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尔斯泰
聂赫留朵夫觉得同孩子们一起比同大人一起自在得多。他一路上同他们随便聊天。穿粉红衬衫的小男孩不再笑,却像那个大孩子一样懂事地说话。
“那么,你们村里谁家最穷啊?”聂赫留朵夫问。
“谁家穷?米哈伊拉穷,谢苗·玛卡罗夫穷,还有玛尔法也穷得要命。”
“还有阿尼霞,她还要更穷。阿尼霞连母牛都没有一头,她在要饭呢。”小费吉卡说。
“她没有牛,但她家总共才三个人,可玛尔法家有五个人呢。”大孩子反驳说。
“可阿尼霞到底是个寡妇哇。”穿粉红衬衫的男孩坚持自己的意见。
“你说阿尼霞是寡妇,人家玛尔法也同寡妇一样,”大孩子接着说,“同寡妇一样,她丈夫不在家。”
“她丈夫在哪里?”聂赫留朵夫问。
“蹲监牢,喂虱子。”大孩子用老百姓惯常的说法回答。
“去年夏天他在东家树林里砍了两棵小桦树,就被送去坐牢,”穿粉红衬衫的男孩赶紧说,“到如今都关了有五个多月了,他老婆在要饭,还有三个孩子,一个害病的老太婆。”他详详细细地说。
“她住在哪儿?”聂赫留朵夫问。
“喏,就住在这个院子里。”男孩指着一所房子说。房子前面有一个非常瘦小的淡黄头发男孩。那孩子生着罗圈腿,身子摇摇晃晃,站在聂赫留朵夫走着的那条小路上。
“华西卡,你这淘气鬼,跑到哪儿去了?”一个穿着脏得像沾满炉灰的布衫的女人从小屋里跑出来,大声叫道。她神色惊慌地跑到聂赫留朵夫前面,一把抱起孩子就往屋里跑,仿佛怕聂赫留朵夫会欺负他似的。
这就是刚才说到的那个女人,她的丈夫因为砍伐聂赫留朵夫家树林里的小桦树而坐牢。
“那么,玛特廖娜呢,她穷吗?”聂赫留朵夫问,这时他们已经走近玛特廖娜的小屋。
“她穷什么?她在卖酒。”穿粉红衬衫的瘦男孩断然回答。
聂赫留朵夫走到玛特廖娜小屋跟前,把两个孩子打发走,自己走进门廊,又来到屋子里。玛特廖娜老婆子的小屋只有六俄尺长,要是高个子躺到炉子后面的床上,就无法伸直身子。聂赫留朵夫心里想:“卡秋莎就是在这张床上生了孩子,后来又害了病的。”玛特廖娜的整个小屋几乎被一架织布机占满。老婆子和她的孙女正在修理织布机。聂赫留朵夫进门时,头在门楣上撞了一下。另外两个孩子紧跟着东家冲进小屋,小手抓住门框,站在他后面。
“你找谁?”老婆子因织布机出了毛病,心里很不高兴,怒气冲冲地问。再说,她贩卖私酒,见了陌生人就害怕。
“我是地主。我想跟您谈谈。”
老婆子不吭声,仔细对他瞧了瞧,脸色顿时变了。
“啊呀,我的好人儿,我这傻瓜可没认出你来呀,我还以为是什么过路人呢,”玛特廖娜装出亲热的口气说,“哎哟,我的好老爷呀……”
“我想跟您单独谈谈,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场。”聂赫留朵夫望着打开的门说。门口站着几个孩子,孩子后面站着一个瘦女人。她手里抱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娃娃。那娃娃十分虚弱,但一直笑嘻嘻的,头上戴着一顶碎布缝成的小圆帽。
“有什么好看的,我来让你们知道厉害,把拐杖给我!”老婆子对站在门口的人嚷道,“把门关上,听见没有!”
