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

2022-07-13 01:59段文明
当代作家 2022年7期
关键词:石岩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

我正儿八经第一次和石岩接触是在他的办公室——

……。

我逃离他的办公室时,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恶霸!”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1990年初夏的一个午后。我刚给三个月的女儿喂了奶,想在午后的困意中和女儿蜷在一起迷糊一会儿,这时,人口发展局办公室的林杉敲门说,石岩局长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当时,我的租屋正好和人口发展局在一条胡同里。租屋是三间平房带一个小院,院墙和门楼被密密匝匝的爬墙虎所覆盖,我迷恋那英姿勃发的绿色,常在绿意盎然的小院里奶孩子;间或倚了门框手捻着爬墙虎的绿叶看胡同里的行人。我的产假未完,有大把的时间任我消遣。那会儿,我已经知道石岩是新来的人口发展局的局长,是我的上司。局系统一千多号人,我这个千分之一像一滴水融于系统的大河,在局长眼里一定显得卑微而渺小。我没有想过当官,也没有梦过事业发达,我没必要面对上司时仰其鼻息,更不会热情得近于献媚。何况,我自认为我是个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是应该披挂一层盔甲的——不能与男人多说话。因此,我和石岩虽路途道畔碰过几次面,真避不过去时仅点下头而已,我吝啬得连一句话也没给他说过,名副其实的陌若路人。

我从省人民医院进修结业后就接着休产假,一切循规蹈矩、按部就班、顺风顺水没有任何差池的;和石岩局长连正式认识都不能算,现在正是午休时间,离上班还早,他找我?干什么呢?

我問林杉:“啥事?”

林杉说:“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初夏的午后,人口发展局的办公楼里除了热烘烘的空气,就是弥漫着的静谧和慵赖,楼外袭来的蝉鸣又像丝丝缕缕的棉絮直往耳朵里塞,促人陡生困意。这种夏日的倦慵,在见到石岩后,被他莫名的怪异和幼稚的莽撞惊扫得荡然无存。

石岩的办公室是里外两间,但每间只有十平米左右,小得可怜。当我站在他面前时,他竟然连座都没有给我让,他随即从沙发上弹起,用侵略性的目光审视着我,像欣赏一件心仪已久的物件。他像是置身于一个恢宏的舞台,毫不顾忌我的存在和感受,自顾自手舞足蹈地做着独白——

“你叫苗得露,多好的名字啊!像你一样充满诗意和韵味。和熙的春风中,迷蒙的春雨里,淅沥的丝雨浇洒着令人怜爱的绿苗,那绿苗饱吮了甘霖,抖擞着嫩绿的叶片吱吱地成长。”

我讶异地看着一脸沉醉的石岩,一时弄不清这就是常态中的他——诗韵盎然激情澎湃,还是他故意卖弄在给我演戏?疑惑中,他一步跨到我的面前,两臂一伸,我误认为他要抱我,下意识后退一步,他却说了句:“我就是雨露,但愿能滋润你茁壮地成长!”

寓意的指向已经相当明确,但我依然坚守着自己一言不吭。

石岩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住你的吗?”

我摇摇头,迷茫地看着他。

他微扬起头,似乎在透视窗外那蔚蓝的晴空。他说:“那是一个午后,显然你刚午睡起来,乌黑的长发像流泻的瀑布粉乱在你的肩头;你那件浅领的蝙蝠衫上印有浩荡的放白的芦花,使人想起‘蒹葭苍苍’那空灵而曼妙的诗句;你下裹一条豆青色的薄呢长裙,倚在爬满绿藤的门楼下,青春的脸上圆润光洁唇红齿白,但难掩散淡和慵懒……那一会儿,我认定,你就是《蒹葭苍苍》里那位飘渺的‘伊人’,我从那一刻起记住了你,再也无法忘掉!”

受到别人恭维,特别是受到上司的恭维应该是很受用的。但我没有,我只意识到麻烦来了!我考虑着如何回应,其实石岩压根就没让我回应他,他突然问:“你会跳舞吗?”我糊涂了,我的意识根本跟不上石岩那跳跃的思维。我还没反应过来,石岩已经抓住了我的手,在原地转开了圈……他的手稍一用力,我撳进了他的怀里,清晰地感受到了男人那粗重的鼻息。

我挣脱了他,一步跨到了门口。

“等一下!”他笑容可掬地摊开双手说,“记住,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仍然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

我注定有一个不眠的夜晚。

和石岩相处的这个短暂的午后,宛若一段影像片段已烤印于我生命的拷贝,不时映放在记忆的银幕上,给我五味杂陈的感受。

我是应该恨他的,恨他直露得近乎荒唐的骚扰——没有序曲,没有曲径通幽,没有章法和规矩;我是应该鄙视他的:当时我只有二十四岁,虽然他看起来精神饱满仍然年轻,但我相信他起码进入了不惑之年(以后他告诉我了他的准确年龄,他整整比我大了十九岁),一个主政人口发展局的主官,竟然目无一切戒规公然袭扰自己的女下属,岂不让人嗤之以鼻?

我怀疑我自己出了问题,以上应该有的感觉和情绪反而淡得像轻烟一般似有若无,心中滋生的竟是一种啼笑皆非的好奇和品味、探究这种好奇的渴望。我暗暗地叩问自己,自己是马大哈般的大度还是根本不知羞耻为何物呢?

一个女人,特别是富于青春魅力的漂亮女人,都会有难于启齿的性骚扰史。我苗得露亦然。

在省人民医院进修的日子里,我曾巧妙而成功地化解了两次面对师长的尴尬——

那也是一个初夏的午后,那个对我无微不至呵护和关照的老师——蜚声中原的肿瘤科专家,在他的办公室里,递给我一听罐装健力宝饮料时,死死地握住我的手不放。当时我苗得露竟奇迹般的沉静,我说:“您无私地把知识和技能传授给了我,我会永远记住您的!您是我尊敬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完全理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怜,谢谢您啦!”那个专家就势下了台阶,拍拍我的手说,真是个懂事的好学生!

从此,我打心里拒绝一切罐装饮料,尤其是男士递给我罐装饮料时(即使他处于礼貌和善意)我都会认为他居心叵测——罐装饮料只是他实施诱惑和侵扰我的道具而已,我心里泛酸、恶心!

再一次是当年的冬天。一个泰斗级的胸外专家,在他的办公室里冷不丁地抱住了我。我当时穿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白色的羽毛钻出劣质的布面,极像我不时遇到的烦恼。我冷静了一下自己说:“老师,看羽绒粘了你一身,师娘会追究你的!不敢开这个玩笑!”我知道他是个怕老婆的主,我准确地点到了他的死穴,他真的松手了,还不住看自己的棉衣上是否粘上了羽绒……

我还打过一个县委副书记。

县里召开全县的团员代表大会,选举新一届的团县委。我作为文教卫的团员代表参加了大会。分组讨论时,分管群团工作的县委副书记来到我们文教卫组巡查。他一屁股坐到要吃午饭了还没动身走,反而对大家挥挥手说,都去吃饭吧,苗得露留步,我给你说句话。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我时,他问我:“有啥想法没有?当个团县委委员?甚至团县委常委?”

我说:“没想过。当官这么容易呀?”

他说:“这样的官好当,又不驻会。你要有意,群团组织嘛,我可以操作。”他突然转变话题,欣赏地看着我说,“你算占全了,胸高腰细臀圆腿长,身条真好,有一米七吧?”他说着向门口急跨一步,朝虚掩的房门踹了一脚,在房门关闭的脆响中他翻转身扑向了我。那会儿,我什么也没有想,几乎是下意识的反抗,在挣扎的同时一个清脆的耳光甩在了他的脸上。事后,我一直为那记准确漂亮的耳光感到骄傲。当我气愤地走出房间时,那位县委副书记竟也追了出来,还故作镇定地说:“不用慌,有饭。”

我心中骂道:“流氓!”

可是这一次,当石岩双手用力把我裹进怀里时,我为什么没有赏他个耳光呐?我为什么连句狠话也没有说呢?似乎有什么震慑了我,在一种强大的威慑力中我的女性自尊在淡出,我的防卫意识在弱化。是什么哪?苍穹悬月被云遮雾罩,花香袭人竟不见硕支巨朵。我在记忆的荧屏上仔细地搜索着——看来,石岩是把现实生活戏剧化了,他在我面前时而挥臂时而摊手,不就是把自己当成现实生活中的演员吗?他说的话充满着诗情韵律,不正彰显着他热爱生活的特质吗?嘿嘿,“记住,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仍然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当一个上司对自己的女下属实施骚扰时,竟用这句不咸不淡的话轻松地给尴尬划上了句号。真无耻,无耻得幽默,无耻得令人忍俊不禁!哈哈,真逗!

石岩到底长得什么样?光洁宽阔的额头,国字脸阔嘴巴,端正的虎鼻上方还真有一个浅浅的“王”字,给这幅能演绎千种风情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深邃和沧桑。

石岩的装束也出彩,脚上是一双深棕色的软面皮鞋,浅米色的板裤刚刚遮住脚面,黑色的丝质短袖衫没有往裤子里扎,显得随意而洒脱。我是第一次发现男人穿黑衬衫的,黑衬衫穿在石岩身上是那般的有型,是如此撩人心慌的酷烈。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发现石岩的衣着一直是很前卫的,他一直是这个小县城男士服装潮流的引领者。

我倏然产生一种莫名的烦躁,饱满的湿润感在身體游走,这种感觉一直随夜而同行,令人心痒,仿佛有羽毛撩拨心尖。我只得把女儿揽在胸前,把乳头塞进她粉嫩的小嘴。

此刻,另一个我却蓦然跳出,朝我骂了句,没脸!

爱是建立在征服之上的。

这是多年后石岩给我说的一句话。

当斗枢暗转静夜省心之时,抽丝剥茧般梳理和石岩交往的丝丝缕缕,我确信了这句话的精辟和富于哲理。我就是被他征服的,被他的嚣张、被他的激越、被他的酷烈……集束成的威慑力所征服的。

暮夏秋初的一天,人口发展局召开全员大会,会上作为新任局长的石岩给大家讲人口形势和人口政策。

当他走上主席台的时候,我身边的女同胞先拍起了巴掌,这掌声像点燃爆竹药捻的火种,引爆了爆竹的方阵一样,雷鸣般的掌声随即陡然响起。

我了解我的女同胞:她们一向鄙视周遭那些世俗生活的男士,更不会轻易把掌声献给他们。今天是怎么了?难道心中升起了红太阳?对新任局长的礼貌是次要的,我从女同胞那风情万种的目光中破译出,她们是被石岩的招牌性装束征服了 ——石岩穿了一件姜红色的齐襟短袖衫,随着他的走动,红色夏衫成了一面飘摇的旗帜。在九0年的夏季,人们的衣着从保守的款式、传统的灰蓝色中叛逆般的思变时,石岩是这个小县城的男士第一个穿红上衣的领军人,他当然的成为会场上最为嚣张的存在,从而锁定人们的目光,控制人们的情绪,诱惑着台下的女人们。

石岩双手向下一按,像关闭了掌声的开关,轰鸣的声浪戛然而歇。他拉掉为他备好的椅子,手支桌角摆出一副要站着讲话的架势。此时他静默中的神情正像其名字一样傲然而冷峻:两条剑眉、坚挺的虎鼻、紧抿的嘴唇和阔额下“王”字皱纹都显得线条刚硬,一脸标准的行政官员的严峻。在他炯炯目光地扫视下,会场静得肃杀,与会的每个人完全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打心眼儿里佩服石岩讲话的技巧,他一句话就攥住了人们的注意力,使人不能不聚精会神地聆听他的演讲。第一次开全系统的大会,石岩却没有程式化的谦虚,也没有虚俗的客套,在他营造的肃静中他的开场白竟是:“请大家回答我的问题!”稍顿,接着问,“早在五七年,毛主席为什么就说‘计划生育,也来个十年规划’?……邓小平为什么也说‘我们难就难在人口太多,而且控制人口增长的工作做得不够好’?”

