、简丹:《洪泽湖大堤历史演变研究》,《中国水利》,2017年第9期,第53-56页。嘉庆年间,南河总督黎世序称:“上年洪湖蓄水一丈七尺,尚不能畅出刷黄。”魏源全集编辑委员会编校:《魏源全集》第18册,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382页。道光初年,更要蓄到一丈八九尺,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水利史研究室编校:《再续行水金鉴(运河卷)》第1册,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50页。甚至“非蓄水二丈不功”。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水利史研究室编校:《再续行水金鉴(淮河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页。后蓄水2丈仍嫌水位太低。道光十四年(1834)江南河道总督麟庆指出:“蓄清刷黄,治河通义。特今之黄河,底已淤高,故湖水昔存九尺而畅出,今则二丈而不敌。”(清)麟庆:《洪泽归帆》,(清)麟庆著文、汪春泉等绘图:《鸿雪因缘图记》第2集下,北京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4年。也就是说,以洪泽湖底海拔10米、蓄水2丈(6.4米)计,即淹没高家堰以西皖北地区海拔16.4米以下的地区。而洪泽湖以百亿立方米计的湖水水位更高于东部苏北平原10米左右。
由于洪泽湖水位不断提高,在淮河中游形成了一系列新的湖泊群。其中较大的有焦冈湖、黄湖、殷家湖、沱湖、天井湖、城西湖、城东湖、瓦埠湖、高唐湖、花园湖、女山湖、涧溪湖等。这些湖泊的形成年代大都在18世纪前中期。张义丰等主编:《淮河地理研究》,测绘出版社1993年版,第176页。康熙年间,分布在运河西堤以西的湖泊有氾光湖、白马湖、甓社湖、邵伯湖等17个湖泊。(清)靳辅:《下河形势纪》,《治河奏续书》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86年,第579册第39页。
明代重开会通河,在济宁附近建运河水柜,即在运河所经线路的地势最高处建立人工大水库,且四周大部没有堤堰。永乐九年(1411),宋礼重开会通河时,水柜昭阳湖周围不过10余里,80多年后,扩大了7倍。到万历三十二年(1604)泇河通航后,微山湖、昭阳湖、独山湖、南阳湖等都成为水柜。曹瑞民:《微山湖的形成》,济宁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微山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微山湖:微山湖资料专辑》,1990年,第2-3页。康熙六十年(1721)夏,康熙帝谕九卿等:“山东运河,全赖众泉蓄泄微山湖,以济漕运。……地方官未知水之源流,一任民间截水灌田,以为爱恤百姓。不知漕运实由此而误也。若不许民间偷截泉水,则湖水易足;湖水既足,不难济运矣。”朱偰:《中国运河史料选辑》,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8页。康熙帝的这一最高谕旨,长期为地方官员无条件地严格奉行。乾隆年间,微山湖的面积竟达2055平方公里。曹瑞民:《微山湖的形成》,济宁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微山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微山湖:微山湖资料专辑》,第7页注2。实际淹没的地区无以估算。环湖地方官员像峄县县丞、滕县和沛县主簿,均以在微山湖“蓄水之多少,为该职之称否”。张伯行:《居济一得》卷一,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5、6、7页。魏源指出:“山东微山诸湖为济运水柜,例蓄水丈有一尺,后加至丈有四尺,河员惟恐误运,复例外蓄至丈有六七尺,于是环湖诸州县尽为泽国。而遇旱需水之年,则又尽括七十二泉源,涓滴不容灌溉。是以山东之水,惟许害民,不许利民,旱则益旱,涝则益涝,人事实然,天则何咎?”(清)魏源:《魏源集》上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408页。南河总督黎世序写道:掌管微山湖蓄水事宜的泇河厅,总是不断抬高水位,“但求蓄水之多,而不顾地方被淹之苦”。这些掌管蓄水事宜的官员,实则控扼周围百姓的性命,“名为惜水如金,实则有心操切。名为留有余以备不足,实则但顾运而不顾民。至湖水长至一丈七八尺,数州县田没水底,该河员故作咨嗟可悯之语,实则乃深喜之”。
