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黑城去

2022-07-13 20:51雪归
雪莲 2022年5期
关键词:胜利

1

我们到黑城去。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出很认真很用力的样子。看着他的头发随着他话音的节奏一上一下,还伴随着他可有可无又不明所以的手势,她就想笑。这个男人,总是这样,认真,执拗。

黑城是哪里啊?她问。此时,她就想逗他。

她知道黑城,她早听他说过无数次。她是明知故问,她就想看看他认真的样子。当初,他最让她心动的,就是他认真执拗的样子。直到今天,哪怕过了二十多年,依旧让她喜欢。

他并不计较她的明知故问。他说,那是拉脊山脚下的一座古城堡。拉脊山上绿绒蒿开花的时候,你是不知道有多好看。一朵一朵的黄色花,开在雪里风里,哪像这里的花。

他每次所说都有不同。她的印象里,在西宁的黑城,以前是他想离开的地方,现在是他想回去的地方。他的黑城,有时是个重要的中转站,发挥着桥头堡的重要作用;有时是风格独特的传统村落,有村史馆,有小游园,吸引了不少人前往。今天,黑城又变成了拉脊山脚下的一座古城堡,山上开满了黄色的花。也许是他的记性不好了吧,又或者是他每次描述的只是黑城的一个局部,所以才有这么多的不同。她想。

这里的花这么多,四季开着,有啥不好?她又逗他。

那不一样,该哪个时候该哪个样,四季一个脸没意思。我就喜欢春天草发芽,秋天树叶落,冬天飄雪花,夏天百花开。他说。

哟,还一套一套的,把你能说的!她揶揄道。

不是我能说,是那里本就四季分明。我在那里长大的。小时候跟着大人一起去种地,也跟着大人去收庄稼。那时候,我妹最怕那些生在庄稼上的小虫子,蚂蚱、咪咪虫、大蚂蚁、蜻蜓、癞蛤蟆、老鼠她都怕,她连蝴蝶和蛾子都分不清。我捉一只蝴蝶放她头上,都能让她哭半天。他回忆道,笑容瞬时爬上他的脸,填满了他眼角的鱼尾纹。

癞蛤蟆、老鼠,不是昆虫吧?她纠正说。

他也不在意,继续说,那时候,我们真的是夜不闭户的。

那是大家都穷吧?小偷来了没啥可偷吧?她又质疑似地说。

你这话说的,再穷,也多少有点东西。这说明我们黑城村民风好。他较真道。

好好好。黑城村好。我们回黑城村。她说,等这个月满了我们就回,要不,这月交的房租白瞎了。

也是,房租交了再退不回来,他表示赞成,拿出一个东西说,我给你看,我们小时候从黑城挖出来的麻钱。

她拿过来仔细看,是一枚铜钱,他用红绳拴在钥匙串上。

现在还值钱不?她问。

你不要啥都往钱上想。他似乎不高兴了。

不是叫麻钱吗?你不让我说钱不钱,你自己说可就行?她总是这样和他抬杠,有一句没一句地逗他。她一逗他,他就认真,有时就发急,她看着就想笑。

他习惯了她这样和他说话。依旧继续说:我们那里有长城。

我看看,啥样的长城?她有点期待。

当他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展示给她黄土城墙时,她鄙夷地说,这是啥长城?没有青砖,也没烽火台。

你不懂。我们那里的长城就是这样,就地取材。这是明长城,有个叫王伟的诗人还专门为这个长城写了一首诗。他开始念:

边墙。边地。边城。边关

明长城。五百年前土地隆起的脊梁

夯实的每一层土墙有安宁也有忧患

剥落墙根的碎土是时光吹落的旧时间

岁月这面不可逾越的重走的城墙

多少过客是你遗落在墙根的土坷垃

蜗居群楼的我,需重新认领土地和石头

坚持从土地中来到土地中去的古代哲学

她听不懂,认领土地和石头,怎么认领呢?它们不是就在那里吗?她想不明白,却又从心底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好。