人们都在急速而紧张开动着大脑搜索答案的时候,石岩以疾速高亢的声调做了回答,他说:“是因为我国的人口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这一声犹如空谷炸雷撼人心魄,一语中的,令人顿感问题的严峻……

他能把干瘪枯燥的数字给你立体化、形象化,以此巧妙地启迪和强化人们的职业责任。他说:“截止八九年,我们大陆的人口达到了11.1191亿,这是什么样的概念啊?如果我们五人一组往月球上垒罗汉,最下边的一组在地球,最上边的五个人就捧着吴刚的桂花酒到广寒宫找嫦娥跳舞去了;十一亿人来玩老鹰吃小鸡的游戏,扯起的人绳可绕地球二十七圈半,寰球太小了何堪玩此游戏!如若十一亿人一个挨一个从这个会场里走出去,同志们,等走完需要八十八年啊!人口的爆炸使得资源匮乏、环境恶化、社会矛盾剧增……人口再无计划,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就那么站着,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挥臂,一会儿身子前倾,一会儿又仰首房穹……我忽然觉得,石岩此刻酷像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中列宁在武装起义前演讲时的造型,此刻我甚至看到了那最激动人心的刹那间——在国际歌的旋律和在阿芙乐尔巡洋舰的背景下,红海军士兵攻打冬宫时的壮阔场面。石岩这是名副其实的演讲,演讲就孕有表演的成分,不过石岩的表演更具戏剧化,在戏剧弱化的当时石岩的表演对人们更新奇、更刺激、更具有震撼的力量。

自始自终他没有稿子,内容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烂熟于心,长达两个小时的演讲一气呵成没有磕绊、没有滞待,宛若春江顺流千帆竞放,恰如碧天长风浩浩荡荡。我折服他口若悬河、舌生莲花的口才的同時,更为他的敬业精神和聪悟睿智而感动——他刚到人口发展局没有多少时日,何以把业务弄到如此精通的地步哪?

石岩在任何场合都是主角、都是中心,无法替代。

前几天的一个周末,完全出于偶然,在我女友姬善的家里我又一次领略了石岩的风采。那是个家庭式的朋友聚会,茶几上摆满凉菜、茶杯、酒杯、筷子和烟盒,地上倒着一堆空酒瓶,另有一捆没拆的啤酒兀然地戳在地上待命。除了女主人姬善外一窝的男士,像是石岩这一级的同僚,我只觉得面熟,各个似曾相识但一个也叫不出名字。

姬善的老公不时给人们续水、劝酒、递烟,但他丝毫替代不了石岩的主角地位。石岩仍穿着那件黑衬衫,他一手执杯,仿佛把啤酒当成了润喉的茶水,不时咕咚一口。他正津津有味地说着自己,高兴处他长臂一挥做出幅度很大的动作,同时炯炯黑眸发出神经质的闪亮。

事实上,石岩是在表演自己、展览自己——

他说他是“老三届”,是经过“文革”特殊年代锤炼过的一代人。他作为回乡知青自觉地接受着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甚至几次放弃招工的机会,不愿走出家乡的大山,立誓要做陈永贵式的农民、走陈永贵的道路,决心改变家乡的穷山恶水造福于父老乡亲。他说他把自己的青春年华都撂在了家乡的瘠土荒坡之上,把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洒在了水库工地和大寨田里……他还说他在本村有过一次初恋,那是一个富农的女儿。他描绘她的漂亮,说她饱满的乳房、柳细的腰肢、浑圆的屁股和匀称的大腿,甚至说了她坐在他腿上的感觉,绘声绘色自恋般地描述着青春女性对他造成的巨大冲击。

石岩超越年龄、超越行政主管戒律的口无禁忌,竟然轻易地摧毁了人们理智和道德的堤坝,并引诱着举座的欲望之水涨潮,令大家随他痴迷随他沉醉。

他说他背叛了富农的女儿最终娶了一位贫农的女儿为妻,岁月流逝伤痕犹在,他眼前不时浮现那位富农女儿哀怨的目光,耳边不时回响她那绝望的哭声……石岩说着举起酒杯,哽咽着把满面的凄楚和两汪泪水一块吞进肚里。

此时,举座沉寂,我和女友姬善已不堪石岩这个大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失态和动情,我俩也陪着他两眼汪汪。

多年后,经过生活历练的我再回放当时的情景,觉得在男权主宰的世界,石岩满怀激情地谈论女人实属常理;他之所以为所谓的初恋动情,是因为石岩太懂得我们女人的心——在缺少纯真和纯情的年代,在女性乏善可陈的情感世界里,尤其需要与庸常相悖的爱情故事。因此,我俩被石岩表演性的讲述打动了。

我也发现,我们泪眼婆娑的感动,同时吸引了石岩的目光。在石岩投向姬善的目光里,我产生了一个疑窦——石岩和姬善一家是什么关系呢?

姬善属朝鲜族,原是丹东歌舞团的当红演员。也许是情迷心窍,她竟随从部队复员的老公来到了这个小县城。他们夫妻都在教育系统上班,难道与石岩也有生活上的交叉?姬善很漂亮,白皙嫩润的瓜子儿脸挂着迷人的妩媚,嘴唇像丰盛的花瓣饱满而性感,那浓密得像蝴蝶翅膀般的睫毛一直低垂着,似乎在抗拒他人目光的侵袭,或许也怕自己的目光不小心迸溅出火花来。我俩依在一起,我清楚地感到,在石岩的诱惑下,她尽管显得内敛和矜持,但满含风情的躯体内已经有一种东西在激荡。

那天,石岩放纵般地宣泄自己,无视戒律、少有禁忌,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人原汁原味的本色体现,则更具魅力。这种魅力膨胀着我对他的认知,也令我心跳加快!

石岩是应该生活在舞台上的,他永远是聚光灯下的明星式主角。

戏剧化的演讲给他气宇轩昂的形体、给他傲岸的气质增添了无羁和浪漫,加之他声声入耳句句入心的语言穿透力,对台下庸常世俗的听众产生着致命的诱惑,产生着颠覆性的震撼。他太会蛊惑人心了,他摈弃正规正矩的说教,把古板、毫无弹性的计划生育政策赋予感情和人性,用新的理念挑战旧的传统观念,把人口政策、计划生育直接与婚姻和家庭、文明和幸福相联系。

他说:“一个人只是整体的一半,要用毕生的精力去寻找另一半。这是构建婚姻的最高境界。可是,在现实生活中,用爱情维系的婚姻有三分之一吗?我看没有!大多是以孩子、道德、责任来维系婚姻的,更有的则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浑浑噩噩地混日月。夫妻能由相识到相知到相恋相爱心心相印,以爱情维系的婚姻自然是心的港湾,是感情的温床,是精神的乐园,这样的婚姻即使没有孩子也不会解体,因为他们是由爱情为基础的!相反,夫妇貌合神离、同床异梦、陌若路人,甚而反目成仇、拳脚相加……这样的婚姻和家庭无疑是地狱,夫妇两人无异判了无期徒刑。这样的婚姻何必要孩子呢?何必要嫁给张家给张家生、嫁给李家给李家生呢?何必把家庭当做生育的作坊呢?又何必把自己当成生育的工具呢?这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吗?”石岩连珠炮般的诘问,已把人们逼到了自省的绝路。扪心自问,方觉自己的婚姻和生育是如此的盲目和不堪!

当人们敛声静气沉浸在自省、自悟、自慨、自怜的时候,石岩那富于磁性的男中音又一次从容地响起:“在中国历史的画卷上,出现过多少矢志不渝追求爱情的光辉形象啊:夜奔相如的卓文君,扑坟化蝶的祝英台,仙山盗草的白素贞,怒沉百宝的杜十娘,泣血还魂的杜丽娘,焚香拜月的王慧香,待月西厢的崔莺莺,多愁善感的林黛玉……”石岩蓦然拔高了声音,用高山滚石般的气度说道,“我可以断言,她们如若生活在今天,一定会自觉地实行计划生育只要一个孩子的,她们绝不会当生育的工具,因为她们追求的是至真至纯的爱情!”

石岩像一场大合唱的指挥者,把高举的双臂陡然一收,定格为一个漂亮的造型。随之,台下掌声响起——像狂涛巨浪排山倒海而来……

我发现,巴掌拍得最起劲的当属女士们,她们双眸凝痴、两腮飞红,还有不少人竟满脸泪水,她们的脸因兴奋而涨红得像熟透的柿子,水光婆娑的眼里放射出倾慕、幸福的光芒。座中泣下谁最多?痴女得露青衫湿啊!那一刻,我知道我彻底被石岩征服了,被他激情四射的演讲、被他神采飞扬的神韵、被他不可抗拒的魅力征服了——这是场崩溃性的被征服,也是一场背叛性的被征服啊!

我凝望着台上的石岩,脑际跳跃出“大男人”的字眼。在一个女性那白马王子的画廊中,我喜欢的是大男人,是那种像山一样巍峨又有水一般韧变的男人,这是男人中的精品,是属于英雄序列的。我读三国读到动情处曾叩问过自己,三国英雄我爱谁?当阳桥头呵退曹军的猛张飞、拔矢啖睛的魏国名将夏侯敦都是大男人,都不愧为英雄,但我不喜欢他们的豹头环眼、燕颌虎须海盗般的形象,甚至觉得恶心;关羽式的赤面凤眼美髯垂胸倒是标准的男人雄姿,但他刚而自矜拒人千里、太缺少人情烟火味;我心仪的是头裹纶巾、手摇羽扇,谈笑间狂虏灰飞烟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孔明、周郎式的英雄。石岩在我的视角里就属这样的大男人,就具备这些英雄的特质。石岩正吻合了我的审美需求,从而引起我心灵的震撼,发出氤氲而绵长的情感共鸣。

我不可救药地在手心上划拉着三个字:我爱你!

“嘀嘀嘀——”

电话的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懒得睁眼,习惯地抓起床头柜上的话筒,话筒里传来的却是蜂鸣音。该死的电话令我睡意已去,我眯起酸涩的眼睛,青色的晨曦中,墙上的挂钟正指在六点半。

第二天、第三天的六点半钟,电话铃声又准时响起。

老公疑惑地看着我。

小县城邮电进行了一场革命,我家刚把摇把儿电话换成了按键的程控电话,但还没有来电显示功能。我灵异得感到心虚,说:“是不是电话叫早?”

