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水
(贵阳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5)
“家之有谱,犹国之有史;史所以纪一国之事迹,谱所以叙世代之源流”,这段话意在强调家谱对于一个家族的重要性及家谱的主要用途和作用。家谱,也称为族谱,是记载先人世系、宗枝分脉关系[1]的一种非普及性的民间书籍或读物,其根本价值在于“敬宗,收族,以清昭穆”。一般家谱中除了记录同一祖先后人名字、排序外,还会有大量的历史事件、诗歌词赋、家规家训、人口变迁等历史记录,可作为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正史及地方志之外的历史的重要参考文献。有学者认为,家谱、正史、地方志同为中国史学“三大支柱”[2]143。遗憾的是,正因为家谱不是普及读物,一般族人比较关心的是本族有没有族谱和自己上没上族谱,至于族谱上具体写什么,怎么写,他们并不十分在乎[2]143,也没有时间去阅读,于是就出现了“只要是一个姓氏,就认为是同一个祖先”的错误认同。例如:广泛分布于西南地区的“余”姓成员都认同“余姓起源于同一个祖先(铁改余)”,依据是广为流传的一首“分手诗”:“余本元朝宰相家,红巾赶逐入西崖。”[3]近20 年以来,西南余姓成员在民间掀起了一阵认同“同一个祖先”的考证热潮,不仅成立了很多民间研究组织开展集体考证,还出版了许多的“统谱”,如“2003 统谱”“2008 统谱”等。但在实际生活中,这类所谓全国性的“统谱”并没有得到全体余姓成员的完全认可,余姓成员之间甚至还因此产生了严重的姓氏文化分歧——赞同或否定同姓同宗[4]。
分歧的原因是什么?广大群众是怎么看待家谱的?究竟有没有认真阅读自己的家谱,能不能读懂自己的家谱?若能找到上述问题的答案,“同姓同宗”及“统谱”现象背后的真实原因就显而易见了。基于此,本研究以西南余姓为例,深入了解家谱在民间的地位和作用,把握广大群众看待家谱和阅读家谱的真实情况,以图后续研究的持续开展。
以西南余姓家谱的知识和内容作为素材,编制“西南余姓家谱熟悉度调查问卷”作为研究的主要工具。问卷一共分为远祖祖源、关键名人、神话传说、家谱体例、字辈排序、常见迁徙地名、诗词歌赋、家谱相关史书等8 个维度。全部问卷共计225个项目,问卷采用“三级评定”计分方法,即“熟悉3 分、听说过2 分、不知道0 分”。具体项目的表述均来自西南余姓家谱中的原文,如祖源类项目有:黄帝、铁木真、铁木健、潘氏祖、由余、余靖、余玄党、余珍、余灏等64 个远祖人名;名人类有:张献忠、元顺帝、余大量、余必隆等29项;神话传说类有九子十进士、癞僧点穴、潘氏救济大众、一女打荆棺等50 项;家谱常识体例类有序、跋、凡例、五服图、昭穆等14 项;字辈类包括国正天心顺、滕文必正永、全安佐朝堂等西南余氏家谱中的23 种常见字辈;地名类有麻城县、斡难河、江西吉安府等20 项;诗歌词赋类有昔祖英雄真偏烈、万朵桃花共树生、通远门高见府深等15 句;相关史书类有元朝诸王表、《蒙古秘史》、青神县志等9 项。
随机抽取贵州省、四川省、云南省的13 个乡(村)的余姓聚居村进行问卷调查。余姓聚居村分布在贵州毕节市七星关区阿市乡、贵州金沙县、云南盐津县、四川筠连县等地,共随机抽取调查对象126 人,其中,男性116 人、女性10 人;最小年龄11 岁,最大年龄95 岁,平均年龄为49.83岁;调查对象的文化程度占比为文盲3.20%、小学46.00%、中学32.50%、大专17.50%、大学0.80%。