孩子們都走了,抱娃娃的女人把房门关上。
“我正在琢磨:这是谁来了?原来是老爷,是我们的金子宝贝,百看不厌的美男子!”老婆子说,“你怎么光临我们这个穷地方了,也不嫌这儿脏。啊,你真像金刚钻一样好看!来吧,老爷,这儿坐,就坐在这个矮柜上吧,”她说着用围裙擦擦矮柜,“我还以为是哪个鬼溜进来了,原来是东家,是好老爷,是恩人,是养活我们的好人。你可得原谅我这老糊涂,是我瞎了眼了。”
聂赫留朵夫坐下来。老婆子站在他面前,右手托住脸颊,左手抓住尖尖的右臂肘,用唱歌一般的声音讲起来:“老爷,你也见老了。想当年你真是棵鲜嫩鲜嫩的牛蒡,可是现在呢,简直认不出来了!你准是太操心了。”
“我是来向你打听一件事的,你还记得卡秋莎·玛丝洛娃吗?”
“卡吉琳娜吗?怎么不记得,她是我的外甥女……
怎么不记得,我为了她流过多少眼泪,流过多少眼泪!那件事我全知道。我的老爷,谁在上帝面前没有作过孽?谁在皇上面前没有犯过法?年轻人嘛,就是这样的,喝了咖啡红茶,就让魔鬼迷了心窍。要知道,魔鬼可厉害了。有什么办法呢!你又没有把她扔掉,你赏了她钱,给了她整整一百卢布。可她干了什么啦?她就是糊涂,没有头脑。她要是听了我的话,也就会过日子了。她虽是我的外甥女,我得直说,这姑娘不走正道。我后来给她安排了一个多好的差使,可她不听话,竟然骂起东家来了。难道我们这等人可以骂老爷吗?人家就把她辞掉了。后来又到林务官家里干,日子本来也过得去,可她又不干了。”
“我想打听一下那孩子的情况。她不是在您这儿生了个孩子吗?那孩子在哪儿?”
“当年为了那娃娃我费了不少心思,我的好老爷。她那时病得可厉害,我料想她再也起不了床了。
我就照规矩给孩子受了洗,把他送到育婴堂。嗯,做母亲的眼看就要死了,何必叫这小宝贝的灵魂受罪呢。换了别人,就会把娃娃撂下不管,也不会给他吃,让他死去算了。可我想还是花点力气,把他送育婴堂吧。好在还有几个钱,就打发人把他送了去。”
“有登记号码吗?”
“号码是有的,可他当时就死了。她说刚一送到,他就死了。”
“她是谁?”
“就是住在斯科罗德诺耶村的那个女人。她专干这个行当。她叫玛拉尼雅,现在死了。这女人可聪明啦,干得挺灵巧!人家把娃娃送到她家里,她就收下来养在家里,喂他吃。喂了一阵子,另外凑几个再送去。咳,我的好老爷!等凑满三四个,一起送去。她干这事可聪明了:先做一个大摇篮,好像双层床,上上下下都装娃娃。摇篮上还有把手。她就这样一下子装四个娃娃,让他们脚对着脚,脑袋不挨着脑袋,免得相碰,这样一次就送走四个。
“后来怎么样?”
“后来,卡吉琳娜的娃娃就这么被送走了。她在家里把他养了两个礼拜的样子。那娃娃在她家里就害病了。”
“那娃娃长得好看吗?”聂赫留朵夫问。
“好看极了,再也找不着比他更好看的娃娃了。
长得跟你一模一样。”老太婆一只眼睛眨了眨,说。
“他怎么会这样弱?多半是喂得很差吧?”
“哪里谈得上喂!只不过做做样子罢了。这也难怪,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只要送到的时候活着就行。
那女人说刚把他送到莫斯科,他就断气了。她连证明都带回来了,手续齐备,真是个聪明女人。”
关于他的孩子,聂赫留朵夫就只打听到这些。
聂赫留朵夫在小屋的门楣上和门廊的门楣上又接连碰了两次头,才来到街上。穿白衬衫的、穿灰衬衫的、穿粉红衬衫的几个孩子都在门外等他。另外有几个16 孩子也凑到他身边来。还有几个抱婴儿的女人也在等他,包括那个不费劲地抱着头戴碎布小圆帽、脸色苍白的娃娃的瘦女人。这娃娃的脸像个小老头,但一直现出古怪的微笑,摆动着痉挛的大拇指。聂赫留朵夫知道这是一种痛苦的笑容。他打听这个女人是谁。
“她就是我对你说的那个阿尼霞。”岁数大些的男孩说。
聂赫留朵夫转身招呼阿尼霞。
“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他问,“你靠什么过活?”
