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丽俊
一个人
需要隐藏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
度过一生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
三步两步便是天堂
却有那么多人
因心事过重
而走不动
——仓央嘉措
去阿里之前,我盯着手机里阿里无人区的照片,时常陷入虚幻中。朋友拍的照片里,枯黄的荒原在残阳下无限延伸到遥远的天幕,似乎一切都通往未知,也许有狼,也许有狐,天幕低沉,乌云压顶,一顶白帐篷若有若无地隐匿在玄幻的天地之间,这是人间的真相吗?冈仁波齐的风在呼啸吗?想念着藏北高原的一百种神秘和荒凉,我无法安放对高原的向往,踏入了青藏高原的冰雪之中。
尽管才十月份,呼啸的寒风让我不得不缩在了厚重的羽绒服里。藏北的天要比内地黑得晚,八点钟,太阳还黄亮亮地挂在天边,但光晕长着毛,你感觉不到它的温度。近九点,天边的光晕渐渐隐去,照片里的场景真实呈现在眼前,大地寂寥,荒野无垠,今晚的住宿在哪里?
这次走的是阿里北线,拉萨下飞机,专做西藏探险游的领队德拉姆玛璜将我们云南保山来的六人接上车。从青藏线到那曲,转214国道进班戈,车轮滚滚,行程近五百公里,当晚住班戈。第二天班戈出发,基本就在无人区游荡,经色林措到双湖,看著名的普若岗日冰川,那是徒步进入阿尔金无人区、太阳湖无人区的必经之路,也是羌塘无人区的腹地。云南人常住高原的优势尽显无遗,四千七百米的海拔,我没有任何不适,提着相机上蹿下跳,只是因为高寒,能量消耗快,拼命想吃牦牛肉。这晚住双湖镇,一个羌塘保护区的特区。车里的高压锅派上用场,我们把買来的牦牛肉压了满满一锅,保山带来的薄荷、花椒、火烧辣,丽江买来的花洋芋,配上吃火锅,热气腾腾,高原的气候下着保山的口味,爽得没法说。接下来,第三天住申扎,第四天住尼玛,第五天绕进措勤,第六天改则,计划第七天住革吉。县与县的距离基本都在五百公里以上,每天都在无人区穿行,每天都是“一错再错”——当惹雍措,色林措,扎日南木措,等等等等,宝石般耀眼的湖泊在眼前闪动,只恨眼睛不够用,有三只眼、四只眼多好。雪山,冰川,草场,荒漠,牦牛,藏羚羊,藏野驴,藏狐,兀鹫,金雕,西部的广袤和生命的丰富及坚韧填满了我狭小的心胸。
今晚就是第六天。因为贪图美景,忘记了时间并不在前面等我们。我们在黑夜来临之前仍在无人区穿行。离革吉县城大约还有两百多公里,玛璜说赶到革吉也许半夜了,不如前方碰碰运气,看能否碰到藏民的帐篷。尽管他每年都要跑一两次阿里,沿途并不陌生,但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并不确定去年在这里,今年还在这里。
我们往前走,十多分钟后,远方传来了藏獒的嚎叫,因为空旷,声音肆无忌惮。我们精神一振,有人了!走近一些,衬在暮色里的黑色帐篷,糅合着牛粪的气息出现在眼前,这牛粪味驱散了担忧,让我觉得分外亲切。
我们的柴油车轰鸣着停在了帐篷前。一个并不魁梧的身影紧接着钻出帐篷出现在面前,猎狗样敏捷。我们兴奋乱喊,扎西德勒,扎西德勒!他也咧开嘴大喊,扎西德勒,扎西德勒,可等到你们了!他的声音被风吹走了一半,但我还是听出了兴奋之意。等我们吗?他知道客人要来?我疑惑着问玛璜。玛璜回应的是不解的表情。
阿稞(大哥之意),我们可以住你家里吗?玛璜问。
可以可以。
我们可以在你家里煮面条吗?
