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裔 萼
抗战时期,西部作为抗战大后方,成为人才的聚集地—一系列西部考察团相继成立,许多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开始涉足西北、西南,云集于西安、延安。1942年,河北束鹿人赵望云定居西安。自此,西安逐渐成为20世纪中国现代人物画版图上的一个重镇。本文所述的“长安七子”,指的是曾先后活跃于20世纪40年代至90年代西安画坛的七位代表性人物画家—赵望云、黄胄、石鲁、刘文西、王子武、郭全忠、邢庆仁。他们代表了西安画坛人物画的最高水平,为中国画的现代转型作出了重要贡献。七位画家虽然身处不同时期,面对不同的时代命题,艺术各具风貌,但是,从深层次的角度分析,他们的艺术却有着如下共性,那就是:直面人生、关注现实的悲悯情怀;为人民传神、为时代写照的爱国热忱;不懈探索、勇于变革的创新精神。
1942年7月,37岁的赵望云定居西安,至1979年3月29日逝于西安,他与这座千年古都结缘38年。赵望云是西安画坛的灵魂人物,是“长安画派”的开创者。
自谓“乡间人”的赵望云,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就以旅行写生的方式,深入民间,以写实的水墨画直录社会现状,在当时的画坛颇具影响。40年代初,他定居西安之后,开始深入传统,锤炼笔墨。尤其是1943年的敦煌之行使他“在一个时期里的绘画形式带有显著的古典色彩和情调”(赵望云语),其写实水墨人物画的笔墨表现力比30年代有了相当的进步。不过,精研笔墨,目的仍然是描绘劳动者平凡而苦难的生活,表达画家直面人生、关注现实的悲悯情怀。他以西北画坛拓荒者的身份,以强大的人格感召力和鲜明的“走向民间”的艺术主张,灯塔般地影响着西安画坛的艺术发展走向。
1937年11月,河北蠡县人梁淦堂(14岁更名黄胄,取炎黄之胄意)随母亲和姐姐从失守的太原辗转至西安,时年12岁;1955年,30岁的黄胄从西北军区政治部调北京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创作室,就此告别西安。前后算来,黄胄与西安结缘近20年。
黄胄 还家行 38×76cm 纸本设色 1946年 黄胄美术基金会藏
黄胄艺术的起点始于西安,他直面人生、关注现实的艺术底色也铺陈于此。西安时期的黄胄,在艺术上深受三位艺术家的影响:韩乐然、赵望云、司徒乔。这三位艺术家都是以写生的方式直录现实苦难、为民族呐喊的爱国之士。1943年,黄胄在西安拜韩乐然为师,随师徒步旅行八百里秦川,共同生活两三个月。1944年,19岁的黄胄在西安拜赵望云为师,成为赵望云的第一个入室弟子,并居住在赵家从师学画。1946年春季和秋季,黄胄先后两次跟随司徒乔去河南黄泛区写生,历时八个多月。其间,黄胄创作了500多件作品,比较突出的有《杯水车薪》《人吃人》《吃骨头吃血》等,以水墨的形式记录黄泛区人民的悲惨情状。他回西安后举办人生的首次个展“河南黄泛区速写画展”,反响强烈。
从个人的艺术发展历程来看,黄胄40年代至50年代初期的作品尚处于探索状态,他在画坛上真正的崛起是在50年代中期移居北京之后。但是,黄泛区写生系列作品,是他在画坛上的首次亮相,也是他继承乃师赵望云深入民间的平民立场的具体表现。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人物画坛还沉浸在隐逸的古典之境和浓重的摹古氛围中,直面人生、关注现实的现代人物画寥若晨星。而赵望云正是在30年代中期至40年代末期进入了写实水墨人物画的创作盛期,他与弟子黄胄以直录现实苦难的写生型水墨人物画照亮了40年代的西安画坛,书写了西安中国现代人物画的序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艺术家们坚持“二为”与“双百”方针,热情讴歌时代新貌。其中,在表现现实生活方面,人物画家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们以饱含激情的画笔,为人民传神,为时代写照,表达爱国热忱。西安画坛的诸位人物画家也不例外,他们以精彩的作品礼赞新中国。
