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策
(河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河南 郑州 451460)
“文化自信”是近年理论界的研究热点,学术界从不同角度进行了深入研究,成果显著。从文献角度来看,截至2022年1月,以“文化自信”为主题检索CNKI数据库,学术期刊论文2.21万篇、学位论文2554篇(博士252篇、硕士2302篇)、国内会议657篇、国际会议123篇、报纸文章1363篇、国内图书43部。
从“文化自信”的研究类别来看,主要从背景和依据、内涵和结构、价值和意义等维度展开[1],总体研究呈现出从“概念”到“命题”的内在逻辑转换,学界对这种转化的机制和条件做出了很多研究,总体呈现出重“命题”轻“概念”的特征。之所以出现这种现状,从方法论来讲,主要在于对宏大历史命题采用个案研究更易于把握和探讨。只有对研究对象的概念进行梳理,再开展个案研究才更有边界感和针对性。本文尝试对“文化自信”做概念梳理,侧重于从汉语词源方面对其进行分析,并结合概念的产生语境,对“文化自信”从“概念”转换为“时代命题”这个大逻辑下应该遵循的规则提出自己的建议。
从构词上来讲,“文化自信”是一个偏正短语,自信是中心词,文化是修饰语,“文化自信”与“文化主体对自身文化系统保持自信”是对等关系。因此,“文化自信”概念分析又分为两个问题,即自信主体所映射的对象——“文化”如何界定和以“文化”为对象的“自信”应该遵循哪些标准。
“文化”,对应的英语词汇为culture,该词来源于15世纪中叶的拉丁文cultura,本意为耕种土地,为耕种做准备,属于农业词汇。从16世纪开始,“文化”一词超越最初的“种植”意义,用来指称人类通过教育、机制优化等方式提升人的心智的行为,“文化”概念的高频使用滥觞于欧洲启蒙时代。伴随着16世纪大航海时代的到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全球施行,资本主义制度开始在全球确立。伴随着生产方式的逐步确立,当时的欧洲思想者逐步脱离中世纪的思维模式,跳出自身所处的文化系统来旁观“文化”,开始运用新思维来考察人类特有的文化现象。比如,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认为,“文化乃是人作为有理想的实体为了一定的目的而进行的有效的创造”[2]。同时代的赫尔德集成近代历史哲学奠基人维科的思想,在《关于人类历史哲学的思想》中,也阐述了人作为思维主体,处于社会和文化的深度关联之中,文化是人集聚成的群体组织——社会的产物,处于特定社会中的人受到文化的促进,同时也限制了人的发展。被誉为“人类学之父”的英国人类学家泰勒在1871年于其代表作《原始文化》中提出,“所谓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志意义上来说,是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及任何人作为社会成员所获得的所有能力和习惯的复合的总体”[3]。在马克思主义出现之前,思想者对文化的认知侧重于精神层面,内涵相对狭窄。进入19世纪,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文化的认知更加深入,特别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等,对文化的理论研究和实践研究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具体理论梳理可以参考耿超的专著[4],在此不再赘述。
在20世纪50年代,学术界中“文化”的定义已达160多种,但仍未形成统一认识。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文化研究的范围过于庞大、方法过于多样、学术理念多元化。“文化”概念纷繁复杂,就总的范畴来讲,分为狭义和广义两个角度。陈先达先生用“一、二、三、四”四个数字对“文化”概念做了概括,一是指一元化定义,即文化是人类所创造的一切不同于自然界的东西;二是把整个社会分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文化就是上层建筑;三分法是我们从马克思主义到新民主主义,再到党的十七大以前一直使用的,即把整个社会分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三个形态。党的十七大以后,我们对社会的分类法从“三”转向“四”,即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总的来说,“一”是广义文化观,“二、三、四”是狭义文化观。在具体研究过程中,学界会根据自己的学科规范和研究需要采用不同的划分标准。
