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
有一年夏天,或许是春天将尽的时候,我第一次登上了岳阳楼。一瞬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类的诗句竞相涌向我,恍惚回旋在脑海,挥之不去。太阳落在起了褶皱的水面上,到处光闪闪的,像是奏响了一首圆舞曲。湖水,使人感受到一种优美的沉静。而湖水无边,看得久了,人就显得渺小,时间仿佛停止,给人一种沉郁的眩晕之感。
沈念在洞庭湖畔出生,二十多年的湖区生活经历既日常化又具典型性,水是构成其精神内蕴的存在,那种生命内在的悸动和郁滞浓黏,就如同湖水所涵蕴的浩渺烟波,蓄满了他的写作泉池。《大湖消息》叙述了候鸟、麋鹿、江豚的生存现状,以及黑杨、芦苇等植被的发展变迁。沈念通过与湖上客体的絮语与密谈递来了生命的消息,藉此探讨这片湖水上寄居者的命运,谋求新时代生态保护的良性发展路径。
在《大湖消息》中,沈念以水作为独特的观照方式发掘湖上客体的生命意识。湖上的客体,往往是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自然事物,如湖水、天空、太阳、风、雾以及湖上的寂靜和湖区人民等。发掘湖上客体生命意识的书写,需要从主观上打破固有观念,需要写作者具备超越性的眼光。它首先不是直接呈现,也不是用平面的方式去表达,而是通过湖水这种介质去观照客体,从多种叙述角度去体现其本身的灵性。比如把湖放到空间里面陈列的这种形式,打破了平面描述:“在北斗卫星地图上,湖像一片蓝色的大地血液,汩汩不息,在看似巨大实则狭长的动脉血管中流动。”从视觉角度俯瞰地球上的湖泊,湖也变成了有生命体征的物体,蓝色的血脉在日夜流淌,像一种忧郁的药水。
又比如从不同的知觉形式呈现事物。一是立体化。“天地间的灰白变得更稠浓”,将虚空的天色写得具体可感。写水的气息到处飘荡着,在夜晚冻成一层薄纱,仿佛能刺啦刺啦撕裂;水面像铺满碎玻璃的一条道路,散出模糊却透明的光等,这样写水的形态,立体感就出来了。沈念从不同的季节中洞悉湖的生命状态,退水后“冬天的湖面瘦得更狭窄、遥远,一副冷恹恹的神情”,湖有了生命意识,将湖面神态人格化。夏季的湖光是与冬天迥异的景色,有着不同质地的开阔与空旷,呈现出不同的生机与活力。太阳像一面火镜般炙烤着浩瀚的湖面,湖上的绿光晃眼,像一面从天而降的网格,斑斓多姿,小波纹鱼鳍般层层叠叠,湖水把岸边的碎石吃下,湖水就肥了。
二是视觉化。比如写车轮碾过枯叶发出的碎裂声音,“像块有棱角的石头,砸得水花四溅”。写鸟的声音“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道曲度不一的弧线,鸟飞远了,边缘锐利的余音还在半空儃回”。沈念以想象弧度和锐利的边缘把声音可视化。风锋利得像冰碴,从房屋、树篱、林子里跑出来,寒风的声音像成千上万的翅膀密密匝匝地扑腾过来。写飞鸟在天空飞过像刺眼的光扫过等。从水上看去,事物变得神秘,“甲板上,水面摇动,圆红的太阳也变作不规则的形状”。积雨云先是集合,然后扇面般展开,像千军万马奔杀过来,雨就落在湖面了。
三是听觉化。水的内部有很多声音。水的声音像来自天空的云影,像藏在水镜里的波纹,摇曳多姿,引人遐想。“水和浪互相追逐、变形,风中传来它们的快乐唱吟。”看不见的眼泪仿佛跟着湖上寒风一起呼啸,还有风声尖细如冰针的叫声,它变得更加锐利刺耳,这同时也是结合视觉来写。
而对于寂静,沈念更是打破感觉阈限,从寂静的颜色、声音和形状,多维度呈现这一抽象事物。大多数时候,寂静是湖洲之上唯一的声音。在有些天气里,“空中迷漫着一层层淡淡乳白色的水雾,寂静也有了颜色,一泻千里,没有褶皱”,湖上的寂静是乳白色的,是平滑顺溜的,是浩荡长远的,甚至是弥合无缝的,因为“轰隆声一路把寂静刺破”。
