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书背后的西学知识史:托名利玛窦之《理法器撮要》考*

2022-07-21 04:26
国际汉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利玛窦西学

□ 陈 拓

一、《理法器撮要》与《高厚蒙求》的先后之争

意大利籍耶稣会士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是晚明极具影响力的欧洲传教士,其中文著作已被汇编入《利玛窦中文著译集》。《利玛窦中文著译集》收录有《理法器撮要》三卷,分理卷13篇、法卷3篇和器卷12篇,见表1所示。(1)佚名:《理法器撮要》,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691—802页。该书仅有抄本传世,题“明泰西利玛窦撰”,末附署名“求自楼主人”的短跋称:“戊寅初夏,借得汲古阁毛氏钞本,因令胥钞录一通。”整理者认为“戊寅”较有可能是乾隆二十三年(1758),并指出该抄本“包含着利玛窦的未刊稿”。(2)同上,第691—694、802页。其后,学界普遍将《理法器撮要》视为利玛窦著作进行征引和研究。

许洁、石云里已辨其非,他们认为:《理法器撮要》理卷中只有五篇与利玛窦《坤舆万国图说》《乾坤体义》的内容有关,而且这五篇中有四篇均不同程度掺入了一些其他内容;法卷“全部”抄自梅文鼎(1633—1721)《三角法举要》《句股阐微》《方圆幂积》等书;器卷则与徐朝俊所撰《日晷测时图法》《星月测时图法》《定时仪器》有关,他们推测或器卷抄自徐朝俊著作,或器卷与徐朝俊著作均源自另一种著作,但“我们尚无法在这两种可能中作出取舍”。(3)许洁、石云里:《抄本〈理法器撮要〉作者献疑》,日本《或问》2006年第11号,第15—24页。董杰也曾讨论这一问题,他认为《理法器撮要》的出现与阮元(1764—1849)搜集《四库全书》未收书有关,系有意作伪,但他关于《理法器撮要》内容出处的分析,则沿袭许洁、石云里之说。(4)董杰:《〈理法器撮要〉的作伪意图及其价值探析》,《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3年第5期,第9—11页。于是徐朝俊著作与《理法器撮要》间的关系变得暧昧不清,甚至有学者认为系徐朝俊抄袭《理法器撮要》。(5)例如邓可卉称:徐朝俊《日晷图法》中“利器九则”与“总法五则”的内容,“与利玛窦的《理法器撮要》中的相似,由此可以肯定,徐朝俊作为徐光启的五世孙,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那里学习了西法。”参见邓可卉:《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中国日晷研究的特点》,《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汉文版)》2008年第5期,第693页。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疑问,是因为他们未将《理法器撮要》与徐朝俊《高厚蒙求》的内容进行细致对勘,被抄袭者于是反成了抄袭者。因此,《理法器撮要》各篇的详细出处,尤其是它与徐朝俊著作的时间先后,尚需进一步厘清。在此基础上,我们方能真正探讨《理法器撮要》是否确系伪书,何时作伪,由谁作伪,如何作伪,为何作伪等问题。

首先,我们有必要对徐朝俊及著作《高厚蒙求》略加介绍。(1)关于《高厚蒙求》,可参考王尔敏:《近代科技先驱徐朝俊之〈高厚蒙求〉》,《史林》2012年第2期,第77—95页。徐朝俊(1752—1823),字冠千,号恕堂,江苏松江府娄县(今属上海)人,嘉庆二十一年(1816)岁贡生。他自称:“余先世爱研数理,手造泰西仪器,五代于兹矣。俊于制举业暇,尝从先君子侧闻绪论。”(2)(清)徐朝俊:《天学入门自序》,《高厚蒙求》初集《天学入门》,清嘉庆十二年(1807)云间徐氏刻本,第1a页。他虽出自西学世家,但并非如学界所认为的是徐光启(1562—1633)后裔。他受父亲徐世懋(1726—1803)影响甚大,徐世懋擅长“割圆八线之学,如《御制数理精蕴》、梅氏历学诸书,皆能掩卷讲论无漏义”。(3)学界普遍认为徐朝俊系徐光启四世或五世族孙,甚至四世或五世孙。例如王尔敏认为徐朝俊系徐光启四世后裔,参见王尔敏:《近代科技先驱徐朝俊之〈高厚蒙求〉》,第77页。从徐朝俊家谱可知,他实为明朝首辅徐阶(1503—1583)嫡弟徐陟(1513—1571)的后裔。关于徐朝俊及其家族,参见陈拓:《旧西学与新变局——明末清初汉文西学文献在19世纪的再发现》,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第25—45页。《高厚蒙求》共五集,由徐朝俊历年所著西学(主要是历算学和地理学)论著汇辑而成。其中《理法器撮要》仅涉及前四集,这四集陆续刊刻于嘉庆十二年(1807)至嘉庆二十年(1815)间。第五集则是徐朝俊去世后,由其子徐炳枢(1785—1839)刻于道光九年(1829)。我们将《理法器撮要》与《高厚蒙求》等书进行对勘,其源流关系见表1:

