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亚秋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汉语介词“自”的来源是什么?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刘丽川、张卫东认为:“常说‘汉语虚词从动词虚化而来’,但说到‘自’字,似乎是个例外。”①刘丽川、张卫东:《说介词“自”(之一)》,《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3期,第96—99页。他们进一步解释道,“自”的本义是“鼻子”,系名词,这显然与“汉语虚词从动词虚化而来”这一传统观点不符。“虚词从动词虚化而来”的观点,目前已成为一种共识:“汉语介词都是由动词通过虚化而产生的。现在,学者们一般都认为这是汉语史中语法化的理想例子。”②罗端:《语法化与上古汉语介词的来源》,载于沈家煊、吴福祥、李宗江主编《语法化与语法研究3》,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26—137页。罗端在文中虽未提及介词“自”来源是名词,但否定了(甲骨文中)动词“自”的存在,并认为“自”是表音的假借字。若依罗端的假借字观点,那么“假借”的本字是什么?这也是需要进一步回答的问题。此类“理想例子”的语法化过程,大体可以被描述为:连动句中的次要动词,如于、从、由、用等,与它们搭配的成分(包括时间、处所、工具、对象等),整体被置于背景信息位置,继而发生了信息结构完形重塑,高频使用之后,这些次要动词被重新分析成为介词。
对于介词“自”是否构成所谓“例外”情况,目前学界有两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认为介词“自”确由名词演化而来,其主要依据可以归纳为:(1)“自”的本义是“鼻子”,系名词无疑,先转喻为代词,再语法化为介词;(2)作为动词的“自”,用例罕见,即使偶有发现,也存疑。③刘瑞红:《介词“自”和“从”历时比较简析》,《北京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 期,第49—52页;张会兰:《“从”类介词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第30页;邢相文:《介词“自”、“从”、“打”的语法化》,《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第82—88页。以上我们可称之谓“名源说”,其立论的要点在于,否定“自”能单独作为动词使用。对此,也有一些学者持不同观点。
第二种观点则认为介词“自”来源于动词。他们的依据可以归纳为:尽管“自”本义确为名词“鼻子”,但在很早就转喻为与鼻子相关的动作——“气息自鼻而出”,随后用“气息”的运动过程来隐喻“人、物的位移动作”。这是一个先转喻相关性,再隐喻象似性的认知转换过程。④刘丽川、张卫东:《说介词“自”(之一)》,《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3期,第96—99页;杨逢彬:《殷墟甲骨刻辞词类研究》,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293页;罗庆云:《〈诗经〉的介词“自”》,《诗经研究丛刊》2007第1期:第275—283页;方有国:《先秦汉语实词语法化研究》,巴蜀书社2015年版,第90页;杜广慧:《“自”的历时语义演变及其双重语法化过程构拟》,《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20年第2期,第9—13页。这种观点,我们可称之谓“动源说”。
为何会有以上分歧呢?对比两种观点,我们认为:
第一,“自”的本义没有分歧。不论是“名源说”还是“动源说”,诸家对“自”的本义少有争议,大多采信许慎《说文》“自,鼻也,象鼻形”①范德茂认为:“自”的本义为人的脖颈。我们依照甲骨文字形,仍然采纳“鼻”为本义。参见范德茂《“自”非“鼻”刍议》,《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第50—52页。的说法。此外,“自”的甲骨文字形“”与“鼻子”的轮廓相近,这也是极为有力的证据。
第二,争议的焦点是:“自”到底能否单用为动词?即两种说法的关键区别在于:不同学者对小句内“自”能否视为动词,存在解读差异。为了称说的便利,我们在下文中将此类有争议的文献用例称为“疑似动词”用例。解读差异之所以存在,一部分原因是有关训诂材料稀缺,例如传统辞书少有收录“自”的动词义项②仅见杨树达《词诠》268页:“自,内动词,由也,因也。二者之咎,皆自于朕之德薄而不能远达也(《史记·文帝纪》)。若有司马相如、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韩愈《答刘正夫书》)。”杨树达所列的二例中的“自于”,最早见于西汉的《史记》。杨树达认为“自”具有“内动词”(即不及物动词)属性。,另一部分原因是部分文献由于各种因素,难以“确诂”。
