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哲 胡乃红 吕江林
关系型民间借贷,即农村一般农户(非专业的贷款人)对亲戚、朋友、邻居等关系人的资金出借行为,是在我国农村中最为活跃和高频的金融活动。许多前期研究通过对不同时间段,不同地域样本的采集研究均发现,关系型借贷行为是中国农村民间借贷的主导形式,其发生的频率远高于正规金融市场借贷,也远高于其他途径的非正规金融借贷(史清华,2002;童馨乐,2012;杨明婉等,2018;吕江林等,2021)。史清华(2002)使用山西的样本研究发现,向亲友借贷的农户占全部农户的比例为40.67%。孔荣等(2011)研究发现有高达41.5%的农户存在向亲戚、朋友借款的行为。张杰(2005)发现我国农户存在融资优序,按次序为非农收入、亲友借贷、国家信贷和高利贷。许多前期研究表明,虽然商业化的正规借贷提供的资金数量更多,在用途范围上相对关系型民间借贷占有优势(周小刚等,2017),但是由于关系型民间借贷发生的频率远大于商业型借贷,利率也更为优惠,贷款条件也更加宽容,这类贷款在农村基层社会保障中扮演了“托底”和“稳定器”的作用。那么,农村居民愿意向亲友出借资金的动机,是出于“经济理性”,还是“道义诉求”,抑或是两者共同作用的结果?众所周知,中华民族拥有传承数千年的优秀的传统道德伦理文化,“重义轻利”是中国社会从古至今的文化传承,历史上的民间借贷契约普遍具有互惠性和互助性特点(张姗姗,2011;李玲玉等,2017)。那么今天,乡村的道德伦理在农村关系型借贷中能否发挥“引领作用”?“经济理性”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本文拟立足理论模型和田野调查,对该问题进行分析。本研究有助于我们理解关系型借贷这一农村地区最为广泛分布的非正式借贷市场的运作机制,可为推进农村普惠金融事业的发展提供理论基础。
农村一般居民参与关系型借贷,即向亲戚、朋友、邻居等关系人的资金出借行为的主要回报是利息收益吗?实际上,在关系型借贷中,贷款者的利息收益相当有限。剔除专业民间贷款人的情况后,不同研究者在不同时间段、不同地域采集的样本均发现我国一般的关系型借贷存在大量(一般高于70%)利率为零的情况,即使非零利率的关系型借贷其利率水平也显著低于当地银行、信用社的利率(朱守银,2003;刘莉亚,2009;孔荣等,2011)。从货币时间价值角度分析,零利息意味着资金出借方在不可将资金用于其他投资用途的情况下,承担了借款期内资金的机会成本支出。所以零息借款意味着资金出借方的实际经济收益不是零而是负值。如果低息借款的利息收入不足以覆盖贷款人的机会成本支出,那么贷款人的实际经济收益也将是负值。这一普遍结果暗示着实际生活中贷款人即使直接来自借贷行为本身的名义利息收益大于等于零,其实际直接利息收益也会非常有限或为负。在直接利息收益极为有限的情况下,有两种理论可以解释关系型借贷中贷款人的行为动机,我们将其概括为基于理性小农理论的“经济理性”解释和基于道义小农理论的“道义诉求”解释。
一是基于理性小农理论的“经济理性”解释。根据这一解释,如果农户无法从借贷利息中直接获取正的直接经济收益,那么他们将从与借贷活动相关的其他经济社会活动中获取“间接的利益”进行弥补。Popkin(1979)认为小农(peasant)在经济行为中高度理性,传统社会中的农民的经济行为完全可以用资本主义企业的生产行为描述。Popkin的理性小农理论继承了传统经济学中“理性主义”的思想和资本主义精神,认为经济相关利益是小农的核心关切。在村庄共同体中,农民相互竞争,根据自身经济利益选择冲突或合作。农民在经济决策中会进行复杂的计算,与其他人讨价划价,并权衡长、短期利益,使自身经济利益最大化。很多研究者认为关系型借贷中存在“间接的经济利益”。