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滨
国庆假期这几天,我和妻子住在亲戚空着的房间里,杭州虽已到秋天,还要整天开着空调。透过两扇不大的窗户,可以感觉到外面灼热的阳光。
三十年前我从杭州的一所大学毕业,因为考的是师范委培的专业,得回老家当教师,没有机会留下来。两年的大学生活对于一生很短暂,却让我记住了一座城。而杭州又是怎样的一所城呢?烟雨蒙蒙的西湖,如胶似漆的情侣;拥挤的152 路公共汽车,汗臭味和女人的香味;买电话卡差一毛钱非要把我的100 元给换掉的店主,那副小气的嘴脸;本地人讲杭州话自感优越的讨厌样子,听起来倒蛮舒服,可我只学会说“自行车”三个字……
我的记忆一点一点被激活,就像某个失眠的夜晚,浴室里龙头的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清脆、清晰、清醒,而睡在床上的大脑却波翻浪涌,混乱、纠缠、痛苦。或许水早已滴完,或许根本没有水滴,或许是心跳和脉搏在滴。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我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力,我得出去走走。
小区里迎面而来的都是年轻人,特别是女孩子,薄裙飘飘,趾甲鲜红,衬衣背心,细腰美脐。妻子在旁边,我不敢多看。到了地铁上,也几乎全是二三十岁的,把我们两人显得好老。看他们戴着耳麦,玩着手机,漠然随意的样子,我有些恍惚,我的青春又是什么模样呢?
从地铁站出来,我想打的,妻子要骑自行车,说按照百度地图的智行提示,去保俶塔骑车比打的还快。路上车水马龙、绿树成荫,我跟在妻子后面,看着她骑车轻快的背影,想起自己读大学那会,经常骑一辆破自行车,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停留。那时有桩很大的心愿,就是双休日骑车去外面玩,后座能坐着一个女孩子。这愿望到毕业都没实现,只是期间有两名女同学向我借过自行车,也算是满足了一半愿望吧。我和妻子结婚有二十多年,柴米油盐,有欢笑也有吵闹。妻子比我务实很多,但还是遵从了我所谓的杭州情结,省下钱,十年前在杭州买了房子,靠出租来还按揭。十多年来自己的房子一夜都没住过。现在女儿大了,又想着孩子如果将来到杭州发展,这房子会不会太旧了。难得今天看到妻子这么轻松,也许是这段时间我和女儿都听话了,也许是杭州的下午退掉炎热迎来凉快,爽心了吧。
爬到保俶塔,比我想的要新,要好看。学校离这里不远,却一次也没登过。倒是山脚下的宝石城里面有个舞厅,我可是常客。那时候的我该有多无聊,把好多时光和父母给的零花钱给浪费了。转到初阳台,瞧见不少人在拿着相机拍照,挤过去一看,原来在拍山那边的夕阳。我也拍了几张,发现夕阳像个破了壳的蛋黄,把天和云流得满身都是,让眼前这几棵微风中的小树笑得都直不起腰来。平台的另一边,穿过粗枝茂叶看下去,西湖上的游船像黑色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溅在了断桥周围。这角被我忽视太久的风景,就这样突然闯进了三十年后的今天,而此时天色已暗。我只好匆匆顺着下山道,想快点走完计划路线中的黄龙洞、老浙江艺校、曙光路,在半山腰被民俗园紧闭的大门挡住了去路。
接下来的几天,我有时和妻子一起,有时一个人,走完长长的苏堤,爬上玉皇山的最高处,沿京杭运河逛武林门码头、拱宸桥。记忆像是刚进入的梦境,我试图拾起,又试图丢弃。拾起那些美好的,丢弃那些伤感的。置身于杭城的山山水水,既奢望永远和风细雨、波光峰影,陶醉其中,又觉得学业无成爱情不至亏欠了这上苍带给人间的艳媚。梦中的我沉湎、烦愧,欲罢不能。毕业后,有好多次到杭州出差或者开会的机会,我都找理由推掉,就像怕见一个对我期望甚高的老师。这次终于有七天的时间,我四处找寻之前的记忆,要留下以后的记忆,却发现梦已深,所有的美好和伤感都是过往和今夕。
想到退休后或许会在杭州生活,我这几天也到超市买菜、坐公交车出行、去图书馆看书,试试自己能否适应。超市买来的海鲜烧起来没有家里的鲜,公交车颠颠簸簸坐得不大舒服,还是图书馆书多安静,能待上半天一天的。这些我都不担心,我怕的是到了那个时候,我能跟上这个城市的快速和拥挤吗?我能面对这个城市的机械和冷漠吗?我能习惯这个城市的虚假和奢华吗?以前碰到也听说过杭州出租车司机绕路、景区卖东西以次充好、娱乐场所高价宰客等事,这几年应该好多了。杭州大概是一個让人恨铁不成钢的学生吧,它迎接旅游客来却使人失望而归,它吸引年轻人来却使人总不断逃离,它诱惑养老者来却使人常身心疲惫。但对我来说,三十年前它带给了一个离家少年多少的兴奋、彷徨和迷失,三十年后它又给一个中年男人带来了美丽的景色、青春的气息和未来的向往。
那么我老了能在杭州生活吗?只要旁边有妻子、女儿,还有几个老年朋友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