基于这种情况,系统地梳理、分析古汉语文本中“自”的“疑似动词”用例,就成了解决问题的重要途径。同时,我们也可以进一步揭示“名源说”所谓“用例罕见”的程度及“用例存疑”的具体情况。另一方面,从“动源说”来看,如果能有效排除“动词”用例的“存疑”情况,有助于夯实“动源说”的基础。
为此,我们首先收集了已有研究中的上古汉语“疑似动词”用例,共15 例。由于用例的绝对数较少,我们还梳理了部分上古汉语文献,增补了5例(在下文中会注明),共计20例。③马贝加:《说“自”》,《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期,第58—61页。该文中例举《诗经》有7处用例,集中在4篇诗歌中。故下文所列共计是17例。我们之所以只选取上古汉语的语料,缘由有二:其一,在上古汉语早期的殷商甲骨刻辞中,介词用法已然成熟。根据毛志刚对《甲骨文合集》等九种甲骨著录的统计,共有“自”用例1353 例,其中介词用法1251 例,占比92.5%。④毛志刚:《殷墟甲骨卜辞介词“自”的几种用法》,《古汉语研究》2014年第1期,第56—61页。其二,我们同意王鸿滨、陈昌来、梅广的观点:西汉之后,介词“自”被“从”所取代,此后的介词“自”的使用,书面色彩浓厚,可以被视为一种语体上的拟古。⑤王鸿滨:《介词“自/从”历时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第122—127页;陈昌来:《汉语“介词框架”研究》,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41页;梅广:《上古汉语语法纲要》,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334页。因此,探究上古之后的文本材料,对于问题的讨论,帮助较小。
此外,为了更加全面地探究介词“自”的来源,我们在梳理具体文献的基础上,还参考其他语法功能相近的“从格介词”的研究成果,尝试系统地考查该问题。
本节按照文献的历时顺序考查“自”的“疑似动词”的用例。
关于甲骨文的材料,杨逢彬提出:“关于介词‘自’的来源,我们认为是由动词‘自’虚化而来。这个动词由名词‘自’(鼻子)引申而来,其义为‘自……开始’,可以带宾语(处所、人物等)。”⑥杨逢彬:《殷墟甲骨刻辞词类研究》,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292—293页。他举例如下:
(1)王占曰:其自高妣己?(甲骨文合集438反)
(3)贞:其自帝甲,有延?(甲骨文合集27437)
(4)其自祖丁?(甲骨文合集38244)
“以上刻辞中的‘自’,很难说不具有动词的特征。作为动词的‘自’,其意义本来是自足的,不一定要与其他动词连用。”②杨逢彬:《殷墟甲骨刻辞词类研究》,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293页。杨逢彬强调了动词“自”在以上语例中语义自足,可以单独使用,而不依赖于其他动词。以上四例“自”所处小句当中,确无其他主要动词存在,而小句还能够独立成句,具有相当程度的自足性。罗庆云、姚振武、杜广慧等也认同该观点。③罗庆云:《〈诗经〉的介词“自”》,《诗经研究丛刊》2007第1期:第275—283页;姚振武:《上古汉语语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79页。杜广慧:《“自”的历时语义演变及其双重语法化过程构拟》,《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20年第2期,第9—13页。
张玉金同样列举了例(2)来分析“自”在甲骨文中是能否视为动词的问题。他认为例(2)似乎可以把其中的“自”分析为动词,作谓语,是“从……出发”的意思。④张玉金:《甲骨文处所介词“自”及相关问题研究》,《中国语文》2019年第2期,第155—168页。但他通过对比类似卜辞的语法结构,认为这是一种主要动词的省略情况,例(2)还是应分析为介宾结构,而非动宾结构。我们可以设想例(2)的语用情景,如果殷人要卜问:多羌会从某地出发吗?谓语动词“出发”似乎存在省略的可能性。因为,在问卜的过程中,卜者显然是基于当时的具体情境,知晓其占卜的具体行动或事件是什么,如狩猎、战争等。从信息结构来看,这些内容相对于占卜者,都是可及性较高的信息。而在进行占卜时,只把问卜的时间、地点或吉凶结果等需要神明告知的要素(在信息结构上属于新信息,可及性低)刻于甲骨之上即可。如果基于甲骨文的这种文体特征,我们很难排除由语用因素导致的这种省略。因而,张玉金认为以上四例“疑似动词”,都是省略了主要动词的介宾结构,认为“自”有动词用法,还缺乏可靠的例证。
由此看来,对甲骨文中的“自”单用为“动词”的质疑,主要集中在“自”所在小句是否存在省略主要动词的情况。
