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梦城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100871 )
汉语语言学界在讨论现代汉语的指人施事名词时,用到过Pustejovsky(1995)提出的“恒常性/瞬时性名词”(individual-level/stage-level nominals)概念。①现代汉语里的“司机”和“乘客”,在词汇语义上均可看成相关定义事件(defining event)“开车”“坐车”的施事,也就是本文所说的指人施事名词。当我们判定某人为“司机”时,往往是根据他的职业,而不用激活(activate)具体的开车情境;而相对来说,若要判定某人为“乘客”,则只能借助于乘车情境——某人或是正在车上,或是排着队将要乘车,等等。据此,“司机”可以认为是恒常性名词,“乘客”则是瞬时性名词。
已有的研究涉及恒常性/瞬时性名词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两类名词的构词形式特点,另一方面是它们的句法语义表现。这些研究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是仍有缺憾,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这些研究在引入“恒常性/瞬时性”时,多是将其作为意念(notion)概念,目前尚缺乏清晰的、形式上的界定标准。
第二,前一方面的研究局限于词,比如宋作艳(2010)(1)宋作艳:《类词缀与事件强迫》,《世界汉语教学》2010年第4期。区分出了汉语里恒常性名词与瞬时性名词常见的类后缀:
1a. 恒常性名词:X家、X手、X师、X员、X工、X匠、X夫……(2)本文所引例句,凡来自真实语料,均在例句后标明语料库出处,其余则为自拟。
1b. 瞬时性名词:X者、X人、X客……
再如宋作艳(2015)、周韧(2016)均指出,“X家”是比较固定的身份,属于恒常性名词,可以隐含谓词,因此“家”除了粘附在动词性成分后(如“演奏家”),还可以粘附在名词性成分后(如“钢琴家”);而“X者”只是临时的身份,属于瞬时性名词,一般需要动词性成分来将该身份明确揭示出来,因此只能说“演奏者”,不能说“*钢琴者”。(3)宋作艳:《生成词库理论与汉语事件强迫现象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41页;周韧:《汉语三音节名名复合词的物性结构探讨》,《语言教学与研究》2016年第6期。但是,Pustejovsky(1995)说的是nominal概念,是指广义的名词性成分。那么,汉语里不同形式的名词性短语在“恒常性/瞬时性”上又有怎样的表现呢?这是有待进一步推进的工作。
第三,在本文最关心的句法语义方面,已有研究只注意到了局部的对立。比如袁晓今(2013)提到恒常性名词“作家”和瞬时性名词“作者”在受形容词修饰时的不同表现,如例2所示。(4)袁晓今:《物性结构理论在汉语研究和教学中的应用》,《现代语言学》2013年第1期。这里涉及到的定义事件“创作”,是作家的目的功能,却是作者的产生由来,而“著名”“优秀”是针对目的功能的评价,因此例2a能说,例2b不能说:
2a. 老舍是著名的作家、优秀的作家。
2b.*老舍是著名的作者、优秀的作者。
那么,现代汉语里的恒常性/瞬时性名词有哪些系统性的句法语义差异?这些差异又有哪些是“恒常性/瞬时性”所带来的?这些问题还没有答案。
第四,我们之所以最关心句法语义方面的表现,是因为这牵涉到一个理论层面的问题,即在汉语语法研究中引入“恒常性/瞬时性名词”这对概念的效力究竟有多大?这也是已有研究未充分涉及的。
本文就旨在从以上四个方面推进。第一节里,我们通过回顾“恒常性/瞬时性名词”的内涵,寻找在现代汉语里界定两类名词的形式标准。第二、三节是本文的核心部分,我们以“司机”“乘客”为例,全面考察二者的句法语义差异。第四节在总结考察结果的基础上进行理论探讨,此外以“VP的”为例,简单讨论短语层面的名词性成分在“恒常性/瞬时性”上的表现。
我们先从Pustejovsky(1995)的观察说起。(5)Pustejovsky J., The Generative Lexicon,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Publis, 1995, pp.229-230.请看:
3a. The violinist is eating lunch at the cafeteria.