我早早候在大门里,从门缝盯着胡同里的行人。当石岩踏着七点半的钟点进入我的视野时,我“哗啦”一声拉开了大门,截住他问:“哟,真没想到领导还肩负着叫早的责任呢!”话一出口,我就恨自己不争气,哟什么哟,本来是要责备的,却分明带有撒娇的口气。

石岩诡秘一笑说:“我黎明即起,我不能让思念的人还在睡梦中,这不对等。”

想不到他竟如此爽快地出卖了自己,我心里一阵狂喜——我能在第一时间,无须任何凭据地把打电话人定位于他,我相信了缘分,相信了心有灵犀。

“电话骚扰是有罪的。”我想打击他的自信,看他难堪的模样。

“好人难当啊!电话叫早无偿服务,何罪之有?”他两手一摊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圣人古训岂能悖之?清早懒睡,最肯长肉,我可不喜欢汽油桶似的女人!”

“讨厌,谁让你喜欢?”

“喜欢谁还要批准吗?明天见!”石岩摇摇手走了。

我一天都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

在我二十四岁乏善可陈的女儿生涯中,上学、就业、恋爱、结婚、生子,是否庸常得过于平静,平静得令人沉郁?我是否想用放纵来抖落沉郁,以期溅起生活的涟漪?我在不经意中已经开始了对俗常的叛逆,和石岩的对白那不是在调情吗?真贱!但贱得愉悦,贱得期待。

“嘀嘀嘀,嘀嘀嘀——”次日六点半,电话准时响起,与前不同的是响了两声。当你拎起话筒时传出的依然是蜂鸣音。

老时间,七点半。

老地方,租屋的大门口。

我问石岩:“新鲜,今天电话咋响了两声?”

石岩俏皮得像个孩子:“一声叫早,一声问好,功能异也!”说着从腋下的大哥大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包装盒递给我,嘱咐道,“回去看。”

我躲进房间,捧着包装盒迟迟不愿拆封,故意让探猜的新奇感延续的更加持久。包装盒里仿佛装了只小鸟,遽然发出翅膀抖动的扑棱声。我在惊恐中打开了盒子,原来是一个正在震动的摩托罗拉BP机。当时,BP机刚刚兴起,一只BP机价格需数千元的,谁能佩戴它那绝对是前卫的新兴一族。我产生一种被宠的满足。看来他早已把扩机调好,一转身就这么猴急地呼我:“有了我,看你往哪里跑!?”荧屏上的这句话更撩逗得我花枝震颤。

我真的无处可逃——

在玫瑰色的黎明中,叫早的电话铃声会准时响起;惺忪的眼睛刚睁开,枕边的扩机就及时地发出战栗般提示:“一个睡美人正告别梦乡走来,张开双臂拥抱新的太阳!”。

石岩是发誓不让我安生的,我刚到灶间打开火正要煎蛋,他就在扩机上呼我:“我正在胡同口地摊上吃韭菜盒子,喝豆腐脑,你也过来一起吃?”

我怕他犯傻等我,跑进房内抓了电话给他打大哥大,刚说一句“我不和你招摇过市”忽然想到放在灶上的油锅,又失急慌忙窜回灶间。糟了,锅里的油早已烈焰升腾……我索性连饭也不做了,踅回屋,拎起电话气急败坏地给他撒娇:“都怨你,捣什么乱?要失火啦!”

石岩还真吓坏咧,急道:“你开门,我马上过去!你吃什么,我给你捎!”

这家伙,还真来了,拎着一袋豆浆、几根油条。当他看到灶间除飘荡的几丝油烟外一切如常时,他故作驚恐地指指左胸说:“来听听,心要跳出来了。”

他抻手拉我,房内的女儿不失时机地哭了起来。这女子哭得真是时候,要不,还不知演绎出什么浪漫来呢。

估计他刚到局办公室,震动的扩机上就来了一句话:“你女儿可以当保镖!”说话真够损的!其实,那会儿,我也不想让她捣乱。

晚上十点,我刚躺下,扩机又有了动静,石岩逗我说:“注意睡姿,你仰卧我喜欢!”弄得我浑身骚热心里直骂他……

我是一个寻常的弄堂女儿,生活的湖水如练般的波澜不惊。石岩的出现,犹如地壳挫动,滚石入湖,使我原本平静的生活之湖暗流涌动,雪浪拍岸。我处于从来没有过的亢奋之中,我的青春躯体被一种无可名状的鼓胀感所蛊惑,这种感觉连我恋爱、结婚时都没有如此强烈的出现过。

我知道,我遭遇了一场“爱的泥石流”的灭顶之灾。

“爱的泥石流”,是若干年后我从石岩口中听到的新名词。我当时就不无讥诮地说他:“嗬嗨,万签插架的中华词语宝库添新名词啦?你完全可以申请专利,受知识产权的保护!”那天,我俩到“在水一方”吃晚饭,不知因何说到了社会道德的力量,我问他:“这种力量能约束你我吗?”

他没有急于回答我的问题,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良久,他才深沉的说道:“世界上无奈的事情太多了!汶川地震吞噬了多少鲜活的生命啊?不论老幼,不论穷富,不管官大官小,也不管尊贵卑贱……有多少的万丈豪情,有多少美妙的希望和憧憬随地震的烟尘而灰飞烟灭啊!巍峨的山峰被挫动了,在饱灌的雨水中轰然倾倒,形成了能量无限的泥石流,吞没了生机勃然的村庄、广袤的良田和高速公路……”石岩把目光从玄妙的苍穹收回,盯着我问,“这样的地质灾害是人们想看到的吗?人们要做的只能是悲痛后的救灾,只能是痛定思痛后的亡羊补牢,面对地质灾难我们竟如此无奈,无奈得连预测和防御的有效能力都微乎其微啊!爱的泥石流,如果说也是一种心灵和精神地质灾害的话,谁奈它何?”

真不愧是多年的领导,就是能出思想,我在心中说。在石岩面前,我永远是弱势,永远找不到自信。再棘手的事情他总能解决,再难开的锁他总能找到理论的钥匙,虽然有牵强附会、矢口狡辩之嫌。

我轻笑道:“是,爱的泥石流,即无法先知,又无法后御,谁奈其何?!”

我把扩机当成了一颗心,须臾不离的不是握在手里就是揣在怀里,我期待着那酥麻的震感在我躯体传导,召唤我去品味信息传递来的绵绵爱意。我可以成晌地守在电话机旁,向往着铃声的响起;并不时的拎起话筒,迟迟疑疑地拨通石岩的大哥大。

“谁呀?说话!”当石岩的声音从话筒里响起时,我却惊出一身汗来,心跳得仿佛要破膛而出,话筒也像只烧红的烙铁抛之不及。

稍倾,石岩打了过来:“小妖精,捣什么乱?有事吗?”

我嗫嚅道:“问你吃饭了没有?”

石岩笑:“现在是中午十一点……”

我怕他笑话我思维混乱语无伦次,不等他说完就又撂了电话。

我感谢电话和扩机。多亏这两件生活的道具使我的精神和思念有了依附的载体,否则,我不知我浮狂躁乱的心将如何安抚?我不知因思恋而度日如年的光阴又如何打发?

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唯此方能释放我青春躯体那过剩的能量,才能按捺莫可名状的骚动,才能舒缓惹人惆怅的怀恋。

我从门缝的窥视中,见石岩不少次是啃着菜盒子馍拎着豆浆去上班的。我当了次克格勃,从他母亲那里知道了他是喜好吃菜盒子馍的,那是在物质匮乏的“瓜菜代”年代养成的饮食习惯。

我是不喜欢喝豆浆的,我讨厌那浓郁的豆腥味。可我为石岩专意买了部豆浆机,睡觉前就把黄豆和花生仁、核桃仁泡上,为第二天打豆浆做好准备。为了石岩我学会了烙菜盒子馍,经多次的实验我终于能把面皮擀得又劲道又薄溜,把菜馅拌了鸡蛋、五香粉、小磨油、味精和精盐,调成石岩喜欢的清淡爽口、香滑不腻的味道。我不时变换着菜馅儿,韭菜的、白菜的、菠菜的、南瓜丝儿的……来调剂他的口味。

我们约定,每天清晨七点半在我的门口见。胡同里没人时,我就把用塑料兜装就的菜盒子和豆浆递给他。一旦有人來,我就把吃食藏在背后,俩人佯装随意地大声说话,一有机会再把吃食入给他,像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神秘而有趣。

那段日子,我的老公还在乡下工作,除了周末很难回家,母亲给我带女儿,我虽然休完产假又回到了计生站上班,但不忙,使我有宽松的空间做这种忘年的爱恋游戏。我俩沉耽其中,不可自拔。

午后一到上班时间,石岩会在扩机上扩我:“我就出门。”

他家离胡同口有十分钟的路程,十分钟后我也开始出门,在胡同里两人会准时相遇。

有时我问:“这件衣服好看吗?”

有时他说:“甭化妆,素面好,我喜欢清纯!”

有时我建议:“把黑衬衫穿上!”

他有时吓我:“当心,你的裙子里钻了条毛毛虫!”

……

我俩是那么的默契,即使胡同里人流熙攘,我们在擦肩而过的刹那间通过一笑、一颦或颔首点头或礼貌问好也能把不同的爱的讯息传递给对方。生活向我绽出灿烂而浪漫的笑靥,令我沉浸在如饴的甜美之中。

我跑遍了小县城的所有商店,在悉心的对比挑选、挑选对比中,买了最好的毛线,凑空躲进我的诊室给石岩织毛衣、毛裤。不给他做点什么,我就心无所依魂无所附。只有在不停地编织中,一个女人心中的思恋和期冀,方能通过缕缕毛线丝丝彩绳得以表达和释放。随着手指的舞蹈,在棒针的钩联绾挑中毛线变成了表达情愫的千千结  ——这不正是我的一片心吗?

我充分展示着自己的编织才能,竖纹间色法、横纹间色法交替使用,钩编着自己心仪的花样。统体是用心形的花纹连缀织就的,前怀则用彩色毛线写意般地勾勒出一幅引人遐思的图案——几杆芦苇放白,一江碧水东流,水边伫立一人长发纷扬、裙裾飘逸,那人像在仰首长空雁字,又像在巡望寥廓江天正寻找着什么……在似像非像、虚幻朦胧中令人联想到《蒹葭苍苍》那扑朔迷茫的意境。

石岩本命年时,我毁了结婚时买的金项链给他打了个有他属相标志的金挂件,逼他戴在脖子上,我说:“拴住你,省得跑丢!”

我给他包了一百个芨荠菜饺子盛在保温饭盒里送给他。我说:“本命年,吃一百个饺子,会长命百岁!”

他说:“你要撑死我呀?我肚子装得下吗?”

我笑道:“饺子只有琉璃蛋儿那么大,我会撑你啊!”

