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达[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100]
《红楼梦》中《西江月》二词出现在第三回宝黛初见,作者先借黛玉之眼描绘了贾宝玉出色的外貌,紧接着又添一句:“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随后附“后人”《西江月》二首,用来批其“底细”。通篇看来,二词采用全知视角,分别对宝玉的性情和命运走向进行了概括。
从内容来看,《西江月》第一首通篇使用白描手法,以“草莽”“愚顽”“偏僻”“乖张”等带有明显贬义色彩的词对宝玉进行勾画,塑造出一个性情乖僻、处事肆意的纨绔子弟形象。第二首词以“贫穷难耐凄凉”一句暗示人物的命运走向,同时向世人提出劝诫。纵观中国词史,《西江月》可谓历时最久、传播最广的词调之一,作者在此采用“西江月”这一词牌,实有其必然性。
《西江月》随词的发展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沈括《梦溪笔谈》曰:“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今管弦之中缠声,亦其遗法也。”《词谱》云:“词者,古乐府之遗也。前人按律以制调,后人按调以填词。”可见早期词是伴乐演唱的。《西江月》疑由早期清商乐衍化而来,后转为法曲,逐渐用为词牌。至宋时,历经晚唐五代及宋初词人的创作发展,词这一文学体裁成为重要文学形式。随着市民阶层的兴起,符合市民阶层口味的俗词与文人改良后的雅词渐成分庭抗礼之势。以《西江月》为例,既有王安石所作格调高雅的《西江月·红梅》这样的词作,又有张先《西江月·体态看来隐约》这样通俗生动的作品。应该注意到,词本身产生于民间,即便在传统崇雅黜俗的文学审美下,其俚俗的特色始终未曾丧失。在宋代,中华大地进入重要的民族交融时期。此时词曲渗流已成大势,且为文学家所察觉,词逐渐演变为讲唱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宋室南迁以后,经过多年激烈对抗,宋金终于达成协议,当权者逐渐偏安一隅,以姜夔为代表的风雅词派兴起,文人过分注重词本身的辞采,反致其音乐性逐渐丧失。清代文狱大兴,统治者针对诗文进行大规模清洗,在明代因词调失传和“诗尊词卑”思想的影响而一度衰落的词学,重新回到文人的视线,成为文人表情达意的重要载体。明清拟话本小说中的寄生词始终保持着可观的数量。其中,《西江月》因其平仄通押、通俗灵活的特点,在小说中出现得尤为频繁。
明代拟话本小说中有相当数量的《西江月》词,它们或被置于篇首,用于讲述俗世道理,或以通俗浅近的语言描摹世情。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道:“后人不究其源,辄复易视,而道录佛偈,巷说街谈,开卷每有《如梦令》《西江月》诸调,此诚风雅之蟊贼,声律之鬼狐也。”此语虽意在批评《西江月》等调破坏了文人词的典雅和声韵,却也从侧面印证了《西江月》在话本小说与道情词中受欢迎的程度。
诗词在明清小说中受到青睐,与小说长期以来的文学地位不无关系。中国传统文学观念中,“诗以言志”“文以载道”,小说这一体裁由于其浓厚的娱乐色彩和民间趣味,为士大夫阶层所看轻,故当后世文人开始大量引诗词入小说,小说的说理功能也逐渐被挖掘出来。这一变化虽起自宋,强化却是在明以后。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道:“宋市人小说,虽亦间参训喻,然主意则在述市井间事,用以娱心;及明人拟作末流,乃告诫连篇,宣而夺主,且多艳称荣遇,回护士人,故形式仅存而精神与宋迥异矣。”明人这种醉心教化的风气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小说的文学性,却为《西江月》提供了广阔的展示舞台,其通俗浅近的语言不仅适应了小说生动活泼的文体风格,也有利于文人阶层向底层人民宣传教化,故同时受到说书艺人和文人群体的喜爱。
目前公认最早的《西江月》词为托名唐代吕岩所写的《西江月·着意黄庭岁久》和《西江月·任是聪明志士》。前者讲述道家的修真养性,后者演说教义。这两首词奠定了此后《西江月》的基调,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回顾历代《西江月》词,可以发现,讲述道家思想的文人词占据了相当的规模。
