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恒兵,许 迪
《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以下简称《大纲》)自公开问世以来,引起了学界广泛的关注和研究。但是,很多人由于没有完整地把握《大纲》的未来社会论证逻辑,以致引发了整体认知上的偏颇。霍布斯鲍姆仅仅从单一的主体性逻辑的视角考察《大纲》,并由此得出“《大纲》是在某种程度上超越马克思本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共产主义未来的暗示的唯一文本”,[1](p118)而奈格里同样从单一的主体性逻辑视角理解《大纲》,并由此得出《大纲》乃是马克思革命思想之顶点的结论,按照这种理解,马克思在《大纲》之后的艰辛努力以及经由这种努力而完成的《资本论》这一开拓性进展便被悄然抹杀。深入考察《大纲》,马克思在其中不仅对未来社会进行了主体性逻辑论证,而且同时对未来社会展开了客体性逻辑论证。因此,要如实地把握《大纲》所建构的理论空间,合理评价其在马克思思想演进历程中的地位和作用,特别是《大纲》和《资本论》的关系,就离不开对《大纲》所采取的未来社会双重逻辑论证方式的完整把握。
马克思关于“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的哲学宣言,内含着其致思的一条重要理路,即基于主体能动性视角,对人在现实社会中的生存境遇展开批判性审视,并对消除了异化和物化现象后的主体生存状态进行展望,以此激发人类解放之潜力。就未来社会论证来看,这一理路所坚持的当数主体性逻辑论证。从马克思思想演进的历程来看,主体性逻辑论证在其青年时期便开始建构,并随着其思想的变化而不断得到调整优化。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从人的理想性的“类本质”即“自由自觉的活动”出发,系统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劳动,认为只要扬弃异化劳动,便可以实现共产主义。虽然马克思此时已经认识到,人的劳动异化必然要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表现出来,“人同自身以及同自然界的任何自我异化,都表现在他使自身、使自然界跟另一些与他不同的人所发生的关系上”,[2](p165)但由于受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限制,马克思此时尚不能将对社会现实的理解推进到生产关系的本质层面,从而无法将异化劳动置于社会关系尤其是生产关系的平台上展开分析,所以既无法澄清异化劳动产生的历史根源,又找不到摆脱异化劳动的现实路径,这导致其对未来社会的主体性逻辑论证带有较强的思辨色彩。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随着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马克思进一步优化了未来社会的主体性逻辑论证方式。这主要表现在,马克思认识到,体现人的能动性的劳动或人与自然的关系不仅制约着人与人的关系,而且同时受到人与人的关系的制约,并基于这一认识开始将人的劳动置于社会关系的平台上展开历史性分析。马克思指出:“生产力与交往形式的关系就是交往形式与工人的行动或活动的关系”,在近代以前,由于交往关系本身就是与人的个性相适合的条件,从而“在这些条件下,生存于一定关系中的一定的个人独立生产自己的物质生活以及与这种物质生活有关的东西,因而这些条件是个人的自主活动的条件,并且是由这种自主活动产生出来的”。[2](p575)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上述交往关系被新的交往关系所取代,但是,由于私有制和分工,新的交往关系并非个人的自主性联合,而是“个人本身完全屈从于分工,因此他们完全被置于相互依赖的关系之中”,[2](p579)从而原本自主活动的条件变成了自主活动的桎梏,“他们同生产力并同他们自身的存在还保持着的唯一联系,即劳动,在他们那里已经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动的假象,而且只能用摧残生命的方式来维持他们的生命”。