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闻一
一
在名人辈出的成都,名人故居至今原封不动保存下来且对外开放展出的,只有李劼人故居。
1939年,为逃避日军轰炸,劼人先生在当时成都比较偏僻的东郊狮子山麓买了一小块地,置一陋院,院中有茅屋两三间,全家从市内桂花巷迁居至此。
毕竟是文人,因门前临一小浅池塘,塘中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菱藕,塘边树上有虫鸟筑成的巢(巢即窠),劼人先生便将陋居取名为“菱窠”,这名字颇有诗情画意和淡淡忧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菱窠几经培整、维修,最终形成占地4.95亩,加之主屋及配套建筑共约2000平方米的劼人故居。
劼人故居是一个别具一格、典型的极具川西农村风韵的庭院。龙门子(四川话,大门)不大,却有礅有檐,古朴典雅;匾额上镌刻着流利而工整的“菱窠”二字。庭院里,曲径通幽、小溪潺潺、花香鸟语、浓荫匝地。当年主人手植的一些树木,早已蔚然成林。主楼及两边配套建筑物,展示名人字画复印件的中式房屋,还有红柱草顶的茅亭,无不被绿树红花掩映其中,流露出浓浓的文人气息,让人遐想。
劼人故居1987 年对外开放,1989 年成为蓉城八景之一,1991 年由四川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012年更名为“李劼人故居纪念馆”,对外正式开放且不收门票。
作为媒体人,从劼人故居对外开放起,我多年间多次去采访并专访从北京回来、在中联部工作的劼人女儿李眉;形成文章后多次发表在《文艺报》《四川日报》《四川政协报》等报刊上,其中《菱窠的怀念》一文获多个奖项。
年前搬家,新家离劼人故居很近,去的次数就更多。多次在故居内寻寻觅觅,领会越来越深;我发现,在大时代风云中诞生的劼人故居,内涵和外延都很深邃。
劼人先生的代表作是“大河三部曲”,由《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3 部长篇小说构成。作家选取辛亥革命前后的宏大背景,以成都及成都附近的天回镇为故事场景展开描写,在生动地展开若干重大事件的同时,雕刀般地刻画出多个让人过目不忘、极具川音川情的人物。“大河三部曲”是一部鸿篇巨制,具有史诗意味,劼人先生因此一举成名,郭沫若称他为“中国的左拉”。
被称为“通才”的郭沫若和大作家李劼人,与同他们一样后来分别留日、留法、留德,成大生物学家的周太玄、大数学家的魏时珍、大音乐家的王光祈等,都是毕业于成都石室中学的同班同学。这所现在的全国重点中学,前身是西汉汉景帝末年(约前141年)蜀郡太守文翁创建的“石室精舍”。因文翁在蜀中兴学成功,文风大振,很快蜀中出了一大批人才,直追齐鲁,故而有齐鲁“一山(泰山)一水(黄河)一圣人(孔子)”,四川“多山多水多才子”之说,这不无道理。
成都市人民公园内川军出川抗日夫妻告别场景雕塑(田闻一/摄)
成都市人民公园内川军出川抗日母子告别场景雕塑(田闻一/摄)
他们在同一所中学、同一个班毕业,像一批冉冉升起的新星,引人注目。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有厚重的文化文学底蕴,都是当时很有影响的“少年中国学会”成员、干将,如王光祈,就是这个学会的发起人之一。
这里,不妨举后来成为大生物学家的周太玄留学法国,经印度洋时写就,1919 年发表在《少年中国》上的诗《过印度洋》,足见其文学功底的厚重:
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远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
那里是非洲,那里是欧洲,
我美丽亲爱的故乡,却在脑后!
