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诜《烟江叠嶂图》唱和诗中的归隐情结

2022-07-16 11:53雒贞吴晓棠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7期

雒贞 吴晓棠

关键词:王诜 《 烟江叠嶂图》 苏王唱和诗 归隐情结

北宋著名画家王诜的山水画《烟江叠嶂图》后的两组唱和诗历来为人所关注,多数研究者从其艺术角度出发,探寻《烟江叠嶂图》唱和诗歌的艺术价值,本文拟从思想意蕴的角度,探究分析这四首诗中的归隐情结。

一、《烟江叠嶂图》及背景介绍

《烟江叠嶂图》是北宋画家王诜的画作,现存两个版本,一本为小青绿本,一本为水墨本,都藏于上海博物馆。画中云山高叠,杂树丛生;烟江浩渺,高士、琴童、渔樵点缀其间,描绘了一幅人间仙境般的山水图。图后有苏轼行书诗二首并跋,及王诜唱和诗二首并跋。

《烟江叠嶂图》的作者王诜,字晋卿,生于宋仁宗景祐年间,山西太原人,后居河南汴京( 今开封)。王诜是将门之后,宋代开国功臣王全斌是他的先祖,因娶神宗之妹魏国公主而被封为驸马都尉。王诜博学多才,琴棋笙乐书画样样精通,是北宋著名画家之一,与当时很多权贵名士如宋徽宗、苏轼、黄庭坚等交往密切。

此画的收藏者是王巩,字定国,曾向苏轼学习写作,并时有唱和。王巩出生于衣冠望族“三槐王氏”,是张方平的女婿。苏轼因从小师从张方平,所以与王巩自幼相知,相交甚密。王诜和王巩均与苏轼交往密切,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获罪,二王均因此而蒙难。元祐元年(1086),三位好友先后返回汴京。

四首唱和诗的来源是:元祐三年十二月,苏轼在王定国家中看到王诜精心绘制的《烟江叠嶂图》,此时的苏轼在历经牢狱之灾和贬谪之苦的磨炼后,对社会有了更加透辟的认识,对人生有了更多思考,对艺术的理解也更加深入,在生死之交的友人面前,他挥毫落笔,作了题画诗《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此诗引起了王诜强烈的共鸣,使他回忆起了被贬时的种种遭遇,万千感慨下,挥墨写下和诗《奉和子瞻内翰见赠长韵》,并在末尾答应为苏轼再画一幅《烟江叠嶂图》,并期待苏轼的题画诗作,这就为下一次唱和埋下了伏笔。当苏轼收到王诜馈赠的水墨卷《烟江叠嶂图》时,兴奋不已,写下了《王晋卿作〈烟江叠嶂图〉,仆赋诗十四韵,晋卿和之》,并借诗歌宽慰劝解友人;作为苏轼诗歌的回应,也为表明自己归隐的心志,王诜作了和诗《子瞻再和前篇非惟格韵高绝而语意郑重相与甚厚》。因此,二人围绕这幅画共进行了两次唱和,四首诗在情感的传达和流动中都表现了明显的归隐情结,且这种歸隐之心也经历了不断强化的过程。

诗中苏轼与王诜的这种归隐情结,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探析:首先,从二人的人生经历来看,他们曾同遭政治患难,“乌台诗案”是他们人生的关键转折点,之后二人虽然回朝被重新起用,但对朝廷的失望使他们不再热衷于官场,转而留恋于贬谪之地的闲适自由生活。其次,从二人的思想观念来看,苏轼将儒佛道三家的思想融合互补,为其所用,形成了宠辱不惊、进退自如的达观心境。因此,苏轼不同于以往文人单纯地避世,而是亦仕亦隐,在《烟江叠嶂图》唱和诗中他也这样劝慰王诜。这也表明宋代文人的隐逸心理已超越前代“进与隐”的对立矛盾状态,而进入更广阔的空间领域。最后,从二人所处的时代背景来看,他们所处的北宋王朝采取“崇文抑武”的统治方略,主张清静无为的黄老道家思想,厚遇隐士;同时,在批判吸收儒、释、道思想基础上形成的理学,要求士人加强内在修养,注重“慎独”,实现内在的超越,为隐逸之风提供了思想理论支撑;此外,宋代的士人阶层与僧侣、道士、隐士们的交游极为广泛密切,这在理学成为显学的宋代社会是一种时尚,这一切都使得隐逸之风在当时大为盛行。而北宋激烈的党争使文人们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他们被迫寄喻山水,从而暂时放下沉重的现实关怀,这一点也反映在当时苏门文人产生的大量山水题画唱和诗词中反复高歌的“归去”一词中。

