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
豆腐入古帖如何?譬如“今夜吃了好豆腐,不能独享,送你两斤”,或者“近来深念豆腐滋味,若有上佳者,望惠少许”,又或“豆腐及酒异常佳,乃可径来”……我的“豆腐帖”当然成不了传世的《奉橘帖》《鹿脯帖》《苦笋帖》,但豆腐的确清嘉,家常得妥帖,又清白得方正。
豆腐也有书帖样貌。大约很多人都没见过豆腐在被切割之前的样子。它们足有一整块木板大小,一板一板放置在木板上,被挑出来卖。白白净净一板豆腐,上面还有模子倒出来的方方正正的分界线,像乌丝栏笺纸,只待世人提笔蘸墨书一帖。
从前挑担卖豆腐的都用竹刀割豆腐。小孩端了小半碗水在跟前候着,他拿竹刀一割,手里一裹一翻,豆腐就落入碗里,碗中水仅只微微一荡。裁纸刀也多竹木,不同的是,裁纸须静缓,否则就会平仄失衡参差不齐。现在人们写短文章也爱称“豆腐块”,古人是“矮纸斜行闲作草”,“矮纸”书就的也是帖。
只豆腐终究太家常,比不得橘子、鹿脯、苦笋,并未在古人书帖中被津津乐道。豆腐菜却自古以来花样百出,光一本《随园食单》就有蒋侍郎豆腐、杨中丞豆腐、张恺豆腐、庆元豆腐、芙蓉豆腐、王太守八宝豆腐、程立万豆腐、冻豆腐、虾油豆腐、豆腐皮……十数样。做法有简单的。如庆元豆腐,豆豉同豆腐一同炒就是。如芙蓉豆腐,浸泡去豆气跟鸡汤一起煮,起锅时加紫菜和虾米。也有磨牙的,如王太守八宝豆腐、冻豆腐,堪比贾宝玉家的“茄鲞”和“小荷叶儿小莲蓬儿汤”了。不赘述。
还是老苏的豆腐菜清減。大概一切菜肴都须往俗里走,才能成其为俗世烟火。像昆曲,老百姓听来总有些佶屈聱牙,不如黄梅小调花鼓戏秦腔亲切。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记录了东坡豆腐做法,葱油煎豆腐,研榧子一二十枚,和酱料同煮。还说纯以酒煮,也更有益。细究起来,也还是精细的,毕竟是老苏。
煎豆腐自然都会,老豆腐两块,切片,两面煎得金黄。粲然的颜色看着就觉得喜兴,最能勾馋虫。葱油实在也不难,微火温油里搁小葱段,一小会就香了。香气逸出能袭人时,把葱段捞出,万不能等葱炸至老。老了就黑了,待煎豆腐时,拐带得连豆腐也有零星的黑点和焦味,像妇人中年后的黄褐斑,一股子老气。我没有榧子,就用花生碎替代,酱料也是现成的黄豆酱。有酱料则无须调“盐醯”,略煮一煮,锅开了撒点葱末便齐活。这时的馥郁咸香比早前的葱油香更袭人,是丰乳肥臀的妇人,身姿一摆横着就过来了,容不得你避闪。
再讲究些,就自己碾榧子碎,自己熬酱料。我最喜欢香菇鸡肉酱,几乎可佐百肴,更香了。这一样豆腐就有了榧子香、黄豆酱香、香菇鸡肉香、葱油香,再加之豆腐原香,诸香叠加,香冠群“芳”。若按老苏说的用酒煮,香味恐怕更要生扑过来吧。
“东坡豆腐”是否果真为老苏所创,仍旧存疑,毕竟他关于豆腐的诗文只一句“煮豆作乳脂为酥”。人们惯于给美食赋以各种文化概念,好吃的老苏被“借”名号,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东坡豆腐只合用老豆腐,怎么煎都不碎。我们南方的嫩豆腐适合做麻婆豆腐、鲫鱼豆腐汤、蟹黄豆腐、虾米豆腐羹、香椿拌豆腐……嫩豆腐菜得拿羹匙舀,颤颤巍巍冒着热香。一大羹匙倒嘴里,味还没品全,滑滑溜溜就落了肚,直烫得舌面喉头腹肚一连贯地震颤,连带腮帮子也哆嗦一下。