怕回头,怕回头,
一阵大风,雪浪上船头,
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后因写出《谁是最可爱的人》而声名大震的著名军旅作家魏巍,同时也用笔名“红杨树”写诗。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当自己还是一个少年,在河南乡下老家读书时,偶然看到周太玄这首诗,就像猛地一下被枪弹打中了似的,深切地感受到了诗歌、文学难以述说的巨大魅力和深刻震撼。可以说,是周太玄这首诗,将他直接引上、推到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我多次去劼人故居寻觅、叩问,得到的最新成果是,那尊摆在庭院正中、开门可见、惟妙惟肖、呼之欲出的李劼人半身汉白玉塑像,与雕塑大师刘开渠之间有一段动人故事。
二
这尊李劼人半身汉白玉塑像,是刘开渠晚年为成都完成的最后一尊杰作。
刘开渠(1903—1993),江苏徐州萧县人,早年毕业于北平美术学校,任过杭州艺术图书馆馆长。后去法国,在巴黎国立高级美术学院深造。抗战开始,他放弃已进行6年拥有美好前程的学业,回国担任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今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其间,他创作了《淞沪战役阵亡将士纪念碑》等一大批抗战题材的雕塑,至于后来在成都铸塑的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又叫川军抗日阵亡无名英雄纪念碑),还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领衔创作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胜利渡长江,解放全中国》等,无不充分展示出他的艺术特长和创作实力。
在抗战最艰难的1938年,刘开渠随他就职的国立艺术专科学校(1938年,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改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迁徙到成都。不久,该校迁徙昆明,他因妻子临产需要照顾留在成都,就此有了与成都一生的邂逅。
三
抗战期间,四川出兵总共350 万,伤亡64 万,川军出兵人数和伤亡人数是全国总出兵、总伤亡的五分之一,无论出兵人数和伤亡人数,都是全国之最。当时,平均每十五六个川人中,就有一人在前线作战。在抗战最困难时期,四川一省就单独支撑了全国财政总支出的三分之一,其多项指标,也都是全国之冠。
1937 年深秋时节,在除中央军外的所有杂牌军中,装备最差的川军,还身着单衣短裤。在气候温和的四川,尚可将就一些时日。然而,在日军大举南侵,国家民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原先着眼于内战的川军,基于民族大义,如火中涅槃的凤凰,不管不顾地最先由3 个军组成约30 万人的第22集团军,从陆路火速出川,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秦岭,增援到寒风凛冽、水瘦山寒的晋北前线,与装备精良、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军做殊死战斗。接着,又有数十万川军组成的第23 集团军,走水路出川,过“两岸猿声啼不住”的长江三峡,迅速奔赴东南战场,保卫南京……至此,川军大都出川抗日。一时,“无川不成军”尽人皆知。
这些身着单衣短裤、打绑腿、穿草鞋、身背斗笠和大刀、手持劣质步枪出川抗战的川军,他们中,有的连枪上的准星都是歪的,有的枪膛是松的,急行军时,不得不用一根细绳将枪膛拴紧,不让枪膛掉下来。这样的武器,上山吆吆鸟、赶赶兔子可以。然而,就是在这种艰苦条件下,川军不屈不挠,前赴后继,其作战之骁勇、战绩之辉煌、伤亡之惨重,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1938 年初,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鲁南滕县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保卫战。著名川军抗战将领、第22 集团军122 师师长王铭章将军,毅然接受作战任务,率不足4000人的部队,持劣质武器,坚守战略地点滕县,与人数上不仅占优、武器装备上与川军更是天差地别的日军精锐部队,进行了四天三夜艰苦卓绝的保卫战、拉锯战。最终以全军上下的壮烈牺牲,超额完成阻敌任务,保证了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台儿庄大胜。时年34 岁的刘开渠本就为王铭章以身殉国所深深震撼,恰好熊佛西和徐悲鸿介绍他去为王铭章塑像,于是毅然决然接受这一工作。
以往雕塑的材质不是泥就是石头,这次,他破天荒地用了铜,雕塑的不是皇家墓地或庙宇,也不是神灵菩萨或罗汉。这如同他年前回国,蔡元培陪同他去见鲁迅时,鲁迅说:“以前的雕塑只是做菩萨,现在轮到做人了。”在整个雕塑过程中,刘开渠事必躬亲,连翻砂铸铜都是亲力亲为。在没日没夜、全力以赴的工作中,为他做模特的一个年轻川军士兵和一个为他做饭的厨娘,相继被前来轰炸的日军炸死。然而,刘开渠不管不顾,从未动摇信心和决心,终于用心血成功铸造、雕塑出王铭章将军像。
新都桂湖公园内王铭章将军青铜像(本刊编辑部/供图)
王铭章塑像(田闻一/供图)
像高1 丈2 尺,基座4 尺,高3尺;四周镌刻有“浩气长存,祭亡将士”8 个遒劲大字。这尊王铭章骑马作战、栩栩如生、尽显精神的青铜塑像,立于成都少城公园(今人民公园),让成都阴霾的天空一下亮堂起来,让人们倍感振奋。这是成都也是全国第一尊青铜城市雕塑,是成都的骄傲,也是全国的骄傲。
四
就此开始,刘开渠一共为成都塑了11尊尽传精神的像。
1939 年,为王铭章塑像,立于少城公园。