二、苏王唱和诗中的归隐情结分析

两组唱和诗以《烟江叠嶂图》中的内容为起点,以苏轼的题诗为首,结合诗人自身经历,抒发了诗人的内心感受和意欲归隐的人生选择。

苏轼第一首诗题为《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元祐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子瞻书)全诗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诗的第一部分主要描绘画中景,开头两句“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粗线条勾勒出画面的总体轮廓,然后将读者的视线从画面的上部一步步引向下部,由远景、中景引向近景,而后又拉向远景,“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这段精妙绝伦的景物描写也为后文情感的抒发做足了铺垫。

诗的第二部分,由写画转入抒情,诗人通过回忆和想象,描绘了自己理想的生活环境,即“ 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a 一句中远离官场纷争和尘俗的生活。苏轼认为“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陶渊明笔下桃花源式的佳景胜地人间就有,武陵的人未必都是神仙,结合上句中的“留”

字,进一步表达了他对黄州生活的赞美和怀念,形象地反映了他身处逆境,渴望归隐山水的心境。

最后四句写诗人对现实的无奈,江山的美好诱人,使处境不堪的“我”更加殷切的退归山水,可是又“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只得“还君此画三叹息”痛惜自己的不幸,并借用陶渊明的“归来篇”收束全诗,表明心志,这就将他的归隐之心渲染得更充分。

由《烟江叠嶂图》的画境,写到黄州四时之景的实境,再写到桃花流水的幻境,这画境、实境、幻境,交叠相映而又连成一气,最后归结到“江山清空”,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成为诗人理想的生活环境。《烟江叠峰图》中的行人和渔人,实际上都是避世脱俗的隐士形象,成为诗人高风绝尘,萧散恬淡的理想化身。

读罢《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王诜往事涌上心头,感慨万千,挥墨写下和诗《右奉和子瞻内翰见赠长韵》。

这首诗同样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中,王诜回忆了自己被贬在外时的悲凉心境“平生未省山水窟,一朝身到心茫然” ,“几年漂泊汉江上,东流不舍悲长川”。他和苏轼都曾是皇帝身边的得意臣子,从小生长在京都,忽而谪居此地,与亲人朋友分散流离难以相聚,且自身前途未卜,因此那种期盼皇帝赦免回朝的等待是痛楚的。

第二部分诗人着重写了流放时的自然美景:“山重水远景无尽,翠幕金屏开目前。晴云幂幂晓笼岫,碧嶂溶溶春接天。”诗人置身大自然中,才真正感受到山重水远、碧嶂溶溶之美,并得到了取之不尽的画材。但“晴云幂幂晓笼岫,碧嶂溶溶春接天”,“笼岫”

一词的使用,b 加上后面一句中带有压抑色彩的“碧嶂”,可以看出王诜虽享受均州的四时美景,用心体会山水,用笔描绘生活,但仍不乏被贬的苦闷情绪。

第三部分写了诗人回朝后对现实生活的无奈感慨和归隐的倾向。他认为自己这样一个苍颜华发的士大夫忘掉余年烦忧的最佳消遣途径就是“戏墨”,这成为王诜声言要度过余生的生活方式,但“苍颜华发何所遣,聊将戏墨忘余年”,一个“聊”字,也表明他的选择是在现实不如愿面前的无奈之举。“岂图俗笔挂高咏,从此得名因谪仙”,“谪仙”一词可以看出,王诜与苏轼一样,把李白的自由洒脱作为理想人格,因此面对现实困境,他姑且选择了归隐,“爱诗好画本天性,辋口先生疑宿缘”。

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既对贬谪生活感到苦闷,又享受和留恋贬谪时山水的王诜形象,因此在对现实生活的无奈面前,他被迫选择“戏墨忘余年”

这样一种归隐心态来度过余生。

正如王诜最后一句所愿,当苏轼看到其馈赠的水墨卷《烟江叠嶂图》时,很快进行了“醉笔挥长篇”

并附了序:“王晋卿作《烟江叠嶂图》,仆赋诗十四韵,晋卿和之,语特奇丽。因复次韵,不独纪其诗画之美,亦为道其出处契阔之故,而终之以不忘在莒之戒,亦朋友忠爱之义也”。