2

他生病了,治不好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当她听到医生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感觉她的世界都塌了。

不知道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样?医生说,一般情况下,病人知道的话,病情可能会恶化,但也不全是,有的病人心理承受能力好,天生乐观,配合治疗,延长生命的不在少数,这得看病人的具体情况。

她问医生后续的治疗以及费用,医生说出一个天文数字和一些她完全不明白的治疗方案。直惊得她心跳如鼓,冷汗如洗。

那一刻,她觉得这一辈子是完了。

她觉得他太苦了,小小的年纪一个人外出闯荡,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到头来,老天却依旧没有善待他,给了他这么一个病。这都是命,她想。

如果他真的活不长了,她一定要让他按自己的心意来。他想吃啥她就想办法给他做,他想去哪她就陪他去,他想穿什么她就给他买。比如前天,他突然想要一件红色的短袖衫,要一条白色的长裤,她也为他买了来。她帮他穿好,还用手机给他拍照,夸他穿了精神,帅气。

她没有说虚话,也不是奉承他。他身形瘦削,个头一米八五,眉弓高,眼窝深,眼睛是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鼻骨像玉雕一样挺拔,用帅气来形容并不为过。只是现在,他明显没那么精神了,整个人看起来苍白,虚弱,时好时坏。

这个夜里,当他终于发出均匀的呼吸时,她知道他睡熟了。前半夜,疼痛折磨得他翻来翻去,虽然他咬着牙不发出呻吟,但她知道他的苦,为他揪着心。他睡不着,她也难以入睡,却不得不假装熟睡,脑子里各种胡思乱想不断冒泡。她不止一次想,他哪怕病着,只要他在,她的世界就是完整的。如果他真的没了,那她活下去的动力就完全没有了。如果他真的没了,她决定就跟着他一起走。没有他的世界,不值得她留恋。

3

他们认识的时候,她22岁,他26岁。那时,他们都在一个工厂里,在不同的流水线上,各自忙碌。

起初,她并没有关注他,因为她正在轰轰烈烈地谈恋爱。

一个本地的小伙子刘胜利喜欢上了她,对她死缠着不放。

他们所在的工厂,本地人不多,如果有,多在领导岗位。那个叫刘胜利的小伙子,是他们车间的主任。刘胜利注意到她,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的能干。在工厂,因为工种不同,像她这样的女工,挣的钱要比男工少些。计件加效益的工资,她每月都拿班组第一,这让他注意到了她;二是她长得漂亮。所有让男性觉得女性美的特质,在她身上显露无遗,肥大的工服和盖住头发和额头的工帽也遮挡不了。

年轻而没有经验的她,很快在刘胜利的强烈攻势下被俘虏。这并不是说她就是意志不坚定,不洁身自好,不懂得守身如玉。而是她根本没有城府,包括她老实巴交的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和他一样,以为刘胜利能跟她来到她家所在的小城,提着礼品到他们家,就意味着他已经坚定了娶她的信念。她和她的父母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款待刘胜利,把最好卧室让给他,并铺上全新的被褥。一家人,对刘胜利无比恭敬无比热情,拿出最大的诚意最周到的礼数来招待这个未来女婿,让她陪着他游山玩水。在她家,他的自尊心,他的虚荣心,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

然而,所有这一切,并没有打动刘胜利,没有让他坚定娶她的想法。

在刘胜利而言,他们的热情招待,不但省下了他外出游玩住宾馆的费用,还省下了他吃饭的费用。和以往一样,他再次使出浑身解数。他的甜言蜜语一点不少,他是最会献殷勤的。怕她冷,他会给她披衣;怕她饿,他会把第一口吃的先让给她;怕她难以入睡,他就讲笑话逗她开心。总之,所有能让女孩动心的,他不打折扣全做了。