如钱水土(2008)通过对温州农村地区金融市场观察,发现无息贷款是表面现象,无偿的贷款需要债务人通过为贷方帮工,或者在后期通过给贷方提供其他的帮助,来进行经济补偿。Debraj Ray(2002)的分析表明,在抵押物数量不足的情形下,农户间关系型信贷中往往存在着互相担保的特点,而利息可能在一个相关的交易行为中被掩盖。邵传林(2011)认为资金富余的农户对存在紧急资金需求的亲戚朋友施以低息或无息借款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能够在以后遭遇同样情景时,顺利地从受助者那里取得同样的援助。
二是基于道义小农理论的“道义诉求”解释。根据这一解释,“实现公平正义”“服从道德伦理”“帮助他人的人情和声誉”等道义诉求可以解释贷款农户的行为动机。早期西方经济学家、哲学家边沁(Bentham)在《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中分析了15种基本的“快乐”和“痛苦”,他提到“与他人存在良好交往的快乐”“声誉的快乐”“当善举的对象享有快乐时的快乐”。古典经济学家西尼尔(Nassau William Senior)指出,人类存在“追求特色的欲望”。Scott(Scott,1977;Scott, 2008)通过对世界各地农村的田野调查,反驳了农民的经营活动相当于资本家企业的生产活动的说法,并指出剥削和反抗不仅仅是一种“卡路里”与收入上的问题 ,而且是农民关于社会正义、权利与义务及互惠的概念的问题。由此他充分论证了“安全”“互惠”“公正感”对农民生活的重要性。而我国社会学者通过田野调查、个案分析等多种方法对也对小农的自身消费以外的需求进行了研究。如著名学者费孝通、黄宗智等对中国农村“亲情”“宗族”“朋友圈”“老乡”“人情”等问题进行了研究,认为这些因素在小农的生活中扮演了不亚于金钱的地位。
那么,我国农村贷款人高度参与关系型借贷市场的原因,是经济理性、道义诉求,还是两种动机共同存在?如果持有两种动机的贷款农户均存在,这两种动机下农户的行为模式会相互影响吗?随着当代中国农村社会的发展,很多学者指出传统道德价值观以外的经济理性在我国农村社会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李红涛等(2008)指出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农民“温饱有余,小康不足”。由于农户基本生活需求的满足以及义利观念的改变,我国农户的经济活动有向经济理性过渡的趋向。王露璐(2015)通过田野调查,指出随着中国农村的改革,农民的致富冲动被极大地焕发出来,带动了农民经济理性意识的快速成长。
经过田野考察,我们认为,将所有关系型借贷贷款者的动机均认定为“经济理性”抑或“道义诉求”的观点是有失偏颇的,应该认识到当代中国农村社会形态的复杂性,并且从一种发展的、动态的观点考察农户的行为动机。一方面,伴随我国工业发展、城镇化、市场经济的发展,以及“经济理性”“个人主义”价值观由城市向农村的普及,许多农村居民开始产生了追求经济利益的趋势。但是另一方面,中国传统的农村社会结构、道德文化和价值观等对处于更传统生活状态的农户依然存在很强的约束力。因此,在关系型借贷浙中经济行为中由于年龄、职业、价值观、文化素养、社会经历等不同,某些农户出借资金的动机应更偏向“经济理性”,而另一些农户出借资金的动机应更偏向“道义诉求”,且在这两类动机驱动下,不同农户的行为可能相互影响,其作用机制有待剖析。
为了论证经济理性和道义诉求动机在农村借贷活动中共存且相互影响的作用机制,我们借鉴贝克尔(Becker)的研究方法,建立基于效用函数的经济学模型,从理论上对此问题进行分析。