可以可以。
他的汉语夹生着,吐字并不清晰,我们还是听懂了。
我老婆生孩子,你们来,是菩萨派来给我家添喜的。随着他表达得越来越多,我们在玛璜的翻译下,明白了他的大概意思。
生孩子,这真是大喜事,我们撞上了。在高寒的藏区,添人进口是头等大事。据生物学研究,因为寒冷缺氧,在藏区,特别是藏北,细胞发育缓慢,怀孕这件事节奏要比低海拔地区慢半拍。我在想那几率是不是彗星撞彗星?所以内地计划生育如火如荼几十年,西藏从没有这一说,但藏区人口增长一直维持在低水平,统计显示二〇〇〇年西藏人口二百五十八万人,二〇一九年才到三百五十万人,想想西藏地域面积一百二十二万平方公里呀,平均每平方公里三个人都不到。
这位藏族汉子把我们迎进帐篷,帐篷是用牦牛毛编织的,耐寒保暖,进去就觉得满身的寒气刷刷抖落。铁炉里牛粪饼熊熊燃烧着,我们知道了他叫扎西,代表吉祥,普通到一万个藏民都可以叫的名字。温暖的火光映着他极富藏族特征的脸,黑中透红,泛着酥油的光芒;卷曲的短发也许好久没洗,打着结披在耳后。他从炉边的箱子里拿出几个木碗,我什么都好奇,只见箱子五彩斑斓,描着吉祥八宝图,这一定是女主人的喜好。木碗也描着花纹,扎西蹭起袖子擦了擦,给我们六人一一倒满酥油茶。滚烫的酥油茶一口口滑进胃里,立刻浑身舒坦,筋脉舒展,热气升腾。
突然,隔壁的帐篷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扎西扔下我们,马匹似的扬蹄而出,我们也帮他焦急等待。商量以后,我们去车里翻出巧克力、苹果、鸡蛋面、红糖粉、红枣、罐头等食品,装了满满一箱作为贺礼。
随着嘹亮的一声啼哭划过风中的寂静,天使来到人间。我们冲出帐篷,只见一个老太太——扎西的妈妈,在扎西大手电筒的照射下,捧着一个血糊糊的婴儿,蹒跚着弯曲的膝盖向帐篷后的小溪走去。我们惊讶,这么冷,几乎是零下,就这么赤条条捧着去?尾随着老太太的白发和飘飞的裙袂,我们站在欢快奔流的小溪边,盯着老太太用一块花布,蘸着溪水擦孩子身上的血,一下,一下,再一下,花布洗去了来自上世的罪业,还一个洁净的肉身在今生的人世间成长、渡劫,为下一世轮回求福免灾。这仪式代表的意思,也是玛璜在倾听着扎西妈妈边洗边颂念时翻译给我们的。
洗完,孩子带着沙哑的哭声被老太太包进一件袍子里,抱进帐篷。扎西则弓着腰一路护送,完成他一生中最激动的仪式。
这一晚,我们把帆布大帐篷搭在扎西家的帐篷外,扎西拿一个铁盆堆上牛粪饼,给我们烧了一个暖暖的火盆。目睹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这给了我太奇妙的感觉,在这样一个严酷的环境中,天使以这样的方式降临人间,而他的亲人,在他还未睁开眼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就要让他按高原的法则经历寒冷或者疾病的考验。
流水潺潺,大风吟唱,狼没有从想象中来,我在高原数星星。
这种奇妙的体验,让我无法进入睡眠。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因为特殊的海拔高度,特殊的缺氧状态,特殊的地理环境,特殊的无人区域,形成了特殊的宗教信仰和生存法则,藏北高原阿里,一直让人心存敬畏。关于喜马拉雅,关于冈底斯山脉,关于冈仁波齐,关于喀喇昆仑,关于古格王朝,关于象雄古国,关于玛旁雍措,每一个名字,都是苍穹下神一样的存在。而且从来没有哪一个地方,能像阿里一样,能让众多的雪山圣湖簇拥在一起,形成藏民心中众神的居所。