当刘胜利提出他想要她时,第一次她拒绝了他,第二次她依旧拒绝,第三次仍是如此。她认为贞操是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只有结婚的那一晚才可以献出来,她得死守这道防线。

每当她拒绝他,刘胜利就认为她没有诚意,不是真心待他。哪怕她再体贴他,再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都觉得完全没有意义,他只想要她的身体。

这一天,因为太贪玩,他们耽误了回小镇的最后一班车,不得不住在景区的招待所。他说登记两个房间太浪费,他保证不会侵犯她一丝一毫。他说这话时,表情一如初次登门那天,他在她家对她父母说他会好好待她一辈子。这一天晚上,她的再次拒绝激怒了他,被欲望燃烧得坐卧不安的他,生气到极点,准备立即返回,她终于动摇了。

让她动摇的,除了此时刘胜利的暴怒,还包括她的父母。当刘胜利从一个发达的城市来到他们这个偏远的小镇,他们既惊喜又感动。他们对刘胜利的满意当然是不消多说的,他们放心地让女儿陪着他,这也是他们认可他的一种态度。此时,她想到他已经在这里这么多天,想到她迟早和他是一个家的人,于是,带着一点不情愿,带着几分为难,又带着些许期待,她终于答应了他。

第一次的疼痛加上紧张,以及许多莫名的情绪让她忍不住哭泣,刘胜利却是心满意足。她记得那一夜,在他满足了第二次后,她听着他的鼾声难以入眠。她看见窗帘的那道缝隙里,月亮像一枚枚银发卡,别在夜空的鬓角。那时,树影随风而动,发出簌簌声。一些她叫不上名的植物,在夜里散著幽香。还有无数虫子在低鸣,有鸟儿不时飞过啼叫。所有这一切,在心情复杂难言的她来说,熟悉又陌生,像梦,又不是梦。

她完全没想到的是,之后刘胜利就变了。返回工厂后不久,她打电话,他总是不接,理由是他在忙,或是手机调成了静音。她发手机短信,一条又一条,他更是假装一条都没有看见。再后来,他看见她甚至会躲着走,有时迎面碰到却假装没看到。

她也终于明白,刘胜利从一开始就无意娶她。本地人对外地人的偏见和歧视,是存在骨子里的,她却心存幻想。她不知道,即使他愿意,他的家人也不会同意她进门。她不知道,他不过是想和她玩一玩。在男性的世界里,多一个被他征服的女性,多了一份炫耀的资本。

又过了一阵后,她看见刘胜利对另一个女工展开攻势,同样的热情如火不可阻挡。而那个女工,在听说她是他的前女友后,公然到班组来挑衅和辱骂。

刘胜利只是躲在一旁,假装不知道。

班组的人,慑于刘胜利的威势,不敢出来劝解。有一个老大姐,见那个女孩太嚣张,而她又太过懦弱,最后出来劝阻说,这是车间,不是随便什么人骂街的地方。那个女孩这才愤然离去。离去前,仍是骂骂咧咧。

4

往事是什么呢?往事像是玻璃上的水雾,慢慢散开,慢慢清晰。她有很久没去想这些旧事了。那一次的事件对她打击太大,不久之后一场莫名的病痛袭击了她。她浑身酸痛,双腿灌铅,骨头里像是蚂蚁在啃咬,脑袋重如千斤,脑子里更是混沌一片。

在卫生所挂点滴时,她遇到了他,他是来开药的。他认出她的工服,主动和她打招呼,然后就聊了几句。

那一天,他走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突然问她,能不能交个朋友。

他如此突兀,幸亏此时诊所里挂点滴的只有她一个,她有些慌乱,有些迟疑,头脑并不十分清醒的她,竟还追问了一句:是什么样的朋友?