(清)黎世序:《论微湖蓄水过多书》,(清)贺长龄:《皇朝经世文编》卷一○四《工政十》,广百宋斋校印,第44页下。官员们深喜的原因,是百姓一旦被淹,多被迫逃亡,他们的田地就会被官府作为荒地拍卖。
每年农历五月至九月,是漕粮北运时期。为维持运河航道的畅通,此时洪泽湖、运河均要闭闸蓄水。这个时期大致相当于公历的6月至10月,“淮河流域于每年夏季七八月之交,多傾盆大雨”。陆养浩:《江北水利辑要》,《江苏研究》第1卷,1935年第3期,第4页。据对1913年至1927年淮河流域月均雨量的统计,每年6—8月份的雨量约占年降雨量的56.4%。陆养浩:《江北水利辑要》,《江苏研究》第1卷,1935年第3期,第6页。因此,漕运进行时,淮水上游支干各河来量极大,无法宣泄,使得整个淮河中游成为滞洪区,只能任其淹没洪泽湖以西的凤阳、泗州、颍州等地区。
总之,明末清初黄河决溢和洪泽湖多水患与小冰期并无实质性的关联,与厄尔尼诺关系也不大。西汉武帝时,丞相田蚡为一己之利,编造谬论,把黄河决溢归咎于上天。妄称:“江河之决皆天事。”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大加附会:“而望气用数者亦以为然。”
《史记》卷二九《河渠书》,第1409页。明末清初的淮北洪灾主要是因封建朝廷蔑视民生、视民为蚁、治水事务以服务政治需要所致。
二、城乡沦为鱼窟
淮北广大乡村常年被淹没浸渍。康熙五年(1666),在靳辅大筑高家堰以前,泗州等地因大堰阻拦,“泗东半沉水内”。乾隆乙亥(1755)夏,凤阳宿州、灵璧、虹县大水,“白浪滔滔没烟树”。(清)贡震等修:乾隆《灵璧县志》卷四《杂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30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3页。
邳州南濒黄河,金乡、鱼台等十多县之水汇入微山湖,湖水南溢侵入邳州境内,“盖自明迄今,称泽国者二百年矣”。(清)靳辅:《邳州水患》,《治河奏续书》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79册第41页。在海州,无休止的溃决造成的生态破坏可谓触目惊心。如顺治十五(1658)、顺治十六年(1659),沭阳大水。顺治十七年(1660)、顺治十八年(1661),淮水、沭水并涨,一望皆水。
(清)唐仲冕等编纂:嘉庆《海州直隶州志》卷三一《拾遗》,嘉庆十六年刻本,第31页。
沛地,嘉靖二年(1523)秋,黄河决堤,引发大水。“堤堰崩圮,冲坏庐舍,平野中清碧接天,民多流亡”。嘉靖八年(1529),“水盛溢,舟入市。乡邑漂没,民皆筏居”。
(明)王治等修:《沛县志》卷九《杂志》,嘉靖年间刻本,第55页。嘉靖三十二年(1553)秋,“河决丰县,由昭阳湖穿李家港口,出镇口,上灌南阳,而单县决口复溃,鱼台、济宁间平地成湖”。《明史》卷八四《黄河下》,第2069页。
黄河水从萧县经宿州符离沟,南流入泗州境会淮水为患,由归仁集东奔涌而下,逐年冲决。萧县、砀山、宿州、睢宁、灵璧、虹县等县,“离河甚远……然大水骤至之际,禾苗尽空”。(清)潘镕纂修:《萧县志》卷三《河防》,嘉庆二十年刻本,第18页。吴柽称,微山湖、马场湖附近,“每见湖水泛滥,田、湖莫辨”。(清)徐宗幹修:《济宁直隶州志》卷二之五《山川》,咸丰九年刻本,第22页。为了济运,河官们事实上蓄水于民田,而非仅蓄水于湖。
由于水患极其严重,田地被长期浸淹,百姓几乎忘了“田”与“湖”的区别。明人张瀚写道:“自淮入河,为害桃源、宿迁、邳州。嘉靖初年,黄河之水澎湃横流,尚畏深险。数年后,河道顿异,流沙涌塞,仅存支派,浮舟甚难,行人抠衣可涉。……行民间田野中,荡为江湖,舟人亦称曰湖中。”(明)张瀚撰,盛冬铃点校:《松窗梦语》卷二《北游纪》,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0页。