关于《今文尚书》的材料,宋文风与刘平,都论及了以下这条语料:
(5)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皋陶谟》)
宋文风引《广韵》“自,从也,用也,由也,率也”,认为例(5)中的“自”训为“用”。⑤宋文风:《“自”字的训诂》,《绍兴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1期,第52—54页。他的另一依据是《诗经·周颂·执竞》中的“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共明”。《毛传》对其解释为:“自彼成康,用彼成康之道。”《毛传》同样将“自”训为“用”。宋文风认为这里的“用”是介词,非动词。此处涉及“用”的词性问题,这用语法化理论中的“临界语境”可以合理解释。因为在“自彼成康,奄有四方”连动句中,前项动词“用”,可以被视为实义动词,也可以被视为引介工具、对象的介词(即图式“A>A/B>B”中的“A/B”)。刘平认为,例(5)为动词用法,他从语义认知角度进行了阐释:“鼻子的工具性质也使它(即‘自’)带上了‘用’的动词意义。”⑥刘平:《古汉语中虚词“自”的语法化历程》,《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第38—42页。关于以上二者的论述,都可以视为通过论证解释项——“用”的动词地位,来间接确立被解释项——“自”的动词地位。
在传统注疏中,孙星衍将例(5)注为:“自”与“循”转相训。⑦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86页。“循”可释为“遵循”,动作行为义还较为显著,未发生完全语义漂白,在词类上,应更接近于动词。此外,在孙星衍的注疏中,还附有马融本。马融本将例(5)中“有庸”作“五庸”,曾运乾的注本也支持这种说法。①曾运乾注,黄曙辉点校:《尚书正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9页。若按马融本,我们认为该句与前一句“敕我五典五惇哉”构成了更为齐整的对举。由此推断,对举的两个小句具有类似的句法结构,即“V+O1+O2”。其中,前一句中的V是“敕”,《说文》训为“诫”,对应后一句中的“自”。O1都为“我”,O
2分别是“五典五惇”“五礼五庸”。这又进一步证实了该例中“自”的动词地位。
在我们增补的另一则《今文尚书》材料中,同样将“自”训为“用”:
(6)王不敢后,用顾畏于民碞,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召诰》)
孙星衍在例(6)注:“郑康成曰:‘自,用也’”。②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397页。《说文》云:“服,治也。”这里的“自”,我们认为不能理解为介词,因为《召诰》的背景是,周成王刚刚营建并迁都到洛邑(即所谓“土中”),“来绍上帝”意为“继承天命”,并非从该事件才开始。故可以排除“自”是介词的可能性。
《今文尚书》中的两个“疑似动词”用例,“自”都被释为动词“用”,从而间接显示了其自身动词地位。
关于《诗经》的材料,“自”出现在V位置有4例(共7处):
(7)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小雅·正月》)
(8)胡不自北,胡不自南。(《小雅·何人斯》)
(9)心之忧矣,宁自今矣。(《大雅·瞻卬》)
(10)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同上)
关于例(7)—例(10),马贝加认为:“可以看作包含动介概念的动词,也可以看作省略了动词性中心语的介词。”③马贝加:《说“自”》,《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期,第58—61页。以上4例,在语义方面的特征是:在宾语位置之后,有一个潜在的动词没有出现,如例(7)“好言自口,莠言自口”中,“自口”后面可以补充“说出”,例(9)“宁自今矣”,结合前句,“自今”的后面可以补充“开始”。这说明了马文的第二种看法,即“省略”动词性中心语的情况。我们考虑到《诗经》作为韵文诗歌材料,受到较强的韵律限制,省略动词,情有可原。如果我们用语法化理论的“临界语境”来看,以上4例可以被视为“A>A/B>B”中的“A/B”,重新分析正在发生,因而,马贝加做出了两种分析解读,其实是可以同时成立的。
我们增补《论语》中的一例:
(11)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宪问》)
《论语集注》:“自,从也。问其何所从来也。”④朱熹:《论语集注》,齐鲁书社1992年版,第151页。一般认为该例是省略了主要动词“来”,而只保留了“奚自”“自孔氏”这样的介宾结构。例如杨伯峻在注解下文中的例(13):“‘葬鲜者自西门。’句省动词,言柩车自西门出。此与《论语·宪问》‘奚自’、‘自孔氏’省动词同例。”⑤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095页。由于此例是一则口语对话材料,一般认为这是一种对话中出现的语用省略。