在汉语语境中,“文”的本意为“纹”,指通过对物品的人为修饰,呈现出与原初不同的样子。《说文解字》中写道,“文,错画也,象交文,凡文之属皆从文”[5]“化,教行也,从匕从人”[6]。意为教行于上,则化成于下。“文化”在古代汉语中为不独立成词,一般从词源考证“文化”,均引用于《易经·贲卦·彖传》:“《彖》曰: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7]彖传是说明《易经》各卦之义,专门解释卦名、卦象、卦辞的。贲卦构造(参照图1)为“艮上离下,山在上,火在下。山为刚,火为柔”。火在山下燃烧,照亮山上,以柔(火)纹饰刚(山),这种情况是符合自然运行道理的,进而引入到人文逻辑中,因此人类社会的运行也可遵循这个规律。人类从野蛮社会走向文明社会,关键在于推行教化,而要保证社会教化的效果,就要注重上行下效、让受教民众知道自己行为的边界。上行下效、上情下达格局形成,人类社会就会运转良好、文明和谐,所以在对宇宙时空和人类社会进行探索时要坚持刚柔相济原则。因此,《易经·贲卦·彖传》中的“观乎天文以察时变”,体现了人类对宇宙运行规律的追求,希冀通过对物理世界运行规律的探究来掌控自然;“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指通过对人类社会运行规律的考察,尝试运用刚柔相济的方法以实现对公众的教化与社会的长治久安。
图1 贲卦卦象
通过对贲卦彖传的分析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哲学具备“天人之际”思维特征。通过对自然现象运行规律的分析,进而引到人类社会的和谐运行。从对“文化”的词源分析可以看出,在汉语语境中强调更多的是对自然(天)和人类社会的规律性的掌握,从而更好地与自然相处、更好地维系社会秩序。因此,人类的“文化”概念分为两大模块,一是对自然(天)的实践和认知模块;二是对人类社会的实践和认知模块。前者体现为人类改造自然的积极成果,更多呈现为物质形态;后者是指制度层面和理念层面上的。
伴随着第一个问题的界定,“文化自信”应该描述为特定文化主体对社会实践过程中自身所处的文化系统的自信,其在《说文解字》中的字形如图2。
图2 文化自信在《说文解字》中的字形
“自信”,从词源意义上看,“自”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鼻也。象鼻形。凡自之属皆从自”[8]。“自”就是文化自信认知和实践主体的自称。“信”在《说文解字》中的解释为“诚也。从人从言。会意”[9]。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为“诚也。释诂。诚,信也”,将“信”释为“诚”。后人多以“诚信”共用,也是出于“信”与“诚”可以互为解释。从文献来看,《说文解字》释“信”为“诚也”,更多因为“信”遵循了许慎的“会意”造字方法,但“信”与“诚”仍有语义差异,不可完全替代,我们在研究中要注意这种情况。
示例:
《论语·学而第一》:为人谋而不忠乎,为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此句的“信”为诚信,要求人在交往过程中要遵守诚信原则。
《孟子· 滕文公章句上》: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句中“信”为信用之义,强调主体能有效践行诺言,与《论语·学而第一》属于同类。
《孟子·尽心下》: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句中“信”为相信之义,主体对认知对象的判断行为。
《老子·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高亨先生解释此句为“诚实的语言不华丽,华丽的语言不诚实”[10]。《大中华文库·老子》的英译者翻译为“True words are not fine-sounding. Fine-sounding words are not true.”陈鼓应今译为“真实的言词不华美,华美的言词不真实”[11]。两位学者关于“信”的解释所用的词语有差别,但是都注重语言对客观对象能否有效表达。因此,《老子·八十一章》中的“信”是指“符合实际情况”的义项,指双方在沟通过程中,对认知对象的语言描述是符合实际情况的。这个义项至今在特定领域还在使用,如我们提到的“可信度”,历史学中的“信史”,法律中的“可采信”等。
从先秦典籍可以看出,“信”的解释总体分为三类义项,即诚信、相信、符合实际情况。“信”解释为诚信,主要用于在社会交往中,与他人或者组织保持“言必信、行必果”的状态,属于道德伦理要求;“信”解释为相信,是指人在认知和实践过程中,对认知和实践对象的主观透射,判断为真的价值认同,属于人类在认知过程中的意向性要求;“信”解释为符合实际情况,更多使用于法律、历史学、哲学等专业领域,比如“采信”“信史”。在法律领域的使用上,是指法院对举证人的证据予以认可,就叫采信;法院不认可证据就叫不予采信。历史学词汇“信史”意为较为翔实可信的史书,也指纪事真实可信、无所讳饰的史籍,或者指有文字记载或有实物印证的历史。根据统计,含有“信”构词要素的文献中多以前两种解释为主,占到总样本的80%以上,这就导致学术界在研究“文化自信”的过程中,注重主体对自身文化的肯定和认同,从而缺乏主体对自身文化的批判和内省。