据民国前期地方官员称:“睢宁当明清之交,本属泽国,旧称五湖七港,至今农人赴田耕作,名为‘下湖’。”
《睢宁县长朱伯鸿、参议会议长姚云帆致江苏省水灾急赈委员会》(1948年4月6日),江苏省档案馆馆藏南京国民政府江苏省社会处档案,全宗号:1009,卷号:乙-1918,缩微胶卷第000292片。海沭地区的方言中是没有“田”“地”之类的词汇的,当地人把农田称作“湖”,下田称为“下湖”。
河湖在淮北屡决,甚至有外堤和城墙护卫的县城、州治乃至府衙都难逃被淹圮的命运。从地名学上即可窥见淮北所受水患的一斑。康熙十九年(1680),唐宋名城泗州永沉洪泽湖底。泗州城在沉没前即已屡屡被淹。泗州旧志中有徐城、下相、娄林等县名,至乾隆时,“皆不可考”。泗州的村落多以城名,如川城、城子湖之类,“意皆古县镇也”。(清)叶兰等纂修:乾隆《泗州志》卷二《建置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30册,第192页。数百年里,洪泽湖底淹没的何止是一座泗州城!整个淮北地区的城市乡村,在明以后,多经历着与泗州相同的命运。
梁城,“在凤阳府西南。……今淮河中有梁城滩”。(清)马冠群:《安徽地略》,(清)王锡祺辑:《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17册,杭州古籍书店1985年版,第4页上。羊城,“相传古虹州城,陷为湖”;香城,“相传徐偃王夫人祷祀处。……今为村落云”;义城,“在陡湖,旧志云晋置县”;淮平县,“金元置州附郭,未详所在”;雁门关,“徐王建国,关口代设巡司,今没于水”。(清)方瑞兰监修:《泗虹合志》卷二《建置志》,光绪十四年刻本,第28-29页。由于洪水的蹂躏与毁坏,这些古代城池均已不复存在,唯有泥墙草顶的乡间小村落,还继承着古代城市的名称。
经常遭遇水患的安徽灵璧县,万历十八年(1590),水积城中逾年,曾准备迁城。史志称该县“市集不足志也”。睢河北岸的三村集、陵子集、孟山集、潼郡集,“元明间号称繁华”。到乾隆时代“所存者,颓垣破屋,居民逃亡殆尽,即生聚亦复难言也”。(清)贡震等修:乾隆《灵璧县志》卷一《舆地》,《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30册,第23页。明人曾以诗记被淹城池:“旧迹名犹在,城根尚蜿蜒。路碑残月日,屋瓦旧人烟。祷雨留神树,耕田得古舩。”(清)方瑞兰监修:《泗虹合志》卷一八《诗》,第12页下。
蒙城,崇祯十五年(1642),“黄河决溢,城多倾坏”;顺治四年(1647),“大雨连月,城崩陷”。汪篪等修:《重修蒙城县志》卷二《建置志》,民国四年刊本,第4页上。怀远县城,南面临淮,“沉灾迭见”,“故于旧城之西,复筑新城”。沈秉璜:《勘淮笔记》,1926年,第107页。涡阳县城北庄子台,“没于水”。(清)王敛福等编纂:《颍州府志》卷二《建置志》,乾隆十七年刻本,第65页下。息县长陵集,在唐时为长陵县,19世纪中期距淮河达1.5里,60年后已逼近河滨,“长此迁移,该集之沦陷为河实意中事”。沈秉璜:《勘淮笔记》,第60页。曾是临淮城的朱店,到20世纪早年,“居民寥落……附近多瓦砾”。沈秉璜:《勘淮笔记》,第39页。昔日的临淮寺,当时已湮没无迹。在扁担河入淮处有百间庙,“崩塌日甚”,庙屋原有100间,1918年仅剩1间,“余均倾圮矣”。沈秉璜:《勘淮笔记》,第40页。闻一多描写了民国时期百姓被迫全部逃亡后的临淮关梁园镇的景象,“他们都上那里去了?怎么虾蟆蹲在甑上,水瓢里开白莲;桌椅板凳在田里堰里漂着;蜘蛛的绳桥从东屋往西屋牵?门框里嵌着棺材,窗棂里镶石块!”姜玉峰、孟庆国编:《凤阳歌》,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9页。