“天上阿里,人间秘境”,这是阿里地区官方对辖区的文化定位。对我们外来者来说,神的存在,应该是我们对雪山,对冰川,对高原,对大地,对自然,对万物的一种敬畏,一种虔诚,一种仰视,一种亲近;对于藏民来说,神几乎伴随着精神世界的全部,在高寒严酷的环境中,没有精神的支撑,也许生活就失去了意义。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行程还没完,家里有急事打电话催回去,我不得不第二天赶往阿里昆莎机场。万里高空,喜马拉雅冰雪覆盖,亘古不变,容颜不老,变的是我们来一次之后越来越炽烈的西藏之病。西藏就是一种病,药方就是一次接一次地来。
像是梦幻,像是穿越,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怀疑这一晚的真实性,但有照片和机票为证。
第二年,也就是二〇一九年,早早就盼着国庆长假,我的心,还在阿里。这次走的是阿里南线。
为节约时间,我们诸多朋友,还是飞往拉萨。一下飞机,没有高反的羁绊,身心轻盈,直奔日喀则。
沿国道219,途中的圣湖羊卓雍措是一定要看的。宁金康桑神山矗立在羊湖之上,是前藏和后藏的分界线。再沿着年楚河谷走,就是神秘的后藏了。
年楚河谷被誉为后藏的粮仓。发源于宁金康桑雪山的年楚河,孕育了后藏这个“最好的庄园”(日喀则在藏语里是“最好的庄园”)。我们翻过卡若拉冰川到达江孜的时候,看到了帕拉庄园、白居寺宗山古堡等具有地标意义和奴隶时代代表贵族势力的庄园群落。正值深秋青稞收割时节,江孜、白朗、康马,一直到日喀则,整个河谷都是金灿灿的青稞和码成垛的麦草。以至于在扎什伦布寺对面的酥油茶馆吃早餐的时候,我们一口气在一家青稞饼店买了三十五个饼,海碗大的一个饼才三块钱,掰一块进嘴,就一口酥油茶,居然入口即化,玛璜说这是他在藏区吃了二十年感觉最好的青稞饼,这些饼在未来几天成为我们最重要的午餐。
阿里南线,我们沿途要经过撒嘎、仲巴、普兰、札达、噶尔、日土。因为一首非常好听的《拉孜堆谐》,我记住了拉孜这个地名。中午到达拉孜的时候,我特意看它的地理标识,这是一个重要的分界点,往南,就是著名的珠峰大本营,再往南,就通往尼泊尔;往西,就是我们正在走的阿里南线。
转过无数山口,一个似乎很热闹的牧场出现在公路右侧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在牛群羊群间奔跑,我们不由停下车来。也许是见我们停车了,三四个小女孩飞奔而来,离我们四五米,又不跑了,怯怯地看着我们,她们的脸上,看似是洗不干净的污垢,头发也乱蓬蓬的,其实是常年紫外线暴晒的色斑。我们拿了些苹果和糖递给她们,她们接过露出灿烂的笑,又飞快地跑开了,一会儿就隐藏到了羊群间。她们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散落在草原上的小羊,一片青草,一条溪流,一米阳光,就可以让她们快乐无比。
因为桑桑这个好听的名字,不顾四千六百米的海拔,我们决定在昂仁县的桑桑镇住下,这是从拉萨出来的第二晚。此后的两天过撒嘎、仲巴、帕羊,一直在喜马拉雅连绵起伏的雪山下前行;进入霍尔后,山峰一转,则进入冈底斯山脉,整座山体绝大部分寸草不生,岩石裸露,严酷的环境只能使高原以无人区的状态呈现。翻过四千九百九十九米的结拉山、四千九百二十米的突击拉山等等,偶有那仁村、帕娃村这样的村子长出了鲜艳的红柳,然后就再无其他的植物生长。有人说无人区的藏民一生最多只能见到二十个人,有的几年能见到一个人或一台拖拉机,就可以让他高兴得杀头牦牛。
在帕羊镇住宿是从拉萨出来的第三天,仍然四千六百米的海拔让几个朋友有了点小反应。吃了阿司匹林或者高原安,没有水洗脸洗脚,大家钻进了四十块一个床位的被子里养精神,我站在二楼的平台上看满天繁星,寒风毫无商量地透过抓绒衣钻进体内,无数条藏獒或藏狗此起彼伏地狂叫,房屋稀疏的帕羊镇,隐藏在无限荒凉的旷野里。