在古代文献中,信以“诚信”为义项的占多数,因此人们通常忽略“信”的“符合实际情况”的义项,这一点也体现了东西方文化差异性。一般来讲,西方哲学偏重于“求真”,东方哲学偏重于“求善”。“求真”要求认知主体在认知进程中注重对象与结果的契合性;“求善”要求认知主体在认知进程中注重伦理效果的和谐性。《大中华文库》中,西方学者对《老子·八十一章》中的“信”翻译为“true”,陈鼓应先生翻译为“真实”,也是参照了“true”的英译而对译出来的。高亨先生翻译为“诚实”,则是遵循了中国哲学偏重伦理的思维特征。因此,关于对《老子·八十一章》 “信”字的翻译问题,就体现了西方文化的“求真”思维与东方文化“求善”思维。
古代典籍《谷梁传》对“信”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和分析。文字如下:“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信之所以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为道。道之贵者时,其形势也。”[12]这段话的背景是僖公二十二年冬十一月,楚国与宋国发生战争,宋公与楚人战于泓水之上。司马子反曰:“楚众我少,鼓险而击之,胜无幸焉。”襄公曰:“君子不推人危,不攻人厄,须其出。”既出,旌旗乱于上,陈乱于下。子反曰:“楚众我少,击之,胜无幸焉。”襄公曰:“不鼓不成列。”须其成列而后击之,则众败而身伤焉,七月而死。著者论述了所处时代的战术基本原则,即“倍则攻,敌则战,少则守”。 宋楚双方战术动作的比较,显示了宋襄公在与楚国的对战中因遵守周礼而贻误战机的迂腐不堪。段首的《谷梁传》引文对宋襄公信守周礼的行为进行了批判。《谷梁传》成书晚于《公羊传》,体现了战国晚期到秦汉之间鲁国的儒学思想。《公羊传》扬名于武帝时代,经过董仲舒的理论提升,使得儒家的意识形态正式成为西汉政权的维护者。对于统治者来讲,武帝的“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实际上是儒法并用,霸王道杂之。《公羊传》的“大一统”价值观,满足了武帝一朝对建功立业需求的逻辑契合。《公羊传》对宋楚之战的评价,认为宋襄公“临大事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13]。《谷梁传》在汉宣帝时期成为官学,此学派注重对传统儒家思想的继承,体现了当权者已采用更加理性和宽容的统治方式。这种方式潜移默化成为主流社会思潮,对汉代经学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谷梁传》对宋楚之战的评价,超越了《公羊传》中简单讽刺的笔法,更加注重对“信”的使用边界的思考。《谷梁传》中认为人作为社会动物,在遵循社会价值体系的稳定性与约定俗成性的同时,还要关注到这套价值体系发挥作用的时空范围。“周礼”作为周代贵族所遵守的行为规范,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日渐衰微。《谷梁传》记载的宋襄公事件发生于公元前638年,相距周公制礼作乐的公元前11世纪已近4个世纪。这个时间内所处的历史条件发生变化,人们所秉承的价值观也在发生改变,分封制下的诸侯国力此消彼长,原有的“周礼”规范已经无法保证社会按照过去的节奏运转,如果人们不审时度势,不修正自己的价值体系,会导致实践不能达到预设效果。《谷梁传》对这种现象做出了“言—信—道—时势”的梳理和评判,体现了著者对语言边界性的分析和批判。宋襄公坚持的“周礼”作为周代官方意识形态,对处理宗主国和诸侯国以及诸侯国之间的交往关系起着重要的规范作用。因此,周礼作为周代社会意识形态传承形式,虽然在周朝前期起着统一思想的作用,但作为一种话语体系,对其作用范围和形式提出了不同要求。因此,宋襄公的失败,在于对“礼”的僵化,对“信”的坚守,在礼崩乐坏的大环境下,显得十分不合时宜。对于周礼的践行问题,人们要考虑到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因素,而不是一味地愚昧坚守。段首《谷梁传》引文中的“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设定“信”为“言”的终极价值。“信之所以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为道”中,把“道”作为“信”的根本遵循。“道之贵者时,其形势也”要求遵循“信”的价值观,要考虑时间因素和空间因素。形而上学地坚守“信”,会因为缺乏辩证思维而造成严重后果。《谷梁传》的这套逻辑还可以逆推,只有深刻认识和把握时间与空间的变化(时与势),才能对周礼的价值体系有深刻把握,才能了解语言和文献之“信”与时间和空间之“信”的辩证关系,从而注重社会历史发展的条件和规律。这段话显示了“语言—信—道—时势”四层递进逻辑关系,体现了《谷梁传》不同于《公羊传》的儒家思想流派特征。
