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峰
黄元御是清乾隆时很有名望的医生。有一天夜里,他正在灯下著书,忽然听到一阵狗叫声,接着有人“砰砰砰”敲响了大门。
他急忙撂下毛笔,拉开大门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只见门外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阔鼻豹眼,貌似凶神;一个鹰眼猴腮,满脸浅白麻子,两眼透着狡黠的凶光。
黄元御打了一个冷战,问:“二位从何而来?敲门是为何事?”
浅白麻子双手抱拳施了一礼,道:“兄弟乃海北‘草上飞’帐下的三掌柜,久闻黄先生医道高深,大哥家的公子久病不愈,今天奉大哥之命,来请先生去救公子。车辆银子俱在客栈,望先生不要推辞!”
黄元御一看两个满脸凶气的匪徒,浑身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知道这趟险诊是非出不可了,只见他稍作沉思后,对浅白麻子说:“二位远道而来,翻山越岭,非常辛苦,请暂去店中歇息一夜,明天起程可好?”
浅白麻子和络腮胡子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大哥再三嘱咐,救命如救火,令我二人速去速回!还望先生辛苦辛苦,今夜及早动身!”
黄元御一想:这些杀人成性的土匪,倘若不去,不但自己性命难保,说不定全家老幼都要遭受株连!不如及早前往,把病人治好即回。于是便对浅白麻子说:“既然二位不怕辛苦,容我稍作拾掇,今夜咱就动身。”
浅白麻子非常高兴,立即和络腮胡子回到客栈,不消一个时辰,车辆来到,黄元御也拾掇停当。三人借着星光,就上车赶路了。
两个土匪一路上马不停蹄,夜不投宿,替换驾车,走了十天,终于赶到了“草上飞”的山寨大营。
黄元御下车一看,这里山势凶险,林密草深,依山傍隘,易守难攻。一色的木头房子,搭在山间窝风向阳之处。山前一块平整的草坪,是匪徒们的演武操场。草坪北面,一片陡立的石壁,凿有一个自然山窟。这是草上飞的军机大帐,也是迎客大厅。
巡山岗哨见三掌柜带着一个“单目先生”回来了,急忙禀报草上飞,草上飞急忙带着几个头目亲自出帐迎接。
接进大厅,分宾主坐下,草上飞就吩咐厨房上酒摆宴,要为黄元御接风洗尘。
黄元御起身说:“医家以治病救人为本,救命如救火,向来都是先看病,后吃饭,还是先去给公子看病吧。”
“也好。”草上飞一看黄元御情真意切,就亲自把他领到公子卧房。
这是三间木头做墙、里外抹泥的房子,西间搭有土炕,炕上躺着病人。一进屋,黄元御就差点儿被一股臭气顶一个趔趄!细瞧病人,約有十七八岁,面色青黄,枯瘦如柴,咳嗽痰喘,呼吸困难,呼出来的臭气直顶鼻子!
黄元御伸手摸了摸脉,眉头皱成一个疙瘩,最后把心一横,对草上飞说:“不知大掌柜是要听实话,还是听假话?”
“这是什么意思?”
“实话情直逆耳,大掌柜不要见怪;假话,当时听着顺心,最终却是害人!”
“我是粗人,爱听实话,你就照实说吧。”
“照实说,公子得的这病,是一个须根毒瘤长在了肺上,实属不治之症,吃多少药也无济于事。如果早期发现,用些去火消毒之药,抑制它的生长,或许还有一线希望,现在毒气扩散,疮已化脓,肺叶溃烂,公子顶多还有十天阳寿了!如相信我的话,也不必再让他去喝苦水,想吃什么,就弄点儿什么给他吃吧。”
“啊?”草上飞闻言,眼里透出一股颓丧的凶光,一拳砸在炕沿上,“好!我佩服黄先生心直口快,敢说实情!这样,也就不必再治了!请先生大帐喝酒去吧!”
草上飞把黄元御领回大厅,吩咐手下摆酒上菜,他却满脸怒气地走了。
黄元御的心“怦怦”直跳,在这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面前,一句话不慎,就会把命送了!自己刚才对草上飞说了实话,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来。
不消一刻,酒菜上齐,几个头目也都相继入座,却不见草上飞回来。
黄元御的心紧紧吊着,手里捏着一把汗!