其实到达霍尔就基本进入玛滂雍措的蔚蓝里。这是一种摄人心魄的蓝,尽管雪风强劲,吹得经幡漫天飞舞,吹得我们的车顶天窗不翼而飞,但那大风没有吓跑我们,相反,那一湖一望无际的澄净的蓝色,那种安详,让我的心长跪不起。我情愿像藏民一样相信,居住在玛滂雍措的神,居住在冈仁波齐的神,正慈祥地注视着我们,把福佑和平安赐予我们。磨蹭了很久很久,我们仍在湖边不愿离去,大家明白,今夕何夕,这样的经历也许一生只有这一次。
与玛滂雍措相比,拉昂措却显得有些诡异,据说,从空中看,它就像一张人皮。隔湖相望,冈仁波齐的腰身似乎是从拉昂措湖面升起的。也许,通往天堂的路,注定是要经历种种考验,今生到来世的轮回,神明要让你在苦难中剔除贪婪、邪恶、懒惰,心思澄明地进入下一个人生,所以设计一个鬼湖来渡劫你的灵魂。鬼湖的水是咸的,因而水域周围没有任何飞鸟,所有湖边静立的人,在风的呼啸中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思绪……
传说,转神山冈仁波齐一圈,可洗掉一生的罪孽,转一百圈,便可成佛。所以它被藏传佛教认定具有无限大的能量,被称为宇宙的中心。在藏北高原阿里,在凛冽的寒风和低沉的天空下,转山的不仅有步履蹒跚的老年妇女,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年男子,服饰艳丽的年轻女子,挂着鼻涕的幼稚孩童,也有来自印度、尼泊尔边界的异国朝圣者。他们一律系着皮围裙,戴着皮手套,念着六字真言,三步一磕头,匍匐在地拥抱尘埃,只愿今生的苦修,换来来世的永生。
海拔六千七百一十四米的冈仁波齐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据说内转一圈需要一天,外转一圈需要两天,转前世,转今生,转来世,内外转前后需要九天,饿了,吃糌粑,渴了,喝酥油茶,困了,随身有帐篷,实在累了爬不起了,看看前方可通天堂的冈仁波齐,力量就从脚底升起。我们两次到达冈仁波齐脚下,去的时候是下午四五点钟,从普兰折回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十点钟,运气都很好,隔着鬼湖拉昂措,就能看到金字塔般的峰顶完全从云雾中露出真容,冰雪中裸露出的岩石台阶样一级级向上延伸,似乎通往遥远的天庭。从塔青开始内转、外转朝圣的藏民磕长头九天,更远地方的藏民甚至长途跋涉几个月、几年,或许就为了能找到通往天堂的道路。想必,三步两步便能迈入天堂的人,已是无欲无求、心境澄明的人,人生的秘密,对他们也许已不重要;而心事过重的人,也许还需要在转山的路上念无数遍的六字真言,这佛光闪闪的高原,才會给他们稍许的明示。
在措勤县,我们遇到了美丽的乌金帕雅。她是小学老师,因为到云南师范大学读过四年书,我们把她当作了老乡。那真是美呀,身材高挑,眉如弯月,笑容灿烂,学生家长说她比雪莲还美,是仙女下凡,我也觉得她要比雪莲明媚太多了。乌金,是莲花生的意思,活佛起的名。每年十月至来年的五月,乌金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往脸上抹酥油,厚厚的一层上去,才能抵御一天的寒风侵袭。读大学时候养成的抹化妆品的习惯,只有在短暂的夏天,仪式感非常强地完成早晨的化妆。
青藏高原被称为世界的屋脊,因为喜马拉雅、冈底斯山脉和喀喇昆仑三个“巨神”架起了阿里西边的骨架,阿里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