《左传》中有两例“自”的动词用法:
(12)骄、奢、淫、逸,所自邪也。(隐公三年)
(13)叔仲子谓季孙曰:“带受命于子叔曰:‘葬鲜者自西门。’”季孙命杜洩。杜洩曰“卿丧自朝,鲁礼也。吾子为国政,未改礼而又迁之。群臣惧死,不敢自也。”⑥赵大明原文引录的是该段最后一句“群臣惧死,不敢自也”。本文为论述便利,引录整段。(昭公五年)
赵大明认为例(12)的“自”为“起始、来源、缘自”之义,全句意为“骄奢淫逸,是邪恶所起始的根源”①赵大明:《〈左传〉介词研究》,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14页。。我们认为赵大明的理解还有探讨的空间,或理解为“骄奢淫逸是来自邪恶”更合适。但不论按照哪种理解,此处的“所自”是“所+动词”还是“所+介词”的结构呢?已有“所字结构”的研究结果显示:“在先秦时期,所介词组中介词的种类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春秋时期《诗经》中的一种介词到战国末期《吕氏春秋》中的九种介词,经历了一个逐渐发展演变的过程,种类越来越丰富。”②张爱卿:《论“所”字结构在先秦时期的发展演变》,《曲靖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第67—72页。由此看来,“所+介词”还在不断发展当中,“所+动词”结构才是上古汉语中更为典型的用法。因此,我们认为这里的“自”更偏向于动词。
例(13)中“不敢自也”,杜预注:“自,从也”③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096页。,赵大明解释为“服从、听从”之义。杜预注的影响较大,梅广也赞成该说法:“跟早期的‘于’一样,‘自’也是一个具有动、介双重身份的词。”④梅广:《上古汉语语法纲要》,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334—335页。梅广还提到:“汉语史上‘自’因为没有在连动式中发展成为一个表起点的动词,故自始至终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我们认为这种“尴尬的地位”的一种表现,就是介词“自”的语法化来源的不明确。我们结合例(13)的文本语境来看,如果将最后一个“自”训为“服从”,杜洩不敢服从季孙的命令(即从西门给叔孙豹出殡),文义通顺。需要说明的是,在传统注疏中,将“自”释为“从”,并不少见,但多数情况是取“从”的介词词性,像例(13)这样比较明确取“从”的动词词性的情况罕见。
以下是我们增补的两例《左传》的材料:
(14)夏五月,公自京师,遂会晋侯、齐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邾人、滕人伐秦。(成公十三年)
(15)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蝥贼,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成公十三年)
例(14)中,“公自京师”,其后为“遂会……伐秦”。《左传》中的“遂”,是一个典型连词,“其形式可以记作‘A,遂B’。其中,B一般是一个动作或状态,A则既可以是一个行为或状态,也可以是一个言语行为”⑤郑路:《〈左传〉时间范畴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117页。。那么,例(14)中的连词“遂”之前的“公自京师”,应被视为“A”,即一个行为或状态。由此,“自”似乎可以取得小句中动词地位。另据杨伯峻注:“石经作:‘公至自京师’,(清代)刘文淇、阮元都以‘至’为衍文。”⑥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736页。若依刘、阮的说法,“自”可单用为动词的说法,进一步得到巩固。
例(15)“康公,我之自出”,旨在说明“秦康公为晋之外甥”⑦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739页。,“我”指代“晋国”。粗略看来,“我之自出”是一个不能单独成句的领属结构,由“主之谓”名词化而来。那么,“自出”可以整体视为“主之谓”中的谓词成分。但我们进一步分析,在该语境下,吕相在强调:尽管秦康公是晋国的外甥,但依旧不断损害晋国的利益,最终导致了“晋侯绝秦”的结果。因而,此处的“自”是照应回指“我”,词性应属于反身代词,而非动词,可以剔除出“疑似动词”用例。
(16)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内不自以诬,外不自以欺,以是尊贤畏法,而不敢怠傲,是雅儒者也。(《荀子·儒效》)