表1 《理法器撮要》内容出处表

(续表)

从表1可知:不仅《理法器撮要》器卷中有11篇抄自《高厚蒙求》,理卷中也有7.5篇抄自《高厚蒙求》,而且是原文照抄,仅粗加删改。理卷这7.5篇,全部囊括了许洁、石云里所认为的与利玛窦著作内容相关的5篇(即天体、地体、天地相离远近、日月地球大小、七曜形体大小),(1)《抄本〈理法器撮要〉作者献疑》,第22—23页。《理法器撮要》卷2第741页“异乘同除图”值得注意。活跃于嘉道时期的天文学家、数学家陈杰(浙江乌程人)曾论述比例方法,特别强调其在中国古代称为“异乘同除”,在西洋称为“比例等”,利玛窦等所论是源自中法:“比例之法昉自《九章》,传由西域。在古法曰异乘同除,在西法曰比例等。假如甲有钱四百,易米二斗,问乙有钱六百,易米几何?答曰三斗。法以乙钱为实,甲米乘之,得数,甲钱除之,即得。钱与米异名相乘,钱与钱同名相除,故谓之异乘同除。此古法也。以甲钱比甲米,若乙钱与乙米,凡言以者一率,言比者二率,言若者三率,言与者四率,二三率相乘,一率除之,即得。此西法也。古法在元明时,中土几已失传,不知何时流入西域。明神宗时,西人利玛窦来中国,出其所著之书,中土人皆矜为创见,其实所用皆古法,但易其名色耳。”诸可宝(1845—1903)在《畴人传三编》“陈杰传”中,除长段征引该文外,并在“论”里称赞陈杰“专精比例,当时奉为大师,岂幸致哉?至谓西人窃取乘除而为比例,窃取句股而为八线,良非虚语。”参见(清)诸可宝:《畴人传三编》卷3,见(清)阮元等撰,冯立昇等校注:《畴人传合编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37—538页。而《理法器撮要》却将“异乘同除图”系于利玛窦名下,可谓历史的讽刺。因此这5篇实际也直接抄自《高厚蒙求》,而非利玛窦著作。徐朝俊在撰写《高厚蒙求》时参考了大量明末清初汉文西学文献,其中仅明确标注出处者即达12种,含《御制数理精蕴》、李之藻(1565?—1630)辑《天学初函》《浑盖通宪图说》、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1—1666)《恒星出没表》《测食》《远镜说》、阳玛诺(Manuel Diaz,1574—1659)《天问略》、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天文历法书、《坤舆格致略说》、王应遴(?—1645)《经天该》、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职方外纪》、朱㿥(1621?—1701年后)注天文历法书。(2)《旧西学与新变局——明末清初汉文西学文献在19世纪的再发现》,第29—36页。因此,《理法器撮要》中自然含有利玛窦所输入西学的个别影子。清中叶,传教士在中国大陆相对缺位,以《高厚蒙求》为代表的国人自著西学书,成为传承明末清初西学知识的重要文本载体。