《西江月》正体五十字,上下片各四句,每片两平韵一仄韵。以六言句为主,句式整齐,读起来带有一种憨呆节奏,易产生谐谑情调,这与道家独立世外、笑谑世俗的风格不谋而合,因而被道教采纳为讲唱道情,宣扬教义的主要词调之一。《红楼梦》中,癞头僧与跛足道人是出现频率最高的方外之人,癞头僧试图度化英莲、黛玉,赠宝钗“冷香丸”方子;跛足道人则度化甄士隐、柳湘莲,赠贾瑞“风月宝鉴”。二人还一起出现在“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一回中,可以推测,僧为凤姐、道为宝玉而来。因此,以《西江月》评宝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符合小说的设定。而词中传达出的劝诫意味,与西江月活泼谐谑的调式结合,一改正统说教诗文的严肃性,充满喜剧色彩,在增加阅读趣味性的同时,结合文中的暗示,也更加引读者深思。
《西江月》属中吕宫,元燕南芝庵在其著作《唱论》中说:“中吕宫唱,高下闪赚。”“高下闪赚”应为中吕宫的调式特点,指声调抑扬顿挫,产生忽隐忽现的变化。元明时期的“闪赚”有闪避、欺诳之意,如元代无名氏的《冻苏秦》第二折:“则俺那一般儿求仕的诸相识,他每都闪赚的我难回避。”明代武术家程宗猷《长枪法选》云:“诱敌即以闪赚为最胜。所谓闪赚者,如敌人一枪扎来,我用拏开进步,竞持中平而入。敌见我枪至彼,彼必一拏,我即审敌拏力将半,便将枪一闪,串彼圈外,劄敌一枪,彼必不能救。里外皆同,故曰最胜。”简而言之,即为避实就虚、欺骗转移之法。
回到《红楼梦》,若不读小说,单看第一首词中宝玉的形象,我们很容易理解作者为什么在第二首词中做出“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孝无双”的评价,但是将两首词置于小说中,乍一读来便觉奇怪:这个词中“腹内原来草莽”的草包,不仅能诗会文,而且被才情甚高的黛玉引为知己,在北静王口中也被赞为“龙驹凤雏”,可见其聪慧不凡。甲辰本中此处有眉批:“末二句最要紧。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可见二词看似以一种超然世外的视角评判宝玉,实则与作者本人的态度并不一致。因此,就《西江月》二首而言,其“闪赚”观众之法需要结合整部《红楼梦》来看。
清代封建制度发展到顶峰,在程朱理学和八股取士制度的影响下,读书人沉浸在科举入仕的迷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社会中潜藏的危机。《西江月》二首正是诞生于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宝黛初见是《红楼梦》中的重要场景,黛玉更是宝玉唯一的知己,曹公偏于此处以二词揭其“底细”,以此启发读者全面认识宝玉,可谓用心良苦。
书中曹雪芹对贾宝玉的真实态度,在第二回冷子兴与贾雨村的一番对话中体现得十分直观。作者借冷子兴之口介绍荣宁二府的概况,从而引出宝玉。此时出现了两句极为相似的评语——“将来酒色之徒耳!”“将来色鬼无疑了!”这两句话分别出自贾政、冷子兴之口,皆由“宝玉抓周”一事引出,正颜厉色,与《西江月》中的口吻极为相似。
抓周起源于占卜,是古人在孩子周岁时举行的预测孩子性情前程的仪式。据《宋史·曹彬传》记载,北宋名将曹彬周岁时,“父母以百玩之具罗于席,观其所取。彬左手持干戈,右手持俎豆,斯须取一印,他无所视,人皆异之”。此事后来被记录到史书中,作为曹彬天赋的证明。所以,当宝玉这个本来就“有些来历”的孩子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将手伸向脂粉钗环时,贾政的恼怒可想而知。小小一个试晬仪式,不仅造成了宝玉在贾政心目中“酒色之徒”的印象,还导致了此后十数年间贾政对其学业的严厉监督,其威力不可谓不大。
针对贾政和冷子兴等人的观点,曹雪芹假雨村之口断然予以否定,并提出一番“正邪两赋说”。观其所列“异地则同之人”,无不是才情兼备,却为世俗所不解,乃至加以恶名之人。可见在曹雪芹眼中,贾宝玉与这些人同属一类。对照《西江月》中的表述,不难看出,二词表面以世外人的姿态对宝玉进行批判,但与真正的道情词是有区别的,它实际套用了当时社会上盛行的评判标准,而曹雪芹本人对这一判定结果持否定的态度。
曹彬试晬被传为佳话,身为后人的曹雪芹却只能将满腹才华付诸稗官小说的写作,就连笔下的人物,抓周时也只抓脂粉钗环,两相对比,不可谓不讽刺。《红楼梦》作者自述云:“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可见《西江月》中“古今无能第一”之辞,不仅是“主流”文人对宝玉的讥讽,也是曹雪芹自感身世的悲哀自嘲。