鱼台县,“乾隆二十一年河决入城,徙今治”。(清)徐宗幹修:《济宁直隶州志》卷二之二《方舆志》,第18页下。徙治不到30年,“又阨于水”。(清)徐宗幹修:《济宁直隶州志》卷末“志原”,第27页上。在两汉极一时之盛的徐州,直到唐中叶,“江淮漕运、商贾咸出于徐”。由于徐州为泗水、黄河等河流交汇之地,“金河夺泗,而泗堙。元河夺汴,而汴绝。浊流奔注,汨没千里。留圮于水,吕沦于沙,城郭径术,渺不可辨”。(清)吴世熊等总修:《徐州府志》卷一○《舆地》,同治甲戌年刻本,第9页。明末以后,几乎年年溃决的黄河徐州段地区被洪水淹没的城池堪与泗州相比。如铜山县城“明季城没于水,官署因之俱圮”。在铜山县城西南的徐州道署,初建于洪武十一年(1378),“万历末避水患迁城东大察院,寻圮于水”。徐州府署,“天启四年(1624)圮于水,迁州治于云龙山”。王嘉诜纂修:《铜山县志》卷一一《建置志》,民国十五年刻本,第1-2页。徐属河务同知署,“天启四年没于水”。王嘉诜纂修:《铜山县志》卷一一《建置志》,第3页下。户部分司署,“正德间圮于水”。王嘉诜纂修:《铜山县志》卷一一《建置志》,第6页上。演武厅,“旧在城北九里山,前明万历初,因水迁城南凤凰山南”。皇华亭,“嘉靖中没于水”。王嘉诜纂修:《铜山县志》卷一一《建置志》,第8页。永福仓,“没于水”。预备仓,“没于水”。常平仓,“在城北三里,后移南关堤内,又沒于水”。王嘉诜纂修:《铜山县志》卷一一《建置志》,第9-10页。
嘉靖五年(1526),黄河在沛县决口,灌入昭阳湖,“水没丰县城,徙治避之”。万历四年(1576),黄河丰县、曹县段长堤决口,丰县、沛县、徐州、睢宁,“田庐漂没无算”,河水吞没了宿迁城。万历帝批准了督漕侍郎吴桂芳的请求,同意迁移宿迁县治。万历五年(1577),黄河水冲垮了萧县县城,知县伍维翰迁县治于三台山之南。天启二年(1622),水淹睢宁,“庐舍漂没”,被迫迁移县治。天启四年(1624),黄河徐州段魁山堤决口,徐州城中水深达1丈3尺,“民苦淹溺,议集资迁城”。最后,官民迁州治于云龙山之东。同年,睢宁县城被水淹尽圮,总河李若星迁移县治。(清)吴世熊等总修:《徐州府志》卷一三《河防考》,第8-16页。砀山县城,“嘉靖肆拾壹年水没,迁治小神集……万历贰拾陆年水没”。
(明)刘芳等修:《砀山县志》前卷《沿革》,崇祯十二年刻本,第42页上。
这类情形在淮安府也极为常见,如桃源有名为“陆城”“吴城”等村庄,而这些村庄“为鱼鳖所占者过半”。(清)吴卓信:《书桃源县志后》,(清)贺长龄:《皇朝经世文编》卷二三《吏政九》,第35页下。桃源县大王庙,“康熙三十五年没于水”。张相文总纂:《泗阳县志》卷二二《名宦》,民国十五年刻本,第12页下。清河县治于崇祯末迁至甘罗城,“康熙中屡圮于水”。(清)胡裕燕修:《清河县志》卷二《建置》,光绪二年刊本,第3页下。程晋芳《重修勺湖草堂记》载,乾隆甲午年(1774)秋八月,“黄河决老坝口,灌淮城,草堂没于水”。段朝端纂:《续纂山阳县志》卷四《漕运》,民国十年刻本,第64页上。涟水县,经民国前期实测,旧黄河北堤堤顶高于城墙2公尺多,高于城内地面7公尺多,“黄河若不北徙,该城迟早为泗州之续矣”。沈秉璜:《勘淮笔记》,第145页。
1911年淮河中下游地区水灾过后,美国红十字会派出了由西伯特上校(Colonel William L.Sibert)为首的工程师团对淮河进行调查。据他们估计,水灾造成了皖北10 470平方英里、苏北2300平方英里的土地被淹没。加上洪泽湖等低洼区由于高水位的淹没,大约有60万公顷的土地不能垦种。总的说来,淮河造成的灾害,每年大约夺走了1000万人的口粮。Walter H.Mallory, China: Land of Famine, New York:American Geographical Society, 1926, pp.50-51.对于把明祖陵的安全视为至高无上事务的明朝,以及视运道为生命线的清朝来说,每年的农业损失无疑很严重,再加上鲁南与豫东南的损失,水灾给淮北农业造成的损失十分惊人。
三、从“鱼米之乡”到“穷山恶水”
淮北曾为中国经济相对发达的地区。这里土地肥沃,极适于农耕,有利于稻、桑、麻的种植,是比较富饶的地区。宋代民谚有“走千走万,比不上淮河两岸” 胡焕庸、张善余:《中国人口地理》下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49页。之说。任瑗称:淮安“财赋殷繁,鱼米沃壤”。段朝端纂:《续纂山阳县志》卷四《漕运》,第39页上。旧志称盐城:“士惇礼让之风,民乐鱼盐之利。”
