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朝阳琛

2022-07-15 02:37刘军
参花(下) 2022年7期
关键词:废品

房子老旧得好像只能收购废品了。因为铺了水泥地面,使那个比房子还老旧的四轮泵秤,也能平稳地摆放在院子右侧的空地上。向怀忠却把它推得东摇西晃,“怎么好像不平似的?”文东挠了挠那个因为谢顶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很多的额头,声音也尽量显得平缓,“别推,别推,水泥地面,咋能不平;万一把它推倒,你可就粘包了。”过秤时他有意把秤花往外压压,每次遇到这种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的叽叽鬼子,他宁可一分钱不挣。

“不可能吧?”向怀忠忧心忡忡,好像走进一个圈套。文东把泵秤上的那一小堆纸壳又称了一遍,“四斤八两,一点不差。”向怀忠尽其所能地把两只不大的小眼睛瞪得溜圆,“我怎么看着像四斤九两呢?”

“你再仔细看看,四斤八两还多少差点。”

“要不你到这边看看。”

“都是一盘秤,里外都是一个秤花,怎么能称出两个分量。”

“反正我看……”

“按五斤算,行不?”

“有多少是多少,我为什么要占你的便宜?”

结账时文东按五斤付给他四元钱。向怀忠又找给他两毛,“应该给你一毛六,四舍五入,那四分就算了。”文东笑了笑,感觉好累,就一个收破烂的,王八气鳖气都得受,有人还叫他老板呢!

第二天向怀忠拎着半塑料袋饮料瓶子又来到了废品站。当时刚下过雨,天也朦胧,属那种黄昏走向黑暗的模糊时光。向怀忠把塑料袋往前一靠,还没挨到秤面,怕烫似的又拎了起来,“泵秤湿乎乎的,这么约(秤)也不准呀!”

“上边就沾了点雨水,差能差哪去。”

“我这塑料瓶子本来就不压秤,再这抹那扣的,就没啥玩意了。”

“按理现在过秤卖东西的便宜,我过秤都是按雨前的称皮算账。”

“话是这么说,谁知道你是咋算账的。”

“你要害怕吃亏就上别家卖去吧。”文东肚子都要蹦出来了,如果有个家伙,他又有那个权力,非给他一下子不可。

向怀忠拎起袋子就走。文东瞪着眼睛呼呼直喘:“最好你再也别来!”

过一天又来了,拎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子,从走路的样子看,分量不重,塑料瓶子的面儿大,泡沫品也不好说。每次都赶在太阳落山,大都是些廉价废品,使大劲也就三块五块的,还好大个显示。

今晚的人不少,一个小小的废品站,还排了长长一溜,好像在抢购紧俏商品。他心里清楚,这是个要塞,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节点,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城乡接合部”吧!啥买卖撮起来往往就能挣钱。他的客户很多都是环卫工人,也有叫扫大街的,他们白天上班,工作期间是不准捡废品的,捡也得偷偷摸摸,即使下班,卖废品也要脱了工作服才行。

文东正忙着过秤,后边突然吵闹起来,“你拿不拿出来?还等我动手咋地!”吵架一般至少要两人,这里只有向怀忠一个在气呼呼地发泄。说话间他已夺下身后一个小矮个手里拎着的一捆纸壳,三下两下扯开捆绑着的塑料绳子,纸壳里夹着的废报纸就四分五裂地掉了出来。

事儿不大,文东多少有些感激。纸壳比废报纸一斤贵两毛,有人在卖纸壳时常常把比它贱的广告纸、旧书刊或旧报纸啥的夹在其中,也有往里塞砖头的。都说收废品挣钱,你没看赔钱呢。

在一个下弦月的晚上,一百瓦的节能灯显得格外耀眼。小飞蛾可能就是找准了这个时机,对着亮点横冲直撞,三五成群的小黑虫也跟着搅和,加上人来人往地进进出出,废品站好像要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文东的工作晚上占着很大的比重,除了下班后的环卫工人,一些老头老太太也跟着凑趣,有的本来不卖废品,却三番五次地打听价格。他们断断续续地你来他走,文东就屋里屋外地走进走出,或者给客户过秤付款,或者进屋里弄饭弄菜。