这样一种生命体验是对湖上静默不语的万物的生命书写,是一种对于宇宙认识得深刻的体察感悟,仿佛一种敏感细腻的心灵独白,以水为镜,打破界限,沈念捕捉到了这种隐秘的消息。当然,湖上更多的是不那么隐秘的生命消息。这些消息或使人觉得悲伤,或令人愤怒,或教人惆怅。湖洲的植被、鱼类,田垄林地上悄然跑过的野物,与重峦叠嶂的鸟影,折射出湖泊、湿地与人的生存场景影像,以及建构了湖州之上物种的变迁史。事实上,《大湖消息》中湖区的一切变迁对社会有准确真实记录的作用,也凸显了文学叙述的纪实性,即某种程度上表现了在不同历史时期湖区的生物多样性的形态和自然生态。
水是生命之源。湖洲湿地是芦苇天然的温床。芦苇是从遥远的时间深处走出来的,在《诗经·蒹葭》中,我们的先祖记录过这种茎秆高直挺拔、叶穗长袖飘舞般的植物。白花绿叶,撑在黄秆顶部的苇穗高挑饱满,挺在水面之上,泛着绿意,散发着大地的芬芳气息。湖上,青苇荡漾在望不到尽头的湖洲,一大片密不透风的青苇,青得耀眼、迷醉,苇尖轻摆,有飞鸟盘旋停驻,宛如大地画屏。芦花盛开时,一棵棵艳艳地站成一片银光灿灿,成片修长而饱满的灰白色苇穗,像一支支画笔,写就湖洲美丽和谐的生态环境。
早先,芦苇在湖区主要是当柴烧,或者编芦席、搭茅屋,涨水时候,还能护堤挡浪。那些芦花种子落地后,来年春发,都不用人们打理,自生自灭。后来,人们发现了芦苇的造纸价值,就有了人工种植芦苇。湖洲滩地上的芦苇叶越来越多,“洞庭湖的芦苇一眼望不到尽头,白茫茫的,在风中起起伏伏,那是多么壮观的场面。”铺天盖地的茎秆高挺的芦苇,顶着沉甸甸的穗头,聚集在一起,任风刮来,芦苇抱团对峙,站成铜墙铁壁。同时,芦苇的种植带动了一种新生的职业,养活了一大批人。从贵州、湘西赶来的人,像候鸟一样来到这片土地,他们每年有三个月的时间在岛上收割芦苇。割芦苇的时候,“刀割破苇秆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孩子的抽泣”。芦苇的坚韧把割芦苇的人撞得摇摇晃晃,像海洋般的苇浪一下就吞没了人类瘦小的身影。在美丽的芦苇丛里也有着惊人的死亡,在泥沼中,那些误闯湿地迷路的人类,芦苇淹没其呼救的声音,将被湖水寂静地吞噬。然而,这些茎秆挺拔的苇秆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动声,并不影响越冬的白鹭、天鹅钻进芦苇,它们警觉性高,稍有人声喧动,就惊飞一片。洞庭湖湿地是一块天然的候鸟度冬宝地,在这里停歇的候鸟数不胜数。
沈念认为,大自然最别致的笔触是那些候鸟。从寒冷的北方海域到南方的沙滩,凡湖洲滩涂、水草湿地、荻花芦海、江河岸林、高原深海,候鸟的足迹遍布各地。鸟类迁徙越冬的线路是一条充满艰辛和危险的路。关于候鸟种类和生活习性,《中国鸟类图鉴》对其进行了数据库式的记录。候鸟有着令人惊艳的飞翔姿容,而它们展翅、俯冲、盘旋的体态,更是让人类艳羡为何不能生就同样有力的翅膀,得以驰骋在湖洲上的长空。事实上,在这样美丽的身影外,还有优美动听的鸟鸣,这是鸟类交流的语言。鸟的声音可以表示情绪,比如占区、求偶、领域戒备、联络配偶、协调繁殖行为等。有的鸟声变化可达二十多种,那些叫声似乎有着各种色泽和形状。在这些含义丰富的鸟鸣底下是不容忽视的生命消息,是渴求天地自然和谐与生态平衡的呼吁。