1939年,为以身殉国的饶国华将军塑像,立于中山公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为劳动人民文化宫)。饶国华是时任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兼23 集团军总司令刘湘麾下145 师师长,1937 年奉命坚守广德一线,在与数倍于己、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坦克助战的日军多日激战后,终因实力悬殊,广德失守。饶师长痛不欲生,举枪自尽,之前留下遗书:“广德地处要冲,余不忍之陷于敌手,故决心与城共存亡。”时年仅43岁。
1939 年,为蒋介石塑像,立于北较场内的中央军校。像高8 米,基座5 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被销毁,1969年在原址上立毛泽东水泥塑像。
1943年,为邓锡侯将军和地方闻人尹仲熙、兰文斌塑像。
1944 年,塑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立于东门城门洞内。
1945年,为李家钰将军塑像。李家钰是抗战中继张自忠在第一线督战、死战不退后,第二个在战场上战死的集团军司令官,被国民党政府追赠为二级陆军上将。在成都,他是继刘湘之后举行国葬、准入祀忠烈祠的将军。塑像立于少城公园。
1948 年,为孙中山塑像,立于春熙路。这是刘开渠为孙中山第二次塑像,第一次1928年塑的是孙中山着中山装像,这次塑的是孙中山着长袍像,塑像端坐于中式硬靠背木椅上,手持建国方略文件沉静凝思。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杜甫塑像,立于杜甫草堂。
晚年为成都塑的最后一尊塑像——李劼人半身汉白玉塑像,立于李劼人故居。
李劼人汉白玉半身塑像(田闻一/供图)
这11尊像中,影响最大的是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塑像高2米,连底座高5米。塑像为一名出川抗日士兵,瘦削而坚毅,脚蹬破烂草鞋、穿短裤、身着单衣军装,打绑腿;胸前挂两只木柄手榴弹,背上背一把大刀和一只竹编斗笠;手端一支上了刺刀的老旧步枪,身子前倾,果敢的面庞向着前方,两眼喷射着仇恨的怒火,似乎正在冲锋、高喊杀敌,具有相当强烈的艺术震撼力,塑像立于当年川军出川抗日第一站万年场。
刘开渠的这尊塑像,完成于抗战胜利前的1944 年,后被毁。1989 年,应当时成都方面要求,刘开渠重塑这尊川军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立于万年场路口。2007年8月15日,移立于祠堂街的人民公园大门前。
关于这尊塑像,民间流传着一个传说。1945年冬天,庆祝胜利的欢笑声随着鞭炮的硝烟在万年场刚散尽,一个晚上,场上最大一家、茶客最多,也是散场最晚的茶馆夜场散了。这是一个相当寒冷的深夜,下场卖汤圆的王二爸最后一个离去,他身穿一件厚厚的棉袍,端个烘笼,佝偻着身子,踢踢踏踏地回家去,思绪还沉浸在刚才说书人酿造的意境氛围中。这晚,说书人说的正是王铭章将军率部血战滕县……
这时,一个小川兵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让王二爸不禁止步一怔。小川兵也就十六七岁,衣衫单薄又褴褛,背上背一个竹编斗笠和一把大刀,肩扛一枝老掉牙的步枪。小川兵面黄肌瘦,好像走了很长的路,满面尘土,又冷又饿。王二爸心中一惊一痛,误以为是下场口的眯娃子,说:“你妈等你回来,一直等你到死,都没有等到你!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么点衣服?”
“大爷,冷我倒不怕。”小兵说的却是一口川北话:“我就是肚子饿,饿得遭不住了,我现在就想吃一口我们四川的汤圆。”
“有有有。”王二爸不住地说,带着小川兵进了家门,要正在熄火打烊的儿媳妇玉兰赶快煮碗汤圆给这个小兄弟吃,说他饿坏了。玉兰猛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个小川兵,不禁悲从中来,她想起了她哥。8 年前,她哥当兵出川抗日,至今未回,让她在乡下的娘哭瞎了眼睛。
热气腾腾的汤圆很快煮好,端到小川兵手里。小川兵的肚子简直就像没有底一样,吃了一碗又一碗。王二爸正要劝小川兵适可而止,可是,哪里有人,只见冷风嗖地一吹,将挂在门前的那盏红灯笼吹得忽闪忽闪的,烛液顺着灯笼中的那只大红蜡烛流下来,在寒风中迅速凝结,像一颗颗凝固的泪……王二爸知道,这晚回来的是川军英灵。
自此以后,小镇上每一家茶楼酒肆、饭馆旅店汤圆铺等服务业,每晚都留着门,为的是接待在前线牺牲的几十万川军英灵回归。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我每见到人民公园外的这尊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就止不住一次次流泪。时光流逝、岁月变迁,唯有那站在高处冲锋的川军战士,闪耀的始终是钢一般的意志、电一般的目光、火一样的豪情。
终于,我明白了我流泪的原因,诚如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五
20 世纪80 年代,成都有关方面派人拿着几千元钱,进京找到已经年迈的刘开渠,希望他为李劼人塑像。那时候“万元户”很了不起,几千元绝对不是小数目。
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本刊编辑部/供图)
刘开渠毫不犹豫地答应为李劼人塑像,却坚持不收成都方面送去的这几千元钱,一分钱也不收。看成都有关方面来人不解、很过意不去,刘开渠给他们讲了一个当年他和李劼人、魏时珍同在法国留学的故事。
有一次,魏时珍病了,富有成都人固有幽默的李劼人对魏时珍说:“你如果这次病死了,不用说,我得给你写墓志铭。”魏时珍哪肯服气,两个朋友争了起来。旁边的刘开渠笑道:“我的年龄比你们都要小,看来,最后是我为你们两人塑像……”谁知,一语成谶,现在为李劼人塑像,刘开渠义不容辞。
就这样,雕塑大师刘开渠,成功地塑造了劼人先生这尊汉白玉半身像,也为他在成都的雕塑工作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他为成都完成的11尊塑像,每一尊都仿佛在无声述说着他与成都的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