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佑
关键词:《 砂女》 比喻 现实
一、隐喻性叙事与比喻式语言
(一)隐喻性叙事
如果仅从文本来解读《砂女》,读者将会看到一部自然主义的作品——零度的叙事、大段的心理描写、忠于现实逻辑的文本运动……然而,安部公房作为现代派大师,他的身份告诉读者,應该对文本抱有不止于此的预期。笔者认为整部小说都采用了一种隐喻性的语言——可以说,整个文本就像一个被加密后的文件,只有以一定的进路来解码,我们才有可能真正进入《砂女》的世界。村上春树以比喻著称,他曾经这样说过:比喻这东西,是让含义显现出来的落差。所以,只要凭感觉在心中锁定落差应有的幅度,那么就能目测出来:这里有这个,从这里反算落差,估计大体在这个地方——只要嗵一声在这里给好落差,读者势必如梦初醒。a同样的,对于《砂女》来说,其比喻的神韵就在于喻体与本体之间的距离——然而,《砂女》的文本却从未宣称这部小说具有指向文本外部的倾向。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解码这样一套复杂的隐喻系统呢?笔者认为,我们可以先将几个确信的比喻关系固定,然后从中推测出更多的代码,就如同制作地图一样——先从一个既定的点出发,以此为基准锚定其他不同的地点。
纵观整部小说,任何具有判断力的读者都可以确信,沙漠村庄中的故事,其实是对于现实生活的一种投射——我们可以在男人大量的日常生活反思与回忆之中找到这个命题的证据。男人的身份是学校教师,而男人是这样猜测对于自己的失踪其他同事们可能的反应:夜里睡不足,白天免不了要打盹儿。更令他担心的是:他的忍耐力老是半途而废。那是因为他老相信,这个计划失败了,还会有什么后路存在。打那以后,又过了一星期……已经快到提交“搜索书”的时候了。头三天是请了假的。可之后完全是无故旷工。那些本就对别人行动神经过敏的同事们,对这事绝不会放过。恐怕当晚,某位性急的就会偷偷地去他家窥探。让西晒太阳烤得发烫的房间,一个煞风景的房间,房内腾起一股酸腐气味,告诉着来人“家里的主人不在”。访问者也许对从这个洞穴里解放出来的好运气的住户还抱着本能的嫉妒呢。于是,第二天,充满挖苦意味的谣言,紧蹙的眉头、添上了讽刺歪曲的手指之类的东西,通过交头接耳的方式传播。理所当然……就是他本人,内心也并非没有一点期待。事实上,他曾希望通过这次有些怪异的休假,把那种效果传达给同事们……实际上,让教师这种嫉妒虫缠上的东西也实在很少见……学生们每年都像河里的流水,从自己身边越过,奔流而去,只有教师必须留下来,像深深沉在河底的石头。“希望”只是对他人说的东西,而不是自己所梦见的东西。他们感到自己像破烂,落入孤独的自虐趣味之中;要不然,就是不断告发别人的越轨行为,沦落为疑惑深深的“有德之士”。
虽然不知有没有人真正来关心,事出蹊跷,也至少有看热闹的人,他们的好奇心,一定像忘了摘下的柿子似的熟透了。结果,自然而然,教务主任为了打听搜索申请书的填写方法,准备上警察局去查问。端正严肃的脸背后,小心地收藏着兴趣盎然的表情……“姓名:仁木顺平。三十一岁。一米五十八,五十四公斤。头发稀少,大背头发型,不用头油。视力:右0.8,左1.0。皮肤浅黑,面孔长。眼睛和眼睛的距离较近,鼻梁低。下颌方,左耳下方有一明显黑痣,除此以外再没有可称之为特征的东西了。血型AB。舌头不灵活,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内向型,顽固,但人际关系没有特别不好。服装,大概是采集昆虫时穿的工作服,上面贴的正面照,是两个月前拍的。”
从这两段描写之中,我们得到两个结论。其一,教师生活乏味枯燥。男人推测,自己的失踪会给同事们带来一些惊讶——然而却不完全。同时,自己的失踪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资助了其他教师们的谈资——这足见在大量的重复中,教师们的生活是如何的烦闷,以至于同事的消失并非是让人伤心的一件事,反而是一种笑料。主角的身份被作家设置为教师——作家为什么不用其他职业呢?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就要明白教师与其他职业的不同之处,或者说,要明白上述看起来更加“合理”的职业与其他职业的差别。