[2](p580)马克思认为,随着联合起来的个人对全部生产力的占有,原本外在于个人的交往关系将变成个人本身的交往,从而劳动开始向自主活动转化,人类历史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很显然,相比于《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主体性逻辑论证主要在应然与实然的对峙中展开而言,马克思此时的论证则是在描述现实历史的过程中展开的,因而有效地消解了前者的思辨色彩,但是,由于马克思此时尚未制定出生产关系的概念,特别是其对资本作为“劳动积累物”的理解的限制,其对未来社会的主体性逻辑论证仍然还停留于一般历史观层面,还不能深入到由特定生产关系所形塑的特定社会形态即资产阶级社会中展开论证。
经由《哲学的贫困》《雇佣劳动与资本》等文本的努力,特别是1848 年欧洲革命以后的经济学研究,马克思的思想在《大纲》中走向成熟,其对未来社会的主体逻辑论证也趋于完善。马克思充分认识到,“一切生产都是个人在一定社会形式中并借这种社会形式而进行的对自然的占有”,[3](p28)从而对物质生产以及劳动的分析应该置于特定的社会形式特别是生产关系中展开分析才是有效的。而这一分析视角的确立,为马克思展开对未来社会的主体性逻辑论证打开了新的视野,并在多个维度系统展开,主要表现在:
第一,从主体和自由的关系维度出发对未来社会进行论证。在《大纲》“货币章”中,马克思将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置于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并基于人的自由维度,对其一般特质进行了刻画。其中,马克思区分了三大社会形态,即“人的依赖关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以及“自由个性”阶段,并对每个阶段中的人的自由状态进行了刻画。马克思认为,在第二阶段,即在资产阶级社会,个人虽然获得了身份独立,但却在更广泛的范围内从属于外在于个人的交换关系,即“活动和产品的普遍交换已成为每一单个人的生存条件,这种普遍交换,他们的相互联系,表现为对他们本身来说是异己的、独立的东西,表现为一种物”,[3](p107)在这种情况下,个人并没有实现真正的自由,而是像从属于命运一样从属于他们之外的社会生产。马克思认为,第二阶段为第三阶段创造了条件,即“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资产阶级社会内部,产生出一些交往关系和生产关系”,[3](p109)只有在这些条件的基础上彻底炸毁资本主义社会的交往关系和生产关系,从而所有的个人联合起来共同占有和共同控制生产资料,才能实现主体的真正自由。
同样是基于主体和自由的关系维度,在《大纲》第二篇“资本的流通过程”中,马克思从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出发,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进行了论证。针对斯密将“安逸”等同于“自由”的观点,马克思认为“一个人‘在通常的健康、体力、精神、技能、技巧的状况下’,也有从事一份正常的劳动和停止安逸的需要”。[3](p615)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本身意味着克服达到劳动目的的障碍,因而是积极的、创造性的活动,而这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但“在奴隶劳动、徭役劳动、雇佣劳动这样一些劳动的历史形式下,劳动始终是令人厌恶的事情,始终表现为外在的强制劳动”,[3](p615)其中,资本主义社会的雇佣劳动之所以是强制性的劳动,是因为工人为了能够从事必要劳动时间内的劳动,并以此获得换取维持自己和家人生存的工资,就必须为资本家从事剩余劳动。相比于必要劳动时间而言,“剩余劳动时间”就是自由时间,而在资本主义社会,工人为社会创造的自由时间却为资本家所窃取。虽然如此,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资本最终却违背自己的意志,成为为社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创造条件的工具,使整个社会的劳动时间缩减到不断下降的最低限度,从而为全社会人员本身的发展腾出时间。伴随着资本关系的瓦解,自由时间便不再成为对立的存在物,而是成为每一个人实现自我发展的时间。
