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颖
在一次“如何讲好故事”的公益培训课上,我认识了一位从事乡村教育的志愿者,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快从师范院校毕业的我到一个公益组织实习,被派到位于成都红花堰的一所民工子弟学校。当时,社会舆论关于这类民工子弟学校存在的必要性与合法性的争论十分激烈。有观点认为这类学校该拆,有观点认为应该扶持。在争议声中,学校像风雨中的小船一般,岌岌可危,飘摇不定。
学校的校长是个悲观的乐天派,他对学校不明朗的前景充满了焦虑与恐慌,但他心里坚信自己正在干的是好事情,希望社会给学校和孩子们多一些支持。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他一直认真抓教学质量管理,每年都进行统考和“三好学生”评选。当然,考卷和奖状都是“山寨”城里学校的。除此之外,他还组织一些社会实践活动,包括带孩子们进城学习坐公交车,参观大商场的厕所,去十字路口看交通信号灯过马路……
我所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四年级的一次社会实践中。事情的缘起是,班上几个同学为城里人做饭烧什么东西而发生的争论。一个来自偏远山区的女生在闲聊时,说起自己对城里人生活的困惑——楼那么高,柴怎么运上去?她的想法受到另一个来自不那么偏远的地区小孩的反驳,那孩子说:“城里人烧饭哪会用柴?当然是用天然气,一罐一罐地往家里送,接上管子,一开开关就燃,既方便又没柴烟。”也有孩子反驳他,说天然气是用管子输送的!但具体怎么输送,他们说不清楚。
这场争论恰好被路过的校长听到了。校长想起城里同龄的孩子争论的是飞船怎么上天,电脑芯片怎么植入人体,无人驾驶汽车怎么行驶,内心就泛起阵阵酸楚。他最不喜欢的一句话就是“不输在起跑线上”,但此刻,他还能找出什么话比这句更准确地形容眼前的场景呢?
于是,就有了那场旨在参观城市电梯公寓的活动。他们参观的地方,是一栋城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电梯公寓,这座城市至少有几百万套这样的房子。其中一套是校长的女儿在城里工作后按揭买的,刚装修好不久,正好派上用场。
那天,孩子们对城里人如何煮饭的疑问得到了彻底解答。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离开公寓时,有个上了岁数的保安小声对我说:“你说这些是民工的孩子?”我点头。保安小声说:“那你们恐怕要费心好好教教,你看,这么好的可乐,喝都没喝就扔掉了!”
他递给我一瓶可乐,满满的。
“你确定是孩子们扔的?”
“是的,我看到一个小姑娘躬下身子放到垃圾桶前的。我虽然年纪大,但眼睛还没花!”
我接过可乐瓶,放到包里,准备回去的时候跟孩子们讲讲关于节约的问题。
回到学校,我把可乐瓶放在办公桌上,去洗脸擦汗,回来时,却见邻座的薛老师板着脸看我。他左手拿着水杯,右手拿着那瓶可乐,埋怨说:“以为你进城给我们带了瓶可乐回来,不想却拿瓶酱油水来捉弄我们,真是太坏了!”
我拿起那瓶“可乐”一闻,确实是一股酱油味儿。这时,我突然明白它为什么被扔掉了。很显然,难得的一次集体活动,孩子们都自备了饮料和零食,而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因为没要到钱,就用酱油兑了一瓶与可乐色泽相似的“饮料”,以掩饰自己的窘迫。这是一个穷人家孩子的自尊心,在它面前,我又有什么资格给他们讲节约呢?
这就是我成为一名乡村教育志愿者的原因。虽然这件事过去了很久,但每当面对来自贫穷地区的孩子时,我就会想起它。还有那些为城里人煮饭是烧柴还是烧煤而引发的争论,反正,我是无法把它们当笑话来听的。
(摘自浙江大学出版社《生命就是不断受伤,不断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