在我老家,老豆腐嫩豆腐都称“白豆腐”,为区别油豆腐和豆腐干、霉豆腐、豆腐皮。油豆腐是豆腐块炸制而成,又有大有小有宽有窄。永兴县的马田豆腐以小坨子油豆腐为盛,桂阳县的和平油豆腐大多是薄薄的大片,拿一片当零食撕了来吃,能嚼出甘甜味。如今所在的城市有攸县黄图岭豆腐,白豆腐、油豆腐、香干子、霉豆腐都负有盛名。
去云南吃过石屏烤豆腐,外酥里嫩。石屏是小城,各个街角旮旯里巷小店,无论春秋冬夏,都会升起一炉炭火。炭火收敛得几乎只剩余烬,架一张铁网,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百十枚小豆腐。男人们每日闲时都在烤豆腐摊前围坐,一边拿筷子翻豆腐,一边喝酒吃豆腐,扯闲谈。我去石屏时,也钻进小店同他们凑了一桌,一口苞谷酒一口石屏豆腐,听他们讲石屏轶事。
各地都有好豆腐,淮南八公山豆腐,陕西榆林豆腐、白水豆腐,四川沙河豆腐、罗泉豆腐……好在豆腐们都肯囿于一隅,各自相安。豆腐间亦曾有“争端”,据说南北就曾为豆腐脑甜的还是咸的好吃闹腾过。
张宗子《夜航船》里说,豆腐“为淮南王鸿烈所造,故孔庙祭器不用豆腐”。看来儒道的不相容,也影响到了豆腐。和尚却并不在意,将豆腐作常素,平常人家更无此讲究。我老家清明祭祖就必得有豆腐,有村人去世吃席也叫“吃豆腐饭”,大概豆腐清白,宜白事。
豆腐皮也清白,更像笺纸了。《红楼梦》第八回里宝玉给晴雯留豆腐皮包子那番话,也算得一纸“豆腐帖”——“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
那夜吃了一顿好肉。
以至于第二日晨起,看半山烟岚听檐下雨乱时犹念起。面对眼前清旷,竟有了一丝罪恶感。我端起茶杯,喝一口新泡的松萝茶,将那一丝歉疚一同咽了下去,才好意思与青山对坐。
吃肉的地方在庐山南麓的康王谷,中有陆羽认定的“天下第一”谷帘泉。住谷中几日,晴天听泉,雨来听雨,早起听鸡鸣鸟叫,亭午听蝉,夜分听蛩,也看山看瀑看云看雾,看鸟雀一掠,看风过水面,看檐下廉纤成线、枝摇叶飏。端的是山中月头长,给个神仙也不换了。直至那夜一顿肉,真能将神仙也拽下凡间来,更遑论我这样一介俗人。
肉是五花肉,配菜只有十数粒囫囵的大蒜子,至多也无非酱油腌渍,油爆熟焖。竟能这样好吃啊!我素来不好吃肉,偶尔从辣椒炒肉里挑几片精瘦的,略带一丝肥肉也得剔去才行。祖父、二姑、女儿也都不能吃,大约有家族遗传性肥肉“过敏”症,吃得一丁点胃里便难受一整天,可谓“不胜肥肉”。偏生那夜,我将那大块的红烧五花肉生生吞了十多块。
吃第一口时,我做了半天心理建设,见一桌人吃得欢实,怕再不尝一块便没了。又经不起一再怂恿,搛了一块小的搁进嘴里,也没嚼,在口腔里打个滚就吞了。齿颊间却颇有些回味,嗯,是鲜香的甜味,有些浓油赤酱的感觉,又并非那些糖、酱佐料的余味。肥肉吃下肚,胃里也并未生出烦腻来,似乎还可再吃。
再伸箸,筷子一点就戳了一块,软乎乎嫩生生油亮亮,皮红瘦赤肥黄白,一层层清晰可见。吃起来,皮与肥肉似乎就没了分界,融软的膏脂,入口即化。皮肉里又洇了一些蒜子味和料酒,将脂腻感全都融化了。瘦的部分则甘香酥醇,不柴亦不烂,丝丝缕缕都冒出鲜味。最好是将肉整块埋进米饭里,大口吃饭吃肉,真当得起“黯然销魂”四字。
端的是一顿好肉。我大略懂了世人好猪肉的因由了,世间能得几样销魂事?
