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浒 侍 行
(1,2.华东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上海 200241)
汉代画像中出现一种特殊冠冕,形似汉字“山”,被称为“山形冠”。对山形冠含义的研究已有一定成果,但未形成统一认识。目前学术界主要从两方面对其进行解读。第一类,山形冠与东王公的关系。孙机提出,汉代山形冠为三维冠,只有神仙与贤王才有资格佩戴。东王公早期所戴冠冕有高山冠、进贤冠等种类样式,后来东王公改戴山形冠,或即《仙传拾遗》所称东王公“冠三维之冠”的三维冠。这种冠饰是识别东王公的标志之一。日本学者小南一郎认同山形冠为三维冠,并推断东王公有太阳神的性格。依此,山形冠为东王公冠冕的特征,且能助其发挥神力。此类观点仅从单个人物身份进行探究,未对山形冠进行整体探究,值得商榷。第二类,对佩戴者身份开展的研究。何志国找出明确佩戴山形冠者的身份例子,结合汉代著名仙山昆仑山、海上三神山,认为汉画中出现的山形冠为神仙的象征与符号。此说观察到山形冠的时代性特征,探究了山形冠与神仙信仰的关系,颇有启发。王煜认为,三锋状的天文冠(即本文山形冠)为太一的标志,并指出山形冠的三个尖状山峰为合天一三星而成的太一锋。依此,山形冠的佩戴者直接或间接参与了太一信仰体系。
笔者认为山形冠的含义与来源仍有一定探讨空间。根据山形冠佩戴者身份的不同,可将其分为不同类型。本文借助格套理论,依照汉画中的榜题,结合文献记载,探究山形冠与汉代舆服制度和神仙信仰的关联,并对不同的山形冠佩戴者的身份尝试进行探讨。
山形冠图像大多出现在东汉时期,具有一定的时代特征。我们根据榜题与格套,对山形冠佩戴者的身份分类如下。
1.古代帝王
周成王。周公辅成王图像在东汉颇为流行,反映出东汉政府对忠君思想的重视。此类图像在山东与陕西地区发现较多,形成了一定的格套。周公辅成王图像的中间人物年龄较小,身体较矮,头戴山形冠,可断为成王。山东嘉祥宋山祠堂西壁画像中,头戴山形冠的成王立于榻上,右侧有一人头戴进贤冠,手执曲状华盖罩于成王头上,左侧有一人跪地,或为周公。(图1)
图1 山东嘉祥宋山出土祠堂西壁画像石上周公辅成王画像,拓片
伏羲。伏羲为三皇五帝之一,人首蛇身。《绎史》引《帝王世纪》云:“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蛇身人首,有圣德。”如重庆市水井湾出土的M1号石棺,描绘了伏羲头戴山形冠,一手持矩,一手持圆轮,鳞身蛇尾。(图2—1)四川成都郫都区一号石棺上也刻伏羲、女娲,头戴山形冠的伏羲手持一日轮,内有金乌,女娲手持一月轮,内有桂树、蟾蜍。(图2—2)合江县张家沟二号墓出土的四号石棺,上有伏羲、女娲,伏羲戴山形冠,配置与其他伏羲形象相似。此外,魏晋时期的嘉峪关毛庄子魏晋时期墓葬棺盖内顶板有一幅木板画,其上的伏羲头戴山形冠。(图2—3)其他佩戴山形冠的伏羲图像(图2—4),兹不赘述。
图2 头戴山形冠的伏羲
秦王。重庆合川濮岩寺石室墓画像上,左起第三人手持和氏璧、戴山形冠,为蔺相如。左起第四人为秦王,同样佩戴山形冠,位于蔺相如的右侧,似向柱旁躲避。画像最右侧有佩戴进贤冠者,或为侍从。石柱造型奇特,类似博山炉。 (图3)
图3 重庆合川墓完璧归赵画像石拓片
2.神仙主神
手拥伏羲、女娲的太一。此类图像分布在河南、山东及周边地区,共计13幅。佩戴山形冠的太一主要盛行于东汉中后期,时代特征较强。早期太一形象不见佩戴山形冠者。如西汉元帝至成帝(公元前48年—前7 年)时期的洛阳烧沟61号墓西汉墓室壁画中,太一居中,头上无山形冠。(图4—1)河南洛阳出土的西汉中晚期至新莽时期的壁画,上有兽头人身的太一,亦无山形冠。(图4—2)东汉时,太一多佩戴山形冠,如山东嘉祥纸坊镇敬老院出土的画像石,画面共分为三层,太一出现在上层,头戴山形冠,手拥伏羲、女娲。(图4—3)山东嘉祥花林村出土的一方画像石,右边有头戴山形冠的太一,手拥伏羲、女娲,手执物。(图4—4)