从“文化自信”的概念考证可以看出其包含两层意思,第一是指处于特定文化语境中的认知主体,内心对自己的文化体系保持一种高度的认同状态,在与其他文化体系进行交流的过程中,对自身文化价值保持肯定和坚守;第二是指处于特定文化语境中的主体,在全球化深入发展的今天,在与其他文化进行交流的过程中,对自身文化、交流对象的特点和文化之间的同异关系保持清晰的认知,进而通过构建利于文化交流的话语体系,保持理性认同。因此,自信无感性则空,无理性则盲。“文化自信”对于实践主体来讲,既需要情感认同,更需要理性认同。感性认同,体现了处于特定文化语境中实践主体对自身身份的深度认同;理性认同,体现了实践主体在开放环境中的文化交流活动中,对自身文化和“他者”文化之间的清晰判断。因此,本文所提倡的“文化自信”,要求研究者在进行相关研究和文化交流过程中,除了坚持情感认同之外,更重要的是保持理性认同,即通过平等的文化交流,积极构建符合时代特征和对象特征的话语体系,以实现情感与理性的双重认同,才有时代意义。
我国社会主义建设进入新时代,“文化自信”在当下完成了从“概念”到“时代命题”的转换。从思想史角度来讲,“文化自信”的前提是文化觉醒,这种境遇在19世纪后半叶已逐步呈现。伴随着鸦片战争后的“开眼看世界”,中国思想界不得不主动接触和了解经历过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欧洲,以期解决当时政府所面临的统治危机。当时的思想界主流是统治阶级内部的知识精英,有浓厚的传统知识分子具备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帝王师”情结。随着资产阶级作为新生力量走向历史舞台,“改良派”和“革命派”开始尝试从学习西方器物到学习西方制度,来改变中国的落后状况。从历史发展角度来讲,真正实现中华文化脱离灭绝危险,使中国从站起来、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则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进行的一系列伟大实践。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年来,领导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并积极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同时领导人民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改革开放40年来,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文明等各个领域均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这是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的结果,更深层次来讲,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在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始终秉承和坚持文化自信的结果。
以上通过对“文化自信”的词语分析,我们对文化自信有了更为充分的理论认知。中国共产党在百年奋斗的光辉历史中,积极借鉴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继承发扬革命文化,匠心锻造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实现了对中国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伴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进入了新时代,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发生了深刻变化,主要矛盾的变化对我们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更深的期许。只有把文化自信置于“四个自信”的格局之下,才能更加深刻认知文化自信的实践价值。只有实现文化自信理论和实践的辩证发展,才能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提供强大的智力支持,增强我国文化软实力,践行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