由庐山回家便捣鼓起了红烧肉,照哪一样来烧呢?汪曾祺先生曾说,红烧肉就是“东坡肉”。我在苏州、杭州、眉州都分别吃过“东坡肉”,苏州鲜甜,杭州软糯,于我最适口的在眉州,川味,辣椒花椒八角桂皮茴香皆有,又没盖过猪肉原本的甘甜。手头并无八角桂皮,便依了庐山红烧肉的做法,再借了眉州“东坡肉”的辣椒与花椒,将老苏心中庐山这位“故人”与他的家乡中和一下罢。
超市里现买的五花肉切块,剥十多粒蒜瓣,干辣椒切段,花椒备用。老苏《猪肉颂》里说,煮肉首先得“净洗铛”,这一步自然少不得。洗净锅,将五花肉焯水撇浮沫滤干,小火不放油,将五花肉煸至油分逼出四面略泛焦黄,倒入老抽生抽上色,将蒜瓣、干辣椒、花椒扔进去一同稍加翻炒,再加花雕煨煮入味。我不爱糖,花雕的糖分就够了。此时便可转小火加清水略放盐来焖了,“待他自熟莫催他”。
这道红烧东坡肉卖相味道都到了,唯不够“销魂”。细细咀嚼,才知是肉质问题,超市里的肉没嚼头没甜味。改天特去寻了土猪肉来,果真鲜香麻辣软糯甘酥皆备了,莫道不销魂。我只不能如老苏一般能一气吃两碗,据说纪晓岚红烧肉吃得更多,一次十碗。
猪肉自然不止红烧一法。袁枚《随园食单》就有红煨肉、白煨肉、油灼肉、脱沙肉、晒干肉、粉蒸肉、熏煨肉、芙蓉肉、荔枝肉、八宝肉、炒肉丝、炒肉片、锅烧肉、暴腌肉、家乡肉、干锅蒸肉、火腿煨肉、笋煨火肉……四十余种。实在是肉食主义者的福气。
我似乎仍旧不大爱吃肉,除却这道红烧肉,还时常会念着的只有母亲做的米粉肉。母亲的米粉肉有两样做法,第一样便是《随园食单》里的粉蒸肉。她做粉蒸肉不用市面上现买的蒸肉粉,而是将粳米与八角桂皮炒香,用搅拌机将米和一瓣八角打碎,将腌制好的五花肉与米粉拌匀上屉蒸便好。如此做法比五香粉更有鲜活气。第二样米粉肉是熏的,母亲熏的米粉肉简直是冬月里慰藉,每每还特意为我多熏些瘦肉。还是上述的米粉和腌制的肉,以干秕谷来熏,秕谷里还得撒些米,不能见明火,以“罨烟”缓缓熏一夜。
“罨烟”也是苏轼《猪肉颂》里的做法。紧火粥,慢火肉,罨烟煮,缓缓焖,待自熟,莫催他。
子瞻在黄州,好自煮鱼。
子瞻煮鱼有法:
以鲜鲫鱼或鲤治斫冷水下,入盐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半熟,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橘皮线,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尽谈也。
由此一看,老苏这煮鱼法讲究的就是一个“鲜”字。鱼须鲜活,得是鲫鱼或鲤鱼才行,大约取其肉质细嫩,汤色肥白。水须冷水,冷水贵活,活水活鱼汤更鲜。菘菜心与葱白亦得一个“鲜”与“嫩”,菘菜心就是白菜心,不但鲜嫩了,还清甜。原材料便是这些了。
就劏魚破肚,刮鳞抠腮,斫块下锅。若是鲤鱼,最好抽了筋。“鲤鱼不抽筋,又发又膻腥。”这还是祖父的话。我小时候把“膻腥”听成了“伤心”,一直疑惑着,不抽筋为什么还伤心呢?我以为鲤鱼筋大约跟洋葱似的,让人“黯然销魂”。抽筋的法子我倒知道。在鲤鱼两侧腮下和尾鳍前各割一刀,皮下鱼肉间有一个白点,就是鲤鱼筋了。以指腹在靠近白点的地方轻拍几下,那白点便吐出来一线,指甲掐了白线缓缓抽便是。