图4 手拥伏羲、女娲的太一
东王公。戴山形冠的东王公数量较多,画像石、画像砖、墓室壁画、铜镜中均存在大量头戴山形冠的东王公图像。现藏于江苏溧阳博物馆的汉代铜镜,其上一对神人端庄肃穆。铭文为:“吾作明镜真大巧,上有仙人东王。”根据铭文与神人造型可知,铜镜上戴山形冠者为东王公。(图5—1)浙江省博物馆的东汉铜镜同样绘戴山形冠的东王公,并有铭文佐证。汉画像中此类图像较多,分布也较广,在山东与陕北地区尤为常见。(图5—2至图5—8)
图5 佩戴山形冠的东王公
3.普通历史人物
荆轲与蔺相如。戴山形冠的蔺相如出现在重庆合川濮岩寺石室墓完璧归赵的图像中。(图3)戴山形冠的荆轲出现在荆轲刺秦王图像中。荆轲头戴山形冠,投掷匕首,正中立柱;秦王佩戴通天冠,在柱右躲闪。荆轲左侧有一羽人,似执一物赠与荆轲。秦王右侧亦有神兽与射箭人物。(图6)
图6 荆轲刺秦王画像拓片
牵牛者。1973年四川成都郫都区新胜场出土的石棺棺盖顶部画像,画面上有祥瑞神兽青龙、白虎,前肢捧璧。左下方有牵牛者,牵牛者头戴山形冠,手执一绳,绳栓一牛。右下方有一女双臂张开,一手持物,作呼喊状。(图7)
图7 头戴山形冠的牵牛者
4.祥瑞神兽
麒麟。江苏邳州燕子埠画像石墓墓门左侧石柱的第三层有两只带榜题的瑞兽,左为福德羊,右为騏驎(同麒麟)。麒麟头上有中间凸起,与双耳构成类似山形冠的结构。(图8—1)这种图式也发现于陕西绥德陈兴墓门左右立柱画像,图像上有左右对称的麒麟图像。(图8—2)
图8 似戴山形冠的麒麟
人首鸟。汉画中的人首鸟主要流行在陕北榆林地区,如陕西绥德王德元墓室横额画像、陕西子洲淮宁湾画像石墓墓室北壁横额、陕西清涧画像石墓右立柱画像、陕西靖边寨山墓均发现有此类人首鸟。山东济宁等地也有发现,与前者具有身份的同一性。(图9)
图9 佩戴山形冠的人首鸟,拓片
综上所述,汉画中佩戴山形冠者的身份可分四类。山形冠集中出现于东汉时期,而在西汉画像中未见,应有原因。画师绘制此冠,应符合东汉时期的冠冕制度。
伏羲、周成王与秦王为传说及历史帝王,山形冠或为帝王之象征。如,孙机称此冠为王冠。伏羲为三皇五帝之一,汉时形成共识,《后汉书·舆服志》中提到:“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依照前文所提到的例子,如重庆水井湾M1号石棺、四川合江县张家沟二号墓出土的四号石棺,可知伏羲佩戴山形冠是很普遍的。成王为周朝第二位君主,周武王姬发之子,年幼受周公辅佐,后为周朝的发展作出贡献。成王佩戴山形冠于周公辅成王图像中,符合其帝王身份。汉画中的秦王形象主要见于完璧归赵与泗水捞鼎的图像中,后世对其多持批评态度,但不可否认的是,秦王仍为王者。合川汉墓中的秦王,亦佩戴符合其王者身份的山形冠。
佩戴山形冠,手拥伏羲、女娲的太一主要出现在东汉时期。太一最早出现于楚人信仰中。汉政府在祭祀需要的造神运动中,确立了楚国主神太一的崇高地位。《屈原赋注》曰:“古未有祀太一者,以太一为神名殆,起于周末。……盖自战国时,奉为祈福神,其祀益隆。”汉武帝亲自设立祭坛,并规定三年一次祭拜太一,武帝除了出于政治目的祭祀太一,还因其个人喜好,《史记·封禅书》载:“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汉书· 礼乐志》 曰:“太一况,天马下。……天马来,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来,出泉水。……天马来,开远门。……天马来,龙之媒”,颜师古注曰:“此言天马乃太一所赐 ,故下来也”。在此信仰背景下,汉代出现较多与太一名称相关的事物与文献。湖南长沙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的《太一避兵》帛画,有太一榜题。汉代时人将太一认定为宇宙生成的根源,《太一生水》曰:“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