以熟悉西南余氏家谱内容且经过调查培训的地方人员为主试,采取不记名问卷进行现场调查;鉴于疫情防控,调查为一对一的方式。对于年老者、不识字者、不能书写者,则采取读问卷代填的方式进行。一共发出问卷200 份,回收有效问卷126 份,有效率为63.00%。
家谱的第一用途就是回答“我从哪儿来的”,涉及家谱文化中提及的“始祖”的名字、迁徙地、生卒时间、墓葬所在地等基本信息。调查发现,76.90%的受访者知道自己的始祖信息,仅有23.10%的受访者表示不知道始祖的相关信息,这一结果表明受访者对自己的家族历史的知晓率很高。
然而,进一步研究却发现:在关于获取家族历史信息渠道的调查中,通过老年人代代口传而知者占比76.20%,看家谱得知者占比22.20%,同他人聊天获知者占比1.60%。受访者对家谱知晓率(熟悉度)的主观评价数据也反映出一致的结果:表示对家谱很熟悉者占比19.80%,不熟悉者(含不熟悉、读不懂家谱、有家谱没有读过、没有家谱等类型)占比80.20%。
由此可知,一方面西南余氏绝大部分的受访者明确知道自己始祖的相关信息,但另一方面,获取信息的渠道并非是“读家谱”,而是“老人口传”或其他非正式途径。这个结果充分说明,西南地区余姓80%的成员对自己的家谱并不熟悉,且“口传”是广大余姓成员获取家族信息的最主要途径。访谈中得知,西南余氏成员大部分都只是对“当地始祖”的名字熟悉而已,对于“得姓远祖”、先祖渊源、迁徙地、世系传承等一概不知。
本研究对调查问卷的8 个维度进行评分,得到祖源、关键名人、神话传说、家谱体例、字辈排序、常见迁徙地名、诗词歌赋、家谱相关史书等8个维度的差异信息,详见表1。
表1 家谱熟悉度8 个维度得分统计表
从表1 的数据可以看出,西南余姓成员在家谱熟悉度8 个维度上的得分偏低,处于很低的熟悉水平,每一个维度的平均得分处于满分的5 %至21 %之间;结合最低分和最高分的情况还可以看出,真正熟悉家谱的成员在人数上相对较少,绝大部分成员处于不熟悉的层次。
为进一步了解西南余姓成员对家谱熟悉程度的细节信息,本研究将8 个维度得分进行人口学差异检验,结果见表2。在文化程度因子上,8 个维度得分存在极其显著的差异(P <0.01),其中,拥者大专学历的在8 个维度上的得分都远远高于文化程度为文盲、小学、中学的,且每一个维度得分的标准误比较大,说明不同文化程度者得分差距很大。换句话说,文化程度是熟悉家谱的关键因素,且大专学历是熟悉家谱的最低要求。
表2 余姓成员家谱熟悉度在文化程度方面的差异比较(△M±SD)
为进一步考证不同年龄群体对待家谱的熟悉情况,以及家谱不同类型是否影响余姓成员对家谱的阅读,我们在调查问卷中设置了“年龄”和“家谱类型”两个参数。家谱的类型分为5种:没有家谱、祖上传下的家谱、近年参加家族会买的家谱、家族近年编修的家谱、来源不明家谱。其中祖上传下的家谱是典型的无断句的、竖排书写的文言文家谱;近年购买的或编写的家谱,绝大多数都是现代白话文、横排书写;来源不明的家谱,指的相关是成员不知道家谱的具体来源。研究将年龄和家谱类型作为参数对8 个调查维度得分分别进行统计分析,结果显示:对于先祖迁徙途经地或居住地的地名的熟悉情况随着年龄的增高而不断增强,其中40 岁是一个增强的拐点,详见图1;家谱熟悉度中的地名及相关史书的熟悉情况,均与家谱类型相关,从高到低依次是:近年购买家谱、祖上传下家谱、家族近年编制家谱,详见图2。
图1 先祖迁徙地名在年龄因子上的分布情况
图2 史书及迁徙地名在家谱类型因子上的情况