离开乌金帕雅,我们沿广阔孤寂的草场、戈壁、荒原、湿地前行,途中很少能看到内地那样大片集中的村庄。县与县的距离,近的三百多公里,远的五百多公里,我们是怎样到达阿里的呢?从拉萨到狮泉河,五天时间跑了三千公里。那一个远啊,不能用远来形容,只能用翻过了多少座雪山,呼吸了多少雪风,身体浸润了多少暴雪的冰凉,被多少湖泊的蔚蓝、宝石蓝、墨蓝闪了眼,追赶了多少群藏野驴、藏羚羊、牦牛和绵羊来形容。
西行的途中,德拉姆玛璜一再交代我们四千米以上海拔坚决不能洗澡。开始我们不以为然,可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高,日喀则三千九百五十米,桑桑四千六百米,帕羊四千六百八十米,霍尔四千六百二十米;几个垭口,岗巴拉四千九百米,结拉山四千九百三十米,愧拉山五千零八十九米,马攸木拉山五千二百一十一米,狮泉河达坂四千七百八十五米,拉梅拉达坂五千一百九十一米……雪山巍巍,雪风肆虐,两件羽绒服在身上分外地妥帖,这样的海拔,晚上进了房间就是有瑶池仙汤,我们也舍不得脱下衣服,更别说洗澡了。所以在藏区,我们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有的藏民头上的辫子都打结了油光闪闪的还不洗,也理解了有的藏民高原紅的脸上为什么总是油腻腻地涂着一层,似乎用刀就能刮下来。到了真正的冬天,高海拔的藏区,随便就是零下二三十度,河流、湖泊的冰层有几尺厚,即使是集镇里的水管也结了冰。
我不由想起了我的表妹,在西藏当兵八年,进藏的时候一百二十八斤,回保山的时候只有九十八斤。想必,对藏民来说,不是他不想洗,而是洗澡面临极大的风险,不洗澡是一种超自然的反应吧。在藏北,在这个区域,要想活下去,想活得好一点,那就要完全适应这里的一切生存法则。我还曾试穿过当地藏民的藏袍,那是可以抵御零下二十度寒冷的褐色藏袍,领口和袖口绣了精致的图案,除了漂亮,更重要的感觉是重,重量来自袍子的里层,那是厚重的制作得很干净的洁白羊羔皮(稍轻巧的还可以用羊绒),估计得有二十斤吧,穿在身上稍显笨重,但从内到外都是暖融融的。只是不知道身材瘦削的人能不能承受住这个重量。最具智慧的是右肩的设计,热了,可以把右边长袖褪出来系在腰上,露出半边丝绸的上衣;冷了,再严实地穿起来。这大概也是特殊地理环境下激发的智慧吧。
开旅馆的次仁告诉我,在四五千米的高度,在极度寒冷、极度荒凉的环境下,男人软弱是没有价值的,不仅身体要强壮,内心也要强大;而不管男人女人,如果没有信仰,也是生存不下去的。因为内心的强大,需要信仰作支撑。所以在藏区,我们随处可见磕长头的队伍,他们对待死亡的无所畏惧,对来世幸福的渴望,超越了人世间的一切快乐。在羌塘草原深处,一个蓝宝石般的湖畔,有一个村庄的人常年生活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上,他们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但他们从没想过要搬离,他们的生命和喜乐,已与这里的雪山圣湖融为一体,灵魂从今生的躯体离去,又会在下一世重生,所以,生命的轮回,如同高原的花儿,花开花落,皆是自然的现象。
二〇一九年十月七日,在阿里到日土县的途中,夕阳已经淹没到一条河流里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德吉拉姆一家。在这条翡翠般的河里,德吉拉姆的笑在光晕里细碎而飞,洁白的羊群在翡翠上漂浮,金色的草地在翡翠上摇曳,这一切美得让我眩晕。德吉拉姆的阿妈煮了酥油茶拉我们进帐篷里喝,我们叫她阿佳,她其实不老,五十岁不到,只因高原的雪风吹得她过早长满了皱纹。白帐篷很低矮,我们坐到地面的藏毯上,牛粪饼燃起的炊烟温暖而醇厚,在帐篷内萦绕不绝。阿佳将杯子在裙子上擦了又擦,满满地倒给我们一杯酥油茶,然后满眼含笑看着我们一口气喝下去,等我们再把杯子伸到她面前,她又给我们斟满。这里只是他们冬季的牧场,他们的家在几十公里外的村子。德吉拉姆是用生涩的普通话与我们交谈的,四年前,她从福建读了农校回来,就陪着父母妹妹在这个水草丰美的河谷养牦牛养羊。我们就这样在白帐篷里喝到天快擦黑。曾经无限神秘的白帐篷究竟有什么样的人间真相,今晚终于让我看了个明白——曾经,有人告诉我,白帐篷是为年轻女孩子招女婿准备的,哪个有情义的年轻男子走进去,也许就有机会成为这家人的新主人。无论高原有多高,雪风有多凛冽,无外乎都要装下人间的冷暖。