一次到屋里也就三五分钟,院子里突然争吵起来,“好哇,你还长三只手了!赶紧拿出来,我看你拿不拿出来!”还是向怀忠一个人在那里大声嚷嚷,站在废品堆背阴处的小矮个一声不吭。经过短暂的僵持,或者拔河似的较劲,小矮个忽然把一块又大又厚的纸壳扔到废品堆里,灯光下闪出一张斑驳的小脸,暗影里的蚊子也在悄悄地向他靠拢。趁户主不在,小矮个拽起一个黄澄澄的大纸壳偷偷地放在自己的纸壳堆里,心跳和喜悦才刚刚开始,向怀忠从院外赶了过来。

文东从此把向怀忠当朋友看。

一天向怀忠卖完纸壳忽然蹲在地上。文东把一个老头拿来的一捆旧报纸过完秤付了款急忙朝他走去。向怀忠用一只手按着肚子,勉强地抬起头,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破胃,一饿就这德性,没事,一会儿吃点饭就好了……”文东生拉硬扯地拽着他往屋里走,“我早都做好了,随便吃一口,这时候基本上也没谁来了。”

“那我得付钱。”

“付钱就付钱。”文东已了解了向怀忠的一些脾性,为这点事也不想和他争辩,就一个大白菜炖土豆,米饭还是中午吃剩的,這东西难道也要付钱?

饭后向怀忠果然给文东扔下十元钱。文东生气地追出去,“你这是走到露天地了咋地,吃口剩饭还要付钱?”

“这样以后我就经常在你这搭个饭口了。”

“你这样以后我可不招待了。”文东赶上去一把将钱塞到他怀里。向怀忠接过钱丢到地上就跑。

“给钱也没有那么贵的,就一个米饭大白菜……”

“多少就那点意思,剩了下次再说。”

再来就没那么客气。

在一个有烟痕的火炕中央,放着一个油漆斑斑的小方桌,让人联想它可能也是低价收购来的。文东和向怀忠一左一右地坐下来就吃。其间两个人一句话不说,只有碗筷和嘴在不停地交流。等渐渐地缓慢下来,好像都累得够呛,向怀忠才多少有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房主,“这屋子让你收拾的,也不像个收废品的呀?”其实他第一眼就发现,屋里好像就是个一心朴实地过日子的正经人家:炕、地的打扫,物品的摆放,哪怕曾经可能是一个灰头土脸的酱油瓶子,都擦得干干净净,摆放得规规整整。

“收废品能有个啥样儿,一天也就稀里糊涂、对对付付地往前凑合。哪像你……”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他不像个扫大街的,衣服总穿得干干净净,一顶陈旧的华达呢帽子,每次都板板正正地戴在头上。他的屋子已经不错了,半旧的炕革每次都擦得一尘不染,他坐下前还要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廉价的餐巾纸擦来擦去。

两人相视一笑,好像都有点心照不宣,仿佛事先就达成了某种协议。

“你原先肯定不是个收废品的……”文东一愣,除了意外,还有点遗憾,接着喘了口粗气。

“你也不是个扫大街的……”向怀忠几乎复制了他的表情。

两人好长时间都不说话,不知道是回味着对家的余音,还是搜寻着曾经的经历。

一天两人正在吃饭,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破裂的嘶喊:“偷纸壳子啦!妈呀……”文东和向怀忠不约而同地下炕、穿鞋,往出奔跑。灯光勉强地辐射到大门口的边缘,一个背影一闪就不见了。小矮个站在泵秆旁边,一只手拎着个沉甸甸的破塑料袋子,一只手捂着脑袋,两只小眼睛惊恐地望着黑洞洞的墙外。