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连耳朵也是红的。就是那种朋友,他说。说完不等她回答,飞步而出。

第二天,他过来看她。她的点滴得从早上挂到下午两点多。工厂午休只有一个小时,他满头大汗地跑来带午饭给她,这还不算,他还要看她吃完帮她收拾了才去上班。

在异地他乡,平时倒还好过,在生病的时候,人就变得格外脆弱。尤其是她刚经历了被刘胜利的新女友羞辱后,有一个人这样关心她,她觉得暖心又感动。那一次她挂了五天吊瓶,每天都能看到他。

他不像刘胜利那么会说话,有时候他来了,就问她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好点。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她会客气地说好多了,很诚恳地致谢,内心里涌上更多的是温暖,将她包裹,也将她淹没。

那段时间,她的情绪极度低落,有时竟是心灰意冷。她不知道该拿什么支撑自己回到从前,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再也回不去了。她所遭遇的,不只是失恋,而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她的身体和灵魂 ,都被催毁了,她无力挽回,也无法改变。她想要翻身,简直是难如登天。她开始变得敏感多疑,焦虑不安。在食堂,她觉得总有目光落在她身上,怀着无限的恶意和鄙视,她开始害怕去食堂。在宿舍,工友几乎看不见她,她们说笑的时候,似乎有意避开她,她与她们所在空间,虽然超不出十个平方的宿舍,却是越来越远。流水线上,平时她们的交流就不多,现在似乎更加少了,连以前偶尔的点头致意和眼神交流,现在也没有了。

每到休息,工友们都会外出,或是逛街,或是去公园,唯有她,一个人在宿舍闷着。她哪儿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一觉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以前她是极爱干净的,头发两天不洗就无法忍受,现在,她根本没有心思洗头发,衣服也不想换洗。别说身体,她连心思都不想动。她只想在床上窝着,她甚至期待床能变成漩涡,把她深深地陷进去,永远消失。她倒没有想过去死。如果就这么死了,她觉得不甘心,她会瞧不起自己。但是,这样活着,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已经连着很多天没有洗头发了。平时她两三天洗一次,现在整个脑袋难受得像是爬满了虱子。他看出来了,他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买来了洗发水和护发素,还买了毛巾和小盆,在宿舍给她洗头发。

那天是休息日,宿舍依旧只有她一个人。他来了。她本来不想让他进门,但她没有力气阻挡他进来。

他扬了扬手中的袋子,里面是洗发水一类。他命令她躺在床上,让她把脑袋伸出床外,他给她垫舒服了,才开始给她洗。她没有力气拒绝。如果此时,他就是拿刀子结束她的生命,她也不会反抗。太奇怪了,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让她心甘情愿地听他安排。而且,她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仿佛是至亲的人,他给她洗头发,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的大手先掬了几捧水在她的头发上,连续几次,先把她的头发全部打湿,然后放上洗发液,反复搓揉后冲掉,又放上洗发液洗第二遍,再冲水。她以前洗头发,只放一次洗发液,从来没想过洗两次。洗完后,他还用他买的护发素又把发梢部分轻搓了一会,这才又用水冲去。

蜂花牌护发素的清香一下子散开来,沁得馨香如春。水不烫不凉,温度刚好。他的手不轻不重,也带着温度。他帮她洗得认真又细致,连耳背后也没忘了搓几下,还帮她按了几下头,说是按一按舒服。

按摩时,他的手放在她的头上,不轻不重,力道刚好。她从来没有享受过按摩,只记得小时候爸爸会给妈妈按腰。离家这些年,时常涌上眼前的,就是妈妈趴在床上爸爸帮她按腰的情景。无数次想起来,难免感慨老一辈人的婚姻,虽是包办,但也一辈子平平安安过下来了。

想到自己和刘胜利的恋爱,她的心里又是一阵绞痛。难道就因为刘胜利抛弃了她,她就让另一个男人给她在宿舍里洗头发?这也太荒唐了。但是,她又如此渴望有一个人真正走近她,给她安慰,给她力量。毕竟在这异地他乡,她举目无亲,孤苦无依。