第二,从主体和劳动的关系维度出发对未来社会进行论证。在马克思看来,任何生产劳动都是社会性的,但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中,劳动社会性的表现方式却存在着本质性差异。在资本主义社会,由于私人生产是前提,或者说劳动以交换价值为前提,从而“不论是单个人的劳动还是他的产品,都不直接具有一般性;他的产品只有通过对象的中介作用,通过与它不同的货币,才能获得这种形式”。[3](p123)也就是说,资本生产的社会性,即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普遍交往关系,要通过商品交换才能获得建立和体现,因而表现为一种间接的社会性。而在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生产的社会性则以直接的形式表现出来,由于人们共同占有生产资料,“单个人的劳动一开始就被设定为社会劳动”。[3](p122)
第三,从主体与财富的关系维度出发对未来社会进行论证。马克思认为,在古代社会,人始终表现为生产的目的,而在现代世界,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造成了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和财富的极大丰富,而这本身就体现了人的力量的发挥,“这种发挥,除了先前的历史发展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前提,而先前的历史发展使这种全面的发展,即不以旧有的尺度来衡量的人类全部力量的全面发展成为目的本身”。[3](p480)
基于上述维度的描述可以看出,主体性逻辑论证的出发点是主体、劳动、自由,彰显的是未来社会人的主体能动性和自由的充分发挥。与主体性逻辑论证不同,马克思在《大纲》中对未来社会同时展开了客体性逻辑的论证。人的主体能动性及其自由的充分展现要以资本退出舞台作为前提,而客体性逻辑论证正是通过揭示资本的历史局限性,证明资本走向消亡的历史必然性,以此为无产阶级革命奠定基础。
如果说主体性逻辑论证是从主体出发展开的论证,其作用在于激发无产阶级的革命激情,推动无产阶级通过实际行动颠覆资本主义社会,那么,马克思关于未来社会的客体性逻辑论证,则是将资本本身作为“对象”,分析和把握其运动本质自身中的矛盾和困境,揭示其自身固有的历史局限性以及走向灭亡的历史必然性,以此达到对未来社会的科学论证。主体性逻辑论证突出的是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而在客体性逻辑论证中,资本的运动犹如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一样,表现为与它自己本身发生关系,表现为自我运动。对此,马克思指出:“资本从作为能动的主体,作为过程的主体的自身出发,……同作为自行增大的价值的自身发生关系,也就是说,资本同由它设定并以它为根据的剩余价值发生关系;作为生产的源泉同作为产品的自身发生关系;作为进行生产的价值同作为已经生产出来的价值的自身发生关系。”[4](p145)而资本所以能够表现为自行增殖的价值成为主体,不仅在于其他一切劳动资料、劳动材料都是资本自身的变化了的存在,更在于劳动者的劳动颠倒为资本的客体,变成资本的力量和资本增殖的工具。马克思分析指出:“资本家换来劳动本身,这种劳动是创造价值的活动,是生产劳动;也就是说,资本家换来这样一种生产力,这种生产力使资本得以保存和倍增,从而变成了资本的生产力和再生产力,一种属于资本本身的力。”[3](p232)从而“劳动本身的生产力的一切增长,如科学、发明、劳动的分工和结合、交通工具的改善、世界市场的开辟、机器等等所产生的结果……只会使资本致富”。[3](p267)资本成为统摄整个社会的自主性力量,正是在这种统摄中,资本不断实现着自己的价值增殖。