“怎么过活吗?要饭。”阿尼霞说着哭起来。
模样像小老头的娃娃整个脸上浮起微笑,同时扭动两条像蚯蚓一般的细腿。
聂赫留朵夫掏出皮夹子,给了那女人十个卢布。
他还没有走上两步,另一个抱娃娃的女人就追上了他,然后是一个老太婆,接着又是一个女人。她们都说自己穷,要求周济。聂赫留朵夫把皮夹子里的六十卢布零钱都散发掉,十分忧郁地走回家,也就是回到管家的厢房。管家笑眯眯地迎接他,告诉他农民将在傍晚集合。聂赫留朵夫向他道了谢,不去房间,而走到花园里,在撒满白色苹果花瓣、杂草丛生的小径上徘徊,思索着刚才见到的种种情景。
厢房周围先是静悄悄的,但过了一会儿,聂赫留朵夫听见管家房里有两个女人愤怒的争吵声,偶尔还夹杂着管家含笑的平静声音。聂赫留朵夫留神倾听。
“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你为什么还要撕下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一个女人说——“你要知道,它刚闯进去,”另一个女人说,“我说,你还给我吧。你何必折磨牲口,还害得我孩子没有牛奶吃!”
“你得赔钱,或者做工来抵偿。”管家若无其事地回答。
聂赫留朵夫走出花园,来到住房的台阶前。那里站着两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其中一个怀了孕,看样子快分娩了。管家身穿帆布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门口台阶上。两个女人一看见东家,就不作声,动手理理头上的头巾;管家从口袋里抽出手,脸上浮起了微笑。
事情是这样的:据管家说,农民常常故意把小牛甚至奶牛放到东家草场上。现在,这两个农妇的两头奶牛就在草场上被捉住,赶到这里来了。管家要罚每头奶牛三十戈比,或者做两天工抵偿。两个农妇再三说:第一,她们的奶牛是偶然闯进来的;第二,她们没有钱;第三,她们即使答应做工抵偿,也要求先立刻放还这两头牛,因为它们一早就在太阳底下烤,没有吃过一点饲料,正在那里可怜地哞哞叫。
“我向你们提过多少次了,”管家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回头瞧瞧聂赫留朵夫,仿佛要请他做见证似的,“要是你们回家吃午饭,一定得把牲口看好。”
“我刚跑开去看看我的娃娃,那些畜生就走掉了。”
“你既然在放牛,就不能随便走掉。”
“那么叫谁去喂娃娃呢?总不能要你去喂奶吧。”
“要是牲口真的踩壞了草场,那我们也没有话说,可是它刚跑进去。”另一个女人说。
“整个草场都被踩坏了,”管家对聂赫留朵夫说,“要是不处分她们,将来一点干草都收不到。”
“哎,别造孽了,”怀孕的女人叫道,“我的牲口从来没有被人捉住过。”
“喏,这会儿可捉住了,你要么交钱,要么做工抵偿。”
“得了,做工就做工,你快把牛放了,别把它饿死了!”她恶狠狠地嚷道,“人家没日没夜地干。我婆婆害病。我丈夫只知道灌酒。我一个人里里外外忙个没完,力气都使光了。你还要逼人家做工,也不怕罪过!”