杨瑞云等修:《盐城县志》卷一《风俗》,万历年间刻本,第12页上。明代州志称海州为“鱼盐之邦”。(明)张峰纂修:《海州志》卷二《土产》,隆庆年间刻本,第14页下。海沭地区,“晓市多鱼蟹,村庄足稻粱”。钱崇威总纂:《重修沭阳县志》卷一四《诗征》,民国年间刊本,第121-122页上。
学者们根据淮河流域贾湖遗址出土的古稻谷(米),提出长江-淮河上游最有可能是中国稻作发祥地的观点。王像坤、孙传清主编:《中国栽培稻起源与演化研究专集》,中国农业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在赣榆盐仓城龙山文化遗址等地也发现了栽培稻的遗迹。李洪甫:《连云港地区农业考古概述》,《农业考古》,1985年第2期。总之,在距今7000年之时,淮河流域已普遍掌握了稻作栽培技术。王像坤、孙传清主编:《中国栽培稻起源与演化研究专集》,第19页。
西汉武帝(前140—前87)时,豫南和皖西地区修建了大量的陂塘用于农田灌溉。Ch’ao-ting Chi,Key Economic Areas in Chinese History: As Revealed in the Development of Public Works for Water-Control,New York:Paragon Book Reprint Corp,1963 (First Published by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36, London), pp.89-90.今天可以普遍见到的淮北汉画像石,牛耕总是其表现的重要内容。如淮北市白渎山出土的“田畴与耕牛”。高书林:《淮北汉画像石》,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77-78页。在睢宁双沟发现的东汉《牛耕图》,内容为双牛牵一犁,一农夫扶犁呵牛。这与汉代流行的“用耦犁,二牛三人”耕作制度相比,《牛耕图》中的耕作方式是一大进步。田忠恩等:《睢宁汉画像石》,山东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62-63、101-102页。
建安(196—219)初,陈登为徐州典农校尉,“尽凿溉之利,秔稻丰饶,遂成沃土”。武同举:《淮系年表》卷二《汉魏》,1926年,第11页。魏文帝(220—226)时,郑浑为阳平、沛郡太守,在萧县、相县(今安徽宿县西北)两县边界,“兴陂遏,开稻田”。《三国志》卷一六《魏书·郑浑传》,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511页。曹操与袁绍相争时,沛国相人刘馥任扬州刺史,兴治芍陂、茄陂、七门、吴塘诸堨,“以溉稻田,官民有畜”。《三国志》卷一五《魏书·刘馥传》,第463页。魏将邓艾在成年后做过汝南的稻田守丛草吏。《三国志》卷二八《魏书·邓艾传》,第775页。宣帝(240—253)时,为了“省许昌左右诸稻田”,邓艾北临淮水,自锺离而南,横石以西,尽沘水400余里,置营佃守。同时他兼修广淮阳、百尺二渠,上引河流,下通淮潁,大治诸陂于颍南、颍北,穿渠300余里,溉田2万顷,淮南、淮北连成一片,“自寿春到京师,农官兵田,鸡犬之声,阡陌相属”。
《晋书》卷二六《食货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85页。
唐代以前,淮北地区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经济上,均是中国的“核心”地区。开元、天宝年间(713—756),全国各道正仓中,河南道储粮最多,达580余万石;义仓所储,超过千万石的仅河北、河南两道。史念海:《河山集》,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17页。唐人涉及淮地的诗,水稻是其经常描写的风物之一。朱庆馀《送淮阴丁明府》:“鸟声淮浪静,雨色稻苗深。”
(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五一四,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867页。刘禹锡《送李中丞赴楚州》:“万顷水田连郭秀,四时烟月映淮清。”