从作者的这一层考虑上,我们可以第一次抓住其在文本中出现的痕迹——因为教师是一个特殊的职业,如文本中所讲的那样,教师接触大量的学生,看似是一种流动、随机性很大的生活。然而,作为主体的教师本人,则几乎是处于一种完全静滞的状态,这样的差别更加凸显出教师的特征——同时也是现代社会中大多数人的特征——静滞,静滞给主体带来的感觉,毫无疑问是“无聊”。如汪辉老师在《阿Q 生命中的六个瞬间》所说:“无聊”不是对失败的直接承认,而是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所经历的事情的意义的彻底怀疑。b其二,社会对于失踪人口的关注仅仅是短暂而且毫无感情的,男人推测警察的反应,是“兴趣盎然的表情”。也就是说,警察只把男人的失踪当作是工作的一部分,对于其失踪起因如何、具体细节如何,警察并不在乎;警察与男人的同事一样,将男人的失踪当作是一件趣事、一个可有可无的新闻,人与人之间的关怀缺席了——取而代之的是漠视与冷酷。“同事”和“警察”的形象,正是对现代社会中的大多数人的一种刻画,那么,是什么造成了人际关系的转变呢?笔者认为,是生活的大量重复。
就像西西弗斯不间断地推动巨石一样,人们在现实里只是逐渐变成了一台机器——教师、警察以及其他种种职业,不过是将已经熟稔于心的工作机械性地重复,千篇一律,毫无生机:现代社会节奏加快,生产需要的是毫无主体性的工作单元,而非生机勃勃的“人”。故而,我们可以确定的第一个点就是,整个沙漠村庄其实就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缩影,而“沙子”,则对应了暗无天日却永恒不灭的现实生活。
我们已经锚定了第一个点,而这个点引申出了第二个点——村庄的劳动。村庄的劳动很简单,每当沙漠风暴来临时,村民们就开着“大网篮”、提着铁桶和铲子清沙——繁杂的体力活动,然而几乎是无意义的生产以及到了第二天前一天的工作成果还是会被满天的风沙推倒,以至于又要在不久之后重新做一次完全相同的工作,这完美地契合于现代生活的劳动。马克思对于这样一种工作状态给出了一个名字:异化劳动,即劳动与劳动者分离开来,生产后的产品亦不属于劳动者本人,而是给到某些不可见的人手中去了。然而,村庄的劳动依旧和外界的劳动不大一样——村庄的劳动是为了保护住共同体的生活场所,说到底依旧是与劳动者本人的生命息息相关,并且,清沙的工作其实并不非常夸张,只要定时去做就可以了,无所谓做额外的量,因为就算那样做的话,对于改变环境也无济于事。我们还可以在文本之中看到整个村庄的劳动情景:经她这么一说,刚才一直听到的鼎沸人声,真的已经来到近旁了。整齐的呼吸声,短促的叫声,重复了好几遍。忽地又传来混合着轻轻笑声的低话,不一会儿,又是一片叫喊声。劳动的节奏,立刻使他情绪轻松起来。在这个朴素的世界里,暂时留住的客人也都手握铁铲,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令人奇怪的倒是他自己的犹豫不决,到底是怎么回事呵。
在这里,夜晚比白天活泛。隔着墙可以听到铁锹的声音……女人的呼吸……男人们搬动大网篮的叫声、咂嘴声……一下子都给风吸了进去,变成模糊含混的声音。三轮车的呻吟……远处狗在叫……越是努力想睡着,反而越是精神抖擞,兴奋得睡不着。
以上描写,其实也可以看见村庄中的劳动是平等和諧的。反讽的是,“加班”这个概念在村庄之中被取消了——甚至村庄还会定期给有男性劳动力的户口发送香烟和烧酒。男人最终选择在村庄中留下,或许潜意识里已经认可了村庄的生产方式,而且感到优越于外界。那么我们第二个可以确信的隐喻关系,即现代社会工作与村庄中的清沙。
第三个隐喻,也就是“沙子”。男人对于沙子是如此看待的:既然地上有风,有流动,那沙地的形成,也许是在所难免的。只要风在吹,河在流,海上波浪在翻腾,沙子就会从土壤中生出来,简直像活的东西一样,不择地势蔓延开来。沙子的流动决无休止。静静地、实实在在地侵犯着地表,吞噬着地表……
我们可以看见,沙子的流动与静止形成了一种对立统一。尽管沙子从本体上来说处于永恒的流动状态,然而,沙子的整体看起来却是静止的、无边无际的。后文描写脚印时也提到了这一点:沙之纹理像贝壳内部般光滑,到处都没有人走过的痕迹……但,你这家伙自己的脚印怎么样了?……回过头一看,三十米开外的脚印,已经完全被抹掉了……就是脚跟前,也眼看着崩塌变形……遇到大风的日子,看来也并不见得全是坏事。
