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志军
我躺在手术台上,仰面朝天,正对着一盏硕大的无影灯。在眼角的余光里,麻醉师杨萍出现了。紧接着,一个罩子从脑袋的右上方伸过来,停在脸前。罩子形状如碗,由一根管子连接着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心里一紧:这是麻醉剂!只要往我口鼻上一扣,我便立时人事不省。等到再醒过来时,也许只不过经历一场虚惊;当然更可能是石木兰大夫的预料成真,我的左肺已经不知去向,胸腔里面空空荡荡如同一间闲置房;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眼下就是我今生今世的最后一刻——我永远醒不过来了。
这么一想,耳边隐约响起“这是最后的时刻”的歌声,不由得问杨大夫:“什么时候我能醒过来啊?”
她笑了:“你想什么时候醒,我就让你什么时候醒。”
我也笑了,本想让自己看上去大无畏一点儿,不料问出一个最傻的问题。
也许是感觉到我的紧张,杨大夫停下手里的工作,对我说:“石木兰就是在这里做的手术,也是我们这帮子人。”
她的口气似乎很是以此为荣,还证实了这医院里的一个传闻:几年前石木兰大夫通过胶片影像断定自己患了肺癌之后,当即为自己挑选一位医生做了手术。那人正是刘向阳。
最妙的是,我现在正躺在同一间手术室里。
我点点头,心里感激杨大夫用这种方式舒缓我的情绪。一不留神,罩子已经落在脸上,覆盖了嘴巴和鼻子。我使劲睁了一下眼睛,想要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刘向阳。他穿着墨绿色的手术服,一个硕大的口罩遮盖着整张脸,露在外面的一对眼睛看着我,无话,可我似乎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源源而来,注入我的身体。
我昏睡过去。失去知觉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画面,竟又是那个金光四射充满灵性的瞬间。
手术前的那个周末,我从刘向阳大夫那里获准一天假期回家,不免喜出望外。
我很希望抛开所有的紧张、焦虑和恐惧,从容不迫地走上手术台,就如同电影里英雄豪杰的慷慨就义。可是在手术单上签名时,那位年轻医生描述的可能发生的种种可怕后果,在我脑子里留下一幅幅恐怖画面。突然,我仿佛又有了死到临头的感觉。既然医生说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那么这也许真的就是我今生的最后一天!
该如何度过这“最后一天”呢?
我当即想起有一次朋友聚会,席间一人提出一个问题:假如明天就把你拉出去毙了,那你今天最想做什么?当时这不过是个佐餐的玩笑,只为了调动众人情绪,所以大家只是哈哈一笑了事。
没想到,现在竟真的轮到我来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最想做什么?
“扛上相机!”我对自己说,“去拍片子!”
我差不多整个下午都待在都市中心的一个公园里。这是6月的第一天。老天有眼,天气真是不错。夕阳徐徐落下,给整个城市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辉。只有最干净通透的大气层,才能把阳光渲染成这种色调。
柳枝已经浓绿,马尾松也抽出翠绿色的长丝,一场夏雨洗去了春天的风尘,空气里飘散着野草的味道。我让自己的双脚自由自在地朝前迈去,只管欣赏湖畔风光。水面苍茫柔顺,有如一块硕大的翡翠,从脚下伸展出去,铺向天边。一群野鸭掠过树梢,翅膀拍打着金色的阳光,发出呼呼声响,引导我在一丛丛的芦苇中穿过。
这比医院的病房更幽静,更有趣,也比盘算手术的成败更愉快。
傍晚我坐在湖畔,享受着“最后一天”的慵懒和疲倦,同时把相机架好,打开镜头,对着湖心岛上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那是野鸭、鹭鸶和天鹅的栖息地。每逢夕阳西下,它们就会出来嬉戏觅食。这是野禽世界中最为灵动的瞬间,也是湖面上最灿烂的时刻。
在落日的最后一缕光辉中,湖心岛忽然动起来。鸣声大作,野鸟纷纷飞出,像是田径场上发令枪响,热血男儿奔腾向前。动物世界的狩猎时刻开始了。
接着,我看到了一个大家庭,由一只母鸭和至少15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鸭组成。母鸭率先扑入水中,她显然是想跨越整个湖面,把她的孩子们带到对岸的荷塘深处。那里食物充足,又很安全。
孩子们争先恐后,紧随其后,渐渐组成“一”字纵队。母与子相依相随,缓慢而坚决地移动着它们的亲情和渴望,在这片如画的水面上组成一道风景。由近而远,我的视野全部由不同层次的绿色统率着,干净而不单调,宁静而又跳跃着生机。野鸭的队列与荷叶的背景交相辉映,是线条与色块的组合。线条构成的轮廓为高调的亮光,色块为低调的暗影。明暗分布恰到好处,时空浑然天成,恰如大自然的淡笔浓墨,挥洒出一幅以生灵为主题的田园画卷。我不禁惊呆了,由衷感谢上帝赐予我这幅充满圣灵的图画。
天边的彩霞由橘红而橙黄,转瞬又变成浓郁的蓝灰。暮色苍茫,万物悠悠。这漫长的夏日终于落下帷幕。
我回到家里,由于猎取到大自然的精彩瞬间,内心充满阳光,耳边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把我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圣经·路加福音》)
即使这真的就是今生最后一日,我也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重生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