但是,资本的自我运动及其扩张绝非是一路高歌猛进的过程,而是充满了矛盾和困境。在马克思看来,资本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资本的生产是在矛盾中运动的,这些矛盾不断地被克服,但又不断地产生出来”。[3](p390)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家竭力否定资本的矛盾根本不同,马克思将自己的使命确立为揭示资本的矛盾。马克思明确指出:“我们决不否认资本中包含着矛盾这一事实。相反,我们的目的是要充分揭示这些矛盾。”[3](p318)也正是适应于揭露资本矛盾的需要,马克思明确将辩证法作为叙述资本运动的方法,因为“就本来意义说,辩证法是研究对象的本质自身中的矛盾”,[5](p142)而其目的就是为了揭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所表现出来的“正在扬弃自身”的历史性特质。这种揭示表明客体性逻辑论证之要义在于,依循资本主体的自我展开暴露其内在具有的矛盾和困境,从而达到对如下结论的科学证明,即“资本并不像经济学家们认为的那样,是生产力发展的绝对形式,资本既不是生产力发展的绝对形式,也不是与生产力发展绝对一致的财富形式”。[3](p396)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马克思由《大纲》所奠定重要基础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体系建构既是对资本体系的科学建构,同时又是对资本体系的科学批判,即“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6](p22)
具体来看,在《大纲》中,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体自我运动中的一系列矛盾。例如商品和货币的矛盾,马克思认为这一矛盾使得买和卖在空间上和时间上彼此分离开来,单是这一矛盾,便使得危机作为潜在因素如影随形,以致“只有通过极端的不协调,才能达到协调”。[3](p97)再比如,资本生产与有效的消费需求的矛盾。资本为了最大限度地实现自身增殖,一方面加快生产力的发展,另一方面则竭力限制工人的交换能力,“资本的趋势是,为了增加相对剩余时间,必然把生产力提高到极限。另一方面,必要劳动时间由此减少了,因而工人的交换能力由此降低了”。[3](p406)马克思由此明确指认,资本的限制就在于资本自身,并且,资本的发展程度越高,它就越是成为生产的界限。而在《大纲》第二、三篇中,马克思则基于客体性逻辑论证和资本内在矛盾的揭示,从两个方面揭示了资本体系崩溃的历史必然性。
一是从分析固定资本的变化出发论证资本体系的崩溃。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为了实现增殖,内在要求革新生产技术,不断发展生产力,固定资本的形态也相应不断发生变化。马克思指出:“加入资本的生产过程以后,劳动资料经历了各种不同的形态变化,它的最后的形态是机器,或者更确切些说,是自动的机器体系(即机器体系;自动的机器体系不过是最完善、最适当的机器体系形式,只有它才使机器成为体系),它是由自动机,由一种自行运转的动力推动的。”[4](p90)作为与固定资本和资本一般相适合的存在,机器体系一方面造成了工人地位的变化,即工人畸变为机器运转的手段;另一方面,固定资本发展为机器体系,促使资本主义的交换价值生产机制逐渐走向崩溃。对于后者,马克思指出:“提高劳动生产力和最大限度否定必要劳动”,是“资本的必然趋势”,而“劳动资料转变为机器体系,就是这一趋势的实现”。[4](p92)机器体系的广泛使用,将工人的力量支出缩减到最低限度,从而工人从事直接劳动的时间越来越短,但直接劳动却是资本实现财富增殖的基础。对于资本而言,这是其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资本的价值增殖要以劳动为基础,但“资本唤起科学和自然界的一切力量,同样也唤起社会结合和社会交往的一切力量,以便使财富的创造不取决于(相对地)耗费在这种创造上的劳动时间”。[4](p101)在马克思看来,这一悖论必然会引发资本体系的崩溃。一旦直接劳动变成从属的要素,“资本也就促使自身这一统治生产的形式发生解体”。[4](p95)