二、《理法器撮要》的作伪策略

下面我们进一步论证,《理法器撮要》如何抄袭《高厚蒙求》,并刻意掩盖其作伪意图。

首先,作伪者刻意删去了《高厚蒙求》所标注的文献出处。例如理卷“地体”篇:徐朝俊《高厚蒙求》初集《天学入门》“地体”,有文中夹注称“说本《天学初函》”。《理法器撮要》将此文献出处信息删去。(3)(清)徐朝俊:《高厚蒙求》初集《天学入门》“地体”,第2a页;佚名:《理法器撮要》卷1,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726页。《天学初函》刊刻于利玛窦逝世之后,与作伪者托名“利玛窦”存在明显矛盾。又如理卷“七曜形体大小(附经星数)”篇:徐朝俊《高厚蒙求》初集《天学入门》“七曜经星大小形体”所附“经星数”,有文中夹注称“此皆本朝南公怀仁所定之数,与旧测互有异同,兹从新测”。《理法器撮要》也将此夹注删去,但数据却跟《高厚蒙求》所依据的清初耶稣会士南怀仁的新测数据完全一致。(4)(清)徐朝俊:《高厚蒙求》初集《天学入门》“七曜形体大小(附星数)”,第10b页;佚名:《理法器撮要》卷1,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730页。再如器卷:徐朝俊《高厚蒙求》三集《日晷测时图法》“总法五则”后,有徐朝俊按语:“器法用之既熟,便可按图说以作晷,兹就先君子所口授,而择世所适用者几种以付刊。”(5)(清)徐朝俊:《高厚蒙求》三集《日晷测时图法》“总法五则”,清嘉庆十四年(1809)云间徐氏刻本,第8b页。换言之,“面南地平晷”“罗经平晷”等均为徐朝俊家传之学。此段文字未见于《理法器撮要》。

其次,作伪者的西学知识有限,出现了不少低级错误。例如作伪者将徐朝俊《高厚蒙求》第三集《日晷测时图法》中“平晷加节气线法”与“加节气平晷法”混淆了。《理法器撮要》器卷“平晷加节气线法”之图实为《高厚蒙求》“加节气平晷法”之图,见图1、图2。(6)(清)徐朝俊:《高厚蒙求》三集《日晷测时图法》“加节气平晷法”,第12a页;《理法器撮要》卷3“平晷加节气线法”,见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793页。作伪者为掩盖作伪痕迹,还有意将《高厚蒙求》原图中汉字时辰换成罗马数字,但作伪者显然对罗马数字并不熟悉,乃至出现一些误写和生造的数字。与之相反,徐朝俊则擅长制造西洋钟表,所著《自鸣钟表图法》(收入《高厚蒙求》第三集)被誉为“国人第一部关于钟表之著作”,(1)方豪:《中西交通史》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42—644页。因此他对罗马数字非常熟悉。又如《理法器撮要》法卷各图,作伪者刻意颠倒了梅文鼎原书中各图的顺序,以致内容较为混乱,缺乏逻辑性,不似精通数学者所为。此外,《理法器撮要》中未抄袭徐朝俊、梅文鼎著作的各篇,笔者虽暂未找到其明确的出处,但它们均与西学无关,这也侧面反映出作伪者的知识构成。

图1 《高厚蒙求》“加节气平晷法”

图2 《理法器撮要》“平晷加节气线法”

最后,作伪者还留下了一些作伪痕迹。例如《理法器撮要》理卷“步天歌”称:“《步天歌》,即《经天该》,与古时步天歌颇有互异,盖西方土士所集编也。今此篇已刻入天文集中,人所易得易见,故兹不复载。”(2)《理法器撮要》卷1,见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731页。《高厚蒙求》初集《天学入门》原分为“步天歌”(古歌)、“经天该”(西歌)两部分。《理法器撮要》“不复载”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高厚蒙求》此部分篇幅过长(第13b—29b页),作伪者懒于抄录全文。而所谓“天文集”当暗指《高厚蒙求》初集《天学入门》,作伪者无意间透露了其底本。