我还给他做了一条红腰带。腰带的周遭用金线绣了富贵不断头的图案,中间绣的则是荷叶莲花、鸳鸯戏水。我交待:“一定要须臾不离地系在腰上,送走你的本命年。红腰带能避邪祛灾,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同事发现了我的痴迷,试探道:“好漂亮哟,给老公绣的?”

我点头。

“是吗?”疑惑追了过来。

我索性说:“展开你们想象的翅膀吧,怎么想都不过分!”

那会儿,我有一种冲动,真想把心中的秘密大声地告诉给她们——说我爱石岩!一切都是为他做的!我没有丝毫的怯懦和羞耻感,反而觉得能和石岩在感情上碰撞出火花,是我的自豪和骄傲,是我一生的幸运和幸福!

清晨,我为他操持早餐;午后,我和他准时在胡同里相遇;睡觉时,或他或我按约定的信号发给对方:有时是电话的两响铃声,有时是他给BP 机上发给我两个字:睡觉!

尽管天天见面,时时联系,我仍然陷于苦苦的相思之中不可自拔。灵魂仿佛出壳随他而去,令我精神散乱一会儿恍惚一会儿呆滞,眼前不是晃动着石岩神采飞扬的讲演,就是他形质毕肖的奇思狂放……神志的长期沉郁使我真变成了泪光点点的病黛玉,先是两肋胀满随而胃部疼痛,食欲不振饭量顿减。石岩催我,同事攒促,我决定做胃镜检查。

我在胃镜室的门口踟蹰良久就是不敢进去,一想起长蛇般的胃镜要插进我的口腔和喉管,就像被宰杀般的浑身发紧。我哭着给石岩打了大哥大:“快过来,我怕!”

放了电话我就后悔了。计划生育技术指导站是县人口发展局直属的医疗单位,石岩是顶头上司,他怎么能毫不顾及自己的领导身份来陪我看病呢?那不是把我俩的地下恋情大白于众目睽睽的下属吗?在我恨自己的怯懦、也恨自己的人慌无智时,石岩竟跑过来了。

胃镜室的冯医生见局长光临显得慌乱无措。石岩关了胃镜室的门,当着冯医生的面手搭在我的肩上捏捏我的肩头说:“得露是我表妹,都是自己人,你不要紧张,放松好好做。”

石岩像服侍小孩一样帮我脱了鞋,让我侧卧在诊床上,一手搭在我的腰间,一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是知道的,冯医生技术好着呐,我又在,甭怕,啊!”

从石岩捏我肩头的那一刻,仿佛就捏住了我的心,做胃镜的整个过程我竟一丝都没害怕,还配合得非常好。

冯医生到里间冲洗胃镜去了。我接过石岩递的水漱罢口,在遮挡诊床的布帘后我猛地噙住了石岩的嘴唇,并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把自己彻底交给石岩是几年后的事情。

我把女儿送进幼儿园那年,忽然对影响中国走向的那位老人说的“发展才是硬道理”有了切肤的感悟,我决定与时俱进改造旧我、发展旧我、重塑自我,成功的进行了“专升本”的考试,在职学习攻读本科学历。

铺张奢华衍生出的热闹,人气酒气晕染出的温暖,是春节中的代表性气氛。正月初六,人们还沉醉其中的时候,我却得只身离家去参加一年两次的“专升本”集中辅导学习。颠簸的长途客车上,一种舍亲离群的孤独感把我击穿了。我一到住宿地,就用门口小买部的电话给石岩打手机说,我在诸葛孔明躬耕陇亩的南阳,你有无兴趣和我一道去瞻仰卧龙的草庐?

石岩激动地回应说,我对你比对孔明更有兴趣,明天卧龙岗见!

苦了石岩——次日,他没有让局里的小车送他,像我一样只身坐的客车。长期坐小车,连素常的出行知识都生疏了,从小县城到市里倒车后,他是应该坐直达南阳的长途客车的,却误上了一辆区间车。这辆车不但车况差一上路咣咣当当地响,还八面透风;更糟的是车在坎坷逼窄的乡村路上曲龙拐弯地绕来绕去,尘土飞扬中司机的态度还好得令人生烦——一路上见村就进、见客就停,客人随处可以上下车。屋漏偏逢连阴雨怕啥来啥,半路车还坏了一次,区区五百里的路程,整整跑了一天。

我当时还没有手机,无法和石岩联系,只能被动地握着扩机巴望着石岩给我传递信讯:已经倒车、车到栾川庙子乡、车正翻山、车坏镇平、想你想得想飞……扩机上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箭镞射中我的心的,我疼痛地联想着车在途中的情景,暗暗祈祷他能早点儿平安地到达我的身旁。

我在南阳汽车站的出站口须臾不离地苦苦守望着,从中午一直守到华灯俱绽。晚上九点,石岩终于出现在我搜索的目光里时,我在人群中挤搡着、大呼小叫地向他扑去……

石岩引我到车站边儿的一个小饭铺,要了两碗牛肉烩面。我看着尘灰满面的石岩,心里有点酸,不忍地劝他:“到好一点的饭店给你弄点可口饭吧!?你恐怕一天都没吃饭啦。”

石岩却说:“我吃饭就喜欢这种家常味儿,另外,咱俩也不能把时间浪费在饭桌上啊!”说着向我诡秘地一笑。

石岩让出租车司机把我俩拉到了市里最豪华的宾馆——卧龙岗宾馆。我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候着他登记房间。

“501豪华标间,走,上楼!”石岩站在我的面前,并伸出一只手要拉我。

就在这瞬间,石岩胜利般的笑容中有一种东西击中了我,使我产生心身分离的战栗。我从沙发上弹起,对他说:“你颠簸一天了,洗洗早点休息。我就不上去了,再晚学校要关门咯。”

石岩晶亮的眸子黯淡了。一切情势的变化趋向都是在刹那间受到变数支配的,如果不是石岩脸上又恢复了如常的笑容显出自信中的平静,我有可能改变主意留下来的,但是他没有向我打悲情牌,没有给我足够的自尊。我怕自己把自己打垮,快步向宾馆门口走去……石岩追上来说道:“我送送你!”在我的惊鸿一瞥中,我看到了他满面的真诚和温情,但我还是拒绝了他。

我慌乱地跌入冬日的夜风中,在灯光阑珊行人稀疏的街上步履匆忙地奔走着。冬夜的寒风在春节过后仍不减其凌厉和冷冽,我的脸有点僵疼,但我的躯体和我的中枢神经却是燥热的——

我自己发贱,给石岩打去骚情电话,让他远行百里的跑来真的是为了瞻仰诸葛亮的草庐吗?鬼相信!多少年的情欲骚动中,不就是期冀着两人身心的融合吗?那为什么临了又背叛自己的焦渴祈盼呢?

当纷乱的思绪在寒风中冷却的时候,我方悟出一点端倪來——原来,老公、女儿和整个家庭永远是自己一切行为的心理背景,这种熟视无睹的心理背景平素似乎并没有显示在理智的桌面上,而是隐蔽的。只有当情欲的潮水就要漫过道德堤坝的关键时刻,这种心理背景才会出现并发挥其警示作用。

几年了啊,两个苦思苦恋的人只能生活在精神的世界里,而没有身体的相互给予,这不是太残酷了吗?有性无爱是龌龊的,有爱无性是残忍的。可是,当期盼的机遇降临到时候,我却做出背叛自己心理欲求的行为,可见道德戒规的威慑力是何等的强大啊!反复思忖的同时,一种愧疚和自责攥住了我的心,产生撕肝裂肺的疼痛感——强烈的情感欲求与强烈的理智压抑相互对抗着,反而产生了一种愈挫愈奋、相反相成的奇异情愫:我觉得对不住石岩,我在欺骗着他,我把他诱骗到异地他乡后而我自己却决绝地弃他而去,我不是在玩弄和亵渎他对我的感情吗?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扪心自问,我是需要他的,如是,宾馆的决绝就是一种矫情,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多此一举,是对石岩毫无来由的伤害,同时也伤害着我自己!

我早已躺下,又穿好衣服奔下楼去敲小卖部的门。小卖部早已打烊,一个老头很冲地斥责我说:“深更半夜敲什么敲!失火啦还是死人啦?”

我不顾忌老头态度的恶劣,乞求道:“求你开开门,我有急事要打个电话,我付双倍的钱!”

还好,石岩的手机没有关,当电话接通的瞬间我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你……手机还没关呀?”我口笨如脚、问话拙劣。

“我就怕你打电话来。这么晚了,还不睡!?冻着了咋办?没有明天了?快睡吧!”

在石岩温情地埋怨中,我的泪奔涌而出,我吸溜着鼻子嗫嚅道:“明天,我陪你,游卧龙岗……”

翌日,老天知人意般出奇的好,冬日的阳光竟有小阳春一样的温吞。卧龙岗上游人如织,石岩牵着我的手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石岩的手厚实又不失绵软、温暖中又有湿润感,我的手被他握着,一会儿我油然而生情侣相牵的甜蜜,一会儿又顿觉哥哥牵手妹妹的幸福。看石岩,他好像没有我想象的那种亢奋,而是另一种的急切。

卧龙岗的看点不少,挺有文化底蕴的——

整个卧龙岗南滨白河,北障紫山,地势宏阔形若卧龙;岗上牌坊、祠院依势而建,松柏森森,丛竹视风,景色宜人。

“千古人龙”的石坊,三门四柱,上雕丹凤朝阳、麒麟送宝等祥云瑞兽的精美花饰,巍峨而气派。“两表酬三顾,一对足千秋”的“三顾祠”,青砖墁地,翠柏挺立,碑刻嵌墙,庭院幽深,三顾茅庐的千古佳话作为历史亮点在此定格和凝固。

这些具有浓郁文化积淀的景观,仿佛未能点燃石岩的游览激情,他步履匆匆并不驻足多看。只是在岳飞手书的前后《出师表》碑刻前伫立良久,用劲拽拽我的手感叹道:“真是翰墨神工啊!你看岳飞的字也透着英雄的豪气,飘逸潇洒,淋畅奔放,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多么高超的书法艺术呀!”他说着扭头对我,双眸闪彩,“我回去就开始练字,等我退休以后,我俩开一个专卖字画的小店。雪花如蝶的夜晚,你我围炉对坐,两支红烛,一壶热茶,共品名人书画;雪霁天晴,你红袖研墨,我摊一生宣,任我挥洒出墨彩飞扬的诗画……岂不美哉乎?乐哉乎?”石岩又进入了戏剧化的角色,他的沉醉在我眼里充满着无穷的魅力,又一次诱惑着我的幸福。

我迎合着说:“真是美妙的憧憬啊!不过我想问石岩先生,到那时,小店里的我是你的伙计哪,还是……”

“当然是小妾呀!”石岩说着一手紧紧地揽住我放纵地坏笑起来,引得游客侧目而看。

石岩拉着我疾步走过仙人桥,进了武侯祠。可他连有名的大拜殿也没有进,而绕殿拾级而上,直奔“汉诸葛孔明旧庐”——这是一处景色秀美的院落,虽是冬季,但仍有花卉盈庭,孔明草庐就在各种古木的簇拥之中。草庐属八角攒尖式的砖木结构,回廊相通,茅草盖顶,简陋古朴。站在此处,巡看周遭,绕庐而建的古柏亭、野云底、半月台、躬耕亭、小虹桥、抱膝石、老龙洞等其他景点尽收眼底,名至实归的“身居一庐八面景”啊!一阵轻风吹来,草庐八角上的风铃叮咚作响,声音在空中晕染,仿佛是从历史深处传来隐约的龙吟凤鸣引人遐思,又似有人在娓娓诉说着千年的史话发人深省……

我下意识地看石岩,他迷离着眼睛一脸凝重,一副像要看穿五千年的神态。也许他正神游历史和诸葛孔明做心灵的对话,他口中念念有词:“结庐躬耕的布衣竟能宇宙垂名,茅屋陋室亦可使山川生色啊!”