我们增补的例(16),其中“内不自以诬,外不自以欺”的“不自”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因为一般而言,代词或介词,不能单独与否定副词“不”进行搭配,那么此处的“自”应该如何分析呢?王先谦注释该句:“自,用也。言内不用之以诬己,外不用之以欺人。多家注疏(大雅緜传、江汉笺等)并同。”①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40页。按照他的注解,此例中的“自”归为动词,相对合适,这和前文例(5)、例(6)同样将“自”训为动词“用”是一类情况。
(17)故法者,王之本也;刑者,爱之自也。(《韩非子·心度》)
刘丽川、张卫东认为例(17)为动词。②刘丽川、张卫东:《说介词“自”(之一)》,《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3期,第96—99页。刘平则认为是名词。③刘平:《古汉语中虚词“自”的语法化历程》,《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第38—42页。尽管词性认定不同,但他们的理据有部分重叠,可以概括为:鼻子与呼吸具有密切的联系,在“隐喻”机制的作用下,“位移”所搭配的外延扩大,不再限于“鼻子呼吸、气体呼出”等生理过程。例(17)整体上是一则对举结构判断,“王之本也”和“爱之自也”,“本”对“自”,应同属名词性成分。这种作为名词性成分的“自”,与“鼻”义相去甚远,其来源,可能是由于动词在句法中被用于“指称”的产物,类似还有“开始、起源”这种兼类词。关于该例中“本”和“自”,《韩非子集解》按语:“‘王之本也’,‘本’当作‘自’。”④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74页。如果我们承认此处的“自”具有从动词的指称化而产生了名词的词性,那么本例可以被视为“自”具有动词词性的间接例证。
以上,我们通过逐条分析“自”的“疑似动词”用例,可以将存疑的情况归为三类:
1. 小句主要动词的省略。上例中甲骨文(例1—4)、《诗经》(例7—10)、《论语》(例11)、《左传》(例12—14)的用例,很难排除文本上的语用省略。造成这类省略的原因复杂,既有因为文本语体的特殊性,如《诗经》的韵律限制;也有因为是对话材料具有较强口语性而造成,如《论语》的例子。这类省略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动源说”的基础。但这种“省略”也是我们在确定“自”的介词词性后,进行推导得出的。部分倾向于“动源说”的学者,如马贝加、杨逢彬,也不能全然肯定“自”能够单用为动词,这可能是由于在上古汉语前期,尽管多数“自”已经取得介词地位(A>A/B>B中的B),但还有极少数“自”还处于一种“临界状态”(A>A/B>B中的A/B)。
2. “自”被训为“用”时,可以确定为动词,例如《今文尚书》的例(5)、例(6),《荀子》的例(16)。
3.“自”被训为“服从”时,可以确定为动词,例如《左传》例(13)的“不敢自也”,通过杜预注“自,从也”,训为“服从”,来间接获得动词地位。
综上所述,用作“动词”的“自”,从绝对数来说,用例确实罕见,其存疑情况可被剖析为以上三种。接下来,我们进入更为宏观的视角,从一批从格介词的语法化,继续讨论该问题。
在传统语法研究中,介词一般依据与它们搭配的表层内容:空间处所、时间、范围等内容,分别命名为:处所介词、时间介词、范围介词等。而本节提及的“从格介词”,是指一批用于表达空间(处所)、时间、对象、事件等内容的源点的介词,典型成员例如:自、从、由、打、自从、打从等。此类介词与它们所搭配组合的介宾结构,在菲尔墨(Fillmore)的格语法体系中,被称之为源点格或从格。⑤巴里·布莱克:《格范畴》,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8页。因而,我们也可以将它们称为“源点格介词”或“从格介词”(下文为了称说的便利,统一称为“从格介词”)。这样的命名,有助于帮助我们摆脱介词引介内容的表层语义的复杂性,而更直接地把握该类介词功能的核心义素——源点。
我们之所以要讨论包含“自”在内的、功能相近的从格介词,是受到洪波的启发。洪波阐释了由句法环境的强制性造成的“平行虚化”(即“平行语法化”)。他认为借由“平行语法化”,可以追溯某些虚词的来源:“汉语有着悠久的历史文献记载,大多数虚词的来源都可以通过历史文献揭示出来,但由于文献材料不足而无法弄清楚它们的来源。这时我们可以利用‘同分布必同发展’这条平行虚化规律去溯源。”①洪波:《论平行虚化》,载于四川大学汉语史研究所编《汉语史研究集刊》第2 辑,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1—13页。上一节的文献梳理显示:“自”的语法化来源,是由于“文献不足征”(一方面是绝对数量少,另一方是用例存疑),无法通过历史文献完全揭示出来,那么我们可以尝试参考“同分布”的从格介词的语法化过程,来进行“自”的溯源。接下来,我们通过已有研究,梳理出部分单音节从格介词的语法化路径。