关于太一的戴冠问题,王煜认为,画像中的三锋状天文冠可能象征合天一三星而成的太一峰,是天帝太一的标志,并认为此冠来自太一与东王公。我们发现,西汉时期的太一虽因满足当时的祭祀需求跃升成最高神,然而图像中太一的冠冕形式各样,暂未统一。此与西汉冠冕礼仪制度尚不成熟有关。
麒麟为祥瑞之长,走兽之长,更为四灵之首。《礼记·礼运》曰:“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麟以为畜,故兽不狘。”麒麟头戴山形冠,也是王者的象征。许慎《说文解字》云:“麒,仁兽也,麋身,龙尾,一角。”“麐(麟),牝麒也。”汉画中的麒麟具有“麋身”“一角”的形象特征。麋即麋鹿。一角为麒麟头上高高凸起之物,搭配双耳构成了山形冠。麒麟具有“仁”的属性,麒麟在汉代成为儒家仁义思想的化身。麒麟还昭示着国家兴亡。麟为木精,木色苍,乃周王朝的象征和祥瑞,麟死则为不祥之兆,预示着姬周的运数终结。
值得注意的是,表示天子的象形文字“皇”亦与山形冠有关。金文中的“皇”为青铜器的图像化表现,“皇”下为土,上为三条上竖“羽毛”。(图10)汉代大儒认为,“皇”为王者之冠,形似羽。郭沫若也认为,“皇”为王者之冕。《礼记·王制》云:“有虞氏皇而祭”,郑玄注曰:“皇,冕属也,画羽饰焉”。郑玄注《周礼·春官》云:“皇舞者,以羽冒覆头上,衣饰翡翠文羽……皇,杂五彩羽如凤皇色。”“皇”字金文图像上表现的三条上竖的羽毛状冠冕与山形冠的图像一样,都是由三条上竖的凸起组成,表明二者有重要渊源。
图10 金文中“皇”字
综上所述,伏羲、成王、秦王、太一与麒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王,图像中的山形冠成为他们王者身份的象征。
山形冠图像在东汉时期成为主流,而在西汉极少出现。我们认为,东汉时期山形冠图像的滥觞与东汉初年明帝的冠冕制度改革有关。
周朝以降,各朝代依据礼制逐渐形成完整的服饰体系。毛公鼎铭文就有“虎冕练里”的记载。周朝上下尊卑与冠冕制度更加完善。所谓“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礼记》《周礼》《仪礼》等有关于周朝服饰冠冕的记载。《周礼·春官》记载:“司服掌王之吉凶衣服,辨其名物,与其用事”,《荀子·大略》云:“天子山冕,诸侯玄冠,大夫裨冕,士韦弁,礼也”唐人杨倞注曰:“山冕,谓画山于衣,而服冕,即衮,冕也。盖取其龙,则谓之衮冕,取其山,则谓之山冕。”唐朝距周朝较远,杨倞的解释较为牵强。本文认为,荀子笔下的“山冕”与“玄冠”“裨冕”和“韦弁”并列,应为冠冕,而与衣服无关。周天子的山冕应与后世的山形冠有某种联系。
秦始皇统一六国,废除六国冠冕,采用袀冕祭祀。孙诒让云:袀冕者,谓玄衣而冕”,袀冕即玄冕。秦代冠冕在汉代记载中未形成统一认识,西汉冠冕也未形成统一规范。汉代前期,刘邦为使民休养生息,奉行无为而治。刘邦根据自己任泗水亭长时所戴冠冕,创制出“刘氏冠”,用于祭祀与朝拜,刘氏冠满足了西汉前期节俭的时代要求,但有违周礼。文景之后,经济复苏。武帝尊儒学为国家统治思想,祭祀礼仪重新得到重视,冠冕制度虽被制定出来,但仍未形成全国统一的样式。