“哪个混蛋,脑袋都打出血了,快进屋,叔给你上点药。”文东拉着小矮个往屋里走。向怀忠把他的破塑料袋子放到泵秆旁边。小矮个的脑门有一块破损的红肿,细小的血珠时不时地从红肿里往出渗。文东拿紫药水给他轻轻地擦抹,又去炕梢的一个纸壳箱里翻找。小矮个说不用,不用,这就挺好了,有时候可脑袋冒血也没上药。文东让他吃饭。他端起碗就往嘴里扒拉,不像是吃,仿佛是倒,满满的一碗米饭转眼就剩下个碗底儿,还在眼巴巴地看着电饭锅里的一点剩饭。文东把剩饭都刮到他碗里,又去厨房把剩下的炖豆角热了热,等回到屋里,饭已吃得干干净净,包括桌子上那盘几乎原封不动的酱黄瓜。文东又泡了一碗方便面,让他坐炕上慢慢吃。他摇了摇头,一直站着。向怀忠拉来一把边缘上有些破损的塑料凳,他怯生生地闪到一边。有几次噎得直伸脖子,打出几个饱嗝好了不少,最后抹了一下嘴巴,剩下半碗丢到炕沿。文东倒了一大杯温开水,他咕咚咚地喝到肚里。

此后他经常光顾文东那个油漆斑斑的小方桌。他不像向怀忠每次都赶在晚上,中午也常常过来,有啥吃啥,你不让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每次看到文东汗流满面地捆绑着各种废品,他也笨手笨脚地帮着忙活。文东推着车子摇摇晃晃地往火车站前的大废品站里送货,他就绑根塑料绳在前边牵引。文东说你该干啥干啥,别老在我这耽误时间。小矮个说我啥事没有,也不能老白吃你的。文东说你也得找点正经营生干,哪能一天就填饱肚子。小矮子咧嘴笑笑,弯着腰用力拉车。

文东拾掇桌子捡到一张有些发黄的彩色照片。那是一家三口,背景是天安门城楼,男人穿西服扎领带,女人穿旗袍梳短发,小孩子兴冲冲地端着一挺塑料冲锋枪。一个普通之家,他左看右看,眼前也渐渐地模糊了。

向怀忠再来,文东已将一瓶散装小烧摆到桌上。两人正喝得起劲儿,文东突然从身后拿出那张照片,“我说你不像个扫大街的,快说,以前都干啥了,咋那么风光?老实交代!”向怀忠扫了一眼,一把抢过照片,“我说昨晚回去咋找不着了,谢谢,谢谢你了!”失而复得,向怀忠反反复复地看来看去,粗糙的手指一遍遍地擦拭,忽然就掉下泪来。文东的眼窝也跟着潮湿。主人激灵一下,忽然想起喝酒,才发现碗里的酒已洒得一滴不剩。

两人再次举杯,都不在状态。文东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非要向怀忠讲讲自己的辉煌历史。向怀忠叹了口气,仰望着头上那个暗灰色的棚顶,半天没有作声。文东也低下头久久地思索,好像在帮着朋友寻找那曾经的岁月。

向怀忠说他的确不是个扫大街的,起码原来,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穿西服扎领带,十几年来几乎每天都人模狗样地出入一些冠冕堂皇或说不清道不明的场所,说白了也就是个倒粮的,也有人叫他粮贩子。买卖不大,每年十几万手拿把掐,媳妇勤劳贤惠,儿子聪明好学,车和楼一样不少,周围的人都很羡慕……文东苦笑着摇头,好像看到一面镜子,不知道是替主人惋惜,还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可是有一天……”向怀忠轻轻地放下酒碗,迷瞪着眼睛,仿佛穿越,不知不觉地走进了美好的时光……文东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大变,“可是”绝不是个好兆,那是一个可怕的坎儿,厄运往往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向怀忠也没深说,时间已经很晚,明天一早他还得准时准点到自己的地段清扫垃圾。