我们假定农村关系型借贷市场中存在两类不同动机的参与者,即经济理性的参与者和道义诉求的参与者。经济理性的参与者仅仅通过关心自己的经济利益实现自身效用,而道义诉求的参与者除了关心自己的利益外,他还可以通过关心与他有社会关系的其他个体的利益(可以是家庭成员、亲戚、朋友、同宗等),并为他们提供道义性协助来实现自身效用。由于效用函数模型假定,所有行为的起源是依赖于不同商品消费的效用的极大化,为了简化分析框架,首先我们分析一个简单的情况,假设h和i在同一农村社区,h是道义诉求的农户,而i是经济理性的农户,h和i间存在某种社会关系(可以是家庭成员、亲戚、朋友、同宗等)。为简化分析,假定h与i均消费可以进行单一加总的市场产品与劳务,且这些产品与劳务属于经济学中的“正常商品”。按照上文的定义,h和i的效用函数可以写为:
Xh和Xi分别表示h和i消费的单一加总的市场产品与劳务的数量,(1)式中道义小农h的效用函数不仅仅取决于自身的消费,也取决于i的消费。这表明由于h与i间有某种社会关系,h出于道义诉求会“关心”i的福利,因此i消费水平的增加可以带来h效用的增加;(2)式中,i的效用仅取决与自身的消费,与h的消费无关。我们假定边际效用递减规律对函数(1)、(2)适用。
假设在没有任何交易成本的情况下,i和h的预算为:
p表示h与i均消费的可以进行单一加总的市场产品与劳务的单位价格,Ii表示i的自身实际收入,Ih表示h的自身实际收入,hi表示h对i的道义性协助行为的经济价值(以下简称“道义性协助”)。正如费孝通、黄宗智等学者指出的那样,在中国农村的“熟人社会”中存在邻里协助行为。这些协助且可能是显性的,也可以是隐性的,如 “提供贷款承诺和担保”“承诺未来的援助”“帮助干农活”是一种显性的道义性协助,而“不传播某人做的坏事”可以被视为一种隐性的道义协助,这些行为对被帮助者具有经济价值,可以提高被帮助者的消费。在理论模型中我们将h对i的道义性协助折算为净货币价值的转移进行衡量。式(3)表明,i的消费水平取决于自身的收入,以及道义诉求的农户h提供的道义性协助的带来的增益。式(4)表明,h道义性协助i的行为是有成本的,其代价是减少自身的消费水平。
将(4)带入(3),得到h的预算限制线为:
我们将Sh命名为“社会性联合收入”(以下简称为“联合收入”)。
整理(5)式,可得h的预算限制线形式为:
在(6)式预算限制线给定的情况下,使得h的效用极大化,其均衡条件为:
(7)式表明,h将从他自身消费或者i的消费的微小变化中获得相同的微小效用增益,或者承受相同的微小效用损失。如图1所示,MN为h的预算线约束,h效用极大化的位置位于P点。M、N点的截距均为易知此时h、i的消费均为
图1 h的效用函数与预算约束线
图1中,如果h能将自身的预算限制线向右方平移,其将可以获得更高的效用。由于预算限制线的横纵轴截距为因此h的联合收入(Sh)的任何提高都会增加他的效用,使预算限制线向右平移。出于效用最大化的目标,h将尽一切努力提高h和i的联合收入。如果h的每单位收入降低可以带来i收入的更大程度的增加,h将选择进一步降低自己的收入,来提高两者的联合收入。
我们以此框架来分析h会向i提供适度的关系型借款的原因。当h向i提供额度为n的关系型贷款后,h和i的期望实际收入分别为:
式中,Ci、Ch是与贷款行为无关的i、h的固有的实际收入,n是贷款的额度,R(n)为h向i收取的名义利息收入,O(n)为h贷款的机会成本支出,L(n)是i得到贷款后“收入增加效应”的度量,具体来说,L(n)是i得到额度为n的借款后期望收入水平的增加。i的收入增加可能来自两方面:一是i可以将借款资金直接投资于一些收益性较高的项目,增加了自己的期望实际收入;二是i通过获取用于救急或消费目的的借款,减少了自己面临的损失的可能性(抵御风险、合理化消费时机、避免资金流动性危机等),从而增加自己的期望实际收入。例如,i可以将h的借款用于装修房子,避免了假设以后装修时原材料、人工价格上涨的损失,达到了合理化消费时机的目的,从而增加了自己的期望收入。式(8)表明,h的实际收入等于h的固有收入加上名义利息收益,减去贷款的机会成本支出。式(9)表明,i的实际收入等于i的固有收入加上借款行为带来的收入增加,减去名义利息支出。
