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一位人物的离去,能在科技圈里引发如此的震动。6月14日凌晨,全球极具影响力的人工智能科学家孙剑因突发疾病离世,享年45岁。当天中午11点26分,孙剑就职的旷视科技发布了这则讣告。随后,联合创始人兼CEO印奇转发了这则消息在朋友圈,并配文:“未竟的事业一定会完成的。”
很快,知乎上便出现了问题:旷视首席科学家孙剑博士去世,如何评价他的贡献?
几个小时后,这条问题的浏览量突破270万,223位从业者在下方回答了这一问题。除了哀悼,更多的文字,或是关于他们如何被孙剑博士的著作影响学习或职业生涯,或是关于他们曾经与孙剑擦肩而过的交集。在很多回答里,他们对孙剑的称呼都是“老师”。
知乎用户@格子不太方在回答中写下:
我没有与孙老师没讲过一句话,但我经常见到孙老师。我通常9点半会到公司(属于比较早的),而基本上每次都能看到孙老师已经在工位上了。他通常是站着办公,电脑页面经常是一些论文。
孙老师经常路过我的工位去接水,每次他路过我都在想“要不要开口打声招呼?”,但奈何自己过于怯弱,虽然脑子里一直绷着这样的念头,却从未主动问好过。
如果孙老师您能再次从我工位路过,我想我这次肯定会说“嗨,孙老师,您来这么早啊~,我叫方x,请您多指教”。
孙剑与人工智能的故事发生在17岁。1993年,孙剑进入西安交通大学读书,从学士到博士,他用了十年时间。2003年,博士毕业的孙剑离开家乡,来到微软亚洲研究院。13年后,他进入旷视科技担任首席科学家,同时于2019年回到母校西安交通大学成立人工智能学院,并担任首任院长。
6月14日這天,西安交大人工智能学院的首页变成了悼念孙剑的黑白色。故事的起点,如今也成为了终点。
“果然做研究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2017年,孙剑站在北大的讲台上面带憨笑地调侃时,台下的学生们发出一串会心的哄笑。如果没有意外,这些来自北大数科的学生们,将有不少会成为孙剑的同行。
“很辛苦”的论据来自孙剑背后的三张照片,第一张拍摄时间为2003年,最后一张是2016年,与之对应的,分别是他进入和离开微软亚洲院的时间,而最明显的变化,则是发量的日渐稀疏。
当时的孙剑,已经是旷视科技的首席科学家。三年后,这段视频被旷视科技放上了官方B站账号,获得9.6万的播放,并吸引了上万人工智能专业学生的关注。
孙剑与人工智能最初的缘分发生在母校西安交大。1993年,西安人孙剑考入西安交大,五年后又考入了西安交大人工智能与机器人研究所的研究生。
1998年,这是中国互联网正要开始腾飞的年代。上个世界90年代,24岁的马化腾发表了一篇名为《BBS与与FidoNet》的文章,探讨中国论坛的雏形,丁磊则推出了第一个免费中文电子邮件服务“网易”,并实现了盈利。孙剑日后要工作13年的微软亚洲研究院,也趁着这股浪潮,在北京中关村的善缘街落户,第一任院长是风头渐盛的李开复。
孙剑是在2006年来到微软亚研院的。三年后,“深度学习”在业内首次被提出,目的是让计算机更接近人工智能。在计算机行业,另一个理论是“神鬼论”:“做神”指研究基础问题,“做鬼”则是指解决实际问题。在当时微软亚洲研究院院长沈向洋眼中,“神鬼”不分先后。当实际问题出现,不妨先解决问题再总结理论。
沈向洋务实的科研作风很大程度影响了孙剑。2015年,他带领团队开发出来的“深度残差网络”(ResNet)是世界上第一个上百层的深度神经网络,它能让计算机系统的错误率保持在3.5%左右,超过普通人眼的约5.1%。这也意味着计算机向人工智能迈出了重要一步。
一年后,他又以主作者的身份,发表了论文《用于图像识别的深度残差学习》。据谷歌学术显示,这篇论文被引用超过10万次。