二是从揭示资本利润率下降规律出发论证资本体系的崩溃。在《大纲》第三篇中,马克思遵循客体性逻辑论证的方式,强调资本作为生产过程的主体,不断地同自行增大的价值自身发生关系,而利润就是从资本出发所进行的价值计量,即“用预先存在的资本的价值来计量剩余价值,这样表现为自行增殖的价值的资本,就是利润”,[4](p145)其中,利润率就是剩余价值同资本价值的比率。正如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为了实现增殖,会极力推动生产力的发展,不断加大固定资本的投入,固定资本的价值量因此会不断增大,这就导致剩余价值与固定资本的价值之比值会不断下降,即利润率不断下降。马克思认为,利润率下降规律是资本运动进程中最本质的规律,这一规律表明,“资本本身在其历史发展中所造成的生产力的发展,在达到一定点以后,就会不是造成而是消除资本的自行增殖”,[4](p149)而如果说资本的唯一目的就在于实现增殖,那么,这种“消除”必将预示资本体系会走向崩溃,并让位于一种更高级的生产关系。
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基于客体性逻辑论证揭示资本走向灭亡的历史必然性,绝没有陷入对待历史的机械论式的理解。按照这种理解,历史会因其内在的矛盾自然而然地过渡到新的社会形态,从而无产阶级的颠覆行动变得不再必要。正是这种误读导致很多人认为马克思的思想存在内在冲突,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在于,马克思早就做出了“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的宣告,从而必定承认主体在推动社会转型中的至关重要的作用。实际上,对于客体性逻辑论证的政治意义,马克思在《大纲》中做了明确说明,他指出:“资本不可遏止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资本本身的性质上遇到了限制,这些限制在资本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会使人们认识到资本本身就是这种趋势的最大限制,因而驱使人们利用资本本身来消灭资本。”[3](p390-391)这段论述恰恰表明,从理论上认识到资本的限制,乃是为主体的颠覆行动奠定基础。
以上论述表明,在《大纲》中,马克思对未来社会的论证既采取了主体性逻辑论证的方式,又采取了客体性逻辑论证的方式,从而体现出了对未来社会的双重逻辑论证。从《大纲》中的未来社会双重逻辑论证方式考察其在马克思思想进程中的地位,特别是考察其向《资本论》的思想演进过程可知,《大纲》为《资本论》奠定了重要基础,而《资本论》则实现了对《大纲》中建构起来的客体性论证逻辑的完善和发展,并为主体性逻辑论证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而达及思想的最高峰。但是,奈格里从单一的主体性逻辑论证解读《大纲》,并将马克思在《大纲》中的客体性逻辑论证“重构”为主体性逻辑论证,不仅没有看到马克思《大纲》中客体性逻辑论证的缺陷以及马克思为克服这一缺陷所做的努力,而且误读了《大纲》与《资本论》的关系。
作为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的重要代表,奈格里在其与哈特合著的《帝国》与《诸众》中将颠覆资本的统治作为自己的使命,并力图通过建构新的革命主体来对抗资本的统治。而这一致思理路早在其于1978年完成的《〈大纲〉: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中已经得到初步建构。也正是依据这一思路,奈格里力图对《大纲》和《资本论》之关系进行重新判定。对于《大纲》和《资本论》的关系,一种普遍性的认识在于,《大纲》是马克思《资本论》思想在持续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阶段。但奈格里对于这种认识并不认同,而是以“超越论”来定位《大纲》在马克思思想演进中的地位和作用及其与《资本论》的关系。奈格里指出:“《大纲》即使不是马克思唯一重要的文本,或许也是马克思关于过渡问题的最重要的文本”,[7](p28)在其中,马克思的革命思想达到顶点。基于这一判定,奈格里坚决反对将《大纲》视为《资本论》的“起源”,而是认为《大纲》具有其自身的全部意义,并实现了对《资本论》的超越。