东汉时未出现“山冕”,而是出现了“通天冠”,是汉明帝改革的产物。“明帝即位,亲行其礼。天子始冠通天”。《后汉书·舆服志》云:“通天冠,高九寸,正竖,顶少邪却,乃直下为铁卷梁,前有山,展筩为述,乘舆所常服”。孙机整理了汉代画像中发现的通天冠,发现冠前有一高耸凸起的牌饰。(图11)通天冠前有金博山,又被称为高山冠。金博山又叫“山述”,即装饰在冠前方的山形“金珰”。这种山的造型还影响了东汉时期皇后的步摇。《后汉书》记载东汉皇后谒庙服所戴步摇“以黄金为山题”。遗憾的是,汉代考古中未见此类金博山和金步摇出土。
图11 武氏祠画像中的通天冠
五胡乱华时期,各地政权交错,冠冕服装较为混乱。东晋政府恢复了汉魏时期的冕服制度,冠冕上面的山述变成了金博山,金博山与山述实为一物,《晋书·舆服志》《隋书·礼仪志》皆作“前有展筩,冠前加金博山述”。江苏南京仙鹤观晋墓出土的金蝉形金珰,(图12—1、12—2)可能就是仿照天子冠冕上面的金博山制成,供皇帝近臣使用的。此金珰顶部仍然保留了一些山的雏形,露出一尖,而内侧亦具备三山相连的锯齿纹,可能也与汉代流行的金博山有关。此外,当涂天子坟高等级孙吴墓出土了一件金饰,其墓主身份可定位为王以上级别,推测为吴景帝孙休与朱夫人合葬墓。这件金饰上的冠冕形似山形冠(图12—3),是东汉时期作为王者冠冕的山形冠在三国时期的延续。
图12 南京仙鹤观出土的金蝉饰及线稿与当涂天子坟冠冕饰品
那么,金博山(山述)和山形冠是否有关联呢?既然通天冠为王者之冠,山形冠也是王者之冠,汉画中的山形冠应为金博山的抽象化表现形式,故二者具有同一性。
此外,汉代文献中还有一种远游冠与二者类似,但使用者身份不是天子,只是诸侯王。“远游冠,制如通天,有展筩横之于前,无山述,诸王所服也。”可知冠上有无“山述”或“金博山”是区分天子与诸侯王的重要依据。汉画中的帝王形象,通天冠上常以高高隆起的金博山加以表现,也有一些变体。如临沂吴白庄汉墓的前室北壁西二立柱南面画像石上刻有一幅古帝王图像(图13),帝王佩戴的冠冕上面有明显的三山相连的纹样,应该表现的就是金博山。前部的金博山与后部的帻共同构成象征天子地位的通天冠。
图13 临沂吴白庄画像石中戴冠冕的帝王(局部)及线描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汉画中的山形冠与通天冠具有相同的地位象征,通天冠前有金博山的装饰,可推断山形冠就是汉代金博山的抽象化表现。石匠在刻画山形冠时,借用了汉时流行的仙山图像。山形冠与金文中的“皇”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山”字形为中华传统纹样。“山”字形较早出现在殷商癸山敦中(图14—1)。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 1017 号墓出土的霸伯山簋,器盖上有一圈连山形装饰,与铭文中的“山”字形(图14—2、14—3)类似。李零探究了青铜器中“山”纹的形态。春秋以后,“山”字形变化不大。
图14 金文中的“山”字或“山”形
汉代的求仙思想由来已久,秦皇汉武都狂热追求长生不老,在方士鼓动下寻仙问道。秦汉时最重要的仙山有两处,昆仑与蓬莱。《史记·秦始皇本纪》曰:“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汉武帝同样狂热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史记·封禅书》云:“天子既已封泰山,无风雨灾,而方士更言蓬莱诸神若将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乃复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焉”。