四川仁寿县的冯亚珩,1939年2月由绵竹骑自行车奔赴延安,3月抵达西安,次年1月到达延安,入陕西公学学习,改名石鲁(取自他所倾慕的石涛和鲁迅之名)。1949年,石鲁由延安迁居西安,直至1982年8月25日病逝,与西安结缘30余年。这位天才型的艺术家,对西安画坛影响至深。
石鲁是长安画派的主将,他为西安画坛引入革命美术的传统。他在延安时期曾参加过转战陕北战争,并长期从事美术的普及和宣传工作,确立了艺术为人民的坚定信念。石鲁的人物画创作多集中在五六十年代,充分反映了他为人民传神、为时代写照的爱国热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刚过而立之年的石鲁踌躇满志,强烈的报国热情和创作激情使得他深入到甘肃、青海一带的藏区和宝成铁路、兰新铁路建筑工地,为人物画创作准备了大量的素材。如《巡山放哨》《幸福婚姻》《王同志来了》。而50年代前期的代表作则是作于1954年的《古长城外》。此画表现了兰新铁路穿越古长城,划破了沉寂千年的雪山草原,给藏族人民带来的惊喜。虽然从表现手法上,画家自称是“先天不足的第一胎”,但是,此作还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肯定,王朝闻就认为该作“是石鲁艺术成长过程中用中国画描写现代题材的里程碑”。
赵望云 难民图 纸本设色 1935年
郭全忠 万语千言 225×133cm 纸本设色 1979年 中国美术馆藏
堪称石鲁成熟期的人物画代表作是1959年的《转战陕北》。是年初,他受命创作《转战陕北》,赴北京作画。这幅以毛主席为表现对象的人物画作品突破了50年代表现领袖的惯有程式。一般的表现方法都是群众簇拥着领袖,而在此画中,毛泽东独自立于群山之巅,极目远眺。巍峨深广的山川大地衬托着领袖英明不凡的气度,人与景相得益彰。此作是20世纪中国现代人物画史上优秀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
1933年生于浙江嵊县的刘文西,是地道的南方人,而他却是陕西写实水墨人物画的代表性画家。1958年,刚从浙江美术学院毕业的他,满怀激情地要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他请求组织把自己分配到西藏,没能如愿,结果被分配至西安美术学院,从此扎根古城60年。他曾任西安美术学院院长,1998年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2019年7月7日病逝于西安。
刘文西具有深厚的西画造型功底,其作品充满浓郁的陕北风情,成名作《祖孙四代》(1964),塑造了一组农家四代人的群像,他们的双脚融入泥土之中,表现了农民与土地的亲密关系。画中四代人不同气质和风采的展现,反映了岁月的沧桑和时代的变化。方整不雕的人物造型,浑厚粗朴的笔墨,使全画具有整体感和雕塑感。刘文西表现陕西农民的代表作还有《山姑娘》《沟里人》等。他成功地表现了西北农民,这方土地的人民因他的笔墨而成为中国绘画史上生动的一页。
对陕北农民的成功塑造是刘文西的成就之一,他另一方面的成就体现于领袖形象的塑造。从24岁那年画了巨幅素描《毛主席和牧羊人》之后,刘文西在五六十年代创作了一系列表现毛泽东的中国画作品,如《同欢共乐》《知心话》等。在这些作品中,他注重表现领袖和群众的鱼水亲情,形象真实,画风质朴,生活气息浓郁。
如果说刘文西以一支甜美的笔塑造了朴实、憨厚、健壮的西北农民形象,影响了西北画坛一大批人物画家,如王有政、陈忠志等。那么,王子武则以一支传神妙笔,将现代水墨人物画提升至新的高度,使得西安成为中国现代人物画的高峰耸峙之地。
王子武1936年生于陕西西安,是地道的陕西人。他1963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中国画系,1978年调入中国美术家协会陕西分会任创作室主任,1980年任陕西国画院副院长,1985年移居深圳,2021年12月8日病逝于深圳。王子武人物画创作的高峰是在七八十年代的西安时期,其代表作《齐白石像》(1972)、《曹雪芹》(1978)均创作于西安。
王子武并非蒋兆和的直系弟子,但他与蒋兆和的人物画渊源甚深。1977年,王子武邀请蒋兆和互相画像,蒋兆和为王子武画像并题曰:“子武同志善以水墨写生人像,颇得传神之妙!京中幸会,交研技艺并互为速写以留念。”1981年王子武再度为蒋先生画像,蒋又题:“传神之笔不在多,看重精神特征即可。子武老弟深得此理,甚佩。”很少为学生题画的蒋兆和在王子武身上看到了人物画发展的希望。