3b. The passengers are eating lunch on the plane.
例3中的“the violinist”(小提琴家)和“the passengers”(乘客)的区别在于,小提琴家的确定是根据“精通拉小提琴的”这一固定角色(role),相应的名词是恒常性名词,而乘客是根据“正在乘坐交通工具”这一临时情境(situation),相应的名词是瞬时性名词。这一差别的一个表现是,例3a的小提琴家在咖啡厅吃午饭时不一定正在拉小提琴,但例3b里吃午饭的乘客一定得在飞机上。也就是说,不在拉小提琴的仍然可以是小提琴家,不在乘坐交通工具的就一定不是乘客。而从定义性特征(defining characteristics)的丢失来看,前者比较困难,后者则相对容易,对于乘客只需下车即可,那么,定义性特征的这种“长久性/暂时性”(persistent/situated)对立,就是“恒常性/瞬时性名词”最直白的分野。用技术性的话说,Pustejovsky(1995)在其生成词库论(the Generative Lexicon)中为名词设计了构成(constitutive)、形式(formal)、功用(telic)、施成(agentive)四种物性角色(qualia roles),反映名词不同方面的词汇语义(6)Pustejovsky J., The Generative Lexicon,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Publis, 1995.,那么,上面提到的定义事件是瞬时性名词的施成角色,即表示名词所指对象是怎样形成或产生的,但对于恒常性名词却不是。
由此出发不难发现,恒常性/瞬时性名词的关键区别在于,在不涉关系小句(relative clause)时,句中的瞬时性名词对主句(matrix clause)VP所指动作的时空信息(temporal information)有限制,该动作必须和名词的定义事件存在时空交叠(overlap),而恒常性名词没有这种限制。那么,我们可以利用添加处所状语的测试,恒常性名词“司机”可以和非开车语义的“在教室”相容,如4a,相对而言,“乘客”所在的4b则不行:
4a. 一位司机在教室学习。
4b. *一位乘客在教室学习。
这一测试可以用来框定汉语指人施事名词在“恒常性/瞬时性名词”上的归属。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利用不同的词义释义句,将两类名词的差别明示出来。具体来说,瞬时性名词可以表示为“在VP的人”,如“乘客”是“在坐车的人”。而恒常性名词除了像“司机”这样可以表示为“职业是VP的人”的情况外,还有其他的角色类型,比如“小提琴家”可以认为是“精通拉小提琴的人”,“烟鬼”可以认为是“习惯抽烟的人”,等等。具体的例子请看例5和例6:
5.瞬时性名词
在VP的人:乘客、顾客、选手、观众、读者……
6.恒常性名词
6a. 职业是VP的人:司机、服务员、医生、作家、商人……
6b. 精通VP的人:小提琴家、歌唱家……
6c. 习惯VP的人:烟鬼、酒鬼、赌徒……
界定标准清楚后,我们接下来的讨论就先以“司机”和“乘客”为例,通过真实语料的考察来概括二者搭配项(collocation)的分布情况,目的是通过系统的考察获得更多像例2那样的由恒常性/瞬时性带来的语法分布的对立。
我们的描写借鉴袁毓林(2014)提出的汉语名词的物性角色系统。在Pustejovsky的基础上,袁毓林(2014)从文本语义的计算机自动分析出发,基于汉语真实文本,将汉语名词的物性角色扩展到了10种,进而将名词的组合方式、搭配习惯、语义解释有机地结合起来。(7)袁毓林:《汉语名词物性结构的描写体系和运用案例》,《当代语言学》2014年第1期。每个物性角色既有相关的语义基础,又有相对固定的句法格式,这正好可以反映“司机”“乘客”在不同句法位置上的搭配项分布情况。下面先介绍袁文10种物性角色的语义内涵及其占据的主要句法位置:
(1) FOR(形式):用以反映名词的分类属性、语义类型和本体层级特征(semantic classes and ontological plane)。不涉句法组配信息。
(2)CON(构成):用以反映名词所指事物的结构属性,包括构成状态、组成成分、在更大范围内构成或组成哪些事物、跟其他事物的关系、物体的大小、维度、形状、颜色和方位等等。可以组成“____+(的+)CON1”或“CON2+(的+)____”的名名定中句法格式。
(3)UNI(单位):用以反映名词所指事物的计量单位。可以组成“Num+UNI+____”的定语为数量结构的定中句法格式。
(4)EVA(评价):用以反映人们对名词所指事物的主观评价、情感色彩。可以组成“EVA+(的+)____”的形名定中句法格式。
(5)AGE(施成):用以反映名词所指的事物是怎样形成的,如创造、天然存在、因果关系等。可以组成“AGE+____”的动宾句法格式。
(6)MAT(材料):用以反映创造名词所指的事物所用的材料。可以组成“MAT+(的+)____”的名名定中句法格式。
(7)TEL(功用):用以反映名词所指的事物的用途和功能。可以组成“____+TEL”的主谓句法格式或“用+____+TEL”的连动句法格式。
(8)ACT(行为):用以反映名词所指的事物的惯常性的动作、行为、活动。可以组成“____+ACT”的主谓句法格式。
(9)HAN(处置):用以反映人或其他事物对名词所指的事物的惯常性的动作、行为、影响。可以组成“HAN+____”的动宾句法格式。
(10)ORI(定位):用以反映人或其他事物跟名词所指的处所、时间等的位置、方向关系。可以组成“ORI1+____”的介宾句法格式或“____+ORI2”的方位短语。
我们从CCL语料库中顺次选取了包含“司机”与“乘客”的各500条有效语料(排除了辞书释义中的元语言用法、专名用法等),就按照上述10种的物性角色来归类记录每条语料中出现的搭配成分。下一小节是我们的统计结果。
下面的表1、表2分别呈现了每种物性角色在包含“司机”或“乘客”的500条语料中所出现的例频(token frequency)及百分比,并且给出每种物性角色中具有代表性的示例,同时给出示范的例句。其中,我们给每类物性角色的值从语义角度划分了小类,目的是方便展示每类角色的内部情况。不过,为了不使表格过于复杂,各小类的例频不再展示,重要的信息会在下一小节的讨论中提及。
我们先来看“司机”的情况:
表1 “司机”物性结构统计表
再来看“乘客”的情况:
表2 “乘客”物性结构统计表
由上可见,在“司机”“乘客”整体或各物性角色整体的例频层面,虽有多少之别,但也很难说出有什么统计性的差异。不过另一方面,在更细的不同语义类的搭配项层面,有不少有无和上表未呈现的数量差异是可以通过词项的词汇语义不同得到解释的。下一小节是我们对此的分析。
观察相关物性角色的角色值,不难发现,不少差异可以由“职业/非职业”的对立得到很直观的说明。这些差异覆盖了大多数种类的物性角色,具体有:第一,CON1角色中,“司机”有“乘客”所缺乏的诸如“需求量”“行驶证”等凸显职业特征的角色实例;第二,CON2角色中,“司机”有雇佣单位(如“公司”等)方面的值,“乘客”没有这方面的值,但相对的有表示其他职业身份的(如“军人”等);第三,EVA角色中,“司机”有真假方面(如“假”等)和职业水平好坏(如“好”等)的评价,而“乘客”则没有;第四,“司机”有BECOME类(如“成为”等)的AGE角色,而“乘客”只能有BE类(如“是”等);第五,“司机”有而“乘客”无TEL角色;第六,在HAN角色中,“司机”有大量的雇佣类行为的值(如“招聘”等),同时因为司机在雇佣关系中的被动性,它还有大量命令类行为的值(如“派”等),这些都是“乘客”所没有的;第七,与命令类行为的原因相似,在ORI1角色中,“司机”与“乘客”在表示役事的角色上(如“让”等)有差别,“司机”的频数高了“乘客”一倍多(11:5)。