将(8)、(9)式合并,得到联合收入Sh为:
将上式微分,得到
式(11)表明,如果每单位新增贷款带来的对i的期望收入增加效应大于每单位新增贷款的机会成本,联合收入就将增加。反之,联合收入就将减少。对于函数L(n),我们假定i将借款用于投资的项目的收益是边际递减的,或i将借款用于抵御风险、合理化消费时机的收益是边际递减的。随着h借款额度的增多,i得到的每单位新增借款的边际收益将会逐渐下降。例如,i急需借1万元装修房子。当h向i借款额度在1万元以下时,对i来说能产生的期望收益极大,但是当h的借款额度逐渐增加,对i来说多余的钱就不那么“急需”,此时期望收入提升的效果就应递减。对于函数O(n),每单位新增贷款与其机会成本应成线性关系。最终,每单位新增贷款的机会成本将等于直至超过每单位新增贷款带来的对i的期望收入增加效应。综上我们认为,当n处于适度范围内,存在大于0的可能性。
由式(11)可知,对h来说,只要每单位新增贷款带来的对i的期望收入增加效应大于每单位新增贷款的机会成本即贷款额度n处于适度范围内,h增加对i的贷款将增加联合收入。如图2所示,当h向i发放贷款,导致联合收入增加时,预算约束线将由MN位置移动至RS位置,h将获得更高的效用,效用极大化位置由P到Q。由图中可知,h将使自身消费由Xh1增加到Xh2。h也将使i的消费由Xi1增加到Xi2。如果h提供贷款的实际经济收益为负(低息、零息贷款)即时,为什么h的消费还会增加?由(4)式可知,此时虽然h的自身实际收入下降,但h在向i提供贷款后将同时将减少对i的其他的道义性协助的价值,且其减少幅度大于自身收入下降的幅度。加总两个效应后h的收入将增加。即h通过直接向i发放关系性贷款“替代”h向i提供的其他道义性协助,从而为i提供帮助。当然,随着借款额度的增加到一定程度,此时h对i的新增借款不会造成联合收入的增加因此,从最大化联合收入(即最大化自身效用)的角度,h将考虑对i发放适度的关系型贷款。
图2 h的效用函数与预算约束线(情况1)
对关系型借贷行为在农村广泛存在的进一步考察来自对经济理性农户i的行为的分析。我们注意到, i从使自己效用最大化的目标出发,也会扮演贷款人的角色,向h提供关系型贷款。当i向h提供额度为n的借款后,i和h的期望实际收入分别为
将两式相加,得到的Sh与与式(10)、(11)式相同。对i来说,当每单位新增贷款带来的对h的期望收入增加效应大于每单位新增贷款的机会成本,i的新增贷款将提高h和i的联合收入,使得h的预算约束线MN向右移动(图2),h的效用增加,h可以增加自己和i的消费,从而增加了i的效用。由(3)式可知,i消费增加的原因在于,h将使h对i的道义性协助的价值hi的增长幅度大于i自身收入的下降幅度(i向h提供贷款后,h将会向i提供更多的道义性协助来补偿i的损失。类似于儒家学说中的“以德报德”)。因此,从自身效用最大化出发,i将尽可能地向h提供利他性贷款以提高自身效用。因此从效用最大化角度考虑,具有经济理性的农户i也将考虑对h提供适度的关系型借款。
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我们考察相反的情况。当每单位新增贷款带来的对h的期望收入增加效应大于每单位新增贷款的机会成本, i拒绝向h提供无息或低息借款,或者i向h回收自己发放的无息或低息借款,i就在更多的降低h收入的情况下提高了自身收入。此时联合收入(Sh)将降低,预算约束线MN向左移动,h的预算约束增加。h将被迫减少自身和i的消费,并通过减少对i的道义性协助来减少i的效用。由(3)式可知,i消费减少的原因在于,h将使h对i的道义性协助的价值hi的下降幅度大于i自身收入的上升幅度(i如果拒绝向h提供贷款,h就会拒绝向i提供价值更大的道义性协助,类似于儒家学说中的“以直报怨”)。如果i能预期h的反应,他将选择向h提供关系型贷款。