老苏将鱼整治好,就着冷水下锅,顺带把盐也放了,又将白菜心杂在其间,再丢几段葱白。煮鱼先搁盐这点,按我祖父的话讲,也是有疑义的。祖父讲,治鲜味应迟放盐。譬如,鱼虾蟹以及各种蔬菜,盐搁得早了,咸鲜味是多了,而食材原本的鲜味则减损了几分。祖父讲这话时,已经历了人世诸般跌宕,也比黄州时的老苏老迈许多。世事与年岁掺和熬煮了八旬有余后,他知道,淡味即至味。
祖父也以冷水煮鱼,就只放姜葱蒜和一些红椒,出锅前撒盐,再略淋一些茶油。鱼汤又鲜又白,可以泡三碗饭。
还是继续看老苏煮鱼。活火烹,不得搅,待鱼半熟后,将生姜汁、萝卜汁、黄酒各三等分,倒入小碗中,搅拌均匀,倒入锅中。将起锅时,再把事先切好的橘皮丝撒进去,用以去腥。这就可以停火出锅,一享口腹之福了。
老苏家的鲤鱼还有一样做法,细切丝,制成鱼脍生吃。做鱼脍的是苏夫人王弗,这做法倒是杜甫他们家的,称作“银丝脍”。老苏他们家也有一道“玉糁羹”与之齐名,谓之“杜老银丝脍,坡翁玉糁羹”。“玉糁羹”其实就是芋头羹,是苏过的拿手汤羹。
朱彝尊《食宪鸿秘》里有一道鲫鱼羹,看着似乎不错,就是麻烦了些。得先将鲫鱼焯熟,再去骨,一点点撕碎鱼肉。又将香菇、鲜笋切丝,与鱼肉同煮,为去腥,还得加些花椒、料酒之类。哎呀,真是又软烂又重口。我实在有理由相信,朱彝尊撰这本《食宪鸿秘》时必定年岁已高,又长年做着富贵闲人,才能想出这“磨牙”的做法。老苏这会儿在黄州,正幅巾芒屩,与田父野老相从于溪谷之间,可无心“磨牙”。
我在六岁之前不吃鱼,大约不止我,小孩都不好吃鱼。腥膻多刺,哪个小孩没被鱼刺卡过?五岁时,去太原住了大半年,回乡后居然吃起来了。太原人不吃鱼,这事让祖父耿耿于怀数年。据祖父说,菜市场也不见卖鱼的摊贩,他只好买些干柴鱼、带鱼回来做。祖父烧这两样鱼颇有心得,大约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回家后的第一顿饭就有黄焖鱼块,青椒红椒姜丝衬出鱼的焦香,我竟在没有大人挑鱼刺的前提下,吃了好几块。我家“主厨”多数是祖父担纲,但我与祖父的这顿“接风宴”倒是母亲做的。母亲要强,一直不甘于家中琐碎,也就并不擅长做饭。黄焖鱼块是她唯一会的煮鱼法,无非草鱼斫块,抹上酱油和盐略煎一煎,青红椒姜丝炒过后同鱼块一起焖一小会儿就得了。黄焖鱼块好在鲜辣,新鲜的鱼肉在焦香之余能咂摸出鲜甜味,大半年不曾沾的辣椒更助了鱼味,能在浩荡的爽利间抽出丝丝缕缕的满足。
孩子们还是不爱吃鱼,因为有刺。张爱玲也不爱多刺的鱼,就有了“三恨”之说,其中一恨是“鲥鱼多刺”。
多刺的鲥鱼我没吃过,也不知究竟鲜美至何。湘江中有黄尾鱼、翘嘴鱼,也最是多刺,偏极鲜美。