聂赫留朵夫叫管家把牛放了,自己走到花园里继续想心事,但现在已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他觉得事情一清二楚,因此弄不懂像这样清楚的问题人家怎么看不出,他自己又怎么这样长久一直没有看出来。
“老百姓纷纷死亡。他们对死已不当一回事,因为经常有人死亡。儿童夭折,妇女从事力不胜任的繁重劳动,食品普遍不足,尤其老年人缺乏吃的东西。
老百姓一步一步落入这种悲惨的境地,他们自己却没有发觉,也不怨天尤人。而我们就认为这种状况历来如此,理所当然。”现在他十分清楚,老百姓知道并经常指出,他们贫困的主要原因是他们唯一能用来养家活口的土地被地主霸占了。他十分清楚,儿童和老人纷纷死亡,因为他们没有牛奶吃,而之所以没有牛奶吃,是因为他们没有土地放牧牲口,又收不到粮食和干草。他十分清楚,老百姓的全部灾祸,或者说老百姓遭殃的主要原因,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在他们手里,而在那些享有土地所有权、因此靠老百姓劳动过活的人手里。老百姓极其需要土地,由于缺地而死去,但土地又靠他们耕种,从土地上收获的粮食又被卖到国外去,这样地主就可以给自己买礼帽、手杖、马车、青铜摆件等东西。这一点聂赫留朵夫十分明白,就像不放马到牧场上去吃草而把它们关在围墙里,它们吃光围墙里的草就会消瘦,就会饿死一样……这种现象真是太可怕了,再也不能这样继续存在下去。必须设法消灭,至少自己不能参与其中。“我一定要想出个办法来,”他在最近一条桦树夹峙的小径上徘徊,同时想,“各种学术团体、政府机关和报纸都在讨论老百姓贫穷的原因和改善他们生活的办法,唯独忽略那种切实可靠的办法,那就是不再从他们手里夺走他们必需的土地。”他清楚地想起亨利·乔治的基本原理,想起当年他对它的信奉,弄不懂自己怎么会把它忘记得一干二净。“土地不能成为私有财产,不能成为商品,就像水、空气和阳光一样。人人都有权享用土地,享用土地提供的一切利益。”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他想到处理库兹明斯科耶土地的办法,就感到害臊。他在欺骗自己。他明明知道谁也无权占有土地,却还要肯定自己享有这种权利。他把一部分土地收益送给农民,但在灵魂深处知道他是没有这个权利的。今后他不打算再这样做,并且要改变库兹明斯科耶的那套办法。他心里拟定了一个方案,把土地交给农民,收取租金,并规定地租是农民的财产,由他们自己支配,缴纳税款和用作公益事业。这不是单一税,但在现行制度下是最接近单一税的办法。不过主要是他放弃了土地所有权。
他回到房子里,看见管家笑得特别高兴,请他吃午饭,还说什么他担心妻子在那个耳朵上戴绒球的侍女的帮助下做的菜会煮得太烂,烤得太熟。
桌上铺着一块粗桌布,上面放着一块绣花手巾代替餐巾。桌上摆着一个撒克逊古瓷汤盆,盆耳已断,盆里盛着土豆鸡汤——那只时而伸出这条黑腿、时而伸出那条黑腿的公鸡已被切成块,上面还留着些鸡毛。吃完汤以后,下道菜还是那只连毛都烤焦的公鸡。然后是加了大量奶油和砂糖的煎奶渣饼。这些菜虽然并不可口,聂赫留朵夫还是吃了下去,根本没留意他在吃些什么。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思索,把他从村子里带回来的烦恼都忘记了。
神色慌张、耳朵上戴绒球的姑娘每次上菜,管家的妻子总要从门缝往里张望,而管家则一直以他妻子的烹饪手艺而扬扬得意,笑得更欢了。
饭后,聂赫留朵夫好不容易使管家坐定下来。为了看看自己的想法是否对头,同时也想对人家说说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他就对管家讲了把土地交给农民的方案,并且征求他的意见。管家笑笑,装出一副似乎早就想到过这问题的样子,并且乐于听取聂赫留朵夫的意见。其实他對这个方案可以说是一窍不通。这倒不是因为聂赫留朵夫没有讲清楚,而是因为根据这个方案聂赫留朵夫必须为别人的利益而放弃自己的利益。管家有一个根深蒂固的信条,那就是人人都在损人利己。
现在聂赫留朵夫竟主张土地的全部收益应成为农民的公积金,管家就以为可能是有些话他没有听懂。
“我懂了。就是说这笔公积金的利息归您收取,是不是?”管家满面堆笑说。
“绝对不是。您要明白,土地不能成为私有财产。”
“这话很对!”