那么,《大纲》的意义到底何在?奈格里指出:“如同马克思的革命事业一样,在马克思思想的内部历程中,《大纲》是马克思思想中具有能动性的中心。”[7](p17)基于主体性逻辑论证的视角,奈格里认为《大纲》乃是在“危机”爆发的背景下的一次确立革命主体的行动,并构建了主体性的路径,“《大纲》的目的就在于发展出一个与资本的主体性的利润理论相对立的工人阶级的主体性理论”。[7](p124-125)就此而言,奈格里对《大纲》所进行的是一种政治性解读,而其根本的理论诉求就是为了在当代资本主义危机背景下重塑革命主体,以求推动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转变。奈格里明确指出:“《大纲》并不是一个专门被用来从文献学角度研究《资本论》的构思的文本;它同时是一个政治性文本,与革命可能性的高涨相配合,这种革命可能性是由‘急迫的危机’和试图综合那些直面危机的工人阶级的共产主义行动的理论诉求共同创造的;《大纲》是由这种关系所推动的理论。”[7](p24)而《资本论》由于过多地走向了客体分析,以致“阻塞了革命主体性的行动”。[7](p25)基于此,奈格里将《大纲》和《资本论》判定为异质性的文本。当然,奈格里并没有因此完全否定《资本论》的意义,但他认为,只有将《资本论》置于《大纲》所建构的革命主体的视域中分析,才能获得正确的解读。奈格里明确指出:“如果我们根据《大纲》的批判来理解《资本论》,如果我们通过《大纲》的概念体系重新阅读《资本论》,而由无产阶级力量领导的绝对意义上的不可克服的对抗贯穿了《大纲》的整个概念体系。如果能够这样,我们就能重新恢复对《资本论》的正确解读。”[7](p38)这也是奈格里所说的“超越马克思”的又一层内涵,这种超越就是基于主体革命的视角对《资本论》进行重塑,以此激发出《资本论》的政治潜能。
很显然,奈格里所以将《大纲》提升至马克思革命思想的“顶点”,并认为其实现了对《资本论》的超越,源自其“寻求革命主体”的政治诉求,以及基于这种诉求对《大纲》所采取的主体性解读。奈格里坚决反对任何一种形式的历史决定论,他明确指出:“我们必须坚定不移地阐明、推翻所有将过渡形式视为必然性和决定论的种种见解。”[7](p196)在他看来,从资本主义社会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并非历史过程发展的结果,而完全依赖于革命主体的颠覆行动。主体可以自身发展,能够把自身从生产关系中解放出来,也可以达到解放并掌控它们的程度。奈格里明确指出:“如果说共产主义采取了过渡的形式,对我们来说这意味着我们必须要遵循一条主线,这条主线就是主体的对抗性。……主体性的道路正是将唯物主义带向共产主义。劳动阶级是主体,分离的主体,是他们催生了发展、危机、过渡,乃至共产主义。”[7](p195-196)但这个主体需要发现、需要塑造,而正是《大纲》揭示了资本体系所培塑的主体构成为颠覆资本体系、实现共产主义的巨大力量。
但是,马克思在《大纲》中对未来社会所采取的绝不是单一的主体性逻辑论证,而是同时采取了主客体双重逻辑论证。基于《大纲》中的双重逻辑论证考察马克思从《手稿》到《资本论》的思想演进,《资本论》绝非如奈格里所说的,是《大纲》的彻底“转型”,甚至倒退,而是实现了对《大纲》建构起来的客体逻辑论证的完善与发展,并由此达及思想的最高峰。限于篇幅,同时为了更加有效地说明这个问题,我们主要结合奈格里对马克思基于固定资本的发展对资本体系必然解体的论证的理解展开分析。正如奈格里所认为的,贯穿《大纲》的中心环节就是“总体工人和总体资本家之间的对抗”,[7](p21)并基于这一对抗逻辑对《大纲》各个篇章进行了分析。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开放性的文本,《大纲》中的“每一个以叙述方法形式或研究方法形式表现出来的结论都将向新的研究和新的叙述开放。这不仅会在研究中所涉及的各种论域中出现,而且也主要会在朝着某种方向的历史运动中出现,在这种运动中,一个新主体的每种规定性都将会揭示出新的对抗,并发起运动。通过这样的方式,新主体起决定作用的进程就会得以呈现”。[7](p30)正是基于这种单一的主体性逻辑论证考察《大纲》,奈格里“重构”了马克思基于客体性逻辑论证对利润率下降规律的论证。从论证逻辑上来看,马克思是通过资本自身的矛盾运动,即资本生产力和资本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来揭示利润率下降规律的,因而其所采取的乃是客体性逻辑论证的方式。