文东一整天都在纠结,“可是有一天”怎么了,那是个怎样的打击,把一个“周围的人都很羡慕”的小老板一脚踢到了今天?朋友却给他一个相反的答复。

“那天我和一个朋友喝酒,也就这个时候。他说他有一个朋友,专做拆迁生意,具体就是捡拾那些需要拆迁楼房里的废钢筋,当废品卖,从中挣差价。那活儿看似简单,工程很大,比如你要捡拾哪座楼房里的废钢筋,首先要给拆迁方付费,找人扒房子还要给工人付费,然后才是你的。其间需要很多资金(他也不知道怎么会用那么多资金),拆迁的朋友就经常找到我那朋友。我那朋友就时不时地往里投资,前不久还投了二十万,一個月就净挣五万,‘有兴趣的话你也可以投点。’我眼睛一亮,好像土里扒食忽然扒到一颗明珠。平时东跑西跑忙忙活活地一年也就十几万元,投资二十万一个月就净挣五万,相当于我三四个月的辛苦钱,还不用操心,把钱放出去转一圈就一生俩俩生仨地又回到了自己手里。这个想法一冒头,担心也上来了:很多投资都说挣钱,到头来却血本无归,所以我尽管下的决心很大,也只投了五万,媳妇还说风险太大,整不好就肉包子打狗……我脑瓜子忽然有点发麻,还是硬着头皮说没事,没事,我们是多年的铁哥们儿,不十拿九稳的事他不会唆我去干……”

他叹了口气,感觉那个“可是”到底还是应验了。

“一个半月回款九万五,差点翻了一番!”

向怀忠自斟自饮地喝了一大口小烧,美滋滋地“咳”了一声。那得意的样子,他再理解不过,要饭的过年还吃两顿饺子呢,谁还没有那个时候!他忽然也自斟自饮地喝一大口,还沾沾自喜地和客人碰杯。咳,人在得意的时候,有几个能想起后来的不幸?

接下来他就讲起那几年春风得意的小日子,“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坐在家里玩游戏就有人给你送来稳赚不亏的好买卖,那时候我经常在想:钱多了还干点什么?搞大了不能总是光想着挣钱吧?脑袋里除了那些个让人仰慕的大老板,就是成功人士在舞台上漫不经心地向台下的粉丝们频频地挥手……”

他两眼放光,比他还欣喜若狂。好像他就是那个让人仰慕的大老板,舞台上的成功人士。

剩下的时间他几乎没谈别的,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老天爷把所有的好事都慷慨地送给了他向怀忠一个人。感觉他是个慎重、低调的男人,人在得意的时候想清醒也难。

临走他又说了一个“可是”,来结束这晚的小聚。毫无疑问,接下来的事肯定残酷,不然你怎么解释他今天的落魄?为此文东现买了一斤猪头肉,半斤鸭掌——虽然常聚,毕竟客人,咋也不能总是米饭大白菜炖土豆吧。他喜欢这个,吃几口人就兴奋,再喝上二两小烧,忽忽悠悠地就飘起来了。

第二天他又失望了。倒不是嫉妒,他得一百万也没他一毛钱的关系,如果是现在,说不定还跟着借光——向應该是个有情义的爷们儿,借着他的树荫,他或许就不用这样低三下四地收废品了。

“那次我一咬牙投了五十万!”文东吃惊地看着客人,感觉他是个冒险的家伙,一些人看似谨慎,忽然就能把天捅个窟窿,“手头没那么多现金,我就东挪西凑地跟亲朋好友借了二十几万,媳妇一次次地和我吵架,说我头脑发昏,人家是在钓鱼,等你下了血本,一下就给钓进去了……”别说,这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如果听她,向怀忠今天能去扫大街吗?“以前她说啥我总是相信,这时候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苦笑着摇头,人在膨胀的时候往往这样。“这次一个半月回款,虽然没像第一次那样翻番,也挣了二十五万!”他有些瞠目:世界上哪来这等好事,难道只是一个传说?他延续了第一天的手法,大肆鼓吹之后的日子,什么七十八平的步行楼一下就换了一百四十平的电梯小高层,老旧的本田换成了崭新的奥迪A6,衣着穿戴也火箭似的蹿升,什么雅戈尔了,报喜鸟了,领带非真丝印花的不扎,这在当时已经是很时髦的生活了……“搁现在,就领带而言,我至少还不得扎个意大利的手工复古呀!”分手时他用力挥了一下右臂,好像拳击手在向世界宣战。别看他个子不高,力气也不是很大(一个瘦小的粮贩子即使扫了几年大街,能有多大力气),两只小眼睛光芒四射,气势恢宏。