“因此土地上的收益应归大家共享。”
“这样一来,您岂不是没有收入了?”管家收起笑容说。
“我就是不要。”
管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笑了。现在他明白了,聂赫留朵夫这人头脑有毛病。于是他就研究聂赫留朵夫放弃土地的方案,看能不能从中找到对他有利的东西,并且断定聂赫留朵夫放弃土地,他做管家的一定能捞到好处。
不过,当他明白没有这样的可能时,他对方案就不再感18 兴趣,并且只是为了讨好东家,脸上才保持笑容。聂赫留朵夫看到管家不理解他,就放他走了,自己则在刀痕累累、墨迹斑斑的桌旁坐下来,动手起草他的方案。
太阳已落到新叶翠绿的菩提树后面,蚊群飞进屋里,不停叮着聂赫留朵夫。他刚写完方案草稿,就听见村子里传来牲口的叫声,吱嘎的开门声,以及来开会的农民的谈话声。聂赫留朵夫对管家说,不必叫农民到账房来,他决定亲自到农民集合的院子里去。聂赫留朵夫匆匆喝完管家端给他的一杯茶,就往村子里走去。
村长的院子里人声沸腾,但聂赫留朵夫一到,农民们就停止谈话,并且像在库兹明斯科耶那样纷纷脱下帽子。这里的农民比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要穷得多。村里的姑娘和婆娘耳朵上都戴着绒球,男人则几乎个个穿着树皮鞋、土布衫和老式长外衣。有几个光着脚板,只穿一件衬衫,仿佛刚干完活回来。
聂赫留朵夫提起精神,开始讲话。他向农民们宣布,他打算把土地都交给他们。农民都不作声,脸上表情也毫无变化。
“因为我认为,”聂赫留朵夫涨红了脸说,“不种地的不应该占有土地,而且人人都有权使用土地。”
“这个当然。这话说得很对。”几个农民响应说。
聂赫留朵夫又说,土地的收入应该大家平分,因此他建议他们接受土地,付出他们自己定的价钱作为公积金,这笔公积金今后仍归他们享用。又传出一片称赞声,但农民们严肃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了,原来瞅着东家的眼睛都垂了下去,仿佛看穿了他的诡计,谁也不愿上当,但又不愿使他难堪。
聂赫留朵夫讲得相当明白,农民也都是懂事的,但这会儿他们不理解他的话。他们无法理解他的话,就同管家无法理解他的话一样。他们深信,维护自己的利益是人类的本性。这一点不容怀疑。他们通过祖祖辈辈的经验知道,地主总是以损害农民的利益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的。因此,要是地主把他们召集拢来,向他们提出什么新办法,那准是想用更狡猾的手段来欺骗他们。
“那么,你们打算定个什么价钱使用土地呢?”聂赫留朵夫问。
“怎么要我们来定价钱?我们可不能定。地是您老爷的,权柄在您老爷手里。”人群中有人回答。
“不,这些钱将来都要用在你们村社的公益事业上。”
“这我们不能定。村社是村社,钱是钱。”
“你们要明白,”管家跟在聂赫留朵夫后面,想把问题解释得更清楚,含笑说,“公爵老爷把土地交给你们,要你们出一笔钱,但这笔钱又当作你们的本钱,供村社使用。”
“这件事我们太明白了,”一个牙齿脱落的老头没有抬起眼睛,怒气冲冲地说,“这事有点像银行,到时候就得付钱。我们不来这一套,因为我们已经够苦的了。再来这一套,非得破产不可。”
“这一套用不着。我们还是照老规矩办吧。”有几个人发出不满意的、甚至粗鲁的声音。
聂赫留朵夫提出要立一个契约,他将在上面签字,他们也得签字。他们听了,反对得更加激烈。
“签字干什么?以前我们怎样干活,以后还是怎样干活。”
“要来这一套干什么?我们都是大老粗,没有文化。”
“我们不同意,因为这一套弄不惯。以前怎么办,以后也怎么办。只要种子能取消就好了。”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所谓取消种子,就是说,照现行规矩,在对分制的农田上种子应由农民出,现在他们要求种子由地主出。
“这么说,你们拒绝这个办法,不愿接受土地啰?”