在计算机人工智能领域,导师是孙剑的另一重身份。在微软亚洲研究院工作的13年中,孙剑先后培养了十几名博士生。其中,不少学生从大三便进入亚洲研究院跟随孙剑实习直至博士毕业。
2016年,孙剑离开微软亚洲研究院,入职旷视科技。这是一家人工智能产品和解决方案公司,曾向华为等公司提供技术支持。7月5日,是孙剑入职的第一天。当天,印奇发了一封全员信,其中介绍到,“孙剑博士是我当年在微软亚洲研究院的导师和科研的启蒙老师”。
导师孙剑,成了首席科学家孙剑。
在孙剑加入之前,旷视已经位列“AI四小龙”。
2015年3月,马云去德国参加汉诺威博览会,他说互联网会从IT时代,进入到DT时代,数据会像石油一样重要。
那个时候,创始人的公开演讲还是挺有传播度的。但是那次,马云的行业洞见被一张照片的热度淹没了。那张照片里,马云手持手机,以45度角斜视镜头,脸部带有蒙娜丽莎般的神秘微笑。他是在向包括默克尔在内的参会人员展示人脸识别技术,而背后的技术提供方,正是旷视,当时它更多被外界称为Face++。
作为AI圈的宠儿,旷视的成长太过顺遂,甚至可以说是在资本的追捧中长大的。据早期的融资传闻,联想创投总裁贺志强找到旷视科技的办公室说,“这几百万先拿着,不够尽管说话”。刚出门,扭头就看到同样想要投资的李开复。后者的投资理由是“他们是我多年来见过最强的团队”。
旷视的三位创始人 印奇、唐文斌、杨沐都来自清华“姚班”,师从“图灵奖”唯一的华裔得主、现代密码学基础的奠基人姚期智。很多创业团队有一两个技术精英,但李开复说“旷视整个团队都是这么强,让我想到了早期的苹果和Google”。
创业团队这样兵强马壮的景象,是1998年回国创办微软亚洲研究院时的李开复万万不敢想象的。他当年雇了第一批应届毕业生做研究员,但“没有一个人(水平)是过关的”,他只好创造了一个助理研究员的职位。
作为解决研究人才能力不足的方案之一,几乎同一时间,微软亚洲研究院开始跟中国高校合作,共同培养博士生,或者联合建实验室和共研项目。自1999年起,微软同浙大、清华、哈工大、上海交大等10所院校建立联合实验室,展开双向交流。
微软的研究员会在合作院校攻读硕博,学校培养的学生也会去往微软工作。比如后来担任微软亚洲研究院副院长的周明,曾是哈工大和微软合作项目培养的学生。近日逝世的孙剑,也受益于微软和西安交通大学的项目合作。
孙剑在微软亚研院研究的Similar Image 技术,成为微软搜索引擎bing 的图像搜索的技术支持。2010年入选麻省理工学院《技术评论》的年度35 名“全球35岁以下杰出青年创新者”时,微软方面对他的介绍是:西安交大郑南宁校长和时任微软亚洲研究院院长沈向洋联合培养的博士。
孫剑师从郑南宁,后者是中国较早研究图像分析和视觉知识描述方法的学者,曾在1985年出任西安交通大学人工智能与机器人研究所讲师,一路升至西安交通大学校长,后入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直到现在,他都活跃在机器视觉领域的教学一线,亲自带博士生。
就像计算机领域会看中“含姚量”,也就是技术团队出身清华姚班的比例有多少,郑南宁院士带出来的学生,在图形视觉领域也有足够强的存在感。
除了孙剑之外,曾担任微软计算机视觉科学主任以及史蒂文斯理工学院副教授的华刚,现在Wormpex AI Research担任首席科学家,后者是中国最大的便利连锁店“便利蜂”的研究分支。包括三上太空的宇航员景海鹏,也是郑南宁的学生。
不过,在很长时间里,人工智能都属于一个“寂寞”的学科。真正让人工智能概念出圈的,还是靠阿尔法狗跟李世石的围棋一战。