约有半个时辰,只见草上飞手里托着一个盘子,里面盛着一堆心肝五脏,一把血淋淋的牛耳尖刀斜扎在已经化脓的烂肺上。他把盘子往桌上一推,说:“黄先生手艺真高!看得一点儿不差!”说着吩咐手下,“把那五个冒牌家伙押上帐来,我要看看他们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原来草上飞听黄元御说他儿子还有十天阳寿,感到求生已经无望,与其再让他受十天罪,还不如早点儿死了净心!一时性起,一刀刺死儿子,把心肺扒了出来。幸亏黄元御诊病准确,不然,真的就没命了!此刻,草上飞把一腔怒火全撒在了以前给他儿子治病的五个先生身上。
不大一会儿,两个土匪押着五个抖抖瑟瑟的行医先生走进帐来。草上飞一挥手,五个手持尖刀、拿着托盘的匪徒一齐闯上帐来,一个人抓着一个先生,就要剖腹挖心!
黄元御见此情景,心一下子跳到喉咙口:糟糕!草上飞把失子绝后的怨恨加在了这些无辜的同行头上了!怎么办?舍命也要救人!主意打定,黄元御拿眼看了一下草上飞,只见他脸色铁青,眼睛通红,气狠狠地用手一指那五个吓得筛糠般发抖的先生,说:“你们这帮草包!没有本事,假充行家!不是说我儿子的病能治好吗?怎么治来治去,反把人给治死了?我儿子的性命就是让你们给耽误了!今天我要扒出你们的心来看看,为什么要用假话来唬人!”说着把脚一跺,“动手!”
一声令下,刀光闪闪!
“且慢动手!”黄元御猛地从席上走下来,对草上飞一拱手道,“大掌柜息怒!医家向来都以治病救人为本,只要患者尚有一线希望,没有一个不尽力抢救的!因为令郎所患确系一种绝症,即使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的性命,大掌柜因此责怪众位医生是于理不公的!如果大掌柜真把众位医生杀了,恐怕以后山上兄弟们再有人患疾,医家兄弟宁可死在家中,也不敢上山来给你们治病了!”
一席慷慨激昂的话语,说得草上飞哑口无言,一干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大厅里一时鸦雀无声。
黄元御的心情缓和了一些,抓住时机继续劝道:“常言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大掌柜想要成名立业,就得虚怀若谷,宽厚待人。当年曹孟德错杀华佗,落得千古骂名,实该引以为鉴!还望大掌柜三思!”
草上飞明白黄元御说得很有道理,但他一时拿不定主意,看了一下身边的三掌柜,意思是问他怎么办好。
浅白麻子是个被迫为匪的读书人,不仅通晓理义,而且诡计多端,是大掌柜的心腹和军师,许多大事,草上飞都对他言听计从。只见他向草上飞使了一个眼色,劝道:“大哥,黄先生说得极是!看在黄先生的面上,放他们下山去吧!只要有黄先生在,兄弟们有病就不怕了。”
草上飞点了一下头,沉思片刻,对黄元御说:“如果先生留在山上给兄弟们治病,我就看在你的面上,把他们放了。”
黄元御一想:一人换得五命,也算值得,不管怎样,先把人救下再说!于是他对草上飞说:“既然来到山上,总得把兄弟们的病治好再走!遵从大王心愿就是!”
“好!”草上飞一拍桌子,对拿刀的匪徒挥了挥手,“看在黄先生面上,放他们滚回去吧!”
五个先生逃离匪窟,走了,黄元御却被禁锢在山上,每天除了给匪徒看病之外,也在苦苦思索逃离匪窟的办法。
这一天,他给一个名叫庆山的年轻后生做“痔瘘”手术,他那种不怕脏臭、细致认真的医德,使庆山非常感动,要拜他作“干佬”,即寄父。拜干佬,是东北民间一种攀亲的方式。黄元御不知他的用意,当时没敢答应,不过却更加认真地给庆山治疗。
庆山的病很快就治好了,接着,庆山又提出要求,让黄元御也去给他父亲治治“痔瘘”,黄元御这才弄明白他要拜自己为“干佬”的目的,因此就慷慨答应了。可是草上飞怕黄元御逃走,不准他离开山寨给平民治病。他就在三掌柜面前极力替庆山说情,最后得到了草上飞的允许,把庆山父亲接到山上来,让黄元御治疗。
经过一段时间,庆山父亲的“痔瘘”也治好了,庆山的心完全与黄元御贴在了一起,于是,黄元御便把自己脱身的希望寄托在庆山身上。在送庆山父亲下山的路上,他把苦苦想好的一个脱身办法跟庆山父亲说了,让他千万照计行事。
过了四天,黄元御正在给一个土匪看病,突然见岗哨从山下抓来一个年轻的后生,就急忙撂下病人走过去。
年轻后生一见黄元御,跪在地上,口称“叔叔”,就放声哭诉道:“奶奶自叔叔走后,整日叨念着叔叔的名字,我走的时候,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爹和我婶子才让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找叔叔回去。你若是再不回去,就見不着奶奶的面了!”