老苏吃过鲥鱼,说“风味胜鲈鱼”。老苏煮鲥鱼又有一法,“芽姜紫醋炙鲥鱼”。初读此句,更不得法。这样的鲜食,以“炙”法烹制岂不是暴殄天物?细想来,此一“炙”大约可理解为烹炙,烹煮。想来鲥鱼当宜清蒸,仔姜紫醋也只作为最简约的佐料。因为,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这是李渔的话。不过,李渔主张鲥鱼应该鲜切作鱼脍来吃,因其肥美。他认为适宜切鱼脍的还有鳊鱼、白鱼、鲢鱼。而鲟鱼、季鱼、鲫鱼、鲤鱼等以鲜见长的,则宜清煮作汤。这话似乎有毛病。以鲜见长的鲤鱼鲫鱼等作汤是不错,但古人吃鱼脍多讲究选用肥美而少刺的鱼,譬如松江之鲈。李渔又似乎不大喜欢吃鱼,他说脍不如肉,肉不如蔬,因为蔬菜最天然。这话似乎又有毛病。
鲥鱼多刺,幸好有鲈鱼。秋风起时,鲈鱼就肥了,可起莼鲈之思,据说鲈鱼最好是松江之鲈。松江的鲈鱼“长三尺余,生鲜可爱”,“四腮……肉白如雪,烹之不腥”。
老苏在惠州吃的鲈鱼肯定不是松江之鲈。那天,他拎了白酒和鲈鱼,去了惠州知州詹使君府上。使君以枇杷、槐叶冷淘招待老苏,又将他带的鲈鱼治了鱼脍放置在冰盘之上,酒就是老苏带的白酒,名为“桑落”。枇杷且不说,是老苏爱的,槐叶冷淘则是一种以槐树叶捣汁和面做的冷面,再就是鲈鱼脍了。吃食仅几样,酒也只一壶桑落酒,老苏并未写如何吃得酣畅,只道一句“醉饱高眠真事业”,可知乐在其中。
在吃上面,老苏实在是一个“可塑性”非常强的人。做得了老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能择了东坡菜蔬挖了山笋芋头聊以充饥。从可塑性来看,鱼似乎也有相似性。煎、炒、烹、炸、熘、蒸、煮、烤、烧,整条、斫块、切丝、片刀,生的、熟的,哪样都行。为便于藏储,还有鲊鱼、醋鱼、鱼干……能登帝王将相庖厨,也可入贫汉乞儿腹肚。
治各种鱼倒是可以参考一下朱彝尊的去鱼腥法。煮鱼的时候,撒少许木香末能去腥。洗鱼的时候,滴两滴生油,能去鱼的黏液。洗鱼更好的还有香橼、橙子、橘子、菊花和菊叶。
东坡在惠州吃炙羊脊骨,特给子由写信说制法,文末偏又道一句:“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人将骨头上的肉都啃食光了,无异于与众狗争食,它们不悦是自然的。如此,东坡的炙羊脊骨可拟一个菜名——众狗不悦。
“众狗不悦”的做法如下:
“熟煮热漉出,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燋,食之。”
煮熟捞出,趁热控水,以酒腌渍,撒些薄盐,烤至微焦。换成白话文,也不过如此而已。加之羊脊骨上的肉实在少得可怜,锱铢必较一整天,也只能从骨头缝里剔下来一丁点的肉。便是这“铢两”之轻,却每得一隙都是惊喜。老苏就这样乐颠颠地剔一隙骨,抿一星肉,居然有了持螯而食的快意。
滋味如何呢?他偏不说,只写自己“喜之”,而“众狗不悦”。
沦落到与狗争食,犹能喜之。这方是苏东坡。
我日前也吃了一道东坡羊肋排,并未吃出惊喜。羊肋排比羊脊骨肉多多了,如今佐料也齐全,椒盐孜然元葱姜末香油料酒五香粉。烤制之后,焦香斐然。
色香兼具,那就持肋而啃,竟除却那些焦香佐味,没咂摸出余兴来。将肉排骨细细看来,又细细咀味,似乎肉里水汽过了,大约并未趁热捞出,以至于汤水淤在肉骨里,不得发散。可知东坡信中特意交代的那句“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端的是极有道理。