王子武长于人物肖像,融合西方写实画法,兼有水墨的韵致。代表作有《齐白石像》,极其传神。其历史人物画代表作为1978年所作的《曹雪芹》。画家将人物置身于一石之上,巧妙地点出了《红楼梦》中那块“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下”的顽石,人与石浑然一体,互为印证。人物面部的刻画并无素描的痕迹,寥寥数笔的五官勾勒却传达了这位伟大的文学家的孤高傲然之气。王子武的人物画精微生动,是写实水墨人物画的杰出代表,也是继蒋兆和之后的写实水墨人物画的又一座高峰。
郭全忠1944年生于河南宝丰,1960年考入西安美术学院附中,从此与西安结缘。1964年他考入西安美术学院国画系专攻人物画。1981年任陕西国画院副院长。六七十年代是他的写实主义时期,最优秀的作品无疑是他的成名作《万语千言》(1979)。真诚的情感和杰出的表现技巧是此画成功的关键。《万语千言》的草图参加中国美术家协会在甘肃天水召开的省美术创作草图观摩会,当时就引起了华君武的重视。不久,此作入选“庆祝建国三十周年全国美术作品展”(即第五届全国美展),获二等奖,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并在全国巡回展出。这次展览应该是“文革”结束以后最大规模的全国性展览。大家开始反思“文革”时期假、大、空的创作弊病,政治功利性使得当时的画坛充斥着虚情假意的作品,对真情实感的渴望变得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万语千言》这样的作品一面世,大家就被画中总理和陕北老农之间的真情所打动。在此画中,画家并没有完全脱离以往的创作模式,仍然是歌颂领袖的主题性绘画,仍然是带有戏剧色彩的情景设计,仍然是写实的手法。但是,此画却给人以不同的感受,因为画家以传神之笔表达了总理和人民之间的真情,表现了领袖和百姓之间的骨肉联系,正是这内在的情感打动了观众。同时期深受大家喜爱的作品还有王有政的《悄悄话》,真情实感是作品打动人心的重要原因。
王子武 齐白石像 69×46cm 纸本设色 1972年
“长安七子”个性不同,画风迥异,但是,他们在艺术创作中不懈探索、勇于变革的创新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赵望云所处时代泥古之风盛行,现实题材难以入画,中国画坛陈陈相因,中国画与时代严重脱节。赵望云早在京华美专、北平艺专学画期间,就有强烈的创新意识。他与李苦禅等人结吼虹艺术社,致力于中国画的革新,提倡“走出象牙之塔,来到十字街头”。
赵望云率先冲出摹古的怪圈,在20年代末期深入民间,以写生的方式创作关注现实的水墨人物画作品,如《疲劳》《雪地民生》《贫与病》等。30年代他是以旅行写生记者的身份,赴冀南十余县和长城一带写生,并由冯玉祥将军配以白话诗,先后印行《农村写生集》《塞上写生集》。在1937年的第二次全国美展中,他以《鲁西水灾忆写》入选,为该展中唯一表现农村苦难现实的水墨人物画作品。1938年,老舍写道:“赵先生的山水画本来很有功夫,可是他不喜山水里那些古装的老翁,所以就在乡间细细的观察,深深的揣摩要把活人活事放在图画里,以求抓住民间的现实生活,使艺术不永远寄存在虚无飘渺之间。”①在当时,将艺术从虚无缥缈之间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并非易事,叶浅予在《中国画坛闯将赵望云》中说:“近代中国人物画有一个使人费解的现象,就是固守传统题材,远离现实生活,难道人物画家没有描写现实人物的能力吗?我看不是。”②他将许多画家不屑在现实人物身上费笔墨的根本原因归于传统的审美观念,那时流行的观念是:画真山真水是谄世,画时新花果是媚俗,画破败茅屋、褴褛老农更难登大雅之堂,而为了登大雅之堂,很多画家选择了面向古人而鄙薄今人,而赵望云却能挣脱传统思想的束缚,冲破传统的审美习惯势力,倡导新的审美情趣。后来,他曾对他的弟子们多次地说:“在我的画里,永远不画不劳动者。”赵望云的写生人物画已“勇敢地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冯玉祥)。郭沫若曾题赠一首诗给赵望云:“江山万木新,人物恒释道,独我望云子,别开新面貌。我手写我心,时代惟妙肖,从兹画史中,长留束鹿赵。”赵望云的确以他别开生面的水墨人物画长留于中国现代绘画史中。