我笑着提醒他:“别心里装着诸葛亮了,回到现实来吧,你身边还有个美女呐!”

他仍沉醉不醒地说:“不应该到这儿来,太沉重。诸葛亮先前隐居躬耕澹泊明志、宁静以致远,最后还是不愿辜负自己的满腹经纶出山入仕。可敬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贞和坚韧,可悲可叹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说完他才仿佛从历史的隧道回到了现实,笑着捏捏我的肩头说,“一句话,当人难,当官更难,当个好官难上加难,当个有所作为的好官那是出奇的难呀!古今同理啊!”

我没有他那么多的感慨,拽着他要往前走,上最高的清风楼。

他抬腕看表說:“没时间了。明天,县里开经济工作会,我必须赶回去参加。现在十一点了,下午一点我必须坐最后一班的长途车离开这儿,要不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一刻,我鼻子发酸,恶狠狠地埋怨他:“为啥不早说?谁让你耽误时间引我瞎逛哩?快回宾馆!”

这一次,是我牵着他跑下卧龙岗的,拦了个的士直奔卧龙岗宾馆。

宾馆里暖气很毒。一进房间,我俩不约而同地脱掉沉重的棉衣。就在把棉衣往衣架上挂的瞬间,我俩的目光相遇了,并迸溅出了火花。像接到了搏杀的指令一样两人同时扑向了对方,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肢体的忙乱和胡乱的相互撕扯……两人的衣服像断翅的鸿雁,刚要飞起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就在扔满衣服的地毯上,石岩狂暴粗野地蹂躏着我,他像只吃人的野兽一般嗷嗷地叫着,使我做了一次从未有过的飞翔,我被抛向高空的同时产生着害怕跌落的恐惧,口中发出垂死般的嚎叫:“哥,哥,哥哥呀……哥哥!”当我从愉悦的潮水中浮出的时候,才发现我像条八爪鱼一样手腿并用把石岩紧紧地缠裹在身上了。

在他的示意下,我先爬起来走进了浴室。壁镜映出我娇美的身材,我自恋般地抚摸着自己朝外面说:“石岩,你真有艳福!”

他跟了进来,我的目光扫过他私处时我哧地笑了,“真棒!”

他说:“冠军!”

我逗他:“用则进,不用则废,小弟弟是不是练得太多了,才这么茁壮?”

他笑道:“也许!”

莲头下,我俩相互涂抹着沐浴露。两人的手同时伸到了对方的敏感处又同时感知着对方的战栗,情绪又在不经意中被调动起来了,就在温热的淋雨中我俩又开始了第二轮的搏击……

他把我抱回到床上,两人面对面地侧卧着。他的手慢慢地捋着我的身体曲线,像是在感知我皮肤的滑润和细腻。

他捏捏我的臀部说:“说,说我爱你!”

我也揪揪他的耳朵说:“说,说我离不开你!”

他又拨拉着我的乳房说:“说,说我要把你缠死!”

我也开始反击,动到他的胯间逼他:“说,说我要活吞了你!”

……

我俩一次次被澎湃的激情潮水所淹没,直至疲惫得瘫在床上……

我很无耻。

我得了癔症,我时时怀恋和渴望与石岩的颠龙倒凤。

我的青春躯体里,似乎住进了一个蚂蚁军团,我一想起石岩,这个蚂蚁军团就开始倾巢出动沿着我的每一条神经游走,令人产生迷乱的战栗。

和石岩在卧龙岗宾馆的两个小时,是我有生以来最疯狂、最满足、最神往的一次精神洗礼。是石岩让我知道了当一个女人竟是如此的美妙和幸福,是石岩也让我了解了什么叫真正的男人,什么叫雄性的魅力。我已是结婚生子的女人,早已经历了姑娘向女人的蜕变。但蜕变中那种脱胎换骨般的幸福感受过去竟与我无缘,有的仅仅是新奇的感觉,而那种感觉也淡得仅如一丝轻烟聊有若无。和石岩身心的融合才使我真正品尝到了禁果的真味,方知过去的我饮的是一杯白水——不苦不甜,寡淡无味。而石岩给我的却是一杯高度的陈年佳酿——火一般的浓烈中,透出醇厚和绵长。饮之,令人迷醉,成瘾成癖,不可自已。

和石岩在卧龙岗宾馆的两个小时,凝固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座标志性的里程碑,并产生强大的磁场,时时辐射和磁化着我的生活,令我一刻也不得安宁。我试图淡化它——我拼命的做家务;我早出晚归地呆在单位像一个先进工作者一样忙碌着,连我份外的拖地板抹桌子我都做……我想在忙碌和疲惫中忘记,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反而愈抑愈奋。那深刻的记忆、那鲜活的情景、那刻骨铭心的感受,时时像狂涛巨澜一样淹没着我,令我欲死欲活无法挣脱。过去,如果说我对石岩的爱是由倾慕而生,多在精神的层面上,而现在则是一种依恋和身心的需要了。

那天在卧龙岗宾馆,我俩折腾得疲惫不堪后,我拱在他的怀里就意识到我彻彻底底被他俘虏了,在他面前再无自我可言。我无出息地说:“你给我施了魔法,我再也离不开你了!”我幸福着呢喃着,“和你过一天等于给他人过一年,跟你过一年等于给别人过十年……我多么希望和你生活在一块呀!”我说着眼睛都湿了。

他两臂紧紧我的身子说:“谢谢。我很感动。任何一个理智健全的女人都会爱我的。”面对我的认真和严肃,他竟然语带揶揄。

我心里骂他,这家伙,连一点自尊都不给我施舍!

有了和石岩这一场的酣畅云雨,彻底颠覆了我往常对世情的认知,也改变着我生活的走向——

早先,我听石岩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漂亮的女人结婚一个月,丈夫却暴病而亡。十个月后她生下来遗腹子——一个白胖的男孩,她决心把孩子抚养成人,绝不改嫁。她替富家纺花织布甚至沿街乞讨,含辛茹苦供孩子上學。她守寡三十年,终于盼到了孩子功成名就的一天。孩子为了彰显慈母的忠贞懿德,决定给母亲立一座贞节牌坊。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儿子陪母亲去看牌坊的选址。途中,母亲见春树那嫩黄的枝条上一对麻雀正发情踩蛋:雌下雄上两体叠摞,展翅翘尾,欢快唧啾。遽然,母亲改变了主意执意要打道回府,说牌坊不立了,我要嫁人!儿子和众人满面疑惑,如坠五里雾中。

当时我认为是石岩故意编排出悖论的故事在诱骗我,三十年守候的坚贞信念何以能弃之一旦?但现在我相信了故事的真实性和合理性。

我母亲一个儿时的玩伴,嫁给了一个殷实的家庭。丈夫经商有道在镇上有连锁商铺,在县城买有豪宅;一双儿女大学毕业也都有了体面的工作。夫妻相敬如宾,儿女孝顺有加。就这样一个让外人艳羡不已的幸福家庭,这位年近半百的女主人却弃如敝屣,跟一个磨剪子戗菜刀的壮实男人跑了……她被抓了回来,打得遍体鳞伤,伤刚好又跑……她跟着那个男人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甚至生存都成问题。我母亲去劝过她,她却说:“我大半辈子了,才知道男人是啥味儿,当女人有多美。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我不求富贵不要虚名,啥也不求,只求最后能死在他的怀里就中!”

我是在不解中听完母亲的私话的,我讥讽道:“吃饱了撑的,脑子进水,神经病!”可现在,我蓦然理解了那个女人的抉择,并对她不计后果的决绝油然而生敬意。

女人的决绝往往令人不可思议,在俗常人的眼里是毫无道理的,但这又是真正的决绝,随心而走、随情而动。我也做了一回毫无道理的女人,决绝得做了一件令我周遭人惑然、哗然的事情——我要离婚!

多年后再冷静回放闹离婚时的影像片段,才发现有一定的冲动性和盲目色彩。最大的盲目是,自己一动议就付诸行动,事先没有预案,缺乏方向性,连自己杀出围城后身归何处,都没有完全想清楚。尽管如此,但绝不因自己的盲动而后悔,反而为自己的胆量和勇气、为自己表现出的真性情感到骄傲——我苗得露竟有这般的勇敢啊!

我把我的老公称为“长不大”。他小身板儿,小脸盘儿,小鼻子小眼又长得紧凑,团出一幅娃娃脸来,活脱脱一个没有长成的中学生的形象。另外,他的处事能力和生活能力也处在一个“长不大”的水平上。究之,事出有因:溺爱的结果。他父亲老弟兄三个,就守着他这一颗独苗。从他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一家人就担心绳从细处折,因此百般呵护千般溺爱,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长了二十多年,他不知饭怎么舀不知碗如何刷,上了两年中专也是他妈陪他伴读替他做饭。过分的宠溺,弱化了他的思维也弱化了他的自理能力。结婚后,他仍像个没有走出断奶期的大男孩一样,除了接受别人的服侍外,家里的大小事情一概不管不问,当然也不做,也不会做。他不做不会做的事情,还总是得有人做的,那只有我来做了。

他就坐在被窝要睡觉了他说要吃饺子,我就起身给他包、给他煮、再给他端到床头让他趁热吃下。我怀着女儿时身子不方便,典着大肚子也要按丁卯给他弄饺子吃,没有办法,他就好这一口,这是他从小吃夜宵吃出的习惯。我不舒服,让他自己煮把挂面吃,他把挂面丢进冷水里煮,最后成了一锅粥。洗衣服、拖地板这种力气活总该会吧,他看不见活,偶尔来一次我又看不上,我跟着他屁股二次返工还不如不让他干。

更可笑的是,他连一般的生理常识都不懂,我生女儿时在产房疼得嗷嗷叫,他无计可施也就罢了,却在门口高喊:“快拿刀割,拿刀割割!”授人以笑柄……我有时为他担心,他作为乡政府的一名干部,凭他那点能耐,如何能干得了共产党的事情?