(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三五九,第4047页。白居易《早发楚城驿》:“荷塘翻露气,稻垄泻泉声。”(唐)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一六,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264页。李嘉佑《白田西忆楚州使君弟》:“鱼网平铺荷叶,鹭鸶闲步稻苗。”
(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二百七,第2167页。许浑《淮阴阻风寄呈楚州韦中丞》:“刘伶台下稻花晚,韩信庙前枫叶秋。”
(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五三四,第6095页。
明以后,由于工程性蓄水和工程性缺水相伴,农民只能靠天吃饭。冬春洪水较少,夏秋往往洪水泛滥。如沛县,嘉靖八年,黄河决堤,后“平地沙淤丈深”。
(明)王治等修:《沛县志》卷九《杂志》,第55页。砀山县“屡经水患,地多淤沙浮土。虽屡浚凿成河,然一经水涨,率易淤塞。故河渠之名,变迁不常,缘是以为民病,日益滋焉”。(明)王梴等修:《徐州志》卷四《地理志》(上),嘉靖年间刻本,第49页上。邳县境“夏秋多水患,有多数地方,仅能种麦一次,麦甫收成,水即淹至,及冬始退尽”。江苏省长公署第四科:《江苏省实业视察报告书》,商务印书馆1919年版,第230页。因此,农民只能种植一季越冬的旱作物。这样一来,淮北的稻田越来越少。
徐州府,“谷宜麦菽麻,其黍稷八谷,繁殖如他郡,惟稻种最罕”。(清)吴世熊等总修:《徐州府志》卷一○《舆地考》(上),第13页上。直到民国前期,稻田因“铜山水利未兴,不能播种”。江苏省长公署第四科:《江苏省实业视察报告书》,第220页。萧县“旧不种此”。(清)潘熔纂修:《萧县志》卷五《物产》,第1页上。沛县等与山东接壤的微山湖沿岸,“土性宜稻,惟夏秋水潦,泛溢可虞。”因此,种稻之事,只能流于纸面,“若仿江南办法,先筑圩堤,试办种稻,则足以护水而收成效”。江苏省长公署第四科:《江苏省实业视察报告书》,第225页。睢宁,“壤土瘠薄,非有膏腴薮泽之饶。夏麦秋禾,亩无沟遂,不宜稻产”。(清)丁显纂:《睢宁县志稿》卷三《疆域志》,光绪十二年刻本,第5页上。睢宁仅有的稻,“旱产,百无一二”。(清)丁显纂:《睢宁县志稿》卷三《疆域志》,第8页上。宿迁县,“下隰之稻,百不及一”。严型总修:《宿迁县志》卷二《疆域志》,民国二十四年刊本,第9页下。沛县“少稻”,注曰:“旱田不宜于稻,洼区间有种者。府志引《说文》,‘沛国谓稻曰稬。’或古昔独盛欤?”于书云纂修:《沛县志》卷三《疆域志》,民国九年刻本,第7页上。“稬”即“糯”,可见这里曾是糯米的产地。
宿迁、沭阳、赣榆等地,清初漕粮尚征粳米。康熙前期靳辅治河时,“为黄河漫溢,田地皆成沙土,止产粟米”。清廷被迫在这里改为征粟。《清圣祖实录》卷八五,康熙十八年己未冬十月戊寅条,《清实录》第4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82页。太和县,“无水田”,稻“昔曾多有种者”。丁炳烺主修:《太和县志》卷四《户口》,民国十三年刻本,第31页上。后来桃源等地相继改折。乾隆年间,署江苏巡抚萨载奏:“淮安府属之阜宁县,每年额征漕南等米麦九千五百五十石零。该县滨临湖海,地土沙潽,产米本属无多。……历年粮户完漕,全系买自县邑,赴淮交纳,恒多未便。”
《署江苏巡抚萨载奏折》,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代宫中档与军机处折件,箱号:2771,文献编号:014430。不但稻米无法种植,就是其他物产也几毁灭。徐州地区“盖自河水荡决,黄沙无垠。徐下邑多被其患,向所称诸物产,或荒淤不复。生民赖贸迁为用,而川渠不常达,陆运艰阻。河既北徙,内产吿匮,外物罕通,徐之民益贫困”。(清)吴世熊等总修:同治《徐州府志》卷一○《舆地考》(上),第14页下。