因此,经济理性的农户i会考虑他们的行为对道义诉求的农户h的反应。如果h和i在同一农村社区且他们存在某种社会关系,从效用最大化角度考虑,经济理性农户i完全具备模仿道义诉求农户h的行为,向h提供适度关系型借贷的动机。最终,相互间的借贷行为使得h和i的消费和效用都得到了提高。
以上分析可以推广到多个个体的情况。假设h、i、j、k……同处于一个农村社区,h是道义诉求的农户,其他人均是经济理性的农户。h与群体中的每个人都存在某种社会关系(家庭成员、亲戚、朋友、同乡、同宗等),由于h是道义诉求的农户,他关心每个人的福利,我们假设h的效用函数形式为:
h将为群体中的每一位成员提供道义性协助,并向他们提供关系型贷款,因此有:
Hh是h提供的道义性协助的总货币价值。Sh为所有人的联合收入,h的目标是在预算约束条件下使自己的效用极大化。结合前文的分析逻辑容易知道,如果h降低自身收入的行为可以更大幅度地提高理性小农i、j、k……中任意单个人的自身收入(或i、j、k……的收入加总),那么他就可以提高所有人的联合收入,降低预算约束。h在提高自身的效用的同时,也提高了每个人的消费。
当每单位新增贷款带来的对h的期望收入增加效应大于每单位新增贷款的机会成本时,通过提供贷款,h增加了所有人的联合收入,h自己的效用也得到了提高。由两人模型中相同的逻辑可知,h向i提供贷款,“替代”向i提供的道义性协助,那么i获得这种借款后,自身收入增加超过了h对i道义性协助价值的减少的损失。h将减少对所有人道义性协助的总价值,但是增加对i以外其他人(j、k等)道义性协助的价值从而增加他们的消费。
我们也可以考察经济理性个体i、j、k……对h的借贷行为。与前文的分析一样,从最大化自身消费和效用的角度考虑,他们都希望提高所有人的联合收入来增加h对其道义性协助的价值。如果他们能预期h的反应,他们将考虑为h提供“适度”的关系型贷款,增加h对自己的道义性协助的价值从而提高自身消费。
一个新的结论是,虽然i、j、k……是经济理性的,但由于h的道义性协助行为的存在,他们两两间会相互提供关系型贷款。为了说明问题,我们可以假设一个相反的情况。当j每单位新增贷款带来的对k的期望收入增加效应大于每单位新增贷款的机会成本的情况下,j不向k提供贷款,或j向k收回自己发放的贷款,那么j就在提升自己期望收入的同时更多的降低了k的收入。此时,由于j和k的收入和会下降,对h来说联合收入Sh将下降,h的预算约束将增大。h将使得每一个人的消费均减少。h如何做到这一点?他可以使对j的道义性协助的减少幅度大于j期望收入增加的幅度,对k道义性协助增加的幅度小于k自身收入下降的幅度。最终,j的消费和效用会由于h道义性协助的减少而减少。如果j能预期h的反应,他就会“模仿”h的行为模式,对k提供“适度”的关系型贷款。
因此,虽然i、j、k……均为经济理性农户,他们的行为完全出于自身的经济利益,由于他们是道义诉求农户“利他主义”的受益者,自身的经济利益也会驱使经济理性农户做出提供适度的关系性贷款的决策。
综上分析可见,从理论上说,在一个存在道义诉求动机和经济理性动机农户的村庄中, “适度利他主义”的农户关系型借贷网络的形成是自发且符合理性的,而道义诉求动机的农户在其中扮演了引领性的作用。由于中国农村社会个体间的道义性协助行为是由近及远的,因此,我们可以推断,适度利他性的关系型借贷网络应该更多形成于亲属内部、朋友等那些社会关系更近的个体间。最终,道义诉求的农户通过道义性协助和利他的关系型借贷联结起了的特定群体中每一位其他成员(包括单纯利己的经济理性农户),形成了一个“道义网络”,使得他们在经济理性的动机的驱使下,会选择向对方提供适度的关系性贷款。由于中国农村“熟人社会”“宗族社会”的特征,这一“道义网络”可能以亲族为中心并向周围人群发散。