三、伪书背后的西学知识史:清中叶汉文西学文献收藏热

从上述考证不难看出,作伪者为以假乱真,可谓大费周章,这使后世研究者为其所骗。那么,作伪者究竟是何人呢?关于作伪者的身份,董杰认为:“《理法器撮要》的作者在抄录相关著作的过程中,对原有内容进行修改,其中某些修改的确较原书的介绍更为清晰、明了。这说明作伪者不但掌握原书内容,并且有所领悟,故其身份不可能是普通民众,也不会是有名的学者,而是普通的士人。”(3)《〈理法器撮要〉的作伪意图及其价值探析》,第11页。实际上,厘清《理法器撮要》抄袭《高厚蒙求》后,我们可知这些所谓的“修改”乃是出自徐朝俊之手,而非作伪者。因此,笔者倾向于作伪者是一名书估或下层文人,作伪的目的应为出售以牟利。求自楼主人称:“戊寅初夏,借得汲古阁毛氏钞本,因令胥钞录一通”,(4)《理法器撮要》附录《求自楼主人自识》,见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802页。伪托者是不是求自楼主人本人,我们不得而知。毛晋(1599—1659)是明末清初时期的著名藏书家,伪托毛晋汲古阁抄本,既可佐证其真,又可高昂其值。综合全书风格及“令胥钞录”等跋文内容看,求自楼主人抄录该书的时间当在清亡以前,再结合前文中《高厚蒙求》的刊刻时间,可知“戊寅”当为嘉庆二十三年(1818)或光绪四年(1878)。(5)汤开建认为“求自楼主人”是乾隆年间官刑部郎中的蒋楫,而“戊寅”指乾隆二十三年(1758),并据此否定许洁、石云里和董杰之说,显误。参见汤开建:《利玛窦明清中文文献资料汇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51页。又由于光绪年间,新西学已取代明末清初时期输入的旧西学成为主导性的西学知识,因此晚清虽出现过一批伪托的西学著作,例如题“李善兰壬叔撰,张之洞刊行”的《西算心悟》实即张楚钟(1819—1878)《算学心悟》,题“英国傅兰雅口译,金匮华蘅芳笔述”的《代数菁华录》实即方恺(1839—1891)《代数通艺录》,但其伪托对象均为晚清新西学的代表人物。(1)李迪:《清代盗名盗版算书几例》,《自然辩证法研究》2003年第7期,第90—92页。故《理法器撮要》抄录于嘉庆二十三年的可能性更高,作伪者因此未能利用刻于道光九年的《高厚蒙求》第五集。当时《高厚蒙求》作为家刻本,第四集嘉庆二十年才付梓,流通范围有限,而且与传教士所撰书内容相似度很高,真伪难辨,又含有一定的新知,能引发购买者的阅读兴趣,于是被作伪者选为抄袭对象。

乾嘉时期朴学兴盛,历算与舆地是朴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以江永(1681—1762)、戴震(1724—1777)为首的“皖派”和以阮元为首的“扬州学派”是佼佼者。在他们的带动下,学界兴起了一股对中西数学、天文学、地理学著作的收藏热。书估由于知晓他们的喜好,于是有人甚至上门向其高价兜售此类书籍。例如阮元的幕僚——数学家李锐(1769—1817),在乾隆六十年(1795)三月初七日的日记中记载:

书友朱姓持卷子八幅求售,乃康熙甲寅岁治理历法南怀仁所造《地球图》也。前二幅系总说,后六幅每合三幅为一圆图,状地球之半,合两半圆则地球全图也。其相接处为赤道,四旁注二至、昼夜刻数。分大地为四大州:曰亚细亚、曰欧逻巴、曰利未亚、曰亚墨利加。因索价太昂,即还之矣。(2)录文与影印参见冯锦荣:《乾嘉时期历算学家李锐(1769—1817)的生平及其〈观妙居日记〉》,香港《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1999年新第8期,第273、284页。

朱姓所欲出售的《地球图》,即康熙十三年(1674)南怀仁所绘《坤舆全图》。李锐显然对此图非常有兴趣,但由于索价过高,而李锐又财力有限,故与其失之交臂。《坤舆全图》在李锐生活的年代,当已较为稀缺,同时在学界又颇有市场,不愁销路,所以书估方能漫天要价。

又如李锐嘉庆十年(1805)七月初七日的日记记载:

书客以《授时术草》索售,云是勿庵先生所批,以文意验之,良是。此书搜访二十年,未得一见,今忽遇之,不觉狂喜。草草写成一册,异日当另用楷书录之。惜无《五星》一篇,未审勿庵抄时已阙否,或是勿庵未曾抄也。(3)(清)李锐:《观妙居日记》,《国家图书馆藏抄稿本日记选编》第4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据清嘉庆年间稿本影印,第240—241页。影印本仅含嘉庆十年六月至十二月、嘉庆十五年一月至七月的日记。“勿庵”即梅文鼎,《授时术草》为元代天文学家、数学家郭守敬(1231—1316)所著。李锐自称已搜访该书20年,但或许也是因为索价过高,李锐并未直接购买该书。相比之前与《坤舆全图》失之交臂,这次他却幸运地从书估处抄录得一副本。此类搜寻中西历算与舆地文献的记录,在李锐《观妙居日记》中频繁出现,且为群体性而非个体性行为。值得注意的是,《坤舆全图》和《授时术草》均系书估直接上门兜售,书估及其售书活动与清代学术风气的嬗变互相激荡,他们在西学东渐史中扮演了中介角色。(4)关于书估,可参考徐雁平:《书估与清帝国的书籍流转》,《古典文献研究》2013年第16辑,第99—158页。徐文未涉及西学类书籍。

综上,清中叶汉文西学文献既获取困难,又有市场需求、价格高昂,此系伪书诞生的时代土壤。利玛窦在明末清初传教士中知名度最高,约在嘉庆二十三年,书估等为牟取高额利润,抄掇徐朝俊、梅文鼎之书,伪托为利玛窦所著,便不难理解。

四、余 论

《理法器撮要》并非利玛窦名下唯一的伪书。例如《辩学遗牍》中所收《利先生复莲池大和尚〈竹窗天说〉四端》,(5)收入(明)李之藻辑:《天学初函》第2册,台北:学生书局,1965年,第651—687页;《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664—679页。内容是驳难云栖袾宏(1535—1615)的《竹窗三笔》,实际却撰于利玛窦去世后。据1615年耶稣会中国年信记载,它是徐光启执笔,并由“李之藻补充了几点关于死亡的论点,莲池提出来了这个论题,但徐光启因为对此论题不太熟悉,就没回应”(1)参见刘耿:《十七世纪耶稣会中国年信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2018年,第185—186页。,因此是徐光启和李之藻合作的成果。

宗教论著的伪托,普遍是借名人效应以宣传思想;而科技论著的伪托,则往往另含有商业等目的。除利玛窦外,徐光启也由于知名度高,常成为历算学书籍的伪托对象。(2)汉文天主教文献中也不乏伪托为徐光启的著作,参见Ad Dudink, “The Image of Xu Guangqi as Author of Christian Texts(A Bibliographical Appraisal),” Statecraft and Intellectual Renewal in Late Ming China: The Cross-Cultural Synthesis of Xu Guangqi (1562—1633). Eds. Catherine Jami, Peter Engelfriet and Gregory Blue. Leiden: Brill, 2001, pp. 99—152.例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定法平方算术》抄本,题“徐光启著”,被视为徐光启著作收入《徐光启著译集》和《中国科学技术典籍通汇 数学卷》,(3)收入(明)徐光启:《徐光启著译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郭书春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典籍通汇数学卷》四,第43—73页。内容实际抄自《数理精蕴》卷11“平方”与“带纵平方”两节。《数理精蕴》编成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而徐光启已逝世于崇祯六年(1633)。(4)李文铭:《再论〈定法平方算术〉非徐光启的著作》,《中国科技史料》2003年第2期,第155—157页。又如日本内阁文库、东京大学图书馆藏《割圆八线互求法》抄本,内阁文库本无署名,东京大学图书馆本则题“徐光启校阅”,内容实际主要出自梅文鼎《平三角举要》,但掺杂了作者自己的理解和领悟。(5)董杰:《日本内阁本〈割圆八线互求法〉考述》,《中国科技史杂志》2010年第1期,第79—85页。

伪书在中西古典文献中是一种较为普遍存在的文化现象。研究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伪书问题同样值得关注。伪书作为知识再生产中的一环,具有独特的版本价值与知识史意义。(6)除伪托外,文字改窜也是明清西学东渐史研究中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参见方豪:《〈天主实义〉之改窜》,《方豪六十自定稿》下,台北:学生书局,1969年,第1593—1603页;陈拓:《文献层累与形象塑造——晚明首辅叶向高与天主教》,台北《新史学》2018年第29卷第2期,第119—164页。对待此类伪书,既要辨其伪,又不能因其伪而弃之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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