2016年韩国围棋名将李世石与谷歌计算机围棋程序“阿尔法围棋”(AlphaGo)展开五局“人机大战”,以一笔四的战绩惜败。于是,人工智能不再只是产业内部共识的发展方向,而成了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人工智能有一天会不会超越人类?同谈资一同到来的是前途和“钱途”。腾讯、阿里、百度都为人工智能出版过相关书籍,李开复也数次出书谈论AI的产业机会,并将创新工厂的投资方向转向人工智能。两会代表雷军,李彦宏,在提案里都要提几句AI。
乘着风口,算法工程师的身价水涨船高,谷歌中国人工智能ssp岗位的校招生,年薪56万。微软、腾讯的算法工程师,年薪都在50万以上。阿里巴巴、滴滴、百度、字节跳动等给应届生开出的薪资,平均也在30万左右。
资本容易就位,但人才培养需要时间,不能一蹴而就。人才紧俏,便是争抢。工信部教育考试中心副主任周明也曾在2016年向媒体透露,中国人工智能人才缺口超过500万人。
高盛的《中国在人工智能中崛起》报告里也提到,中国企业不惜重金招募人工智能学者。百度给机器学习人才开出的薪资比亚马逊、谷歌和苹果的都要高。根据微软副总裁Peter Lee所说,招募人工智能学者所需要的费用已经和收购美国橄榄球大联盟四分卫的费用不相上下了。
2017年,西安交通大学在人机所的基础上,创办了“人工智能拔尖人才培养试验班”,开始培养本科生,并于2018年招收第一届本科生,同年年末成立“人工智能学院”,首任院长便是孙剑。足以看出,学院对产、学、研融合的重视。
这所学院的师资配置也很豪华。学术委员会主任是沈向洋,第三任微软亚洲研究院院长。二者结缘在2007年,"微软智能信息处理西安交通大学实验室"在西安交通大学正式成立时,时任院长的沈向洋博士与西安交通大学校长郑南宁院士共同签订了实验室成立协议,并为实验室揭牌。
时至今日,西安交大跟微软依旧在联合培养博士生,今年的研究方向是视觉学习和推理。导师阵容有郑南宁,微软亚洲研究院多媒体计算方向首席研究员和负责人吕岩等。
在人工智能领域,学界和企业共同培养人才,似乎是常用做法。2016年,百度与西安交通大学联合设立百度大数据人工智能菁英班,目前已连续招生五届,培养了200多位AI复合型人才。
很多技术人才也是企业、学界来回转换。比如阿里达摩院首席科学家谢源,先后就读清华、普林斯顿,毕业后在IBM工作,几年后返回学界,加入宾夕法尼亚州州立大学,升为正教授。之后再次踏入企业,加入AMD,负责组建和领导AMD北京研发中心的研究部门。
几年后,谢源又一次回归学界,转入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担任电机与计算机工程系(ECE)正教授。4年之后,他回国,加盟阿里巴巴,以达摩院科学家的身份帮助阿里巴巴研究芯片。
在谢源看来:工业界的问题,可以影响学术界的选题;学术界的成果,可以推动工业界对新技术的应用。唯有学术界与工业界紧密结合,才能促动新的方向、新的研究,这是一个良好的正循环。
学术与技术之间的要素活跃流动,对企业、对学院而言,都可算作促进效率的好事。也因为有这些有含金量的人的加入,清华姚班、浙江竺院、北大光华成为资本和创业精神涌动之地。
人工智能在中国的发展,很大程度上便是受益于这股浪潮。产学研的紧密结合,让人工智能一度成为了资本的宠儿。就在那场举世瞩目的阿尔法大战上演的2016年,中国成立了超过1000家泛AI公司,“发展AI”的表达更是出现在次年3月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大厂们纷纷出手,2017年7月,百度在AI大会上正式公布了“ALL in ai”战略,腾讯效仿,提出了“AI in All”,阿里系成立了达摩院,并投资了旷世科技。
与此同时,资本不断涌向AI赛道,整个2017年,国内有超过130家AI企业拿到融资,融资总额超过400亿元。