在统治者的影响下,蓬莱成为神仙居所,蓬莱三神山的三山相连成为一种程式化图形,影响深远。山东临沂金雀山9号汉墓帛画上有三座相连的山形物,是蓬莱三神山的图像化表现。(图15—1)受蓬莱神仙信仰的影响,西汉马王堆一号墓第三重彩绘漆棺上也绘有三座仙山与神兽和云气交叠在一起的图像。(图15—2)连云港所在的东海郡被认为是通往蓬莱三神山的起点。连云港海州西汉墓(M1:50)出土的木尺(图15—4),也有类似于金雀山的蓬莱三神山样式的程式化的“山”图案。此木尺正面中央部分描绘了车马人物出行,背面绘有轺车、象车等图像。无论是车马还是象车,均从右至左地向“仙山”(图15—3)行驶。“仙山”表现为三山相连形式,可见三神山在本地区强大的生命力。
图15 蓬莱三神山与昆仑山图式
到了东汉时期,蓬莱神仙信仰逐渐让位于昆仑崇拜。山东沂南汉墓墓门的东西方立柱画像分布着对称的西王母与东王公(图16),下方有三根立柱作为支撑。一般认为西王母居住在昆仑山中。而沂南汉墓中的昆仑采用了类似于蓬莱三神山的构图。如六朝时人认为:“昆仑山……上有三角,方广万里,形似偃盆,下狭上广,故曰昆仑山”,“上有三角”的图像描绘与蓬莱三神山相似,代表了时人对这两座仙山造型的普遍理解。日本学者小南一郎认为,西极的昆仑山与东极的三神山都被描述为三峰状的形态,这起源于中国同一的宇宙观念。“形似偃盆”“下狭上广”与上述蓬莱三神山在图像上有一定区别。东汉以降,蓬莱三神山与昆仑山作为著名的仙山,其图像愈来愈程式化。巫鸿认为:“简言之,‘山’字为一山三峰的象形,而形象思维的仙山便以此为基本结构,如昆仑有阆风、悬圃、昆仑三峰(或三重),蓬莱有方丈、瀛洲、蓬莱三山。”我们有理由相信,东汉画工知晓明帝天子山冕的改革,从而将蓬莱三神山与昆仑山的形状使用在山冕的形制上,形成了本文所探讨的山形冠。东汉时期山形冠的流行,正是在蓬莱三神山与昆仑山的图像的先后影响下产生的。
图16 沂南汉墓中的东王公和西王母图像
鉴于蓬莱仙山传说的形成远早于汉代,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模仿仙山的冠饰,至迟在战国时就已经出现了。在考古材料中,我们发现了一些战国至秦代的山形冠佩戴者,其身份地位较高。淮阴高庄战国时期墓葬(HGM1)出土的两件铜器(M1:0154、M1:0146)的内壁均刻有神人升天图,为珥蛇并头戴“山”字形冠饰的操蛇之神(图17—1、17—2)。操蛇人物在《山海经》有明确记载,《中山经》云:“神于儿居之,其状人身而身操两蛇”,“洞庭之山……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海外东经》云:“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大荒北经》云:“又有神,衔蛇操蛇,其状虎首人身”。蛇往往成为神人身体的一部分,与山形冠一同出现,常见于战国时期的青铜器上。陕西咸阳发现的秦代空心砖残片(图17—3),同样表现了一位头戴山形冠,有两小蛇在耳边的神人,似乎乘着凤鸟。这些戴山形冠的人物与操蛇之神有关,身份较高,考察此操蛇之神的地位,对我们了解山形冠在战国时期的含义至关重要,但其意义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通过上文论述,我们可以推知大部分山形冠佩戴者的身份。但有一些山形冠佩戴者的身份比较特殊,我们将其分为戴山形冠的东王公、荆轲、人首鸟与牵牛者进行解读。