都说老公是大山,女人靠山吃山;老公是大树,给女人以荫庇。我没有大山的稳固和安全感,也没有被大树遮风避雨的庇护感,当然亦无阴影下的抑郁。在家里,我不像“長不大”的妻子,倒像他的姐姐或母亲,我在呵护女儿的同时也得呵护“长不大”,我是在引领着两个孩子呀!在家里,我名副其实里外都是一把手,不会受“长不大”的左右,更无挟持胁迫可言。就连夫妻间床上那点烂事,他也像没有自己的主见一样,趴在我身上一边晃一边问:“这样行吗?你是不是应该大叫两声?”那一刻,我真想掴他的耳光,狠狠地把他掀下去。

石岩说过,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因此,做爱不是作秀,那是天使的美妙与野兽的狂蛮相互糅合的结果——排山倒海,粗野狂放,酣畅淋漓,欲死欲活。我就是从石岩那里得到了强暴后的快感,那是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后的欢快,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因此更令人刻骨铭心,不得不怀恋和向往,甚而产生依赖。

也正是在这种心理背景下,我才发现我先前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先前的生活,无风无浪、无惊无险、无忧无虑、无苦无乐,但也无山无水、无花无草,没有任何风景可言。是石岩点开了我的蒙昧之穴,我眼前出现了一个青山巍峨秀水逶迤的世界,但这里有花香鸟语的同时也有风有浪、有惊有险、有苦有乐。我要的正是这样的生活。

“我要离婚!”我冲“长不大”说。

他笑了:“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真的。我要离!”我语气决绝。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什么要离?”

“就想离!”

“长不大”说:“家里都是你当家儿,我又不管你,你还有啥不满足的?”

“就因为家里都是我当家儿,你又不管我我才要离。”

……

我意已决。

离婚的拉锯战打了多半年,”长不大”就是死活不同意,我只得上了法院。

这当儿,上苍又给我了一次与石岩见面的机会——

石岩得了阑尾炎,我亲自执刀给他做的手术。按正常,患者三天肚子一通就可以出院回家静等拆线了,我没有让他走,佯称他刀口异常硬把他圈在高级病房里呆了八天。我是他的主治医生,我有权利有责任有借口把其他的人轰走,我甚至有办法把他的妻子支开,使我一个人守在他的身边。我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全天候的陪着他、服侍他。我给他扎针输液,给他换药敷伤,给他端水喂药,给他调食喂饭,给他按摩搽身……尽心尽意、一丝不苟。在无微不至的呵护中,我收获着满足和幸福。

我从他黑亮的双眸中看到了他对我的欲求,我吻吻他的额头和脸颊。

他说:“想!”

我又噙噙他的嘴唇。

他又说:“还想!”

我忍着周身的火热劝他说:“你怎么馋得像个孩子?伤口不癒是不能做爱的,那会留下青蜈蚣一样的疤瘌的。”

他说:“肚子上留点疤瘌又不是脸上,怕啥?你嫌弃呀?”

我只得拔了针,两人开始以奇异的方式相互进行奇异的给予和感知,在如火如荼的激情中收获着身心的抚慰。石岩像个顽皮的孩子,缠得你心旌摇曳不可把持,我把针拔了三次又扎了他三次,直到他变乖我变累为止。

他的伤癒合后,肚子上真的隆起一道青蜈蚣般的疤痕,他自翊道:“这是爱的纪念,名副其实的切肤之恨(痕)啊!”

就在护理他的最后一天,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离婚了!”

石岩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出现我想象的惊喜,他瞪我良久,看出我不是开玩笑时问道:“为我吗?”

“你说呢?”我反问他。

“如果为我,我很感动,我真诚地谢谢你。但不能离!”

“为什么?”我不解。

“你嫂子是个残缺之人,十年前两个乳房就全切掉了,癌细胞还潜伏在她的身上,随时都会吞噬她的生命。我能抛弃一个病人吗?”石岩说,“何况,我们的交往她又没说过什么,她是没有错的。”

强烈的挫折感令我羞愤不已,我嘲讽道:“请问,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真的是男人的专利?这样的男人是不是骗子?”

“我不喜欢强势的女人,更不想看见她胡搅蛮缠!”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听话,不许离婚!我为你好!”

在我的眼里,此时的石岩应该用软话求得我的谅解和宽容,不应该是这种蛮不讲理的强硬,强硬的应该是我。面对他,我产生强烈的缺失感——他用表面的强硬掩盖内心的怯懦,当初,支撑他嚣张攻势的胆量哪里去了呐?

“看来,你和我之间,你只想玩儿玩儿而已?”我必须弄清这一点。

他摇头说:“不!我爱你,真的。”

“爱却没有结局!?”我一震。

他说:“过程就是结局。”

我情绪失控,语气很冲地说:“这不公平!对我太残酷!”

“爱的产生是由感情决定的,爱的归宿和结局则是有命运决定的,你应该理解的!”石岩的语气已很平和,他甚至拉过我的手,动情地摩挲着劝慰说,“茫茫人海中,我俩能真诚地相爱,就已经很幸运、很满足啦!”

我不理解!

我不领情!

我委屈地冲他吼道:“你是骗子!你是懦夫!”

说着,不争气的泪水流了满脸……

石岩把纸巾递过来,我没有接。我恨咄咄地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我对石岩心生恨意。

他居然动用了自己在法院的关系,阻止了我的离婚。加之周边人的劝阻,“长不大”的软化,最终我没能冲出围城,我又开始了旧有的生活。但只有我知道,我的心再也不可能复位,不会回到这个家了。同时,我也明白了一点,对新生活的追求光凭决心和勇气是远远不够的,特别是单枪匹马而没人接应时更会无望。

石岩对我离婚的阻止,令我感触满怀:追忆过往的情丝意缕,心中的千千结更是愈扯愈乱,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啊!哪有不愿和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的呢?除非不爱。石岩不爱我吗?又不像。否认石岩的爱,也就否认了我自己,我不能承认!掂斤掰两地思忖,我只能宽容地理解为:石岩是个性的矛盾,或者说是矛盾的个性。我是个性情中人,没有结果的爱会苦了我的,我试图让他淡出我的生活,但不行,他的形象须臾不离地晃在我的眼前——他一如既往的出彩而有型。

我切实对石岩恨上心来,是我发现他和我相爱的同时他身边还有别的女人。

我的女友姬善要回原籍丹东了,并且一去不再归来。

当年,她舍弃钟爱的事业离开歌舞团,结束了浪漫的舞台生涯,毅然决然别亲离家奔向了激情,随丈夫来到豫西这个小县城。多年过去了,夫妻俩工作顺心收入稳定,儿子已到了和她比肩的年龄,看起来一家挺美满的,一个囫囫囵囵的家庭怎么说散就散了呢?我问过姬善,她只说老公打了她一耳光,其他缘由她只字没透。她身高马大的丈夫那记耳光太重了,姬善半个脸颊青紫多天,耳朵淌血,甚至昏睡不起。姬善看了不少医生,外伤已被时间的妙药疗好,但一只耳朵的耳膜却穿了孔,再也听不到她至爱的曼妙的舞曲了。

姬善是我和石岩送她到火车站的,准确的说是石岩亲自驾车由我做陪送她到火车站的。一路上,我拥着姬善坐在后排。姬善一直泪水盈盈,她那多情而哀怨的目光透过泪影不是落在石岩身上,就是投向前面的后视镜,镜里有石岩的面庞和闪烁的双眸。我心里生出莫名的疑疑惑惑,待到了车站端倪毕现。我们一块上车,把姬善安顿好,待到快开车时我和石岩才下来。可姬善也跟着窜下了车,当着我的面和石岩抱在了一起。他俩满面泪水地狂吻着……那是生离死别的狂吻,那是世界末日来临前的狂吻,不管不顾,没完没了。车门前验票的服务员也被感动了,在开车的铃声中不忍地催促姬善上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石岩几乎是把姬善抱进车门的。列车开动的那一刻,姬善和石岩同时嚎啕起来,哭声中把痛不欲生的伤痛抖落得到处都是。在列车铿锵的节律中,石岩像一个傻子一样挓挲着双手跟着列车奔跑,直到列车在视线中消失,他才无望地颓坐在站台上,把头埋进膝盖之间……

我从来没有见过年近半百的石岩动情时竟是如此的狂颠,这是小说中才有的情节,这是影视剧中才有的画面啊!

硬生生的现实使我心里五味杂陈——

为姬善满足;

为石岩惋惜;

为别离伤感;

为自己失落……更多的则是嫉妒和醋意。

车走人散,月台空旷。我没有走过去劝他,离他远远的呆着,木木地;我远远地望着他,痴痴的。此时,我不知意欲何为,亦不知意欲何往。半晌,也许石岩想起了我的存在,他站起身向我走来。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正像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一片痴情一样,我把散乱的目光投向了虚空。

石岩在我面前站定。

我觉得他应该给我解释点什么,或者给点安慰的,没有,竟然没有!

相反,他竟不顾我的情绪和感受,梦呓般地倾诉着对另一个女人的绵绵情愫,他说:“姬善是个水做的女人!”他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可自拔,一脸痴迷双眸湿漉,“她像水一样纯洁而透明,像水一样温柔而多情,她妖冶而甜美……”

我再也没有耐心听他说另一个女人,我恶狠狠地说:“你害苦了多少女人啊!?”

撂下这句话我转身就走……

那天,我懵懂得都记不清是怎么回来的啦,但有一点是清晰的——隐约觉得有种东西在我俩的身上飘落,难以拾起。

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另一个女人,这是男人的大忌。石岩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在我面前就是口中无忌。还有一种男人,喜欢把自己与女人的情感交往作为一种感情资源去炫耀,以此来诱惑他喜欢的其他女人。石岩是用这种手段去猎取女人吗?不是;是以此而博得女人的欢心吗?更不是。我和他已相融多年,他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表演感情以彰显他对女人的魅力。那就只有一种解释,石岩对姬善的爱显而易见是真的,在天各一方的别离间,锥心般的痛伤令他忘人忘形难以自抑地发出怅然的孤嘯。想到此,我心中的怨恨似有稀释,并为石岩的真性情而心生钦佩,不过这种钦佩是无奈的、是苦涩的。

我想找一百条理由为石岩开脱,最终,我还是很受伤。

使我更受伤的是另一次 ——

石岩突然受伤了,要输液。他是进了单人病房后才给我打的电话。他说他是不小心从楼梯上跌下来摔伤的,他的额头磕破流了不少血,头上还有两处皮下血肿,身上多处青紫,右脚似乎也崴了有点瘸。我仔细地给他进行了处理,用最小的针最细的线给他缝合了伤口。

心疼地埋怨说:“恁大人了,咋能摔成这?!”

他倒无所谓地嘻嘻地笑:“大不了歇几天,没事没事,结束咯结束咯。”

好长时间后我才知道,他是和姬善的老公打架打伤的。姬善那人高马大的老公不甘被辱,电话上下了战书要和石岩打架。石岩夺人之妻自觉对不住那位老公,自愿挨了第一拳。随后石岩就反扑过去,扬言要为姬善报仇……结果是两人都有伤,只是石岩伤重些。

多年后,就这件事我曾讥讽过石岩:“为了一个女人而格斗,多么浪漫,多么富于传奇色彩啊!无独有偶,一百七十多年前,俄国伟大的诗人普希金和法国流氓乔治.丹特斯也做过一次格斗,和你们不同的是,丹特斯百般挑逗的是普希金的太太——那位美貌绝伦、风流蚀骨的娜塔莉亚.冈察洛娃,你勾引的则是柔情似水的姬善;他们格斗的场地是圣彼得堡近郊的白桦林,你们俩则选择了小县城毫无诗意的洛河滩;当年法国流氓丹特斯一枪就击中了普希金的腹部,几天后这位伟大的诗人死在了自家的沙发上,成为千古憾事,而丹特斯只是肩胛中了一枪没能要命。他们为了女人动的是真刀真枪,要的是命,你俩却是徒手相搏,最重也就是住院养几天伤而已毫无生命之虞!说到底,你俩和一百七十年前欧洲上流社会的男人还差着一个档次呐!”