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差异较难通过“职业/非职业”的对立来充分说明,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CON2角色中,“司机”与“乘客”均有表交通工具的CON2角色,但“司机”的例频为102,而“乘客”则为16例,这也是造成二者CON2例频上巨大差距(207:114)的最重要原因。此外,“乘客”有大量表“空间范围”(如“船上”等)的实例,出现了33次,而司机仅有1例。同时,“乘客” 有表“时间”的角色(如“当天”等),“司机”的同类型角色则在我们的语料里未出现。
第二,EVA角色中,关于即对特定场景中临时特征的描述,“司机”只有2例,而“乘客”则有15例,如“惊慌失措”等。
第三,ACT角色中,尽管“司机”“乘客”的多数实例都与“开车/坐车” 行为相关,但在表示非“开车/坐车”的实例中,“司机”的例子里有“非开车”时间内的行为(如“抽烟”等),而“乘客”没有,“乘客”的例子均表示坐车时的伴随行为或者与坐车情境存在因果联系。
“恒常性/瞬时性”可以较好地解释上述差别。因为“司机”是恒常性名词,“开车”只是司机的职业,无涉具体情境,这就不难理解对于“司机”,表示更具体的职业性质的CON2(如是公交车司机还是出租车司机)比表示所处情境更具体的时空信息的CON2更凸显。此外,因为“司机”句不一定在“开车”场景里,所以句子谓语的时空信息可以和“开车”无交叠,“司机”可以有“非开车”时间的ACT角色。相对来说,“乘客”是瞬时性名词,句子所描述的总是“坐车”情境内的内容,因此不难理解表具体“坐车”时空范围的CON2角色和情境内临时特征的EVA角色会有很多,以及ACT角色总是表示那些和“坐车”情境关系紧密,在句中和“坐车”有时空交叠的行为。
我们还发现,对于“司机”和“乘客”均有的物性角色,“恒常性/瞬时性”仍然在起作用,这表现为组合后的语义解读有所不同,或者说更精细的句法分布上仍有区别。这里先举一例来看。“司机”和“乘客”的AGE角色均有“是”,二者都可以在判断句中充当“是”的宾语,但是“是司机/乘客”受副词修饰的能力却不同:
7a. 老张一直是司机。
7b.?老张一直是乘客。
根据吕叔湘(1980)的看法,“一直”表示“动作持续不断或状态持续不变”。(8)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610页。“一直是司机”没有问题,因为“当司机”的状态可以较长时间持续不变。相对来说,在句中没有时间状语限制的情况下,“一直是乘客”不太好,这是因为“乘客”是瞬时性名词,根据常理,“坐车”的动作不大可能长时间地持续不断。要想让句子变好,就必须加上时段的限制,例如:
8.这段时间/从上午8点到下午5点,老张一直是乘客。
那么,“司机”和“乘客”还有哪些类似的情况呢?下面,我们从定中结构所涉的UNI、CON、EVA角色出发,来看“司机”“乘客”的共有角色在组合后有哪些不同的语义解读,以及恒常性/瞬时性所起的作用。
我们先来看UNI角色。由共有的UNI角色如“个”组成的数量短语,修饰“司机”“乘客”时仍会产生语义解读的不同,请看:
9a. 这辆公交车今天有3个司机开过。(=3个不同的司机)
9b. 这辆公交车今天有50个乘客坐过。(≠50个不同的乘客)
例9a的“三个司机”是对型(type)的计数,3个司机一定是不同的司机。而例9b的“50个乘客”则是对例(token)的计数,可以只有小于50个不同的人坐过,有的坐过不止一次。这正是恒常性/瞬时性的对立带来的:因为“司机”是恒常性名词,是根据职业角色定义的,自足性强,跟具体情境无关,所以即使同一个司机开这辆车的情境出现过多次,也只能算有一个司机开过这辆车。相对来说,“乘客”是瞬时性名词,是由开车的临时情境定义的,那么比如同一个乘客上午和下午各坐了一次车,因为“有乘客坐车”这个情境发生了两次,所以可以算有两个乘客坐过。
关于CON2角色,“司机”和“乘客”均可表示交通工具的CON2搭配,组成粘合式定中结构:
10a. 公交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 火车司机 轮船司机
10b. 公交车乘客 出租车乘客 火车乘客 轮船乘客
10a、10b的语义分别表示“职业开公交车、出租车等的司机”和“正在坐公交车、出租车等的乘客”,名词短语在恒常性/瞬时性的表现上和中心语一致。这带来的一个后果是,a组的名词短语在一定语境下可以对比着说,b组却无论如何不可以:
11a. 我是公交车司机,不是出租车司机。
11b. ?我是公交车乘客,不是出租车乘客。
11a可以发生在如下的语境里:一名司机开着出租车,开得不好被乘客抱怨,然后司机表示自己是(职业开)公交车的司机,不是(职业开)出租车的司机。但对于11b,当说出“是公交车乘客”时,名词短语的瞬时性意味着说这句话时发话人就在公交车上,不在出租车上,那么从信息传递的角度来讲,再说“不是出租车乘客”就显得冗余。
有意思的是,若将结构换成带“的”的组合式定中结构,中心语为“司机”的例子不好:
12a. ?公交车的司机 ?出租车的司机 ?火车的司机 ?轮船的司机
12b. 公交车的乘客 出租车的乘客 火车的乘客 轮船的乘客
这里要说明一点,我们把例12里的CON2角色限于指称上表达无指义(non-referential)的,而如果是有指的(referential),像“公交车的司机”也可以说,比如例13中的“公交车的司机”相当于撞翻小面包车的那辆公交车的开车司机:
13.撞翻后,小面包车侧面朝上,坐在副驾驶员座位的人先从上面爬了出来,然后和公交车的司机一起把驾驶员拉了出来,之后120就来了。(BCC语料库)
把有指的情况排除,我们还发现,能说的12b表达的意思是恒常性的,把下面例14中的“空调公交车的乘客”“北京出租车的乘客”替换为“习惯坐空调公交车的乘客”“北京习惯坐出租车的乘客”,句子的意思基本不变:
14a. 空调公交车的乘客以往主要是年轻人,如今,老年乘客的比例已呈上升趋势。(BCC语料库)
14b. 今天的北京人对出租车的依赖程度越来越高,据有关部门统计,每天北京有 130万人次乘出租车,其中60%是普通市民。而1991年底,北京出租车的乘客中,普通市民只占8-9%。(BCC语料库)
也就是说,对于瞬时性名词“乘客”,受定语修饰时既可以构成粘合式也可以构成组合式。在前一种情况里,名词短语和中心语在恒常性/瞬时性的解读上一致;而在后一种情况里,解读却相反。不带“的”的粘合式可以看成一种无标记形式,相对的组合式是有标记形式,这么一来,形式和意义在标记性上的表现就平行了。
下面我们重点来看更复杂的EVA角色。在“司机”和“乘客”的共有EVA角色里,有一个双料形容词(doublets)“老”。语义上,“老”既可以指向中心语的形式角色,如“老人”指人的年纪大,又可以指向非形式角色,如“老朋友”指当朋友的时间长。同“老人”类似,语料中均可找到旨在表达“司机”或“乘客”年纪大的例子,比如:
15a. 祝师傅吃了一辈子驾驶饭,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老司机了。(BCC语料库)
15b. 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乘客,边对正在赶修码头的战士点头致敬,边感慨说:“有共产党,有人民军队,再大的台风也难不了我们。”(BCC语料库)
从句中的共现成分来看,“两鬓/须发斑白”均在强调年纪。尽管例15a也可以分析为“当司机的时间长”,不过假设一位司机只是年纪大,当司机的时间不长,像“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司机是退休后才应聘来开车的”这样的句子仍然能成立,可见“老司机”是可以仅指年纪大的。
下面来看非交集性解读的情况。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老”的释义,暂且忽略词性问题,与我们接下来的讨论相关的主要有4种(9)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781-782页。:
(1)老1:【形容词】原来的;
(2)老2:【形容词】很久以前就存在的,时间久的(跟“新”相对);
(3)老3:【副词】经常;
(3)老4:【形容词】对某些方面富有经验、老练(跟“嫩”相对)。
我们发现,语料中的“老司机”可以有“老1” “老2” “老4”的解读,而“老乘客”则可以有“老1” “老3”解读。先看“老司机”的例子:
16a.工厂远离县城,进城不方便,王德元厂长亲自上门请退休的老司机开通了该厂至新化县城的班车,解决了职工的“进城难”。(CCL语料库)=老1
16b.这个问题不仅仅新司机会提出,甚至一些拥有十几年驾龄的“老司机”也有疑惑。(BCC语料库)=老2
16c.那个富有经验的老司机,一看见我们就不客气地说:“你们也忒胆大了,一辆车也敢进来,我远远地看见一个小黄点子跑过来,真起不到竟是你们几个人,除了我们这两部车,里边可就再没别人了。”(CCL语料库)=老4
16d.今年三十八岁的商跃成是个老“车迷”,如今他已是有二十一年开车经验的老司机了。(BCC语料库)=老2+老4
需要说明的是,“老司机”在更大的语境中有时很难作出非此即彼的归类,我们只能把句中具有相同语义的共现成分作为判断上的形式依据,以此来分析句子的语义重点。据此,例16a的“退休”表明句中的“老司机”在强调原来是但现在不是了;例16b的“十几年驾龄”是在说当司机的时间久;例16c的“富有经验”表明此处的“老司机”在强调其老练;例16d最有意思,它将“老2” 和“老4”的意思都包括进了修饰“老司机”的成分里。
为了使证据更加确凿,我们可以自拟“S,NP是个老司机”形式的句子,将其中的S依次替换成表达“老”各个义项的释义句,来测试整个句子能否成立。请看:
17a. 他是个老司机,以前干过这行但现在转行了。
17b. 他当司机的时间很长,是个老司机。
17c. 他开车开得很老练,是个老司机。
17d. 他当司机的时间很长,开车开得很老练,是个老司机。
上述4种情况分别对应于真实语料中的例16a到例16d。那么,“老司机”能否对应“老3”呢?尽管下面的例18a可以说,但要注意,此时的“司机”并非表示职业,“他经常开车”不是严格的“老3”修饰职业司机的释义句,“他常常当司机”才是,而相应的例18b却不好:
18a. 他经常开车,(虽然不是职业司机,却)是个老司机。
18b. *他工作换来换去的,每次都干不长,常常当司机,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司机。
现在我们来看“老乘客”的例子:
19a.多坐了几趟船,你很快便会分辨出谁是老乘客谁是新乘客。趸船闸门打开时,猫着腰、伸长脖直往前钻,到了船舱又左跑右跳找不到一个合适位置的就是新的;老乘客中的上班族大都急而不乱,一上船就看好潮水流向和船舷靠向,尽找靠岸船门站,然后掏出当天日报、英语词卡、武打小说看了起来。(BCC语料库)=老1
19b.我是876路公交车的一名老乘客,每天都乘这辆车上下班,但最近我发现876路公交车常发生抛锚现象,造成乘客上班迟到,搞得很被动。(BCC语料库)=老3
例19a中,第一处的“老乘客”与“新乘客”相对,指并非初次坐船的人;例19b中,“每天都乘”表明此处的“老乘客”旨在突出“我”坐876路公交车的次数多、频率高。其中有一点值得关注,即“老乘客”的上述两种意思都有出现的语境限制:说“老乘客”时或是正好处于坐车的情境之内,如例19a正在船上;或是要添加曾经/常常坐车所发生的时空信息,如例19b中使用的“876路公交车”。这可以认为是瞬时性名词的情境依赖性所带来的。
那么,“老乘客”中的“老”能否表达“老4”的意思呢?初看例19a的第二处“老乘客”,句中的“急而不乱”似乎是在强调“有经验、老练”,但这也可以只是对原来有过经验的乘客的新的评价内容。我们可以用下面的测试来说明“老乘客”的“老”不能是“老4”:
20a. 他不经常坐飞机,上了飞机却显得经验丰富,像/*是个老乘客。
20b. 他当司机时间不长,却开得很老练,是个老司机。
20c. 他开车次数不多,却开得很老练,像/*是个老司机。
当句子在“经常”与否和“老练”与否上不一致时,满足“老4”义的“老练”,却不满足“经常”。例20a中不太能说“是个老乘客”,只能说“像”。前面提到的不表职业的瞬时性的“司机”的表现相同,如例20c。相对来说,例20b表明恒常性的“老司机”可以有“老4”义。
此外,“老乘客”能否表达“老2”的意思呢?请看下面的例子:
21a. 我是876路公交车的老乘客,十多年来,我经常/总是坐它去上班。
21b. 我是876路公交车的老乘客,十多年来,我一直坐它去上班。
21c. *我是876路公交车的老乘客,从早晨到下午,我一直坐在车上。
例21b可以说,而后续小句中的“一直”似乎表明“老乘客”能有“老2”的意思,但我们认为该情况应该做特殊处理。郭锐(2017)指出了持续义和高频义非常接近(10)郭锐:《复数事件和虚词语义》,《世界汉语教学》2017年第4期。,例如:
22a. 从小到大我一直练长跑。
22b. 大学四年,我一直在食堂吃饭。
例22的意思不是从小到大没有间断地在练长跑,大学四年没有间断地在吃饭,只不过因为“练长跑”“在食堂吃饭”的足够高频,以至于可以被当成一个连续不断的宏观事件来处理。类似的,我们认为,21a的“老乘客”也只不过是句中的“经常/总是”义被当成“一直”来看待而已。这里较为关键的一点是,“老2”义的“老司机”说的是“当司机”这一角色延续的时间长。相对来说,例21c不能成立,即“老乘客”不能表达“坐车”这一情境延续的时间长,而21b不能理解为“坐车”的行为十多年来没有间断,而应理解为十多年来,“我坐876路公交车去上班”足够高频。
现在,我们来概括一下“老司机”与“老乘客”的解读规律:首先,二者解读相同的情况有两种,一种表示“年纪大”,另一种表示“原来的”。从物性结构的角度来讲,前一种“老”指向形式角色,后一种指向施成角色。其次,“老司机”中的“老”可以发展出“老练”的意思,而“老乘客”没有。我们可以认为,此时“老”指向功用角色,而只有“司机”才有功用角色。再次,同样是指向施成角色,“老司机”和“老乘客”的语义解读有“时间长”和“频率高”的对立。这点正是遵循着恒常性名词与瞬时性名词在角色和情境上的对立,“职业是司机”是一种状态,“坐车”是一个有起点有终点且续断通常不会太长的事件,那么,在表达这方面的程度高的意思时,就容易表现出持续义和高频义的对立。
朱德熙(2010)指出,“仅仅用名、动、形等大类(major class)来描写句法是远远不够的”(11)朱德熙:《语法分析讲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08页。。对此,他给出了两方面的理由:一方面,从大类看来是相同的句式,往往会因为组成句式的词的小类不同而实为不同的句式;另一方面,语法研究的根本目的在于找出语法结构和语义之间的对应关系,而大类描写无法揭示其中复杂而且细致的对应关系。
这正是本文意在揭示的问题。以“司机”“乘客”为例,从第一个方面来看,当“司机”“乘客”和均可搭配的词项组合时,如果不分出名词的小类,就无法说明它们在语义解读或更细的句法分布上的差异;从第二个方面来看,“司机”“乘客”在可搭配项的不少不同表现,就需要用“恒常性/瞬时性”来说明。而这些系统性的差别都表明,在讲汉语语法时引入“恒常性/瞬时性名词”这对概念,给现代汉语名词分小类,是有一定效力的。
当然,限于篇幅,本文只把“恒常性/瞬时性名词”的范围限定在所指对象是人的名词上,因为这些名词是最常见、最典型的。不过,像“滑雪场”和“事故现场”这样所指对象是无生物的名词,也有“恒常性/瞬时性”的对立,那么它们的句法语义差别又是什么样的呢?现代汉语更加全面的“恒常性/瞬时性名词”体系又该如何建构呢?这些问题,我们另文再述。
在本文最后,我们再补充讨论引言里提到的另一个问题,即在短语层面,特定形式的名词性成分的“恒常性/瞬时性”表现如何。