湖区的生存可不一直是天堂。当浩渺的圆镜般的湖面陷入黑暗,候鸟用不同色彩的羽翼编织夜空。它们用飞翔把自己打扮成天地之间的熠熠星辰。湖区可不是真正的天堂。对于湖上的定居者而言,候鸟的到访和停留也滋生了人类杀戮的欲望。尽管候鸟利用夜色掩盖飞行踪迹,躲避天敌,却无法逃脱人类的捕杀,候鸟的夜晚布满凶险,夜晚掩藏人类的罪恶行径破坏了大自然的秩序。高丝网、呋喃丹、长铳猎枪,还有各种陷阱,人类对候鸟的捕猎滥杀使得夜行之路就是这些天空舞者的亡命之途。在一份巡逻队的数据中显示,巡逻队十年间的夜巡多达六百二十六次。尽管国家有关部门已经回收了所有猎枪,与毒鸟人的拉锯战仿佛从未停歇。沈念写道,当鸟的鸣叫远去,湖上长空如同世界尽头,大地孤寂无语,曾经喧闹的天空只留下翅膀划过的影子的叹息。
与水为邻,时间长了,就能洞察栖息在这片生境的消息,听懂鸟的絮语、风的呢喃以及湖水的密谈,对每一种寄居者都有着异于常人的熟稔和亲切,天鹅、白鹤、戴胜、豆雁……都是充满生趣的,沈念想着如果放大赤麻鸭的嗝声,就能像看到一个气息粗犷的活物摇摇摆摆地奔跑过来。当写到江豚的呼吸声,“嗞咝嗞咝,放松而迟钝,噗哼噗哼,有时也变得粗重而急促。从鼻孔喷出的水流,像一支支箭镞般射破夜空。”那宽广的呼吸如钟表般响在耳旁。江豚,长江的舞者,是最古老的定居者,在长江生活了两千五百万年,是目前幸存的唯一淡水豚物种。这些非猪非鱼的江中精灵赋予了洞庭湖一种神性,湖区人亲切地称其“江猪子”。那些竞相观看黑猪、白猪、黑白猪和“拜风”等有关记忆,也给人们带来了有关淡水豚独一无二的乡愁。生态的破坏敲响了白鳍豚存亡的警钟,伴随着“长江女神”白鳍豚淇淇的离世,长江白鳍豚這一淡水豚物种最终不可挽回地从地球上消失了,这是近五十年来第一种灭绝动物,这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种因人类活动而消亡的脊椎动物。湖洲之上,寄居者的生存能力与这片土地有着内嵌的命运关联。
比白鳍豚更幸运的是失而复得的麋鹿。一百二十多年前,十八头麋鹿穿越大洋流亡到了乌邦寺庄园。谁也没想到,这一偶然的迁移挽救了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经历了漫长的百年岁月后,数千头麋鹿后裔的足迹分布到了世界上二十个国家,也回到了麋鹿的故乡——中国。从物种的变迁,沈念联想到人类历史的建构和现代文明的发展。在大地上,国界和物种的分布、变迁,是要用不一样的尺度丈量的,在中国消失的麋鹿,在英国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并最终回到故乡中国,适者生存,这本身就是自然的法则,应当引起我们注意的是,环境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了物种的存亡。
强大的物种也排挤了弱者的生存空间。黑杨这一外来物种,在防浪林的伪装下入侵了湖滩洲尾、坡脚沟谷。在“林纸一体化”的利益驱动下,湖区人大量栽种这一对生态危害极大的树种,沈念写道,“大量的洲滩荒地很快被承包出去,一片片黑杨林,像一块块黑补丁缀满湖区这件长衫。”湖上陡增许多黑铁般的林子。原先肆意生长的湖洲植物被挤出了湖洲,树下寸草不生。树上飞鸟不栖。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黑杨简直如同“湿地抽水机”,柔软的湿地变得坚硬,湖水滞流,泥沙淤积,湿地的调蓄功能减弱。黑杨清退刻不容缓,在湖区人民的共同努力下,八千七百四十亩黑杨退出了洞庭湖。人们欢欣地看到黑杨林已经从这里沉默退场,大地上的黑斑彻底消失。湖区蓄水量回升,水容量不断提高。人工干预种植芦苇、莲藕、蒿笋等水生经济作物,湖的净水能力得到一定的恢复。湖区的芦苇、莲藕等各种水生植物是淡水生态系统的基石,是净化水体的“生命线”。湖上再现鱼翔鸥飞、水草丰茂、水清洲碧的和谐共生美丽生态景观。