普兰在阿里是个很有意思的县,不仅因为冈仁波齐、玛滂雍措等神山圣湖就在它的境内,还因它像手臂一样往西南方伸出一百多公里后,独立一隅,在中国、印度、尼泊尔三国交界处的孔雀河谷形成一个地理气候、文化沉积独特的区域。美丽的科迦村,壮观的科迦寺,神秘的密宗修行,成群结队的印度、尼泊尔香客,面露微笑的边贸商人,都让人充满了好奇。从象雄古国到公元七世纪吐蕃王朝在雪域高原崛起,古老的丝绸之路就延伸到藏北阿里,尤其唐蕃古道在青藏高原成为连接中原与藏区的文明通道之后,经喜马拉雅众多的山口通往印度、尼泊尔的商品日夜不绝,中原的丝绸,云南的茶叶、盐巴、布帛,西藏的羊绒、奶制品等等,在牦牛背上驮到喜马拉雅的南麓,跨过葱岭驮往中亚大草原及南亚的印度等地;印度的香料、波斯的胡椒及珍贵的皮毛,尼泊尔的木雕等又流传到广阔的藏区。
在普兰的边贸交易区,一个看似很嘈杂凌乱的市场,成百上千的尼泊尔、印度商人在店铺里经营服装、首饰、香料、藏银手镯、天珠、绿松石、羊绒披肩。卖得最多的要算尼泊尔手工木碗。碗对藏民一生有着重要的意义,一个孩子,从他记事起,一个碗就伴随他终身,喝奶,喝酥油茶,吃糌粑,无论木碗、银碗、金碗,都一刻不离地揣在怀里。一般的木碗,看材质几十到几百不等,奢侈的,就让人瞠目结舌了。曾经,在拉萨,一位藏民在一个店里郑重其事地挑了一个镶满绿松石和玛瑙的金碗,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个碗,他花了四万多块,在他眼里,也就四头牦牛的价格。在普兰,我看上一个木纹细腻的碗,以为很便宜,凑过去一看吓一跳,香榧木做的一个碗,标价要三千多人民币。一个店铺里,既是店主又是手工艺人的尼泊尔人在碗底敲敲打打镶金片,这样木碗看着豪华了不少,但也觉得金碗对于我们来说似乎没有什么用处,就只能对那些摆满架子的金碗银碗表示赞美后离开。
无论商场外还是商场内,都聚集了很多印度人,他们皮肤黝黑,眼窝深陷,头发卷曲,有的戴着很夸张的花帽子,有的坐在路边纺羊毛,稍远的时候我以为他在放陀螺,走近才看明白他捏着一个纺锤在干活。据说他们有的是从克什米尔高原来的,看他们放松的表情,应该是很自在的。因为在商场内几条僻静的小巷里,我看见很多丛一人多高的盛开的鸡冠花,我随便在哪个低矮的门前一站,就有或漆黑或古铜色的面孔出来打招呼,如果不是内心平和,是不会有种花的闲情逸致的吧。
见到狮泉河,就算见到阿里了。神奇的是,这会儿,天上出着太阳,窗外却下着冰雹,糖丸大的冰雹将车窗及玻璃砸得啪啪直响。从喀喇昆仑和冈底斯山间蜿蜒流淌的狮泉河碧蓝剔透,在戈壁荒滩中惊艳无比。
阿里被称为“人间秘境,天上阿里”,到达这里确实一万个不易。从普兰拐出来104公里,再次经过拉昂措和冈仁波齐一路向西,三百多公里皆是满目荒凉,出了戈壁就是荒滩,生命的迹象在冈底斯山脚下寥若星辰。翻越四千七百八十五米的狮泉河达坂时,狮泉河在旷古的高远中似有似无,火星般的沉寂让整个高原都安静下来,我屏住呼吸把相机伸出车窗外,自我感觉世纪大片就是这样诞生的。因为我们所处的位置较高,当阿里地区噶尔县狮泉河镇以一个地区行政中心的身份出现在对面很远很远的高冈上的时候,我竟然生出不真实感,四千三百米的狮泉河镇似一个天籁的音符停驻在喀喇昆仑的肩上,对望过去,与一个音符的相遇,竟是以大美无言而开始。四周云雾翻腾,集镇犹如在天上,住在天上的人,每天不忘把羊群,把牦牛赶到云雾间晒晒太阳,把最美的藏袍当作大地的点缀,天外来的人,一不小心就分不清天上人间,以至于很多人到了西藏,出现了无数个版本的“来西藏前是这样的,来西藏后是这样的”——他们已完全迷失在西藏的天空下。