饭店借了东坡名号,却并未掌握东坡炙羊脊的精髓。从这个意义上看,东坡是一个形容词,给每道菜冠以“东坡”二字,就摇身成了佳肴。
烤炙肉食也并非东坡首创,据说,黄帝时人们就开始“燔肉为炙”了。燔炙,即烧烤。人类的饮食文明史,大约就是一部“烧烤”史。《诗经》里有一首《瓠叶》,虽以“瓠叶”起兴,实则重章叠唱,都写吃烤兔子饮酒之乐。《诗经》能读出馋涎,唯《瓠叶》一篇。
最能逗引得馋虫蠢动的还得是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早前作注译时,每至夜深,腹肚就仿佛有一只手在不停抓挠,挠得人心慌气短,必得一顿烧烤才能解颐。《东京梦華录》实在只罗列了数百样美食,全不如《随园食单》《食宪鸿秘》《山家清供》《饮膳正要》这些专门的饮食书来得详细,却往往如美人影影绰绰,更能勾人。
孟元老的东京,也是苏东坡的东京,人们之好吃简直“令人发指”。光烧烤就有炙子骨头、群仙炙、旋炙猪皮肉、角炙腰子、酒炙肚胘、假炙獐……炙子骨头就是烤羊肋排,群仙炙大约是各种烤炙的肉食拼盘,而旋炙、角炙、酒炙、假炙则是各种烤制的方法。如此这般,堪比“烧烤大全”了。
有这样爱吃的大宋百姓,苏东坡的好吃会吃实在是有渊源的。那就跟着老苏去吃大宋美食。
东京夜市以州桥与马行街为盛。主食如水饭、包子、煎角子,肉食如鹿肉、獾儿、野狐、鹅、鸭、鸡、兔、鳝鱼,又有从食如干脯、姜豉、红丝、辣脚子姜、辣萝卜,又有杂嚼如鲊脯、炸冻鱼头、批切羊头、旋煎羊白肠、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夏天还有冷饮甜点之类,如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儿、生淹水木瓜、药木瓜、鸡头穰、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又有各样蜜饯糕点,荔枝膏、广芥瓜儿、杏片、梅子姜、莴苣笋、芥辣瓜儿、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金丝党梅、香枨元,都用梅红色精美匣子装着。冬天就吃热食烧烤了,盘兔、旋炙猪皮肉、炙鸡、爊鸭……
夜市直至三更才结束,刚到五更就又重新开门营业,繁华热闹处则通宵不歇,寒冬腊月刮风下雨也不例外。
除却夜市,更有潘楼、矾楼、班楼、八仙楼、长庆楼、仁和店、蛮王家……七十二家正店,以及不可计数的脚店,简直彩楼相对,绣旌相招,掩翳天日。老苏在东京约十年,才是真正得了吃上的福气,哪用担心“众狗不悦”?
注译《东京梦华录》于胃肠真是别一种折磨,每每直欲抛了书弃了笔,到楼下烧烤摊点一堆烤牛油、牛筋、羊肉、羊排、鸡心、鸡翅……老板,再来两瓶啤酒!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