此结果显示出:40 岁及以上年龄段的余姓成员对家谱中的祖先迁徙地名相对较为熟悉,且年龄越大,得分越高;而决定余姓成员是否熟悉家谱中常见地名等信息的关键因素是家谱的类型,即拥有近年购买家谱、祖上传下家谱、家族近年编制家谱的得分较高,没有家谱拥有或不清楚来源家谱的则得分较低。
为考证西南余姓成员对家谱内容的关注点,研究统计了得分均值大于1.50 的项目,并按照得分排序,得到了余姓成员对家谱关注的焦点,也就是常说的余姓成员心中的核心“家谱符号”,结果见图3。
图3 余姓家谱中受关注的核心符号
图3 结果表明,西南余姓成员对家谱内容的关注焦点从高到低依次为:成吉思汗、九子十进士、铁木健、改铁为余、根五余藩、铁木真、红巾赶散、四太守五尚书、铁木耳、秀一余清、忽必烈、本是元朝宰相家。这12 项内容所代表的符号,就是西南余姓成员对家谱内容的关注焦点。
结果显示,西南余姓成员在家谱熟悉度8 个维度上的得分普遍偏低,真正熟悉家谱的成员在数量上相对较少;76.90 %的受访者知道自己的始祖信息,但80.20 %受访者对自己的家谱不熟悉,76.20 %的受访者是通过老人口传获取家谱相关信息的。
事实上,口传家谱的历史由来已久,最早起源于没有文字记录的黄帝时代,很多家谱序言记录的事物都是前人口述内容,比如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和生动传神的“传说”。在今天,仍然可以在少数民族习俗中看得见口述家谱的痕迹,如苗族同胞中“父子连名”的取名习俗等[5]。不过,这种口述家谱在西南余姓成员中存在的根本原因并非因为没有文字可用,而是“没有谱书可读”。近代以来,每一个姓氏形成的家族都会有记录自己家族历史的家谱,但这类家谱自具有典型的“秘不示人”[2]144使用规则。简而言之:家谱在编撰完成以后,就明确由家族中的权威人士(如族长)单独保管,在日常生活中的实际功能相当有限。仅在需要“按字辈取名”的时候,家族成员要到保管人那里去询问字辈。随着人口不断迁徙和流动,再加上年代久远和战乱导致的流离失所,原本就是孤本的家谱就很容易不慎遗失,这就是西南余姓成员大多数都没有读家谱而主要根据口传获取家谱信息的根本原因。
另外,前面的结果也显示,影响西南余姓成员家谱熟悉度的还有一个关联因素,即家谱的类型。表现为如有祖传家谱和近年编写或购买的家谱,家族成员对家谱的熟悉程度就普遍高很多。因此,西南余姓成员对于家谱相关信息的熟悉度较低的根本原因就是只有口传家谱以及没有家谱可读。
前述结果显示,文化程度高低是决定家谱熟悉度高低的关键因素,具有大专学历的余姓成员对家谱的熟悉度远远高于文化程度为文盲、小学、中学的成员,且文化程度不同的成员得分差距很大;40 岁及以上年龄段的余姓成员对家谱中的祖先迁徙地名相对较为熟悉,且年龄越大,得分越高,表现为较高的家谱熟悉度。究其原因有如下几点:
其一,家谱并不是历史学家、人口学家或其他学科的学者精心编撰的,它仅仅是家族成员用自己所熟悉的历史文本记录方式对本族历史进行自我理解的解释而已[2]151。清代以来流传的老旧谱书,都是以文言文的形式来表达和记录的,核心特征是没有断句,需要读者自行断句阅读。同时,这类老旧谱书都是手抄誊写的,一般是由当地相对有文化的绅士代笔,当地还有一些专职丧事道场的法师也是谱书的代笔人。在手工誊抄的时候,自然会出现代笔人自创的、不常用的“简笔字”,致使后人再次誊抄的时候极有可能出现错乱或“依葫芦画瓢”的摹写,最终“以误传误”,导致面目全非。因此,今天的西南余姓成员即使有祖传家谱,阅读起来也是颇费心思,不明其意。即便是近年来编写的家谱,很多情况下仍然习惯采用文言文及竖体排版来叙述,而当下的家族成员绝大部分都只能阅读现代文,很难读懂家谱,只有少数具有大专以上学历的成员才有可能读懂。