朱德熙(1982)指出,现代汉语的谓词性结构可以后附“的”转换为体词性成分。(12)朱德熙:《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77-79页。而马伟忠(2015)发现,汉语里不少“VP的”可以转指职业,比如用“开车的” 表示“司机”这一职业。(13)马伟忠:《职业称谓“VP的”的特点及其使用动因分析》,《世界汉语教学》2015年第3期。也就是说,“开车的”可以是恒常性名词。但是我们发现,拿第一节里列举的指人施事名词N,同表示相关定义事件的VP所构成的“VP的”对应,并非总是能对上。瞬时性名词以及角色是职业的恒常性名词可以,如例23和例24所示,但其他的恒常性名词却不可以,如例24b和例24c所示。请看:
23.乘客=坐车的 顾客=买东西的 选手=参加比赛的 观众=看戏的 读者=看书的
24a. 司机=开车的 服务员=服务的 医生=治病的 作家=写书的 商人=做生意的
24b. 小提琴家≠拉小提琴的 歌唱家≠唱歌的
24c. 烟鬼≠抽烟的 酒鬼≠喝酒的 赌徒≠赌博的
那么,第一个问题是,(不)等式后侧的“VP的”,它无标记的转指义是哪类?我们的回答是瞬时义,有以下两点为证:第一,在实际语料中,例24中的“VP 的”都有表达瞬时义的情况,“开车的”“唱歌的”“抽烟的”都可以在不改变句义的情况下替换成“正在开车的/唱歌的/抽烟的”。请看:
25a. 几分钟后,他们看见有辆黑色汽车出现在远处的小山上,朝着他们驶来,汽车驶到靠近他们头顶上停下,开车的低头朝他们坐的地方看了好几分钟,一言不发,眼中毫无表情。(CCL语料库)
25b. 唱歌的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儿,歌声嘹亮激越,传达出不竭的信念和热情。(CCL语料库)
25c. 该训导处平日门可罗雀,一到月初,门庭若市,纷纷前来审批“贷金”。一时人声嘈杂,还有不少抽烟的,喷云吐雾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CCL语料库)
其次,我们都可以构造例26的格式,代入任意VP用来称呼正在实施VP行为的人:
26.嘿!VP的,过来一下。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VP的”还可以转指恒常义的职业名词?我们认为,“VP 的”转指职业名词是经过了语用推论(pragmatic inference)。请看:
27a. 如果一个人是开车的,那么这个人是职业司机。
27b. X在开车。
27c. X是司机。
随着社会职业分工的精细化,有些行为往往有固定的施行者,也就是说,开车的人往往就是司机。那么,基于例27结果推论的模式,语言使用者就接受了用“开车的”表示职业义的“司机”。这一模式还可以解释马伟忠(2015)提到的“开宝马的”就不能转指职业名词(14)马伟忠:《职业称谓“VP的”的特点及其使用动因分析》,《世界汉语教学》2015年第3期。,因为基于常理的大前提“如果一个人是开宝马的,那么这个人是职业司机”不太能成立。
同样的理由还可以用来解释例24b、24c。比如“如果一个人在拉小提琴,那么这个人精通拉小提琴”不太能成立,因此,“拉小提琴的”不能转指小提琴家。而“抽烟的”尽管可以指有抽烟习惯的人,如下例所示:
28. 一般的烟酒,人家都不,都不。可是,那就是那现在抽烟的喝酒的都不少,就不是真正的那么守规矩的了。 (CCL语料库)
但是,“烟鬼”除了有抽烟习惯,还有程度深的意思,后者无法通过语用推理得到,因为“如果一个人在抽烟,那么这个人有重的抽烟习惯”的大前提不好。
综上所述,现代汉语里的“VP的”形式无标记的语义是瞬时义,而通过语用推论,一方面可以发展出职业类或习惯类的恒常义,另一方面又由于大前提的限制,无法产生更加复杂的恒常义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