沙子的“动”并不妨碍沙子的“静”,一切都像从未发生过,而这就是对于现实生活的隐喻——看似处于恒久的变化,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无疑是对于理解小说虚无主义基调最为明显的一组隐喻关系。
(二)比喻式语言
除了隐喻关系,小说采用的语言也非常耐人寻味。从宏观上阅读小说,我们可以得到对隐喻代码性符号的解码,这有助于我们理解小说的整体思想;而从微观上阅读,同样可以强化我们从宏观解读中得来的考究。小说使用了大量的比喻句,而这些比喻句不同于前文所说的隐喻,它们是明喻的,如:谁知女人仿佛受到刺激一般,忽地弯下腰跑了过去,看样子又回到崖下,继续干她的活去了。他觉得那动作简直就像斑蝥耍的花招似的。
内侧的桶,以轴为中心,桶底只要一直朝着重力的方向即可……内侧固定不动,只有外侧转动……就像大钟上的钟摆,摇晃的房子……摇篮之家……沙漠之舟……
一种昆虫,譬如像蜘蛛那种昆虫,冷不防受到攻击,便落入麻痹的状态。衰变的画像。被狂人占领了控制塔的飞机场。冬眠中的青蛙,就像冬天不存在似的,它以为自己的静止也尽可能停止了世界上的动静。
手脖子已经肿起了黑红的印子,像刮刀似的指甲也变成旧墨水斑的颜色。
像以上的例子还有很多,细心的读者一定可以发现这些比喻句的共同点,笔者总结为如下两点:(1)喻体都是日常生活用品或者男人非常中意的昆虫。
(2)比喻会催生联想,而这些联想指向了大量与情景不相关的外部。
我们可以从这些比喻句的特点中分析小说的语言,并由此把握整体的叙事,达到揭开寓意的目的。
喻体是日常生活用品,我们可以得出什么呢?弗洛伊德在论述无意识时曾说过:“无意识支配了人的行为。”从整个文本的叙述风格来看,大部分关于男人的心理描写都是“无作者介入”的,也就是所谓的“零度叙事”,而几乎不存在作者降神的情况出现;那么,也就是说整个文本的心理描写都是男人的真实想法,男人的心理活动以语言的方式呈现,我们就能够从中入手来分析男人的无意识。喻体都是日常生活,这非常符合男人的身份——“正常人”。正常人的生活如前文所说,是单调而无趣的。正常人不可能如同文学家或者哲学家一般,以诗性的语言来阐述各类现象,他们只能够以本就存在的现象来解释看到的其他现象,而不会对其进行抽象化的解释。也就是说,男人所有的心理,都仅围绕着两个点:其一,用自己已经知道的现象来解释不知道的现象;二,并不对现象进行反思。这就是为什么男人始终在思考如何用更多的行为来帮助自己的逃脱,而不会进一步地深思村庄的环境是如何导致或者为什么村庄不愿意用更为合法的方式去改善这一切。
这种几乎是完全表面性的思考是虚无主义的征兆,因为男人永远只想着回到那个被称为“文明世界”
的秩序中,然而,“文明世界”除了有更为发达的科技、更便利的生活条件,到底比村庄强在哪里呢?男人也未可知。
关于联想部分,我们也能够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尽管表层意识的活动中,男人不曾去思考一些关于虚无主义的命题。然而,联想依旧促使他的无意识对现代生活做出了反思,在小说的最后部分,男人这样想道:(收音机和镜子……收音机和镜子……)——那样执着,仿佛人的全部生活,就只有这两样东西组成似的。原来如此,收音机也好,镜子也好,在连接他人这一点上,两者确实有相似的性质。
仅从表面看来,“镜子”和“收音机”似乎只是一些生活必需品;然而,我们必须深入挖掘这两个意象的含义——“镜子”“收音机”,也可以是化妆盒、筷子、水杯、电视、手机……抽象地来看这些,我们就不难发现——其实都是用以指代生活的符号。男人的无意识永远地被日常生活支配,即使在他与女人发生了关系,受到良好的照顾,他也只用那些浮于表面的物象做补偿。不过这依旧是男人转变的信号,因为男人已经可以得出“两者有相似的性质”这样的结论了。这也就是为什么男人在最后选择留下,在失踪后的整整七年——注意以男人的智慧,他一直有某种机会逃离——依旧没有消息传到旧有的生活圈子中去。男人已经彻底地遁入了虚无,他觉得无所谓,因为现实生活无非就是“镜子”和“收音机”,这是其原有世界观的崩塌,他不愿意再去面对那个充满异化的、无聊的、如同沙漠一般的世界。
二、对《砂女》征候阅读