汉画中的东王公常佩戴山形冠。东王公的图像起源素来有争议,学术界过去认为东王公的图像较早出现于东汉章帝建初八年(公元83年)的“吴朱师作”铜镜上,而四川大学庞政认为,最早的东王公图像与文字出现在海昏侯墓主椁室西室的衣镜镜框上(图18)。该图中,东王公佩戴的并非山形冠,而是三梁进贤冠,为王侯所佩戴,《后汉书·舆服志》载:“公侯三梁,中二千石以下至博士两梁,自博士以下至小史私学弟子,皆一梁”,可见西汉时期的东王公虽是西王母对偶神,但地位并不是最高神。
图18 海昏侯墓衣镜镜框上的东王公图像②本文图片来源:图1,《中国画像石全集1·山东汉画像石》,第66页;图2—1、2—2,《中国画像石全集7·四川汉画像石》,第135页、第99页;图2—3,孔令忠、侯晋刚《记新发现的嘉峪关毛庄子魏晋墓木板画》,《文物》2006年第11期,第81页;图2—4,龚延万、龚玉、戴嘉陵编《巴蜀汉代画像集》,文物出版社,1998年,图352;图3,《中国画像石全集7·四川汉画像石》,第50页;图4—1,《洛阳古代墓葬壁画》(上卷),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0页;图4—2,曹建强《洛阳新发现一组汉代壁画砖》,《文物》2009年第4期,第15页;图4—3,《中国画像石全集2·山东汉画像石》,第107页;图4—4,《中国画像石全集 1·山东汉画像石》,第116页;图5—1,溧阳博物馆藏汉代铜镜,笔者摄;图5—2、5—3,《中国画像石全集2·山东汉画像石》,第158页、第168页;图5—4,浙江省博物馆藏东汉铜镜,笔者摄;图5—5、5—6,《中国画像石全集3·山东汉画像石》,第15页、第58页;图5—7、5—8,《中国画像石全集5·陕西、山西汉画像石》,第91页、第49页;图6,《中国画像石全集7·四川汉画像石》,第50页;图7,《中国画像石全集7· 四川汉画像石》,第100-101页;图8—1,《中国画像石全集 4·江苏、安徽、浙江汉画像石》,第101页;图8—2,《中国画像石全集5·陕西、山西汉画像石》,第8页;图9—1、9—2、9—3、9—4、9—5,《中国画像石全集5·陕西山西画像石》,第62页、第144页、第151页、第177页、第178页;图9—6,《中国画像石全集3·山东画像石》,第155页;图10,容庚《金文编》,中华书局,1985年,第21页;图11,孙机《中国古舆服论丛》(增订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66页;图12—1、12—2,王志高、张金喜、贾维勇《江苏南京仙鹤观东晋墓》,《文物》2001年第3期,第16-17页;图12—3,网络;图13—1,临沂市博物馆编《临沂吴白庄汉画像石墓》,齐鲁书社,2018年,第114页;图13—2 ,笔者绘;图14,癸山敦、霸伯山簋山字形盖纽纹饰、霸伯山簋盖铭文“山”;图15—1,临沂金雀山汉墓发掘组《山东临沂金雀山九号汉墓发掘简报》,《文物》第1977年第11期,第24-27页;图15—2,傅举有、陈松长编著,周士一、陈可风翻译,《马王堆汉墓文物》,湖南出版社,1992年,第15页;图15—3,连云港博物馆编著《连云港馆藏文物精萃》,荣宝斋出版社,2006年,第77页;图15—4,武可荣、惠强、马振林等《江苏连云港海州西汉墓发掘简报》,《文物》2012年第3期,第4-17页;图16—1,《中国画像石全集1·山东汉画像石》,第134页;图16—2,《中国画像石全集1·山东汉画像石》,第135页;图17—1、图17—2,王立仕《淮阴高庄战国墓》,《考古学报》1988年第2期,第211页、第201页;图17—3,朱存明、董良敏《肖形印“神人操蛇”图像的产生及演变》,《中国美术研究》2012年第1、2合辑,第40页;图18,庞政《从海昏侯墓衣镜看西王母、东王公图像的出现及相关问题》,《江汉考古》2020年第5期,第79页。