我国自古就有“比兴美刺”的传统,文人借助意象抒情达意,从而起到意在言外的效果。这种写作方式除了增添曲折回环的艺术效果,一定程度上也可以避免因讽喻朝政引来祸端。明清时期,在政府的有意鼓励和引导下,文人将读书科考视作步入仕途、改换命运的敲门砖。立德、立功、立言的济世理想,逐渐演变为追名逐利者的冠冕之词。宝玉自幼不喜仕途经济,不喜与官场之人来往,更公然揭穿他们的虚伪面目,斥他们为“国贼禄蠹”,显示出尖锐的对立态度。对这些“正统文人”来说,贾宝玉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叛者,虽然相貌出众,心中所思所想却都于仕途无益,不过是“草莽”之徒,因此才要告诫世人,“莫效此儿形状”。《西江月》中以高高在上的维护封建正统者的口吻痛斥宝玉,既是作者曹雪芹迫于政治和社会压力不得不采取的“妥协”之举,也显示出封建社会压制个性的悲哀。
戚序本夹批云:“纨绔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脂砚斋暗示读者应当将此词与宝玉来历同看,方不被“愚弄”,显然作者的用意绝不止讽刺利欲熏心的封建文人这一点,还有更深层次的情感寄托。“宝玉”既可理解为贾宝玉,又可理解为通灵宝玉,二者皆经历了由“世外”到“俗世”再回到“世外”的空间转换。
关于这一番俗世经历的意义,历来有很多争议。贾宝玉自幼排斥仕途经济,且常要“出家做和尚去”,加之程高伪本的刻意引导,很多人以为整部书的重心就是讲述神瑛侍者历经尘世悲苦,悟道归真的故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红楼梦》原名《石头记》,一番故事皆由“无才补天”的石头引起。这块顽石无才补天,日夜悲号,最终央得僧、道二人携之入世,“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因此,这本书的立意,与“补天”以救“天”下苍生的济世观念大有关系。曹雪芹是要借石头所历之事写社会现实,而非如程、高二人所言,讲述一个大彻大悟、引登彼岸的故事。
警幻仙子携宝玉游历太虚幻境时提及宁、荣二公之灵,“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诡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此时宁、荣二府已近末世,在二公看来,唯有宝玉或可挽救家族颓势,连一向自视甚高的贾政都不在“可以继业”之列,但《西江月》中偏偏说贾宝玉“天下无能第一”,足见对贾政等沽名钓誉之徒讽刺之深。然贾府“运数合终”,早已积重难返,宝玉虽才情并茂,终究只能“无才补天”。大胆推测,若将贾府视作封建王朝的缩影,曹雪芹敏锐地察觉到社会的弊病,却无力改变,只能靠手中椽笔讥讽世事,那么词中所用贬笔就好理解了。宝玉并非不喜俗世,而是置身俗世主流之外,他的想法是对封建社会主流思想的反叛,也就被很多人视作对俗世的反叛。“于国于家无望”一句,既是作者洞悉问题所在却无法力挽狂澜的悲哀自嘲,又是对身处其中却依旧浑浑噩噩不思改变的人们的怒其不争。宝玉最后选择出家,与其说是看透世事后的大彻大悟,不如说是对现实绝望后的无奈之选。
刘熙载在《诗概》中曾言:“文善醒,诗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盖其天机之发,不可思议也。”《西江月》虽是词,此语却同样适合。曹雪芹清醒地认识到社会存在的弊病,却不得直言,他创造出贾宝玉这样一个反英雄的人物形象,以他“入世”的失败,宣告封建社会走向末世这一过程的不可逆转。而词中对宝玉处处施以贬笔,恰恰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的舆论环境对于“异端”言论的残酷压制,可谓讽刺辛辣,切中要害。
浦安迪在《中西长篇小说文类之重探》中指出,长篇小说以曲笔反语为修辞的利刃,不但是针对作品里的人物而发,他的刃锋有时更刺向作者本人。曹雪芹空负补天济世之志,却半生潦倒,面对混沌中度日的世人,除了借笔下人物的惊世言论抒发心中块垒,此外并无他法。对比祖辈的荣光,只能以“无能”“不肖”自嘲,在时代与个人的较量中自认失败。《西江月》的愤世批判精神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