我的尖锐和刻薄并未伤了石岩。他不恼不怒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无所谓,说:“欧洲人用这种方式来了结感情问题还真是个创新,啥时候和你的‘长不大’也来次格斗,好和他来个了断?”

“虚情假意!有人傻乎乎地为人家离婚,人家还不让离哩!骗鬼去吧!”我嗔怪道。

石岩那次疗伤,照样是我特别地护理着他。陪他输液,陪他聊天,和他调情。我恨自己的不争气,石岩伤我时我是下决心不再理他的,可一见他,先前的决心竟跑得无影无踪了。也就是这一次,他又一次伤了我,伤得彻彻底底,伤得我要揭竿而起。

我想探求他心中的秘密,更想知道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这是相恋的男女都有的心理欲求。我问他:“如果上苍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选择自己终生的伴侣时,你会选什么样的人?”我的心里一阵鹿撞,我期冀着他的口中能吐出“苗得露”三个字来,但又怕他蓦然说出令我狂喜无措。

他沉默良久,问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废话。当然是真话啦!”我催,“说吧,我想知道。”

他一反常态的犹豫和默然,沉思中显出认真。

“磨叽!”我埋怨着问,“姬善?”

他摇头。

“姬善不好?”我问。

石岩说:“不。她很好,她是个柔媚的女人,有火狐一般的妖冶,像水一样的绵润。哪个男人得到她都是一种幸运和幸福。她应该是个享福的女人,做我的妻子不合适,会受苦的。”

“谁合适?”我追问。

他说:“做我妻子必须是能受苦、能受挫的女人,是跟了我永远也不会后悔的女人。你也不合适。你是个精彩的女人,可你的生活太顺、太安逸,我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有年龄优势,给不了你先前的生活,你跟着我会受苦受罪的,一旦你后悔时我情何以堪啊!?适合我的是白若云。”

白若云?!另一个女人——文化馆的一名舞蹈教师,一个能歌善舞漂亮优雅的女人。我和石岩交往时,他不但有姬善,还有另一个女人——白若云。还有吗?鬼知道!

我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傻事,为自己青春的付出感到不值。先前我一直认为,我找到了真爱,感情的旅程是绚烂而浪漫的,是刻骨铭心怦然心动的,是幸福幸运的,现在一切都梦幻般的模糊和不真实了。我也一直认为我是他的唯一,占据着他感情的制高点,在他心理的天平上重如泰山,现在看来是一种错觉。在他心里,雄踞中心位置的是别人,而我却可怜的弃之一隅;我也轻贱得像一片羽毛,在他眼里不名一文,任意地踏践着——他可以残酷地面对我表示对其他女人的爱怜。

我仿佛挨了石岩一记重拳,我被打懵了。他一二再地伤我,这一次最重。这一拳把我的自尊打了个粉碎,疼痛中我是应该大叫的、应该恸哭的,我反而忍住了,我一脸僵硬的支撑着不让泪水破眶而下,这是我自尊的底线——不能在石岩面前像个感情乞丐一般的可怜!

我强抑自己,端出刀枪不入般的平靜问:“为什么?”

石岩不知是没有发现我的情绪变化,还是不顾我的情绪变化,他娓娓地述说着,带着悲悯,也带着欣赏:你应该知道,白若云是个风韵绰约的女人,她勤劳能干,贤淑善良,完全应该嫁一个好男人的,可她却找了个不是男人的“锅盖脸”男人。“锅盖脸”像个甲亢患者一样,脾气暴躁得古怪,古怪得莫名其妙——在单位受气他要回家骂人,回家饭不及时要骂人,手中缺钱了也要骂人……他骂的对象自然是白若云和孩子们。他仿佛不会和家人心平气和的说话,一张嘴就是高声的叫骂,只要他在家里骂声就充斥不断,骂声还是尖利刺耳的高八度、公鸡腔,一家人天天紧张、惊悸得一惊一乍。他打人也是家常便饭,火气上来提溜住孩子像提溜只小鸡一样,打起白若云来揪了头发把头往地上窝,头发揪得一绺一绺的掉。

对家里,他毫无责任感。他吝啬得不可思议,吝啬得超群出类,吝啬得偏执变态:假如他在外面吃了鸡蛋,家里做饭就不能再炒鸡蛋了,因为他不吃了就不许别人吃,即使鸡蛋放坏也不许吃,令白若云哭笑不得、哭诉不得。白若云生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进幼儿园到上小学、上中学,他从不给一分钱的学费,他说他的钱要攒着办大事。办什么大事?是制造航空母舰周游世界?还是打造宇宙飞船遨游太空?白若云结婚了二十年,作为丈夫的他没有给过白若云一分钱,没有给白若云添过一件衣服,更不用说买什么首饰、手机之类的大件物品。

家里的一切费用开销“锅盖脸”也是一分钱不掏的,他只管回家吃喝拉洒睡,只管当大爷讨舒服,不顺心了就张口骂人甩手打人。柴米油盐、吃饭穿衣、水费电费、书杂学费、修窗补灶、添置锅碗瓢勺、购买空调电视或太阳能热水器……一切的一切全由白若云包揽,无人替她办,也无人给她钱。白若云微薄的工资根本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用度,她只得八小时之外办舞蹈班挣钱,只得厚着脸皮向同事、向单位挪借,尽做些拆墙补窟窿丢面子的事。

她拮据窘困得羞于进入同龄人的群体,她封闭着自己,一年365天,她从家到文化馆再从文化馆到家重复着两点一线。她没有穿过百元以上的衣服,她更没有进过美容院不知道洗面、做面膜为何为……在物欲横流的今天,现代文明带给女人们的一切恩惠,皆与她无缘。她被抛在时代遗忘的角落里,品尝着家庭主妇的苦涩和辛酸。从生下两个孩子,到把他们抚养成人,二十年了,她既要按时上班授技育人,又要按时做饭侍候丈夫和孩子,她既要操持家务、也得顾及亲情迎来送往、还得加班赚钱和辅导儿女的学习……繁杂猬集的生活之累她是一个人承受承担的,没有帮手,更没有钱去请保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做牛做马,累死累活,水深火热……好在上帝赐予她了一副好的身条——颀长丰腴,曲线优美。加之步态优雅富于弹性,举手投足高贵婉妙,女人的迷人神韵炫然愕然。廉价的衣服反倒塑造出她异于他人的个性特色——朴拙随和,洒脱自如,毫无雕饰,自然天成;她没有钱,也没有功夫去描眉纹唇、搽脂抹粉,可她的清水素面,更显出她没有矫饰的女性本色:宛若一朵风中的玫瑰、雨中的牡丹那样丰韵有致凄切动人。

“白若云是这个时代再也难觅的贤妻良母型的女人,长期的吃苦受累使她有了极强的受挫承受力,我可以给她比她先前好的生活,我会爱她、呵护她、起码不会虐待她,我相信她跟了我不会后悔的。”石岩说完,摊牌似地看着我。

我的嘴角挑起一丝讥讽的笑纹,把尖刻的话语抛向石岩:“稀罕!情场老手也有不自信的时候?你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百万富翁,知道自己没有年龄的优势,要选一个被现代物质文明抛弃的女人为伴,这样你拯救她,你当了回救世主,你体现出了悲悯情怀,她也不会后悔,这样你既满足了自己的自尊和自信,又获取了一个心理的安宁,多么缜密的思维!多么周到的算计啊!”我越说越气,我要把心中的郁愤统统发泄出来,不想再顾及什么,“你这是自私知道吗?你光顾及自己的感受,你顾及过其他人吗?譬如我,譬如姬善,你置我们于何地呀?你这么不负责任的同时和几个女人相恋,这是爱吗?这是伤人!”

石岩说:“怎么罵都行,但我是爱的,是真爱。”

“都说男人的心大如天,可只能装一个人。你能同时装那么多的人吗?”我奚落他,“你这叫什么爱?滥爱,还是乱爱?”

石岩却说:“世界上没有天作地合,一个男人不可能只爱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也不可能只爱一个男人的。这种话是人人心中有,只不过是个个口中无罢了。人们所说的唯一,也只是在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时间而言的,是有前提条件的。”

“什么逻辑?这么说,你是不会为一个女人从一而终的?”我问。

石岩说:“我赞成从一而终。不管婚内婚外,从一而终都是爱的最高境界,我渴望得到。可爱是一种感情不是一种理智,爱是不受任何戒规的羁绊和约束而特立独行的圣物,她的产生和泯灭是不受外力左右的。谁奈她何?”

我再也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多费口舌也不会有想要的结果,只撂了句“你害得人好苦!”不再吱声。

可心中的委屈在、羞愤在、怨恨在……我强捺自己希望能平静下来,但涌起的伤感和恨意令我在劫难逃,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出声,泪水却逬溢而出流得满面都是……

眼不见心不乱。

我决定扬弃旧我,对自己的过去做一阶段性的了结——我辞职了,逃离了小县城,在市里开了一个小诊所。

我是下决心不再跟石岩有什么挂牵和瓜葛的,当他知道我要离开时他倒没有拦我,只在电话上说:“吃顿饭吧!”

我去了。我想看他最后的表演。

一个雅间里就我俩。他点了一桌子好菜。

“这么恨我,恨得非离开不可!”他说。

我不客气:“你身边的女人太多,我不想搞多重唱,太挤!也太吵!”

“换换环境也好,人挪活树挪死,换个活法不一定是坏事。”他说,“在外打拼一要坚韧,二要有人脉。过不去时给我说。”他说着把一张银联卡推跟我说,“这是我大部分的积蓄,做你的开办费和底垫金吧。记好密码!900518,这是我邀你第一次到我办公室的时间。”

多年过去了,一切仿佛都在眨眼之间,多少可心可肺的片段嵌印在记忆的影像上无法抹去。我不敢犹豫,硬着心问:“是可怜还是补偿?”说着把银联卡又推给了他,“我不需要!”

石岩想缓和气氛,他笑着说:“别那么强势,说话尖刻的女人容易变老!谈不上可怜,更不是补偿。金钱是买不到爱情的。帮助,我想帮你,如此而已。”

席间,面对石岩时有一种缺失感,啊,我意识到了,面前虽有一桌子好菜他却吃得很少。

在我怅然而又释然地要离开餐桌的时候,石岩绕到我的身边,把银联卡强行塞进我的手提包,态度强硬得不容置疑。同时,他伸出右臂揽揽我的肩头,双眸烁闪地说:“走吧。你是个精彩的女人,你一定会成功的!”