几番犹豫,几番考察,几番思量,后来,他们开始正式谈婚论嫁。父母因为她上次吃了亏,不同意她嫁那么远,想让她嫁在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镇。她不答应,一次次向他们哭闹。见他们还不动心,她就厚着脸说,她肚子里有了他的种,让他们看着办。又说,如果不让她嫁给他,她就不活了。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吓得他们不得不听她的,但同时也提出了相当苛刻的条件——彩礼钱非常惊人。

当他听说后,返回黑城半个月,硬是凑够了那笔彩礼钱。她后来软磨硬泡,从父母那里把大部分彩礼钱要回来自己存上,于是,他们在异地他乡的婚姻生活开始了。

日常生活,倒也不温不火,每天一起出工,一起收工回家。两个人在这个城市落了脚。

5

她竟然不能生育。

她知道他想要一个孩子,给他们家传宗接代。她认为这是所有女人嫁人后的职责。然而,她竟是不能,当最终确诊是她不能生育后,她哭了好幾天,她觉得她对不起他。

她说,我们离婚吧,你娶一个能给你生儿育女的。

他不同意,说如果再娶一个,还要这么多彩礼,我可出不起。她于是拿出她从父母那里要回来的那笔彩礼钱说,给你,你去娶吧!

他先是惊愕,后是生气,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说这就不想和我过了?有孩子当然好,没有孩子,也不是过不下去。现在人家还流行丁克呢。

啥是丁克?她问。

让你多看书你不看,丁克就是婚姻后不要孩子,只是两口子过。他说。

那你也要丁克?她问。

也不是这个意思,他说,有没有孩子,也是个人的命数。你啊,如果我不死,你就别想和我分开。还让我再娶,想得美!钱我收上,将来买房用。

面对这个曾经拯救了她的男人,她愿意听他安排。

6

她发现,自从他生了病,整个人性情大变。他原是个脾性急躁的人,以前三句话不对,他就开始跳脚发火。现在,他变得绵软,温和,他都不像他了。

她有些疑惑,难道疾病还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她甚至还在手机上查了,也没查出个名堂,因为百度上说什么的都有,总之就是有各种可能,但又都不确定。

有一天,他竟然给她念了句诗:

一根春天的蕨菜松开了拳头

像一朵莲花

别的都记不得了,她只记下了这一句。蕨菜她吃过,他特别爱吃这个,说这是黑城的味道。她觉得这个诗写的还挺有意思,蕨菜可不就像拳头一样吗?只是说蕨菜像莲花,她觉得既像又不像。所有这一切,简直好笑又好玩。她笑不出来,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除了蕨菜的诗,有一天,他给她看了一幅画,这是一个画家到黑城采风时所画。

画上,黄土夯就的城墙像守卫,在左右两边排开,里面是仿古的院落,中黄色的木门木窗,营造出朴拙又古雅的气息。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火一样点亮了整个画面。一棵老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虽然还没有转绿,但那种苍劲与挺拔,让人心里一振。

这些话,当然不他说的,也不是她说的,是同去采风的作家说的,有人把这画发了朋友圈后配了这些文字,村里人看到后转发了。

他说,黑城原来是个穷村,现在变化很大。你应该回去看一看,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7

她知道,他心心念念地想回去,她也想陪他回去。她听他说了那么多的黑城,她至今没去过。如果他的病情恶化,她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看一眼他长大的地方。如今,她甚至比他还要迫切地想回黑城去。

房租时间到了,他们早给房东说了要回去,让他再找租户。

要拿的东西并不太多,想到他身体不好,她一路要照顾他,不方便再拿东西,能便宜处理的,她都处理了。实在没人要处理不了的,她收拾好整整齐齐地放着,想着新来的住户也许可以再用。

这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房东长了一张刻薄的脸,除了每月按时要房租,很少和他们交流。工友呢?走马灯一样,不停有人来有人走,留在周围的且交往深厚的,几乎没有。