浙江中部地区农村是在传统道德文化与现代商业文明的冲突中,中国农村现代化的一个典型样本。一方面,浙中义乌的全球性小商品市场、东阳的建筑和影视行业、浦江的水晶制造业、永康的五金制造业均由村镇经济体发展而来,甚至有的地方形成了“一村一品”“电商村”的格局。说明当代农户的经济理性、商业意识的培育具备足够的成长土壤。另一方面,金华地区古代被誉为“江南邹鲁”,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家族“聚村而居”的现象较为普遍,说明农业时代延续至今的传统也可能会继续影响当代农户的社会心理与价值观,进而影响其经济活动的参与行为。我国广大农村目前正全面处于从传统农业社会逐渐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过渡,而浙江的农村发展水平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对浙中农村地区的研究具有先行验证价值。
本研究项目选取浙江中部金华地区15个乡镇68个村2294户的农户为样本进行入户问卷调查,并最终筛选出有效问卷2208份。本研究中调研的关系型借贷,特指农村居民与亲戚、朋友、宗族、乡邻等之间发生的借贷行为,不包括民间放贷人或呈会、合会、标会等民间非正式金融组织的借款。前期调研过程中我们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我们需要准确区分出农村非正规金融中的关系型借贷部分。因为大多数农户在口语中会将除亲戚借贷外的民间借款都称为朋友借贷。然而通过深入访谈当地居民、村支书(村长)和信贷员后我们发现,“朋友”借贷中还包括了民间放贷人或呈会、合会、标会等民间非正式金融组织的借贷。民间放贷人在有些研究中都被归类为非正规金融借款,但不属于本文关系型借贷的研究范畴,而农户自身也有能力判别贷款的真实来源和目的。因此,我们在调研前专门就此问题和每一位访谈者进行了书面和口头阐明,并在问卷中设置专门问题对这两类不同的非正规金融活动进行了区分。同时我们也使用焦点访谈法对部分农户进行了深入访谈。
2208份问卷有效样本中,有54.39%为男性,45.61%为女性,样本性别分布较为合理,其他农户基本情况数据的描述性统计如表1所示。
从年龄上看,此次调研农户的年龄介于16-87岁之间,但是平均年龄达到53岁,且主要样本户年龄集中在40-60岁区间内,说明即使在城镇化背景下,农村存在青年人口流出和老龄化现象。
从家庭规模看,家庭常住人口数量平均为3.90人,而家庭户籍人口数量为4.03人。查阅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可知2020年浙江省乡村平均家庭规模为2.37人/户,本次调查样本与全国人口普查数据的结论略有偏离。而农村地区家庭常住人口数量低于家庭户籍人口数量,说明农村地区农户“离土不离籍”“进城务工不离原籍”的现象仍然为较普遍的存在。
从受访者家庭拥有耕地面积来看,其平均值为3.22亩,以家庭常住人口计算的人均耕地面积平均值仅为0.82亩。说明“人多地少”是浙江和中国很多南方农村的普遍现象,随着现代经济发展,纯种植业已经不是农户的主要收入来源。
表1 农户部分特征的描述性统计
被调查者的职业分布情况见表2。52.6%的被调查者职业为非农民;17.18%的被调查者的职业未被选项列出,选择了其他职业;被调查者中职业为商人的占12.4%;为工人的占8.78%;已经退休的占6.11%。职业为私企老板的被调查者最少,仅占比2.86%。从调查数据来看,浙中农村地区的非农化现象较为普遍。问卷结果说明,随着城镇化推进和新农村建设,当代农村居民的职业选择日益多元化,而当代多样化的职业、生活经历可能为农户在借贷活动中多元化的行为动机的形成提供了条件。
表2 被调查者的职业分布