聂赫留朵夫对一个年纪不老、容光焕发的赤脚农民说。这个农民身穿破旧的老式长外衣,弯着左胳膊,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得特别直,就像士兵听到脱帽的口令拿着帽子那样。
“是,老爷。”这个农民说,显然还没有改掉士兵的习惯,一听到口令,就好像中了催眠术。
“这么说,你们的地够种啦?”聂赫留朵夫说。
“不,老爷。”这个退伍士兵装出快乐的神气回答,竭力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在前面,仿佛要把它奉送给愿意要的人。
“嗯,你们还是把我的话好好琢磨琢磨吧。”聂赫留朵夫感到困感不解,把他的建议又说了一遍。
“我们没什么好琢磨的。我们怎么说就怎么做。”
脸色阴沉、牙齿脱落的老头儿怒气冲冲地说。
“我明天还要在这儿待一天。你们要是改变主意,就派人来同我说。”
农民们什么也没有回答。
聂赫留朵夫就这样一无所获,回到账房里。
“我老实对您说吧,公爵,”聂赫留朵夫同管家回到家里,管家说,“您同他们是谈不拢的,这些老百姓顽固得很。开起会来,他们总是固执得要命,谁也说不服他们。他们什么事情都有顾虑。那些庄稼汉,白头发的也好,黑头发的也好,尽管不同意你的办法,可人都挺聪明。他们到账房里来,你只要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管家笑嘻嘻地说,“一谈起来,真是海阔天空,头头是道,活像一位大臣。可是一来开会,就换了个人,咬定一点,死不改口……”
“那么,能不能找几个最明白事理的农民到这儿来,”聂赫留朵夫说,“我想给他们详细解释解释。”
“这个行。”管家笑嘻嘻地说。
“那么就请您约他们明天来一下。”
“这都好办,我召集他们明天来就是了。”管家说,更加欢畅地笑了笑。
“瞧,他這人真鬼!”一个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摇摇晃晃地骑着一匹肥马,对旁边那个身穿破旧老式长外衣、又老又瘦的庄稼汉说。那个庄稼汉所骑的马,腿上的铁绊索叮叮作响。
这两个庄稼汉夜里到大路上放马,纵容他们的马溜到地主的树林里吃草。“‘你只要签个字,我就把土地白白送给你。’哼,他们捉弄咱们还不够吗!不成,老兄,办不到,如今我们也学乖了,”他接着说,同时叫唤一匹离群的周岁马驹,“小驹子,小驹子!”他想把马驹叫住,可是回头一看,马驹不在后面,而是往斜里闯到草场上去了。
“瞧你,溜到东家草场上去了。”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听见那匹离群的马驹一面嘶鸣,一面在露珠滚滚、野草芳香的洼地上奔跑,这样说。
“你听见了吗,草场上都长满杂草了,到了休息日得打发女人们到对分制田里去锄草。”穿破旧老式长外衣的瘦庄稼汉说,“要不然镰刀都会坏的。”
“他说‘你签个字吧’。”胡子蓬乱的庄稼汉继续评论东家的话,“你一签字,他就会把你一口活活吞下肚子去。”
“这话一点不错。”年纪老的那一个应和说。
他们不再说什么。只听得坚硬的大路上响起嘚嘚的马蹄声。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发现他们已把账房收拾干净供他过夜。账房里有一张高大的床,铺着鸭绒垫子,放着两个枕头,还有一条厚得卷不拢的大红双人被子,绗得很细密,带有花纹,大概是管家妻子的嫁妆。管家请聂赫留朵夫吃中午剩下的饭菜,但聂赫留朵夫谢绝了。管家对伙食粗劣和设备简陋表示歉意,然后告辞,把聂赫留朵夫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农民们的拒绝并没有使聂赫留朵夫感到丝毫困惑。正好相反,尽管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接受他的建议并再三向他道谢,而这里的农民却不信任他,甚至对他抱着敌意,他却觉得心情平静而快乐。账房里又闷又脏。聂赫留朵夫走到户外,想到花园里去,可是一想到那个夜晚,想到侍女房间的窗户,想到后门廊,他就不愿再到那些被犯罪的往事所玷污的地方去。他又坐在门廊里,吸着那充满桦树嫩叶浓香的温暖空气,久久地眺望着暮色苍茫的花园,谛听磨坊汩汩的流水声、夜莺的啼啭和门廊附近灌木丛里一只小鸟的单调叫声声。管家窗子里的灯光熄灭了。东方,在仓房后面,初升的月亮倾泻出一片银光。空中的闪电越来越清楚地照亮鲜花盛开的蓊郁花园和颓败的房子。远处传来雷声,三分之一的天空被乌云遮住。夜莺和其他鸟类都停止了鸣叫。在磨坊的流水声中传来鹅的嘎嘎声。然后在村子里,在管家的院子里,早醒的公鸡开始啼叫——每逢雷雨交加的闷热夜晚,它们总是叫得特别早。俗话说:夜晚过得好,公鸡啼得早。对聂赫留朵夫来说,那个夜晚不止过得好。对他来说,那是个欢乐幸福的夜晚。他那时还是个纯洁的少年,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种种情景如今都历历在目。他觉得现在不仅同当年一样快活,而且同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样幸福。他不仅记得,而且重新体验到,在十四岁那年他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向他揭示真理。他还记得,小时候怎样伏在妈妈膝盖上,哭着向她告辞,答应她永远做个好孩子,绝不使她伤心。他还记得小时候同尼科连卡·伊尔捷涅夫一起说定,他们将互相帮助过高尚的生活,并尽力为一切人谋幸福。