“几件事下来,我再用钱他们都主动借我。”他一点也不得意,每句话都字斟句酌。“我每次借钱,返还时除了本金,利息也根据所得水涨船高。”人只有这样,别人才能信任。“我和任何人办事,该给的我一分钱不少,花昧心钱我睡不着觉。”这话他信,有的人一搭眼就实实在在,有的人接触一辈子你也讨不到他的实底,“他们正是看中了我的这点,才敢和我办事,也愿意和我办事。”他拿起筷子又慢慢地平放在碗口,“我媳妇也不再阻拦,当我征求她的意见,她除了点头,回答得也心不在焉,‘我知道个啥,一个女人,尤其外边的事,你想咋干就咋干呗!’”人一旦有了信任,假话也没人怀疑。

接下来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眼前就是墙壁,除了暗灰色的白灰和斑斑驳驳的已经露出了曾经的红砖(那也只是个传说,现在往好了说也已经棕褐色了),没任何值得一看的地方。本身就是租人家的地方,又不想长远,谁愿意平白无故地往里添钱?他看得很专注,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或者一个可能给他现在的日子带来转机的希望。他也傻啦吧唧地转过头去,好像那里真有一个奇迹,你一旦发现,定能找出希望之火,再也不是现在的倒霉蛋了。

后来他“咳”了一声。把头转到一边,好像离开了一个再次注定让他失败的伤心之地,也算给那里下了一个不容更改的评判。从口气上看,这次的“咳”和以往已经有些不同,结果也很快出来了。

“拆迁下来的废钢筋每吨一直在三千元以上,成本(主要是人工费)加到一起还不足两千,利润是显而易见的。受国家对房地产调控的影响,钢材的价格一降再降,每吨突然降至一千七百元不到,按照这个价格,光成本都收不回来……”

他又“咳”了一声,文东好像听到了报丧的钟声。

“据粗略统计,那个老板一下就亏了一千多万——他的那些个买卖早已灯枯油尽,因为废钢筋的接济,表面上还算光鲜——废钢筋一倒,遮羞布一下就扯下来了,于是就出现了所谓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据说很多老板都是这么干的……这些钱除了他的老本,大都是我这样的小股东一个个给凑的,我那个朋友一个人就扔进去一百多万。一时间讨账要钱的把他的办公楼围得水泄不通,派出所拦都拦不住,他很快就给判刑了,去家里讨债的仍络绎不绝……我……”他没有说,他也能感到他的压力,一定程度,他也是这场风暴的一个漩涡呀!

“发财和败家往往就一夜之间……”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他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劝慰朋友,还是感叹人生,有没有个人的成分就不好说了。

“给我投钱的亲朋好友像听到一个噩耗,吊唁似的纷纷涌上来打听。接着就是要钱。可能碍于面子,都说给本钱就行,利息就算了,谁也不是故意的。本钱,哪来的本钱,本钱、利钱都在那个蹲监狱的老板手里,或者说都在那堆赔本的废钢筋和那些个徒有虚名的买卖里头,他进去了,一切都打了水漂,我上哪去整本钱?”他看了看他,好像要一个表白,起码也得给他一个求证才行。他垂下头,暗着脸,顷刻之间,那个与己无关的文东好像也变成了眼前这个两手空空的向怀忠了。

“媳妇看我满嘴燎泡,饭也不吃,开始还劝,说没啥了不起的,人都是三穷三富过到老,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接着就偷偷地哭。几天工夫,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清秀女人,突然像个老太婆了,说话也颠三倒四,磨磨叨叨。那些开始还算客气的亲朋好友,突然都拉下脸来,张嘴就是要钱,要么就是不走,或者又哭又闹,不是他的钱还准备买楼呢,就是她的钱还等着给儿子娶媳妇呢,要么就是她还指望着那钱住院做手术呢……连我的亲小姨子都躺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嗤地笑了,好像在哭。