从
马贝加等学者探讨过介词“从”的语法化问题,他们都认为:介词“从”是由动词“从”虚化而来,其中动词“从”的语义,根据会意字形可以判断为:跟随、追随,其搭配范围由具体的人,扩大到了空间、时间等。②马贝加、徐晓萍:《时处介词“从”的产生及其发展》,《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第17—22 页;陈勇:《上古汉语“从”的虚化及发展》,《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 第2 期,第126—128页;陈昌来:《汉语“介词框架”研究》,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93—200页。介词“从”的语法化路径,陈勇将其图示为:
图1 介词“从”的语法化路径
由此可见,表示时间起点的介词“从”是由表示“跟随”义的动词语法化而来的。
由
郑丽等考查了介词“由”的语法化过程。他们对“由”的本义有两种意见:一是从《段注》:“或当从田有路克入”,表示经过、经由;二是树木生新枝条,表示萌生、产生。这种分歧的原因是“由”在《说文》中没有单独的字头,而是列为“繇”和“”的异体字。但不论取哪种词义来源,二者皆为动词,其语法化都在“由+NP1+VP+NP2”的句法环境中发生。③郑丽:《因果连词“由”“由于/於”的来源与虚化过程》,《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第79—83页;许迪:《“由”的语法化历程》,《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第134—136页;张成进、孔冬秀:《多功能虚词“由”的语法化及语义衍生关系》,《青海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 期,第126—133页。
打
学界目前对引介处所、时间源点的介词“打”的来源还没有形成统一的观点。刘坚、江蓝生等认为动词“打”的语义发展历经从“撞击”义→“扑打、冲撞”义,在后者中发展出了具有介词意味的“冲着、朝向”的语义,再由“打+处所词”的高频出现,最终确立了“打”的从格介词地位。他们同时也指出,这一过程并非一个渐进的连续过程,而是由于某些原因“突然出现”的。④刘坚、江蓝生等:《近代汉语虚词研究》,语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224页。另一种观点认为,“打”可能与先秦时期的“道”有关,表示“经由”的动作。然而,他们也承认这种表示“经由”的“道”,与表示“源点”的从格介词“打”,在时代与语义方面相去甚远。①参见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34页;香坂顺一《水浒词汇研究虚词部分》,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第304页。综合来看,动词“打”发展为介词“打”的具体过程,还有讨论的空间。其他的相关的研究,大都也是从动词“打”作为研究的起点进行的。②参见徐时仪《“打”字的语义分析续补》,《辞书研究》2001年第3期,第66—74页;董为光《汉语研究论集》,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03—311页;马贝加、王倩《句子推理意义变化与词的意义、功能变化——以介词“打”为例》,载于吴福祥,陈前瑞主编《语法化与语法研究8》,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80—295页。综上所述,尽管介词“打”的具体语法化过程还不明确,但还是与动词词性有关。
以上的“从、由、打”的语法化过程,显示它们的来源都与动词有关。依据“同分布必同发展”的语法化规律,我们会倾向于认为:从格介词“自”的来源,与动词关联的可能更大。
上古汉语介词“自”由于完成语法化较早,在上古汉语时期,留下的动词痕迹并不明显。上文在有限的材料内梳理出“自”的“疑似动词”用例分为三种情况:第一,小句主要动词的语用省略;第二,“自”被训为“用”时;第三,“自”被训为“服从”时。其中第一点:小句主要动词的省略,构成了“自”能单用为动词的唯一挑战。而第二、第三点都间接确立了“自”能单用为动词的句法地位。以上三种情况中,语用省略是一种基于语用“经济性”原则而广泛存在的现象,我们确实很难彻底排除这种可能性。然而,根据语法化进程“同分布必同发展”的理论框架,多数“从格介词”的来源确实都与动词关系密切。
管窥所见,在更多“疑似动词”用例被发掘出来之前,我们认为“自”的“动源说”相较于“名源说”更为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