东汉时期,东王公开始佩戴山形冠,象征其地位的跃升。东汉人赵晔撰写的《吴越春秋》称“立东郊以祭阳,名曰东皇公。立西郊以祭阴,名曰西王母”。东王公又称木公、东华帝君等,主管凡间登仙得道的男子。东汉铜镜上有佩戴山形冠的东王公。另外,东王公还被当作管理男仙的主神,《海内十洲记》载:“扶桑在东海之东岸……上有太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处……真仙灵宫,变化万端,盖无常形,亦有能分形为百身十丈者也”,可见汉代东王公的地位呈现上升趋势。东汉晚期的吴白庄汉墓中,东王公亦佩戴象征王者身份的山形冠,印证此时东王公的真实地位——众仙中的王者。到了魏晋时期,东王公已超越一切神仙,成为最高主神。
荆轲、蔺相如是燕赵武士,一个刺秦,一个完璧归赵,深受汉代人崇敬。汉代奉行“三纲”,西汉刘向编撰的《说苑》《新序》讲述君臣伦理道德。荆轲、蔺相如不顾个人安危担当国家使命,成为汉代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也深深契合儒家价值观。东汉以降,荆轲更成为“勇敢之圣”,《抱朴子·内篇·辨问》称:“荆轲聂政,勇敢之圣也”。蔺相如则“能信意强秦,而屈体廉子,用徇其君,俱重于诸侯”。此二人佩戴山形冠,身份已经与秦王不相上下,是汉代无名工匠对正义者的褒扬和歌颂,象征着荆轲与蔺相如在汉代人构建的历史叙事中拥有与秦王同等的地位。
人首鸟身的形象在汉画中经常出现。东晋葛洪曰:“千岁之鸟,万岁之禽,皆人面而鸟身,寿亦如其名。”我们认为,汉画中人首鸟的身份可能并不唯一,各种说法中的“句芒说”较为合理。句芒为人首鸟身,又称木神。《山海经·海外东经》称:“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此外,句芒还是主宰草木与生产之神,常被人们祭祀。《吕氏春秋·孟春》:“其帝太皞,其神句芒。注曰:‘句芒,少暤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为木官之神。’”句芒立于树上,佩戴山形冠,左下角有一人祭拜,(图9—4)笔者认为这与其掌管春芽有关。《淮南子·天文训》云:“何谓五星?东方,木也。其帝太皡,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可见句芒兼具方位神、春神、木神于一体,具有主生的神力。山形冠与人首鸟的结合,恰体现其多重神的身份。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汉代,祭祀是重要的政治行为,祭祀者的身份非常重要。不同级别的祭祀活动,主祭人的身份也有所不同。例如继任天子须完成对前朝帝王的祭祀,否则无法正常履职。海昏侯刘贺因为没有完成祭祀高庙的仪式而被霍光废黜。《汉书·天文志》云:“牵牛为牺牲。其北河鼓”,牛是祭祀之用的牲畜,牵牛者为祭祀路上的通行者。《汉书·礼乐志》:“河龙供鲤醇牺牲”,颜师古注:“醇谓色不杂也。牺牲,牛羊全体者也”。牵牛者是被赋予行使祭祀权力的人。四川新胜场石棺上的牵牛者头戴山形冠,恰是其重要身份的表现。
对佩戴山形冠的人物进行分类,可探究出山形冠为王者之冠。根据东汉山形冠的时代特征,可推测山形冠的造型来自《周礼》中的天子山冕。东汉时期,明帝对冠冕进行改制,影响深远。严格的等级制度决定了汉代画像中的山形冠并不是随意安排的,而是吸纳了两汉时期流行的蓬莱三神山与昆仑山的程式化图像,并受到通天冠上金博山的影响。本质上说,山形冠是帝王冠冕上金博山的抽象形式。东汉图像中佩戴山形冠的人物除了太一、秦王、东王公等,还有荆轲、蔺相如、人首鸟、牵牛者,他们都符合社会主流思想对于其尊贵身份的评判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