但还是有些留恋,毕竟他们在这个城市打拼了二十年,工厂换了好几个,周围的许多建筑,是他们眼睁睁看着从无到有建起来的。他们在这里没有根,却停驻了这么多年,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离开前一天,他提议到附近走一走。

这个城市比他们刚来时变化了太多,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投下巨大的阴影。今天是难得的晴天,有太阳明晃晃地耀眼。

他說,这里的天,没有黑城的蓝。

哪里都没有黑城好。她说。

他嘿嘿笑了,说也不是,各有各的好。

那你急着回去做啥?她问。

落叶归根,你没听过吗?他也问。

好吧,你要归根。那我呢?她又问。

我在哪,你就在哪?难不成,你还想到别处去?他说。

那一刻,她想到了父母。父母现在和弟弟一家生活,日子也越过越好,不像她没出嫁前那么窘迫。她时常会给母亲打视频电话,但说不了几句,就会被弟弟的孩子或者各种原因而中断电话。有时挂了电话她会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很快又坦然了,毕竟,父母现在的生活,正是他们打拼了一辈子得来的,舒心,安适,哪怕偶尔有小小的不如意,但总归还是开心的,是幸福的,是他们想要的,这就是最好的。

那么她呢?她只有他。他是她的一切,他是她的最大依靠。如果回到黑城是他目前最大的心愿,她会不遗余力帮他实现。

8

出发那天,这个城市落了雨,到雨季了。连绵不断的雨,有时要持续四十多天或者更长,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格外想念黑城。他告诉她,那里干燥,那里的天蓝得像宝石 ,那里的空气,有西北特有的味道。

她展开了想象,她觉得那里的风,在吹过来时,应该是带着刺骨的寒冷,也带着炙热的温度。不像这里的风,总是给人化不开的感觉。

他一路给她讲黑城,等不及要带她亲自去看。

他说,现在的黑城还保留从南门到北门的中轴大道,南门处有瓮城遗迹。他说,以前的瓮城是凸起的形状,是全封闭的,为的是防止匪患。他说,下雨的时候,雨水都会从水洞流走,但是不管流进去多少水,城外面水洞的出口是找不到的。他说……

她已经听他说了太多,当终于可以随他一起去看黑城的时候,她突然有些心慌,说不出的心慌。

她想起他日渐虚弱的身体,在这几天突然好转,仿佛从来未曾生过这样一场病。

她想起医生说的,要让病人保持良好的心态。她想,她是努力这样做了。但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够不够。

你在想什么?看到她出神,他问道。

我在想,黑城到底是什么样子。她说。

你啊,别想了,到了你就知道了。他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他的胸前。他的呼吸落在她的头顶,温热,粗重。你不用担心在那里不习惯,那儿和你以前生活的小镇很像的。现在的黑城变化很大,村里人生活比以前好了很多。回去咱们种点菜,种点花,你再养个鸡,就啥都不缺了。如果想打工,你还可以去附近的藏毯厂。如果我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父母没了,我妹现在一个人住在老院里,你们还可以做个伴……

她想起一直以来,为了不让他知道他的病情,她费尽心思地隐瞒,却原来他都知道。她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坚决不再去医院,要放弃治疗。也许,只有像黑城这样的地方,才能养育这样的人——一个曾经拯救了她的人。那一瞬间,她突然泪如雨下,而她的头顶,也有他的眼泪一颗接一颗砸下来……

【作者简介】雪归,原名杨秀珍,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小说等文学作品见于《文艺报》《作品与争鸣》 《北京文学》 《飞天》 《清明》《文学港》《小说林》《青海湖》等报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在我之上》等四部、散文随笔集一部。有小说作品获得青海省政府文艺奖、青海省青年文学奖、全国电力文学大赛单篇作品一等奖、海东市首届河湟文艺奖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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