在对部分文本进行语言分析后,我们可以从对于文本的“二次阅读”收获更多。作品中的人们陷入一种虚无状态,而这种虚无从何而来呢?即使在黑暗的中世纪,人们也心怀希望;即使在战乱纷飞的大战,人们也拥有信念;可是在科技高度发达、和平而且毫不缺乏娱乐的今天,人们却陷入了如同泥潭一般的虚无中。尼采将这种转变归因为“上帝之死”——“上帝”并不完全指基督教的上帝,它指代的是一切的“高等价值”,如“正义”“理想”“崇高”“进步”……这些高等价值都已经“死了”。而谋害这些价值的凶手当然不是尼采,尼采只是经过一系列的考察后,发出了一种确证性的告示——而杀死高等价值的,其实是现代社会。
现代人以货币或者某些更加抽象的符号,还原了一切本该是多元的东西,而人之为“人”的基础要素,大多已经死了,其结果就是——“人”也死了,主体性死了,余下的只有机械一般的需求,在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之间作响。小说中这样的社会是全然虚无的,小说的故事地点即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日本,正适合作为虚无主义的温床。
男人的思考、无休无尽的清沙、逼仄的洞穴为家、逃不出的沙漠、最后选择留下的男人……无不透出一种虚无的绝望之感。男人的转变,就是发生在他彻底看清现实与沙漠的相似后发生的。一切的起点,也就是他苦苦追寻、甚至不惜到沙漠里获得的斑蝥,其实也是一种虚无主义的追求——男人只是想用自己的名字为一种尚未发现的昆虫命名罢了。然而,这有什么意义呢?想到这一层,男人拒绝再思考,也无法再思考,深陷泥潭的人无法自拔,而且也拒绝自拔。小说整体的荒凉感一跃而出,深深震撼读者。因为“意义”已经成为“镜子”与“收音机”,如小说中男人的自白:现实里所有的只是谨小慎微的星期天:……盖子上缀着磁石的热水瓶和罐装汽水……排长队才能弄到手的、一小时一百五十日元的租用艇以及波浪中涌出死鱼尸体的铅色泡沫……那么,最后就该是充斥疲劳的满员列车了……谁都清楚那种事,只是不想做自欺欺人的傻瓜罢了。在那灰色的画布上,他们拼命涂抹,模仿幻之祭典。为了让别人说一句“愉快的星期天”,满脸邋遢胡子的父亲,连推带搡地轰走死缠硬磨的孩子……電气列车角落里小小的风景谁都见过一次……对于他人的太阳,表现出令人同情的焦虑与嫉妒……
这就是现实,重复而且无聊,但又无法改变,整个社会已经结构性地被静止了,“体验”也被取消,剩下的就是更鲜艳的色块拼接,更紧凑的生活节奏,但这种运动其实不过是已有之物的再生产,用来不断加强这个已经凝固的秩序,就像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永远也不会照进外面的太阳。
小说的称谓,几乎不会出现名字,只在一次提及男人的名字,而其余时间全部用“男人”“女人”“老头”来代替。笔者认为,这种替换就是小说成为现代主义小说的标志,人物不是人物,而是一种符号,用来指向文本的外部——也就是读者们的现实。而当读者们意识到小说虚无主义的可怕基调之后,再一次看到“男人女人”这样的字眼,恐怕脑海里也会不自觉替换为自己的名字。
就这样,文本生成了一个虚无主义的代言人:他从对原本的生活充满自信,扬言要逃离村庄到产生怀疑,但还是试着逃脱,再到逃脱失败后,误入流沙,被村庄的人救出;于是,在最后,“他的心已经给一种欲望填满了:他渴望将囤水装置的事告诉给别人。要告诉的话,除了这村里的人,可能没有其他人想听。今天不行,那就明天,男人会向什么人挑明吧。逃亡,在那以后的第二天考虑也不迟”。
至此,男人已经彻底地遁入了虚无主义之中,而整部小说从开篇的“奇幻”“冒险”之感,转变为了一种浓烈的绝望气氛。笔者认为,安部公房在此是对现代社会的虚无与荒诞进行了一场寓言式的描摹。男人的主体性之死,并非是死于村民们的谋杀,而更像是在看到现代社会的本质以后,做出了精神上的自杀,接近于余华笔下的福贵,“为活着而活着”。斑蝥、妻子、收音机……一切都不再重要。如何解读这种绝望、读者应该从中得出怎样的结论?也许是积极振作起来,像西西弗斯一样,从推动巨石中获取幸福、不屈从命运?又或许是就此沉沦,在看清真相后,对于一切事物感到麻木?这些仍然有待每一位读者的继续思考。同时,笔者也认为,这正是作者保持零度叙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