明、清乃至民国时代,中外学者公认淮河为水田和旱田的天然分界线。昔日鱼米之乡的淮北成了黍、麦的低产地。胡焕庸指出:“淮安以南为水田,淮安以北即为旱田,界限非常清晰。”胡焕庸:《两淮水利盐垦实录》,国立中央大学地理学系1934年版,第7页。一部地理学著作开宗明义地指出:“淮北是杂粮分布地,江南北是米的分布地。”李长傅:《序》,《江苏》,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页。淮北从高产的水稻生产区演化为低产粗粮产区的原因,不少学者认为明末出现了所谓的“小冰期”;并且认为在明末出现粮荒时,美洲传入的玉米、番薯正好缓解了这次危机。
包括洪泽湖流域在内的淮北地区,1400—1600年水稻减少最为严重,但同样据竺可桢研究,1400—1600年中国严冬次数仅为24次,远不及1200—1400年的60次。
竺可桢:《中国历史时代之气候变迁》,《国风半月刊》,1933年第4期,第3页。竺可桢认为:“中国每百年之严冬次数……第十二及十四世纪而达其极;至十五世纪再行减小,足证自一一○○年至一四○○年,气候必异常寒冷。”
竺可桢:《中国历史时代之气候变迁》,《国风半月刊》,1933年第4期,第4页。这说明,1400—1600年淮北水稻消失或减少与小冰期无关。
考诸史籍,淮北水稻种植大面积转向其他旱作物生产之时,即在所谓的“小冰期”以前以及中间,官府在海河流域植稻的事实不绝于书。就在万历时期,汪应蛟任天津巡抚,见葛沽、白塘等处田多荒芜,遂募民垦田5000亩,水田占十之四,每亩产粮四五石。汪上疏称:“天津屯兵四千,费饷六万,俱敛诸民间。留兵则民告病,恤民则军不给,计惟屯田可以足食。今荒土连封,蒿莱弥望,若开渠置堰,规以为田,可七千顷,顷得谷三百石。近镇年例,可以兼资,非独天津之饷足取给也。”这个奏疏获得了批准。
《明史》卷二四一《汪应蛟传》,第6266页。天津城南5里有水田200余顷,号曰“蓝田”,为康熙年间总兵蓝理所开浚,河渠圩岸面积达数十里。蓝理曾聘请闽、浙农民传授技术,当地人称这里为“小江南”。
徐珂編:《清稗类钞》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4-75页。
清前期,李光地任直隶巡抚时,涿州水占之地,每亩售钱200文,尚无人肯购,请求兴修河间水田。一旦开辟成水田,每亩值银10两。乾隆年间,直隶总督高斌请开永定河灌田,“查勘所至,众情欣悦”。霸州知州朱一蜚,在乾隆九年(1744)二三月间劝民开井2000余口,用于灌田。一些民间士绅也常自行在北京周边地区种植水稻。石景山有位修姓庄头,“家道殷实,能自引浑河灌田,比常农亩收数倍,旱潦不致为灾”。蠡县有位富民自行凿井灌田,“愈逢旱岁,其利益饶”。
《清高宗实录》卷二一六,乾隆九年甲子五月甲申条,《清实录》第11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79页。乾隆九年山西道御史柴潮生奏请特遣大臣一员,由国家拨款数十万两,在河间、天津二府,督同道府牧令,除运河、滹沱河外,其余河渠淀泊,凡有故迹可寻者,均重新疏浚。在河渠淀泊之旁,各开凿小河。小河之旁,各开设大沟。依次建立水门,递相灌注。旱则引水入沟以溉田,潦则放闸归河以泄水。离水较远之处,每一顷田,掘井一口。十顷田,则堀大塘一口,以供灌溉。并请另派大臣一员,到直隶其他府州,按河间、天津二府的方法办理。他认为,“九土之种异宜,未闻稻非冀州之产。现今玉田、丰润秔稻油油,且今第为兴水利耳”。《清高宗实录》卷二一六,乾隆九年甲子五月甲申条,《清实录》第11册,第779-780页。
农学家认为:如果有了充足的可调控的水资源,水稻可以在多种土壤和多种气候下生长。D.H.Grist,Rice,London:Longmans, Green and Co.LTD, 1965, p.32.美国地理学家葛德石(George Babcock Cressey)写道:“水稻是突出的农产品,占中国南部地区人民食物的绝大部分。尽管水稻可以种植到极北的海参崴,但在秦岭和淮河以北地区仅有极少量种植。苏北的清江浦和淮安是大片水稻区的极限。”George Babcock Cressey, China’s Geographic Foundations: A Survey of the Land and Its People, New York and London:McGraw-Hill Book Company, Inc.1934, p.101.