在此背景下,被称为“AI四小龙的”商汤科技、旷世科技、云从科技、依图科技脱颖而出。商汤科技拿到了4.1亿美元的B轮融资,旷视科技完成了4.6亿美元的C轮融资,先后创下了AI行业的单笔融资记录。
但风口上也容易长出泡沫。市场“优胜劣汰”的筛子很快开始生效。据IT桔子数据显示,2017年后,国内AI公司成立数量逐年下滑,2015-2017年,国内每年有超过1000家泛AI公司成立,而到了2019年,这一数字仅剩下326家。融资金额也从2018年的2300亿,下滑到了2019年的1663亿。
AI 失宠的指征还有很多。比如百度在2018年换掉陆奇之后,便很少对外再提那句响亮的“All in AI”口号 。2019年,科大讯飞和旷视科技先后被爆出裁员消息。
落地难,研发贵,高亏损,是大多数AI企业的通病。
2019年8月,旷世科技向港交所提交了招股书,试图抢占AI第一股的名号,也暴露了AI企业的严重亏损问题。招股书显示,2016-2019年上半年,旷视科技收入分别为6780万元、3.13亿元、14.27亿元、9.49亿元, 亏損分别为3.43亿元、7.59亿元、33.51亿元、52亿元。商汤科技更夸张,3年半亏损掉240亿元。
这也让“四小龙”们在IPO之路上屡屡受阻。2020年6月,依图科技递交了上市申请,但一年后又撤回,暂停了IPO进程。对于上市失败的原因,外界猜测是由于对估值的分歧。2021年11月,商汤科技在经历过一次IPO暂停后,商汤科技终于通过港交所上市聆讯,成为了“四小龙”中首家上市公司,但它的股价在经历短暂的阳光明媚之后,一路下挫,截至6月初时,市值已经较最高点缩水超过1000亿港元。
5月刚刚登陆科创板的云从科技,在开盘后实现了5天连涨,但这与它上市发行价较低不无关系。此前一直卡在上市聆讯环节的旷视,也在今年5月重新向上交所递交了招股书,再次冲刺IPO。但对于这家7轮融资共13亿美元的科技公司,上市后能否让投资者都回本,还不好说。此时距离2017年的“AI元年”已过去5年,市场早已相对理性。
遗憾的是,孙剑等不到亲眼见证旷视上市的这一天了。这位温和儒雅的科学家,将毕生所学和经历都投入了人工智能的事业之中。
他的人格魅力,也在此刻被无数人怀念。“人类的损失”,一位曾经就职于旷视研究院的清华大学工学博士在知乎上写道,他敬佩于孙剑的学术能力,更有感于他治下的研究院的好风气:不怎么加班、考勤弹性、灵活午休,让科研人员们有精力放在运动和爱好之上。
曾在微软亚洲研究院与孙剑共事的袁进辉也感慨,“认识这么多年,初期阶段,孙剑博士是偶像,也是争强好胜的‘假想敌’,总是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出来像孙剑那样影响力的工作”,后来,袁进辉真的去创业了,也与孙剑有了更多的业务交流机会,“终于可以惺惺相惜了,他却突然离开了我们这些爱较较劲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孙剑是幸运的,因为他赶上了微软亚洲研究院与西安交大的联合培养,在产学研的融合大浪潮之下,通过自己的努力与天赋,站稳了脚跟,并以扎实的学问和良好的品行,在业内成为灯塔一般的存在。
只是,突如其来的死亡,让他过往的种种幸运都成了哀叹。就像一个始终在努力奔跑的人,在接近一场重大胜利的时候,突然倒下了,并永远地消失了。曾经所有的努力、辉煌、成就,都化作烟云。
不过,对于旷视这家公司也好,对于人工智能这个行业也罢,孙剑曾经的存在已经留下了足够深刻的烙印,他在计算机视觉方面所取得的技术成就,将成为后人继续探索的基石。正如印奇在孙剑去世这天所说,未竞的事业,一定会完成的。(来源:略大参考(ID:hyzibenl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