其二,有关“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的根在哪里”等哲学问题,并非是专家、学者的专利,普通群众也会思考上述问题,只不过能够思考这类问题的百姓都是有一定阅历的中年人了。心理学家马斯洛(Abraham H.Maslow,1943)的需要层次论认为,人从生理性需要、安全需要,发展到情感需要、尊重和认知等需要,差不多就到中年了。心理学家埃里克森(Erik.Erikson,1970)也认为,40 岁上下就是自我同一性形成的关键时期,相当于到了会追问“我是谁”的年龄[6]。因此,西南余姓40 岁及以上年龄段的余姓成员对家谱中的祖先迁徙地名相对较为熟悉,且年龄越大,得分越高,表现为较高的家谱熟悉度,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研究结果表明,西南余姓成员对家谱内容的关注焦点从高到低依次为:成吉思汗、九子十进士、铁木健、改铁为余、根五余藩、铁木真、红巾赶散、四太守五尚书、铁木耳、秀一余清、忽必烈、本是元朝宰相家。这样的结果源于西南余姓家谱中的一个传说。
在西南余姓家谱中广为记录的一首诗这样写道:“余本元朝宰相家,红巾赶散入西涯;泸阳岸上分携手,凤锦桥头插柳桠;否泰是天皆是命,悲伤思我又思他;十人誓愿归何处,如梦云游浪卷沙。”据传,这首“分手诗”记录的是元末明初余姓家族九兄弟一女婿避祸外逃从“铁”姓改为“余”姓的情况,且家谱中还记录余姓“本是铁木健之后裔”;家谱还以不同的方式认同“余姓或为成吉思汗、铁木真的后裔”[7]。
有研究表明,明清以来的自修家谱最为显著的流弊是姓氏溯源上的攀龙附凤及不可靠的长远世系[8]。往往会将本族始祖或远祖说成是某个王公贵胄,虽然记载有久远的世系,但事实上极为不可靠[9]。“有谱而其世系乃益不明”[10]是以孝治天下而倡导民间修谱的清代家谱文化的主要特征。根据调查得知,西南余姓的祖传家谱,最早成书于清代康熙年间,最近者是2008 年西南余姓集体编制的《蒙古族皇室后裔铁改余姓总谱》(全国统一)。在上述家谱中,常见有“铁世义生二子即铁子高、铁子林,而后有第三代铁木贞、铁木耳、铁木健等后裔”的记录,这或许是西南余姓近现代自修家谱中出现蒙古族成吉思汗(铁木真)的最早缘由。将蒙古族成吉思汗(铁木真)作为西南余姓始祖的结论虽然广泛流传于民间,但这个结论并没有得到西南余姓的整体认同。综上,这也许就是西南余姓出现上述12 个家谱关注焦点的主要根源。
西南余姓成员对家谱的熟悉度整体上偏低,直接原因是无家谱可读或读不懂老旧文言文竖排的家谱。老人口传是余姓成员获取家族历史信息的主要渠道,他们忽视了家谱对于家族历史信息传承的文本价值。成员对家谱熟悉度的两大影响因素是文化程度及年龄,大专及以上学历文化程度是读懂祖传手抄文言文竖排家谱的前提,40 岁的不惑之年恰好是关注家谱及家族信息的起始年龄,年龄越大,越期望关注家族历史信息,对家谱及其记录的家族历史信息也相对熟悉。西南余姓对家谱内容的关注焦点显得比较特殊,表现在他们关注家族历史信息的焦点不在“眼前熟悉的世系”,而是整体性地聚焦于尚需深入考证方可确认的“铁改余远祖”及其他相关信息上,这一点值得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