我们在调查中也发现了农村关系型借贷中的“零利率”现象较为普遍。我们向农户调查了其过去五年内向亲戚、朋友出借资金的平均利率和参与次数,并与当地银行同期贷款利率做分段对比,结果如表3所示:
表3 过去五年内农户向亲属、朋友出借资金情况
由表3可见,调查中,共有占比达61.8%的农户在过去五年内向亲友出借过资金,且平均参与次数达1.12次。该调查结果反映了关系型借贷在农村的“高频性”。我们发现关系型借贷的平均利率相对当地银行利率明显偏低,且有占总人数比例为50.0%的农户借给亲友的资金是零息的。高于当地银行利率的关系型借贷仅占总样本的1.6%。从货币时间价值角度分析,零利息意味着资金出借方在不能将资金用于其他投资用途的情况下,承担了借款期内资金的机会成本支出。所以零息借款意味着资金出借方的直接经济收益一定是负值。因此我们认为,来自贷款的直接经济收益不能完全够解释农户向亲友出借资金的行为动机。
进一步,将样本分为职业为农民和职业为非农民的农村居民,总体而言职业为农民的农村居民的借钱利息较职业为非农民的农村居民低。将样本分为对亲属的关系型借贷和对非亲属的关系型借贷,表明社会关系越近,关系型借贷低利率或零利率的可能性越强。
在深度访谈中,20名访谈对象有13名表示自己过去五年曾向亲友出借过资金,8名表示自己向亲友提供的资金是零息的。东阳农村的村民王某说,王姓是本村的同宗大姓,当地村里相互借入资金一般都是零利率的,借入资金的第一用途是结婚费用和彩礼的支付(当地风俗是结婚需要支付较高额度的彩礼),第二用途是装修和盖房子,第三用途是用于创业投资等。浦江农村村民赵某说,零息借款时当地农村的普遍现象,一般都是生活性需要,借款的时间短则几个月,长则不超过一两年。访谈结果与问卷结果相互印证。
为了研究不同农户群体出借资金动机,我们向样本中过去五年内有向亲戚、朋友出借过资金经历的1366户农户提问,问题为:“您过去五年内向亲戚、朋友出借资金的主要动机是什么?”,选项为:①赚取利息;②期望得到亲友未来的贷款承诺或担保;③其他的物质上的回报和好处;④出于对亲友、乡亲的情感;⑤出于自身道德感、荣誉或公正感;⑥其他精神上的回报和满足。其中,选1-3选项表明农户在出借资金时主要关注直接或间接的物质利益,故
而将其行为动机归为经济理性,选4-6选项表明农户在出借资金时主要关注道义、情感或精神上的满足,故而将其行为动机归为道义诉求。对不同样本农户的动机进行统计,得到结果见表4。
表4 农户对亲友借款的行为动机 单位:%
由表4可见,全样本中38.8%的农户将对亲友借款的原因归于经济理性,而61.2%的农户将对亲友借款的原因归为道义诉求,说明出于基于经济理性和道义诉求的民间借款行为在农村地区均有广泛分布,且两者的比例相差并不悬殊。经济理性的动机方面,按照农户选择比例的高低,其动机依次为:①未来可得到贷款承诺或担保(20.2%);②未来可得到其他帮助(14.5%);③赚取利息(4.1%)。可见经济理性的农户不看重来自贷款的直接利息收入,而更重视贷款后的 “间接收益”即未来贷款对象可以提供的协助,如贷款承诺、担保和其他帮助等。道义诉求的动机方面,按照农户选择比例的高低,其动机依次为:①出于对亲友、乡亲的亲情(40.7%);②出于自身的道德感、荣誉感和公正感(10.5%);③其他精神上的回报和满足(10.0%)。可见道德和情感因素在形成关系型借贷的动机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13名访谈对象中,5人将自己借钱给他人的动机归因为经济理性。如义乌农村的陈某说,本村内在本地办厂(指小手工生产)、经商的亲戚较多,相互间存在长期的信用合作关系,之前援助过的亲戚,之后向其借钱也会更容易。另有8人将自己借钱给他人的动机归因为道义诉求。如金东区农村的范某说,同村村民大多与其有亲戚关系,从小到大一起生活,都是吃“万家饭”长大的,现在也会一起帮助带小孩,他借钱给他人更多是出于对亲友、乡亲的亲情需要。
