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车事儿

2022-07-15 02:37程建华
参花(下) 2022年7期
关键词:摩托车赛车

初夏的一个傍晚,墨云奔涌,暴雨骤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门窗,门前尘飞土扬的小路瞬时就化成了糊。掌灯时分,雨渐渐停了,父憋红了脸,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进屋了。父歪着头,肩上却扛着辆新崭崭的自行车,油灯拨得倍儿亮,密麻麻的雨滴攒聚在黝黑的车架上,晶莹剔透。土砖瓦屋里的每个角落,皆闪耀着刺目惊喜的光芒。

父小心翼翼放下那辆二八式永久牌自行车,找出条旧毛巾,顾不得抖落满头满身的雨水,却蹲下身,脖子伸得比鹅还长,将一根根钢丝细细地擦拭起来。父的目光专注而虔诚,仿佛被雨淋湿的是件业已祖传数代的稀世珍宝。

在我幽深而清晰的记忆里,这是村上的第一辆自行车,父上周才买回家,竟花了一百五十六块钱。彼时,父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每月工资才三十五元,于是这辆花了父快半年薪水的自行车,从披红挂彩进屋的刹那,自然就融成了一家人自豪和幸福的源泉。

次日清早,东方绚烂,父双手推着车把,抖擞精神地出门了,晨风如缕,父雄赳赳甩腿上车,叮咚咚拨打着铃铛,大有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气势。小河边浆洗衣衫的妇女们手忙脚乱地挪开盆盆桶桶,生怕磕碰着父的自行车。路边,成群的鸡鸭也在铃声里一窝蜂跑开了,几只黄狗摇着尾巴,撵着父的背影撒欢儿奔跑,父肩披朝霞,在一片羡慕的声浪里渐行渐远,那一刻,父的心里比蜜还甜。

那几年,不仅父被村上的乡亲们流星拱月般地追捧着,连我也受到了高人一等的待遇,每当我随父从外回来,刚溜下自行车横梁,小伙伴们便会瞪几双赤红眼睛围拢上来,争相把手里的弹弓铁环递给我玩,一迭声央求我谈谈坐在自行车上的感受。

这情景一直持续到村上人家皆陆续添置了自行车才渐渐落幕,那时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都上二年级了,可父拥有村上头辆自行车的荣耀,至今仍如祥云萦绕在我心头。

日升月落,父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不觉又送走了十来个春秋,这时,父的自行车早已锈迹斑斑,风采不再,而沧桑与落寞也势不可挡地占据了父当年曾喜气洋洋的脸。后来县城、乡镇、店铺商场遍地开花,百货、生资、五金、交电应有尽有,买半斤白糖还须凭票凭证的日子早消失在了遥远的往事里。

这时我已十八九岁了,正在县城一家工厂当工人,上下班时,每当看见城里的青年骑着色彩斑斓的赛车长歌而过,那份羡慕就狠狠啃噬着我全身上下每一处细胞,拥有辆赛车的愿望就如春园之草般,自心底蔓延滋长开了。

周末,我悄悄去商场打听了下,外婆相中的那款赛车得七百块钱,且不还价,当时厂里工资计件,每月能领两百多块钱,除了吃喝零用,还剩一百左右,我想起了当年父买回村上第一辆自行车时省吃俭用的艰辛,暗暗给自己制定了个买辆赛车过年的计划。

腊月底,我终于骑上了那辆梦寐以求的赛车,路上风似刀割,我蹬着车,咝啦啦转动手柄,惬意变换着车速,一口气飙过坡坡坎坎,风一样冲到了家门口,父母一下愣了,既而,欣喜的笑容就如梅花般怒绽在他们潮红色的脸上。唯有奶不明就里,在旁瘪着嘴说:伢子,你怎么不买辆小跑车呢?小跑车多快呀!我呆了半晌,才明白奶说的“小跑车”原来是指摩托车,奶呀!摩托车得好几千块钱一辆呢,那可是大老板才有的行头,我这初出茅庐的小子,哪买得起呀?