我简略搜索了一下记忆里存留的关于阿里的印象。阿里,即公元七世纪前的象雄。阿里是一片纯净荒芜的土地,在这广袤无垠的高海拔区域,在吐蕃王朝真正形成之前,分布着无数个古国与部落。公元前七世纪,在山南的雅砻河谷,几十年没有发生过天灾,水草丰美,牛羊肥壮,青稞丰收,人丁兴旺。这时,一个有意思的人出现了:松赞干布。他出生在墨竹工卡一個很小的山村,父亲是一个有着上千户奴隶的奴隶主。一千三百多年前,松赞干布就在父亲的小庄园里接受启蒙教育。当他仰望星空的时候,也许看到了雅砻河谷的另一种景象,一种富庶催生的血脉贲张和金戈铁马下的万众臣服。他在成长,也在成熟中不断滋生征服的欲望。当他具备了一定实力的时候,不断从中亚、南亚购买大量铁器,铁意味着冷兵器,想象一下,在一千三百年前的雪域高原,家家有铁,家家有刀,一个有强壮体魄善于格斗同时怀有强烈征服欲望的男人一呼百应,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带领部落荡平了整个雅砻河谷。所有的领主头人都臣服于他。
当时的藏军,在整个西藏大地,在青海一带,在河西走廊一带,包括接近新疆的地方,包括藏东昌都,接近汉文化的地方,无土不猎,中原的统治者开始不安了。在中原人眼里,他们跟蒙古铁骑一样,什么都不要,只要三样东西:财物,女人,毁灭。当他们占领一个地方,会把值钱的东西全部拉走,男丁杀掉,妇女抢走,城池、宫殿也无任何吸引力,因为他们是游牧民族,他们要把所有的一切一把火烧掉。中原的统治者坐不住了,派几万大军上了高原,但却连一个敌人都看不到,当你退兵它又冒出来了。松赞干布也知道自己的军队是无法与大唐军队正面对抗的。一个伟大的君主,没有爱情,甚至没有亲情,他很孤独。孤独造就了他的思考。于是和亲出现了。
于是文成公主从长安出发,最后成为藏族人民心中的一位女神。
站在狮泉河镇街头,象雄路、古格路张扬着远古的传说;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汇成的水系在城市里穿行,翡翠一样滋润着我们一路干涸的眼睛。西藏学者认为,由这片土地创造、源自冈底斯神山的古象雄文明,是青藏高原古代文明的根源,也是藏族一切历史、宗教和文化的滥觞与源头。早在公元七世纪前,盛极一时的古象雄就因位居古丝绸之路、天珠之路、黄金之路等要塞中枢,成为了横跨中亚和青藏高原最强大的文明古国,并由此确立了自己通边贸易的核心地位。《阿里文化志》说,从雍仲苯教演化而来的象雄文化,惠泽了历代西域边民,藏民的生活民俗、天文历算、藏医、藏文,以及歌舞绘画艺术,无不由此而来。在阿里的亘古高原,在寺庙传来的梵音里,在藏民的六字真言里,我们似乎时时都能听到那些来自远古的声音。
在现实里的狮泉河,我们最开心的一件事是遇到了援藏老乡肖宁。从滇西到藏北跨越三千米高度的温暖,是由老乡来完成的。十月七日中午,肖宁在我们到达之前二十分钟就约着两位同事等候在城外的边防检查站,我们十四个人,他依次为我们献上吉祥的哈达,这块橘黄色的哈达,一路就随身成为对我们最吉祥的祝福和拍照时最美的点缀。在肖宁陪我们去加木村,去红柳滩,送我们前往喀什要经过的检查站的时候,在他依依的送别中,我们都深深理解着故乡、故土的情意,尤其跨越千山万水在这雪域高原的聚会。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