这会儿,他想起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经受的诱惑:他留恋他的房子、树林、农庄和土地。如今他问自己:他是不是还舍不得那些东西?他甚至觉得奇怪,他居然会留恋那些东西。他想起白天见到的种种景象:那带着几个孩子而失去丈夫的女人,她的丈夫就是因为砍伐他聂赫留朵夫家树林里的树木而坐牢的;还有那荒唐的玛特廖娜,她居然认为或者至少口头上说:像她们那种女人理应充当东家的情妇;还有她对待孩子的态度,以及把孩子送往育婴堂的办法;那个头戴小圆帽、样子像小老头、不住地苦笑的不幸孩子,因为吃不饱而奄奄一息;那个怀孕的瘦弱女人,因为劳累过度,没有看好饥饿的奶牛而被迫为他白白做工。他又想到了监狱、阴阳头、牢房、镣铐,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以及京城里全体贵族穷奢极欲的生活。事情一清二楚,不容怀疑。
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从仓房后面升起,院子里铺满了乌黑的阴影,破房子的铁皮屋顶都被照得闪闪发亮。
一只夜莺沉默了一阵,似乎不愿辜负这皎洁的月光,又在花园里啼啭起来。
聂赫留朵夫想起他怎样在库兹明斯科耶开始考虑自己的生活,决定今后该做些什么和怎样做。他想起他怎样被这些问题困住,无法解决,因为他对每个问题都顾虑重重。现在他又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发现它们都很简单,不禁感到奇怪。之所以会变得简单,是因为他现在不再考虑将对他有什么后果,甚至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而只考虑照道理应该怎么办。说也奇怪,应该为自己做些什么,他简直毫无主意,可是应该为别人做些什么,他却一清二楚。现在他明白,必须把土地交给农民,因为保留土地是很可恶的。他明白,不应该撇下卡秋莎,而应该帮助她,不惜任何代价向她赎罪。他明白,必须研究、分析、理解一切同审判和刑罚有关的问题,因为他看出一些别人没有看出的事。这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不论是第一件事,还是第二件事,还是第三件事,他都非做不可。这种坚强的信念使他感到快乐。
乌云逼近了。现在看见的已不是远处朦胧的电光,而是照亮整个院子、破屋和倒塌门廊的明亮闪电。雷声在头上隆隆震响。鸟雀都已停止鸣叫,但树叶却飒飒地响起来,风一直吹到聂赫留朵夫坐着的门廊里,吹动了他的头发。大颗的雨点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敲打着牛蒡的叶子和铁皮屋顶。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照亮整个天空,刹那间万籁俱寂。聂赫留朵夫还没来得及从一数到三,一声霹雳就在头上打响,接着空中隆隆地滚过一阵响雷。
聂赫留朵夫走进屋里。
“真的,真的,”他想,“我们生活中的一切事情,这些事情的全部意义,我不理解,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有两个姑妈?为什么尼科连卡死了,而我却活着?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个卡秋莎?我怎么会对她疯疯癫癫?为什么要发生那场战争?后来我怎么过起放荡的生活来的?要理解这一切,我无能为力。但执行深深刻在我心灵的意志,那是我力所能及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这样做,自然就心安理得。”
滴滴答答的小雨已变成倾盆大雨,雨水从屋顶上流下来,哗哗地落到一个木桶里;闪电照亮院子和房屋,但不那么频繁了。聂赫留朵夫回到屋里,脱下衣服,躺到床上,但担心有臭虫,因为肮脏的破墙纸很可能藏着臭虫。
“是的,我不是东家而是仆人。”他这样想,心里感到高兴。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刚一熄灯,小虫就来咬他了。
“交出土地,到西伯利亚去,西伯利亚有的是跳蚤、臭虫、肮脏……那有什么了不起,既然她得受这种罪,我也受得了。”不过,尽管有这样的心愿,他还是受不了这个罪。他起来坐到打开的窗口,欣赏着渐渐远去的乌云和重新露面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