年后,奶有些头疼,奶坐上赛车后座,让我一步步推着她去找村医看病,路上,奶见了熟人,远远就打起了招呼,拍着座凳笑道:这是我孙子年前才买的新车。哦,老奶奶好福气。路人一起附和着,奶笑得更欢,还没到卫生室,病已好了大半。

长大后的日子一如矗立于城市蓝天下的摩天轮,光刃飞旋,目不暇接。五年后的深秋,我跨在奶所说的“小跑车”上往家驰去,一时恍然若梦。秋风飒飒,道路两旁落叶萧萧,黄澄澄的庄稼及无边的树木像儿时看过的露天电影般唰唰飞向脑后,车轮卷起缕缕尘烟,我如乘奔御风、出征还朝的将军,噌一声停在家门口。我尚未下车,锃亮的头盔早在艳红的斜阳下射出数道璀璨的光芒,奶正倚门站着,奶揉了揉老花眼,张着嘴,半天愣是没吐出一句话来。

这时我因工作出色,早被提拔成了工厂的销售主管,县企紧随发展的巨轮向前涌动,职工的腰包也渐渐鼓胀起来,这辆红彤彤的钱江牌摩托车125马力十足,是我为即将到来的千禧年特意买的,整整花了六千块钱。千禧年的正月初八,便是我的新婚之日,婚后,我带着妻子爬坡越岭,风驰电掣般穿梭在乡村和县城之间,在乡间小路上,摩托车扬起的阵阵尘烟引得村人翘首引颈,啧啧不已。那一刻,我心里美开了花,当年,父大清早骑着村上唯一的一辆自行车去上班,那气宇轩昂的架势,也莫过如此吧?

可这回,世事的变化却快得出人意料,没过两年,不仅县城的大街小巷,便是乡村的房前屋后,也变魔术似的涌出了数不胜数的摩托车,那些打工回来的青年男女,似乎不拥有辆摩托便低人一等似的,竞相在路上驰骋开了。要说也是,短短数载,铁路、高速公路、超级市场,各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新鲜事物追风逐电而来,众人曾经封闭的神经,一次次经历外来事物的刺激和撞击后,初时茫然无措的目光也一点点变得激动欣喜起来。

万没想到,更大的变化还在后头,发展愈加深入,县企改制亦不可避免,那是段最难熬的时光,我和妻子都下岗了,无所事事的光阴让我饱尝前几年父忧郁目光背后的隐痛,那些日子,即使骑在曾风光无限的钱江摩托车上,心里也倍觉无精打采。前路漫漫,我究竟该驶往何方呢?

但我毕竟血气方刚,沉寂了一时,斗志终又战胜了颓废,而奋斗的焰火一旦自心底燃起,呼啦啦便旺成了燎原之势。第二年年初,我和妻子告别家乡,骑着摩托车一路来到无锡,寻了家服装公司,开始了打工生涯。接连三个春秋,皆是那辆钱江125驮着我们穿行在创业的路上,路畔,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家乡也越来越远。而每到年关,钱江红色的身影,就日渐化为了村头老父殷切满怀的期盼,只是风来雨往多年,摩托车那红艳艳的车身早失去了初时的华丽颜色,而昔日冲锋陷阵的武勇也慢慢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呻吟。

三年后,公司组建了哈尔滨分公司,我挺身而出,去了东北,陌生艰苦的冰雪世界,亦是创业者背水一战的动力之源。这时的东北老工业基地,也在改革的号角声里再次焕发了青春,哈大齐工业走廊欣欣向荣的局面更把我们的创业之旅带上了快车道。就在分公司的销售网点铺霜涌雪地遍及东三省每一个地级市的那年,我瞒着父,悄悄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年回乡,小河边尘土飞扬了几十年的土路已不见踪影,一条宽敞的水泥路穿村越野,巨蟒般逶迤而去,若不是远远看见父正手搭凉篷站在村口张望,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个陌生的乡村。恍惚间,座下那辆黝黑锃亮的凯美瑞已悄无声息地停在父的身边,车窗海平面般徐徐落下,妻子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头,笑颜如花道:父,我们回来啦!一阵寒风吹乱了父花白的发梢,父在风里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哆哆嗦嗦问道:你们?这是,哪个的小轿车?父,这是咱家的轿车,我们从外头开回来的。我把父扶进车里,大声告诉他。咱家的?父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圆,咱家,几代人,也没坐过这么高级的车子呀!父战栗栗的,双眼红得像两盏刚点亮的灯笼。父激动了好半天,忽抬头四下望望,不禁又笑咧了嘴。

太快了,时代的变化真是太快了……车窗外蓝天如幕,清亮亮的河水掩映着一排排白墙黛瓦的乡村别墅,父喃喃自语着,惊喜的眼神顺着绵延的村道,射向了更遠的远方。

作者简介:程建华,系安徽省潜山市作协主席,《安庆日报》副刊编辑。小说、散文等作品散见于《北方文学》《章回小说》《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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