逐步恢复的湖区生态系统促使人类反思。在生态文明建设中,人对于其他物种的残忍,同样是一个需要人类警醒的问题。起鱼是湖区人民的一种谋生方式。早先,渔民按季节捕鱼,懂得有所节制。正如孟子主张“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渔民践行去小留大,不过度捕捞。早先也没有迷魂阵、地笼王、高丝网和呋喃丹这些滥杀、毒鱼的手段,人类尚有敬畏之心。湖区最开始有用鸬鹚捕鱼的,也有放卡子钓的,把竹篾片削得又薄又细,放一次可能收上百多斤鱼。后来兴起网箱养鱼,往水里投肥料,水也由清澈变得不清爽而且发腥。再后来用大功率电器设备打鱼,二十四小时可以不断起鱼,大鱼小鱼一网打尽。过去日产万石的洞庭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这对于湖上寄居者、以捕鱼为食的水鸟来说,无疑是一场严峻的灾难。竭泽而渔,赶尽杀绝的后果将是湖上寄居者生命的终结。“死亡物的污染,就是水变质、变黑、发臭的罪魁祸首”,鸟类、鱼类的减少,水的窒息剥夺了湖区人民赖以生存的物质资源。沈念冷静而不无悲悯地记录了湖上哀鸿遍野、家园失守、湿地硬化、江豚面临灭种等大湖消息。
人类从未停止和水争夺生存的空间,如围湖造田,栽种黑杨、芦苇,毒杀水鸟,电力捕鱼等。人对水的一切索取,水忍气吞声。水养活了一方人,也留给水上居民血吸虫病、风湿病以及许多不明就里的疾病。水的报复来得很隐秘,潜伏期过后就凶险夺命。水“从不轻易退缩,不计一切后果的报复常常在炎热的夏天实施”,一切水带来的事物,又将遭受水的劫掠,房屋、牲畜、人的生命,悉归其有。水是残酷的。洪水的肆虐,人失去了生存的土地,湖区的人,也失去了故乡。留住湖区记忆也就留住了乡愁。近年来,人类开展了一系列生态保护行动。退湖还田,十年禁渔,建立麋鹿、江豚自然保护区,清退黑杨等举措,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人类的罪恶,给湖洲一个喘息的机会。湖区生态有了新的良好的改观,候鸟飞回,江豚、麋鹿定居,芦苇等湖洲植被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湖洲滩涂,水污染治理也取得了良好效果。
和一般生态文学不同的是,《大湖消息》是一部生态哲学反思录,沈念把田野调查记录和写作者本身的主观感受相结合,用诗性的语言解析湖区生态治理的人文景观。在有关湖上寄居者的生命书写中,人和水、主观和客观、保护和利用等并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生态重建并不是单纯的否定过去,在人的生存前提下,不论是围垦还是退还,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对应着不同的历史选择,沈念倡导辩证地看待这一历史进程。沈念的理性还体现在他对人和自然都有一种悲悯和宽容,这也是贯穿整本书写作的一种生命哲学。在人类的发展和文明的变迁中,湖上的一切都是寄居者,人依靠自然生存,自然因人的活动繁衍生息,这一理念在《大湖消息》里面有较好的体现。人类对洞庭湖生态的整治就是针对水的呼救的一种回应,如今的绿水青山,也是人类世代繁衍的金山银山。《大湖消息》关于湖上资源掠夺与退还重建的追问,思想内核还是生态保护和人类可持续发展,探寻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种可行路径。大湖消息的本质,是追求湖区生态的和谐,也就是探寻人和自然之间的相互作用的一种平衡,这是生态保护的终极目的。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