既然所谓的“小冰期”并不影响海河流域乃至海参崴地区的稻米生产,那么就淮北稻米种植业的消失而言,“小冰期”绝不会是主因。
其实,早有学者通过对淮北地区光热、降雨等气象资料的分析,指出淮河流域水稻兴衰与历史上物候的波动没有什么关系,而是水患所造成的。张义丰等主编:《淮河地理研究》,第90页。也就说,淮北地区无法种植水稻主要是因水资源无法利用,而非小冰期或厄尔尼诺所致。
良好的水利设施不仅是稻米生产的最重要保障,还能在某种程度上改善气候。菲律宾农学家柯拔兰指出:“灌溉不仅是应用于气候和米的种类,并且它的应用对于米还有这样的作用,就是它可以改变气候本身。”Edwin Bingham Copland, Rice,London:Macmillan, 1924, p.17.转引自[匈]马扎亚尔著,陈代青、彭桂秋译:《中国农村经济研究》,神州国光社1934年版,第53页。也可以说,淮北水利设施的破坏,造成了气候在一定程度上的改变;而不是小冰期之类的气候变化造成了淮北水患频仍。并且,就粮食提供的营养和热量而言,玉米和番薯绝对无法与稻米相提并论。
结 语
大运河的修筑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体现了中国辉煌的文明和灿烂的文化。但封建统治者为维持运道,不惜把黄河水流全部逼入淮河,任由黄河水在徐州、邳州、淮安、海州地区漫流,并在基本上没有什么落差、地势极为平坦、极不适合修建水库的淮河中游造就了一个庞大的人工湖泊——洪泽湖,把皖北数千平方公里的乡村镇市作为蓄洪区,把苏北广大地区作为行洪区。此外,还在鲁西南高地上建造了为运河供水的大型水库微山等湖泊。这些因素造成了淮北生态的急剧衰变,把淮北从鱼米之乡变成了穷山恶水之地。长期的洪水淹浸,使淮北大量城池倾圮,市井成河,桑田沉为湖荡,田庐变为鱼窟。淮北人已忘了“田”“地”这些词汇,只知有“湖”。
明清时淮北的水患以及农作物种植的演变,绝非被污名为素质不高的“泼妇刁民”之过,与小冰期和厄尔尼诺也无实质性的关联,而是封建统治者一手操持的结果,是赤裸裸的人祸。
封建专制统治者随意淹没淮北这样广大的地区,说明他们尽管打着“仁政”的旗号,实质上没有尊重“人”的意识。经常性的蓄水、泄水淹民,充分暴露了他们视民命如草芥的本性;即便救灾施赈,也不过是担心遍野哀鸿变为覆舟之水而已。在这方面,他们绝对无法与近代资产阶级相提并论。恩格斯指出:在文明国家,“统治阶级就是资产阶级。但是,社会,特别是资产阶级,有责任保护每个社会成员的生命,比如说设法不要饿死一个人”。
[德]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根据亲身观察和可靠材料》(节选),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08页。在封建专制社会,水患到来时,饿死人,乃至“人相食”则是常态。
封建专制统治者不可能赐给淮北阳光和雨露、施舍真正的福利,不可能推動淮北进入近代文明社会。一句话,专制权力只会在淮北作恶,而不能寄望其行善。当近代江南人承受资本主义经济的种种痛苦时,被视为与江南相差千年的淮北却苦于没有这些资本主义经济的影响,视饱受责难的近代工业文明为福音。而当专制权力的统制稍弛,淮北出现市场经济的空隙时,淮北人便焕发出无穷的创造力。
责任编辑:孙久龙
From Fertile Land to Barren Soil:
The Transformation of Toponym and Causes of Flooding in Huaibei(淮北)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MA Jun-ya
(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23, China)
Abstract:
Before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Huaibei(淮北)had been known as “fertile land” and was the most important economic zone in China. It gradually declined since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fter the Song Dynasty, the folk saying “As long as there is a bumper harvest in the Yangtze and Huai River basins, there will be no famine all over the country” transformed into “As long as the crops of Su(苏)and Hu(湖)prefectures is ripe, the whole country will be full of food”. The original “land of fish and salt”, “fertile land of fish and rice” and “land of fish and rice” in Huaibei were replaced by “barren hills and evil rivers” after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uaibei had experienced a dramatic decline from fertile land to barren soil. The primary purpose of the Ming and Qing governments’ water control in Huaibei was not to prevent and reduce disasters, but to maintain water transportation, which seriously damaged the hydrological and ecological environment of Huaibei, making Huaibei, which was extremely rich in water resources formerly, a region of shortage of engineering water and even of seasonal concurrence of water shortage with floods. As a result, Huaibei dialect has long called farmland as “lake”, and people forget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lands and lakes.
Key words:fertile land; barren soil; land of fish and rice; badla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