黄元御一听,急忙把侄儿揽在怀里,眼里落下了泪水。随后他带着侄儿去见草上飞,含着热泪说:“家母思儿成疾,眼看不久于人世了。望大掌柜开恩,让元御回家看看,一来探望老母,给老母治病;二来抚慰家人,以免家人惦念。如日后兄弟们患疾,只要去信,元御召之即来。”
草上飞一面让人去叫浅白麻子,一面对黄元御说:“我马上打发几个兄弟下山,再去山东把先生的全家都接到山上来吧!”
黄元御一听急了:“不可!家母秉性,元御素知,不见我的面,她是宁死也不肯来的!再说家母病情这样严重,怎经得起这远路风尘的折腾!大掌柜这样办,就把元御一家坑了!那还不如当场先把元御杀死!”
草上飞一看黄元御真的动了肝火,一时倒没了主意。
这时,浅白麻子已经奉命来到,草上飞看了一下浅白麻子,说:“黄先生要回家看看,他母亲病了,你看咋办?”
浅白麻子沉思了一下,说:“黄先生母亲有病,大哥不可强人所难,还是打发两个兄弟把黄先生叔侄送回家去,住些日子,然后再打发兄弟们帮黄先生把家眷一同接到山上来,如何?”他看了一下草上飞,接着说,“说实话,大哥和我们众家兄弟,对黄先生的医道和人品都是敬重的,实在是舍不得与先生分手啊!”
草上飞用商量的口气对黄元御说:“怎么样,黄先生?那就打发人带上点儿银子,把你们爷俩送回去吧?”
黄元御说:“大掌柜和三掌柜对元御的盛情,元御已经领了,只要给我们叔侄两人弄两匹好马,把我们送出山去就行了。如今天下太平,路上不会有什么意外,大掌柜就不必再费心了!”
浅白麻子说:“不去送送还行?万一路上出事,就对不起朋友了!”他与大掌柜交换了一下眼色,“就让二青带一个兄弟去吧。”
二青,就是和浅白麻子一块儿去请黄元御的那个络腮胡子,他精细、勇猛,又有一身好武艺,是浅白麻子的心腹保镖;另一个人,由于庆山自告奋勇,就让庆山担任了。
临走,浅白麻子再三嘱咐二青:“一定要把黄先生送到家……”然后每人给了一匹好马和一些银子。
走出约有二三百里,来到一个山谷僻静之处,庆山给黄元御使了个眼色,黄元御会意,要下马歇歇,吃点儿东西。
络腮胡子把马拴好就去小解,庆山假装也去解手,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当络腮胡子正解手时,庆山猛地拔出刀来,照着他的后心,“扑哧”就是一刀,把他宰了。
黄元御见此情形,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才反应过来,起来就给庆山和“侄子”行礼:“多谢二位贤侄救命大恩。”
庆山说:“说哪里话!您治好了我的病,又救了俺爹的命,您才是俺的救命恩人!咱们赶快上马走吧。”
两人又送了一程,临分手时,庆山含着泪说:“您这次回去,最好另搬个地方,免得他们再去纠缠,我兄弟二人也得远走高飞,另外去寻出路了。”
原来那个上山送信的“侄子”,是庆山的叔伯兄弟假扮的,这是那天黄元御送庆山父亲下山时定好的脱身之计。幸亏靠了他们的真心帮助,黄元御才脱离了匪窟。
为了避免匪徒们再来纠缠,黄元御举家搬迁,到昌邑城里开药铺去了。
选自《恐怖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