《闰十二月晦日醉后》,是苏轼针对王诜上一首诗歌中的苦闷进行的宽慰和劝解,也为王诜对归隐的抉择产生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这首诗可以分为三个部分,诗的开头“山中举头望日边,长安不见空云烟。归来长安望山上,时移事改应潸然”。苏轼将王诜被贬时企盼回朝,而还朝后时移事改、物是人非的感叹和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并借用“渥洼”c“盐车之厄”d 等故事来对其做出积极劝慰,相信王诜这匹千里马会终遇伯乐一展其才,接着苏轼赞叹王诜的画功绝妙“风流文采磨不尽,水墨自与诗争妍”。

第三部分苏轼感叹人生如梦,华年已逝,劝勉王诜“山中幽绝不可久,要作平地家居仙”,“幽绝不可久”

是说想要归隐,没有必要高遁山野远离人间,现在的处境也可以过一种闲适逍遥的日子。在如何化解现实政治环境中的不快与压力、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苏轼找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中间道路——“平地家居仙”,并期望王诜“愿君终不忘在莒,乐时更赋囚山篇”e,警示王诜即使现在已经摆脱了那种困厄处境,也不要忘记被贬时的痛苦,更警戒他不要再次卷入政治旋涡和再次因与自己过分“亲近”而重蹈覆辙。

王诜读苏轼诗歌后深为感动,说苏诗“非惟格韵高绝语意郑重,相与甚厚”,再和以下诗篇《元祐已巳正月初吉晋卿书》这首诗是王诜针对苏轼在诗中做出的劝导和艺术赞扬而给予的集中回应,充分展现了王诜的艺术观,也表现了他人生观的转变。“忆从南涧北山边,惯见岭云和野烟。山深路僻空吊影,梦惊松竹风萧然”。王诜回忆了自己贬谪期间“惯见岭云和野烟”的孤苦生活,于是做了“杖藜芒履谢尘境,已甘老去栖林泉”的决定。就“隐”这一点而言,王诜写此诗时的“隐逸”思想似乎比苏轼“要作平地家居仙”更为决绝与彻底。王诜所追慕的“康伯”f“稚川”g 的故事,以及“ 渔樵每笑坐争席,鸥鹭无机训我前”h 的生活状态,说明王诜已与乡野百姓打成一片,与自然融洽亲近,这充分表现了王诜对脱尘绝俗的隐逸理想的追寻,甘愿“老去栖林泉”的态度。

接着写了诗人被贬到回朝的心路历程“一朝忽作长安梦,此生犹欲更问天。归来未央拜天子,枯荄敢自期春妍”。他做梦都想被皇帝重用,但回来后遭遇心灰意冷的处境,从而引出王诜的感叹“造物潜移真幻影”,在酒醉恍惚間,他用画笔追忆贬谪地的自然景色,“醉来却画山中景,水墨想象追当年”,表示自己不愿再为生活中的种种得失而耗费心力、痛苦挣扎。王诜也深感自己的“屠龙学就本无用”,报国之志无法实现,便决意隐退,醉心艺术,聊以自慰,只想在年老力衰时“依金仙”,会随从苏轼选择一种“平地家居仙”式的生活。并在末句巧用《诗经》中的《木瓜》一诗,给他们的深情厚谊做了精彩的总结:这不是礼尚往来的相互赠答,而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苏轼与王诜这两度诗歌唱和,不仅是二人在绘画艺术方面的交流,更是身处逆境的两位好友间的相互倾诉和劝勉,是一次完美的心灵对话。诗中处处可见二人在历经政治劫难后意欲归隐的情结,且这种归隐之心的强化在王诜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通过对四首题画唱和诗中归隐情结的分析,可以获知苏王二人真挚的情谊和共同的志趣;同时也可知,在归隐风气充盈而又激烈动荡的时代背景中,在文化的熏陶感染和政治的逼迫压力下,在个人历经仕途沉浮和思想斗争后,归隐,是北宋士人的自然选择。因此,苏王二人的归隐情结,是时代赋予的,更是个人在历经劫难后自我超脱的人生抉择。这种亦仕亦隐的生活状态,体现了以苏轼为代表的“仕隐”一代,虽历经艰辛,但仍心系天下的高尚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