正如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中所揭示的,趋于下降的应该是一般利润率,亦即平均利润率,而平均利润率乃是由资本家之间的相互竞争逐渐形成的。正是由于竞争,等量资本要求不管用在哪个生产部门都能获得等量利润。而在《大纲》中,马克思显然没有弄清楚平均利润率,这集中体现于他在批判斯密将竞争视为利润率下降的原因时,认为利润率下降规律作为资本的本质性规律,乃是发生在竞争之前,而竞争只是使得这一规律得到贯彻,或者说“竞争实现这些规律”。[4](p152)就此而言,马克思在《大纲》中基于利润率下降规律对资本体系崩溃的论证是不完善的,而《资本论》则完善了这一论证逻辑,并从资本运动本质自身的内在矛盾出发对平均利润率下降规律进行了科学的证明,从而使其成为攻击资本主义社会的利器。就此而言,《资本论》无疑实现了对《大纲》的发展。但是,由于看不到马克思基于客体性逻辑论证所打开的理论空间,而是以主体性逻辑论证“重构”客体性逻辑论证,奈格里不仅看不到《大纲》论证的缺陷以及《资本论》所实现的完善和发展,以致扭曲了《大纲》和《资本论》的关系,而且还误读了利润率下降的原因,即将本来由资本内在的矛盾运动所造成的客观结果视为无产阶级对抗的结果,“让我们想象一下在阶级斗争发展的一定阶段上,无产阶级对抗的刚性引起了萧条/或利润的下降”。[7](p135)事实应该是,正如马克思所揭示的,平均利润下降归根到底是生产力发展的结果,是资本生产关系的历史性限制不再适应日益发展的生产力的结果。
除此之外,马克思还基于客体性论证逻辑对固定资本的发展所必然导致的直接劳动时间的减少做了阐述,并以此来论证资本体系的解体。这一论证的要义在于认为,随着固定资本的发展和机器体系的采用,工人直接劳动的时间不断压缩,从而资本主义交换价值生产的根基遭致破坏。但是,正如马克思后来所揭示的,决定交换价值的绝不是直接劳动,而是抽象劳动。但是,由于马克思此时的论证方式存在着重大的缺陷,马克思后来放弃了这一论证。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基于劳动二重性理论认识到,固定资本的发展和机器体系的采用,恰恰成为资本攫取相对剩余价值的手段。马克思明确指出:“机器是生产剩余价值的手段”。[6](p427)但是,奈格里却将客体性逻辑论证颠转为主体性逻辑论证。在他看来,正是在《大纲》“机器论片段”(亦即“固定资本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中,马克思对主体对抗的论证达到完美。他指出:“毫无疑问,这是我们在《大纲》中,也可能是在马克思所有著作中所能找到的运用矛盾而且建构辩证法的最高级例子。”[7](p178)这种逻辑上的“颠转”同样限制了奈格里的认识,他不仅看不到马克思这一论证的缺陷和马克思后来所做的“放弃”,以及通过这种“放弃”所表现出来的重大推进,而且从中引出了“拒绝劳动”的对抗方式,正如他所说:“在这里,合理性颠覆了自我。这种颠覆是全方位而且是彻底的。剩余价值规律继续起作用,但是以颠覆的方式在起作用。不劳动,拒绝劳动就成为工人们的主张,成为价值规律被颠覆的基础,也成为剩余价值规律被重新阐释的基础。”[7](p189)但正如马克思所阐明的,劳动是任何一种社会形态得以存在的基础,在从资本主义社会转向共产主义的过程中,无产阶级的努力方向绝不是“拒绝劳动”,而是基于对资本生产关系的颠覆,来彻底改变劳动的组织形式,从而使得劳动真正成为人的生命的表现。
毋庸置疑,奈格里对《大纲》的主体性解读对于激发无产阶级革命的热情具有重要的作用,但是,正如马克思所指认的,脱离了客体性逻辑论证以及基于这种论证对资本自我运动规律的揭示,主体对抗逻辑或革命逻辑就会缺少应有的支撑和方向指引,对此,马克思在反思和总结1848 年欧洲革命失败的教训时明确指出:“在这种普遍繁荣的情况下,即在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力正以在整个资产阶级关系范围内所能达到的速度蓬勃发展的时候,也就谈不到什么真正的革命。只有在现代生产力和资产阶级生产方式这两个要素互相矛盾的时候,这种革命才有可能。”[8](p176)很显然,这个矛盾有赖于客体性逻辑的科学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