“我儿子才小学二年,回家连个安静的环境都没有,学习本来很好,几天不到就哧哧下滑。我媳妇说这个家没法过了……我一纵身跳到窗台,下边就是几十米深的水泥地面。我媳妇拼死拼活地把我拖了下来……”

屋子里突然一抽一抽地啜泣。向怀忠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发出来的,等发现屋主人的样子,赶紧拿餐巾纸替他擦泪。

“我一咬牙办了离婚手续,离开了儿子和媳妇……”向怀忠咬着嘴唇,任由泪水无声地滚落。这回该文东替他擦眼泪了。

“后来呢?”

“这不就是后来……”

“媳妇和儿子咋样了?”他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满是焦灼,好像他必须给他一个答案,还得是满意的才行。

“我走前给债主一个个撂话:本钱我一定要还,一分不差——别看我現在已没有人格,我还要拿人格担保;但有一条,往后谁也不准再纠缠他们娘俩,否则……”接着他一下下地咬牙,好像要做一个了断。

“你跑出来打工就是为了还人家的钱吗?”

“要不咋整……”

“你这一年满打满算还挣不到三万,四十多万,得多少年才能还上?多少年才能回家见到儿子和媳妇呀?”

“我已经熬了十来年了,一份份地也还了不少,顺利的话再有三年……”他仰起脸一下下地眨眼,好像在计算,又好像在爬坡,三年好像一道难迈的坎儿。忽然又看起了眼前的墙壁,好像非要从中找出一个答案或出路似的。他也傻乎乎地转过脸去。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向怀忠拿着几块纸壳和半塑料袋易拉罐来到文东的废品站。还离很远,就见小矮个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灯光下闪动着一个瘦小的阴影。

“叔,那个叔让我给你。”小矮个见到向怀忠,立马递给他一张纸条。他凑近灯光,在一张半旧的横格纸上,规规整整地写着下边的内容:“向老弟,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我已经离开朝阳琛了。这个废品站是一个好心人几乎一分钱没要就转给我的。几年下来,我的生意你也看到了,正常情况,每年十万问题不大。你如果接手,再有一年就可以和家人团聚了。至于经营,这买卖没啥奥秘,几年来的接触,你可能比我还要精通。不管干啥,只要诚信,挣钱就有了本钱。我虽然不在朝阳琛了,可能还要经营这种买卖。啥事干惯了,和出门走惯了哪条路一样,很难改,也没必要改。我们都是四十大几的人了,苦辣酸甜都经历了不少,有首歌说‘悲欢离合都曾有过’……唉,梦想有时候能让人一步登天,也能让人一步下到地狱……(接着的字有些模糊,他感觉他掉眼泪了)不管咋说,跌倒了,爬起来才是爷们儿!只要有信心,有目标,不管多远,只能越走越近,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

短短的几行字,向怀忠看了好几遍,每一遍都让他掉泪。几年来,他和文东无话不说,可是每当问到他的事情,总是含糊其词,即使再问,也一头雾水,他也不好再问。或许……他也像他似的,也曾起起落落,“悲欢离合都曾有过”……他长长地“咳”了一声,忽然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说明他早有准备,“这个废品站是一个好心人几乎一分钱没要就转给我的。”难道,他也要一分钱不要就转给我吗?他看了看手机微信里的私聊,文东一个字没有,可见他的决绝。的确,每年如果“十万问题不大”,他“再有一年就可以和家人团聚了”。他呢?他的好朋友文东:兄弟,你在哪里?啥时候再建或兑个废品站呀?如果也像他向怀忠那样,啥时候才能把钱攒够,和家人团聚……他鼻子一酸,眼泪再次无声地流淌。

“叔,来卖废品的了,还不给人家约秤!”小矮个焦急地扯了下他的胳膊。向怀忠抹掉眼泪,紧走慢走地朝泵秤赶去。

作者简介:刘军,笔名刘晓溪、屠景华。曾在《作家》《四川文学》《延河》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篇,另出版长篇小说六部,小说集一部,系梅河口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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