按照是否亲属借款、年龄、职业对样本进行分组,方差分析拒绝了不同组子样本同分布的原假设,即由于借款对象、年龄、职业的不同,不同背景的农户在关系型借贷中持有动机的比例存在差异。具体来说,近亲属借款中,道义诉求的动机的比例显著高于非近亲属借款;50岁以上群体中,道义诉求的动机的比例显著高于50岁以下群体;职业为农民群体中,道义诉求动机的比例显著高于职业为非农民职业的群体。访谈中,我们发现基于职业、经历等不同,农户在关系型借贷中的动机占比确实存在差异。如安徽籍的徐某、河南籍的陈某来工商业发达的义乌农村经商,他们表示这边的农村人相比老家种地的村民在生意借贷方面更“精明”“更会讨价还价”“有生意头脑”。
田野调查结果佐证了理论分析的结论,我们认为经济理性和道义诉求的动机在农村关系型借贷中同时存在。不同类型的农户,从自身“利益和效用”考虑,都有在互助性借贷市场上出借资金,从而实现自身效用最大化的动机。
本研究表明,关系型借贷中普遍存在“高频性”和“零利率”的现象,扣除机会成本后,贷款人的直接经济收益很可能为负,因此利息收入并不能完全解释农户向亲友出借资金的行为动机。通过田野调查,我们发现经济理性和道义诉求的动机在农村地区均有广泛存在。事实上,农村一般居民(非专业贷款人)高比例的参与关系型借贷的现象是“经济理性”和“道义诉求”两种行为动机共同存在且相互作用的结果。
对道义诉求的农户来说,参与关系型借贷能带来亲情、道德感、公正感等情感需求方面的满足。对经济理性的农户来说,在借贷直接收益为负的情况下,由于“间接的经济收益”(道义性协助行为)的存在,其最终经济收益仍然可能为正。因此从自身经济利益出发,他们也愿意提供关系型借贷。“道义诉求”动机的农户通过在乡村借贷网络中扮演了引领性作用,且与“经济理性”动机的农户在乡村借贷网络中互补,这折射出乡村借贷网络中农村居民“利他”与“利己”的互补。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从耕读传家、父慈子孝的祖传家训,到邻里守望、诚信重礼的乡风民俗,等等,都是中华文化的鲜明标签,都承载着华夏文明生生不息的基因密码,彰显着中华民族的思想智慧和精神追求”。中华民族拥有传承数千年的优秀的传统道德伦理文化,我们要认识到,崇德向善、亲友邻里互助的道义价值观是农村社会稳定的基石。因此,要更加注重引导和培养具有道德引领作用的乡贤、重视农村淳朴家风民风的传承和培育工作。将崇德向善的价值观融入中国农村经济社会发展的各个方面,并逐步转变为一般村民的情感认知和行为习惯。
“经济理性”的价值观在农村社会的普及固然会促进经济发展,但不加约束的“经济理性”也会挤占农村道义价值观的存在空间,通过传播经济理性,减少道义小农的数量,增加经济理性小农的数量,从而可能导致原有自发形成的农村利他性的“道义网络”的衰退和保障能力的降低,降低了网络中的农民,特别是最贫困、最弱势的农民的社会保障。随着工业化、城镇化的不断发展,农村的经济理性的价值观势必超过道义价值观的地位,我们在田野调查中也发现年轻一代的经济理性较上一代更强,对农村传统道德价值观的概念更淡薄。因此,在农村向经济理性转型的过程中,应高度重视替代性的社会保障组织和制度的建设,如发展农村商业保险、完善农民社会救助等,为弱势农民提供社会保障。
正如张杰(2005)所强调的,正规金融在农村非生产性的借款活动中作用有限,而关系型借贷在农户从事非生产性的借款活动中天然扮演主要角色。尽管在今天,农村民间借贷已经被社会普遍接受,但是这个市场存在着严重的信息不对称,由此带来的诈骗行为、经伪装的高利贷行为等屡见不鲜,有的时候甚至其发挥的负面作用大于正面作用。因此,政府必须从克服农村信息不对称的角度入手,从法规、机制上对农户间借贷市场进行整顿和规范,逐步建立农业个人征信系统,进一步完善农户的个人信用管理制度,促进农村金融资源的更有效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