黄胄作为赵望云的弟子,不仅继承了乃师的平民立场,更继承了他的创新精神。黄胄的人物画创作直接得益于大量的写生。他的创作主要以速写融入水墨,线条飞动、场面宏大、气势不凡,在表现现实生活方面独树一帜,对中国现代人物画的发展做出了创造性的贡献。
石鲁是长安画派的主将,具有强烈的创新精神和艺术个性。虽被人贬为“野、怪、乱、黑”也毫不动摇,并作诗表明心迹:“人骂我野我更野,搜尽平凡创奇迹。人责我怪我何怪,不屑为奴偏自裁。人谓我黑不太黑,黑到惊心动魂魄。野怪乱黑何足论,你有嘴舌我有心。生活为我出新意,我为生活传精神。”他的人物画不拘陈法,独出心裁,别具风貌。
80年代的郭全忠进入由写实向表现转型的创新时期。他不再以写实的手法表现陕北农民形象,再现陕北农村的乡土风俗,而是以苦涩的表现性笔墨刻画着西北农民的悲与喜。如1984年创作的《自乐班》,撷取农民生活的某一小景,以看似不修边幅的干涩笔墨表现苦涩沉重的西部生活,预示着郭全忠走上了一条乡土表现主义的道路。1995年的《黄土高坡》中,没有五官毕肖、形神兼备的人物形象,也没有故事情节和戏剧化的场面,朴拙的笔墨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泥土一样淳朴的农民,沉重的笔调传达出画家对陕北农民整体命运的思考,反映了他对这一群体深沉的关爱和同情。
不懈探索、勇于变革的创新精神在邢庆仁的作品中得到显著体现。邢庆仁1960年出生于陕西大荔县,1986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国画系。1989年,他创作的《玫瑰色回忆》获得第七届全国美展金奖。这在当时却引起了很大争议。作为一幅革命历史画,画家没有以惯常的那种明朗的基调来表现这一题材,许多人不太能够接受此画抒情诗般的表现手法,尤其不能接受画面中所笼罩的那种淡淡的伤感与惆怅,认为这一反映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趋于颓废与消极,是对延安女性的歪曲和不尊重。比如蔡若虹就曾在《忘年书简—给青年画家邢庆仁的一封信》中,对画家提出了批评,他认为画家“存在着迷惘,作品是一幅失落感的回忆”③。他还在文章中批评了当时美术作品中的低沉之气:“他们画人物的时候,喜欢强调孤独;他们画风景的时候,喜欢强调荒凉;他们运用的线条喜欢用那干瘪瘪的皱折。他们渲染的色彩,喜欢用那死气沉沉的灰色。”④但是也有人认为此画“超出了以往历史题材在表现上的沉重感和过多的说明性,统以轻快而不失分量的基调,既具象又抽象,既着力于形式又不为形式所拘缚”⑤。画家自己在《关于玫瑰以及其它》一文中,表达了自己的创作思想。他不再像以往的画家那样通过宏大的场面和热烈的笔调表现延安这一革命圣地,而是以朦胧的笔调探询那一代革命者的命运,叩问历史:“表达她们在十七八岁青春之时奔到这块贫瘠土地来的动力。”⑥对历史的叩问是画家批判性思维的闪光,更是画家创新精神的体现。邢庆仁突破了革命历史题材人物画创作的窠臼,他从人性的角度审视历史、反思历史,使得他笔下的革命历史题材人物画作品深刻、隽永,耐人寻味。
20世纪以来,活跃在西安画坛的中国人物画家数量众多,杰作纷呈。上述七位画家作为代表性人物,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安画坛为中国现代人物画的发展所作出的杰出贡献。他们的作品或为国难写真,为民族呐喊;或为人民传神,为时代写照;或叩问历史,反思人性:均体现了他们关注现实、反映时代的卓越成就。他们的艺术实践推动了中国现代人物画的革新进程,也使得千年古都长安在当代中国艺术史上熠熠生辉。
刘文西 山姑娘 199×192.5cm 纸本设色 1984年 中国美术馆藏
石鲁 延河之畔 98×99cm 纸本设色 1961年
注释:
①张明坦《光辉的道路》,中国美术家协会陕西分会编《美术通讯》,1987年。
②中国美术家协会陕西分会编《美术通讯》,1987年。
③蔡若虹《忘年书简》,《美术》1990年第9期。
④蔡若虹《忘年书简》,《美术》1990年第9期。
⑤李砚祖《当代中国画展示备忘录》,《美术》1989年第1期。
⑥邢庆仁《关于玫瑰以及其它》,《美术》1990年第1期。
邢庆仁 玫瑰色回忆 180×166cm 纸本设色 1989年 中国美术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