我忘不掉他这一揽,这一揽少了情人的氤氲缠绵,多的则是兄长的鼓励和祈籍。

我的诊所办得很顺,发展得很兴旺,我淘得了第一桶金。

我记起了石岩给我说过的一句话:“人,是应该有点野心的,否则,在生活中将永远是失败者!”我的野心在膨胀,我在城市和乡村的接壤处买了五亩地,要建一座医院。我怎么都想不到在征地和建院的过程中能遭受那么多的干扰和磨难——成群的村民涌向工地说地价太低要求二次补偿;农用三轮车要独霸拉料的全部任务;村长要包揽所有的工程建筑……我一时疲于奔命到处捂窟窿,心没有少操,钱没有少花,结果是窟窿越捂越多。在我进退维谷的关键时刻,还是石岩帮了我。

石岩有个姓郭的大学同学恰是这个区的副区长,分管的就是土地、城建、文教卫生这一块。石岩和这个姓郭的在大学时就是上下铺的弟兄,当时石岩是学校学生党支部书记,是发展他入党的介绍人,俩人关系很铁。石岩很自信,他说让我以其表妹的身份见姓郭的一面,把该说的话说出来,他一定会帮忙的。我说我不能空手进门,带三万块钱如何?石岩迟疑半天说,要论我和他的关系他是应该无条件帮忙的,兴啥啥不丑,当今,钱已经是感情的一种载体,随你吧。他安排好后,给我打电话说,郭区长正在龙山宾馆开会,晚上他在宾馆等你。我已经简要说了情况,你见他后尽管把要求提出来,他会尽心帮忙的。临了,他又说,你把事情说完就及时撤退不要多磨叽,我这位同学也有点怪癖:见了漂亮女人就把握不住自己咯。我说那我不去了,心里直发毛。石岩说,我只是提醒你注意,又不是独闯虎穴,你一进门就把你给叼走啦?记住,把我的手机号码调出来,事情一说完你就偷偷按一下重播键,我好接应你。

我六点就打的去了。龙山宾馆在市郊,依山傍水,风景旖旎,真是一个好去处。我思忖良久,觉得早了怕领导有饭局应酬,不好抽身;太晚了又觉不妥。我逗踅到八点才准时敲响郭区长的房门。

郭区长很热情——

“你就是苗得露!?快进快进,快进来!”他热情得两眼发亮,一只手拉着我的手,一只手托着我的腰把我让进房间,在转身的一刻他把房门轻轻一踢,房门在我俩身后“咔嚓”一声关上了。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不丢,满脸欣喜地说:“我就知道石岩老兄的表妹一定是如花似朵得漂亮,有其兄就有其妹嘛,果不其然,你还真有点像影星盖丽丽。你看你这脸盘,你这肤色……”

我窘迫得脸发烫,急忙抽出手来说:“以后全仰仗郭区长帮忙啦!”说着慌乱地从手包里掏出钱来放在屉柜上,“这只是点茶钱,一定要笑纳,你总得请各方面的人喝个茶吧!”

他又一次拉住我的手说:“你外气了。我和石岩是铁哥们,你是石岩的表妹也就是我的表妹。你放心,在我这一亩三分地儿,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我检你这么个漂亮的表妹就啥都有了,比钱强得多。你把钱快装回去!”说着,把钱往我怀里塞,撕撕掰掰推来挡去的,身体都贴到一块了。

无奈中,我不再坚持,我说:“听你的,钱我收起。像你这么廉洁的领导,真是少见啰!”我反宾为主地说,“郭哥既然认我这个妹子啦,你坐下,你听妹子好好给哥哥吐吐一肚子的苦水,诉诉满腹的委屈。”

我俩终于隔着茶几坐了下来。我说了情况,恳求他能尽快给我一个宽松的发展环境。我还许诺,等医院建成发展壮大了,我每月都給你送茶钱来。他满口承当我的要求,还说:“放心吧,老哥愿意为漂亮的妹妹效力。”他话锋一转说,“你当医生的应该知道,治前列腺有啥特效药没有?常言说,人老有三才:一是迎风眼流泪,二是咳嗽屁出来,三是尿尿滴湿鞋。我这前列腺是不是也有点毛病了,不光流水不太顺畅,连晨勃都勉为其难了。你们女同志生理特殊,是不是比男同志要好些呀?”

我再傻也能看出他的意思,我不敢顺着他的话走,敷衍说:“我是外科医生,隔行如隔山,泌尿系统我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说:“那倒是。隔行如隔山,这话不假。譬如,我一个当行政领导的,就不懂手机上咋能发如此多的黄段子,咋就还没有人管呢?”他说着拿起手机一边按键一边凑到我面前说,“你看这一段:一只青蛙游泳误入女阴部,数日后青蛙自杀,留下遗书说:此洞不得了,天天大棒捣,顿顿喝米汤,忽多又忽少,要想往外跑,盖着护舒宝,与其这样活,不如死了好!”他嘻嘻地又按键说,“还有一段:小明逛街尿急,准备尿到墙角。一老太太过来说,随地大小便罚款十元!小明说,谁说我小便了?我的家伙,不兴我拿出来看看吗?”他盯着我问,“这算不算性骚扰?不知你们女同志看了有啥感觉,像我们这么大年纪的人看了身体都有动静,可怕不可怕?没有人管还真不行!”

我附和说:“这是精神污染,真该管管了!”

说着把手插进手袋儿摁了手机的重播键。

稍倾,姓郭的手机响了,他一搭腔我就听出是石岩打来的:“苗得露?在,在。她给我都说了,你老哥交代的事我敢怠慢啊!什么?她家里有急事?”他扭头朝我说,“你家里有点事,要你马上回去。”

石岩还在和他通着电话,我不趁机脱身还待何时?我说:“一切全拜托郭区长了!”

他一手擎着手机,一手探过茶几拉过我的手摇晃着说:“可别忘了老哥啊!”说着举起手做了个再见的动作。

石岩还在和他说话,我心里好笑,石岩还真会拖。在我转身的时候,我趁势把三万块钱又撂到了屉柜上,做贼般地逃了出来。

姓郭的还真帮了忙。权力辐射之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我也借机狐假虎威,打着“郭区长的表妹”这块招牌到处招摇,医院不但顺利建成,还在社会上融了一部分资金。

我真佩服当官的脑子灵便,经郭区长地宣传和操作,我的私人医院成了郭区长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成了利民惠民的民心工程,郭区长有了政绩,我得了实惠,一箭双雕,皆大欢喜。

医院揭牌开业那天,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搞得很隆重:区里的大小官员都去了,地方上的乡绅名人也都到了场,市卫生局和区里的一把手剪的彩 ,又热闹又圆满又有品位。

医院的名字是石岩起的。他说:“救死扶伤,发扬革命人道主义,杏林悬壶,救治一方苍生,就叫‘苍生医院’吧。”

“苍生医院”原先有点偏,随着城市的扩展,现在占据了开发区的好位置,辐射半径很大。多年过去了,我的医院已发展成了有几百名医护人员的综合性社会医院。不但化验、心电、放射、B超、胃镜等各种功能科室都有,而且内、外、妇、儿、骨伤、肿瘤各科齐全,最近又出巨资购买了螺旋CT和其他大型检测设备,医院的发展如虎添翼。医院每天以五位数的净收益进账,我早已成了锦裘阔宅、美肴豪车的富婆。

当年,石岩给我买了BP机,还特意把我三百块钱学费也给报了,当时觉得他帮了我的大忙,感恩之情不可自已。抚今忆昔,深觉那会儿的年轻和浅薄,有点忍俊不禁了。

无情的岁月驱赶着人们在不归的人生之旅上奔跑:石岩早已退居二线告别了魅力无穷而又水深火热的官场,去年又办了退休手续;我也被光阴的皮鞭赶进了不惑的门槛,成了由四奔五的人了啦,女儿都成了大一的学生。几年来,我和石岩直接联系得很少,更别说见面。但时间和地域并没有阻绝我对他信讯的获得,他一直还吸引着我对他的关注。

多年来,石岩的那句令我眼湿心悸的话时时萦绕在我的耳畔——“你是个精彩的女人,你一定会成功的!”正是这句话,不时唤回昔日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拯救我一度漂泊无着、失落无措的灵魂,唤起我不甘沉沦奋起拼搏的信心和勇气,激励我在塑造新我的创业之路上愈挫愈战、愈战愈勇……去赢取成功的满足和胜利的喜悦!

正是这句话,像根无形的线牵扯着我令人悸动,又像丝丝春风送来逶迤不断地缱绻,毫无办法与石岩做彻底地切割。

2008年的一天,我又坐在了他的对面。

“忙吗?我现在在市里。”

2008年清秋的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石岩的电话。

“怎么现在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六年了吧?六年你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啦!”

一听见石岩的声音我就乱了方寸:我一张嘴就是责怪,可分明有难掩的思念之苦,另透出急切见面的娇嗔和直露。蠢蠢蠢!我意识到自己的蠢笨,怎么一说话就把自己置于被人拯救的弱势地位?怎么就先让自己的自尊和自信贬值哪?同时,我还怕诘问的口气惹石岩不快。

我赶紧热情地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在水一方’,新区的洛河边,这可是刚开张的奢华之地啊!在市里算顶级的娱乐消费场所啦。”

我蓦然生出在石岩面前摆阔的想法,想伤伤他,这样才公平、才对等。我问他在什么地方,到时我开车去接他。他说没有必要开车折腾,六点钟他会准时到的。

下午,我专意跑了一趟女装集结号商场,挑了几件衣服。回家洗了澡,把内衣都换成了新的,上身穿了件淡灰色粗针无袖低领针织宽松衫,内搭配一件蕾丝边的水红白花底的吊带小褂;下身肉色的裹腿袜套一件深紫色的七分裤,脚蹬红褐色的镂空高跟短靴。我精心地化了淡妆,还特意挎了一只混色拼皮的时尚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在意这次见面,待我出门时才意识到,从接到石岩电话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心就开始露骨的充满着强烈的期待啦!

不少告别官场的人,一旦失去权力,仿佛人生的繁华落尽,就跌入“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的精神怪圈,身心俱颓、身心俱废了。石岩他没有失落的痕迹,多年不见他依然精神勃发,不见颓相、更无老态。我恍然觉得时间老人把他给遗忘了,他永远定格在我最初认识他的那个年代里。要说他变化的话,那就是时间的无情刀斧把他额头上的“王”字纹嵌刻得更加突兀和有形,更显男人的深邃和沧桑了;再就是,他的头发有点长,也没有刻意的梳理。这在他人,也许就显出不修边幅的邋遢相了,而他则是破局,平添了几分文化人的无羁和无形,顿然凸显出儒雅和洒脱的风格来。那天,他穿了一件黑碎花的小领丝绵衬衣,一条棕黄色的牛仔裤,深褐色的休闲皮鞋,臂弯搭一件豆青色的风衣,随和简约、风度翩翩。

他一见我,竟没有一点的拘束和生疏感,和先前的做派毫无二致——霸道自信,还有点颐指气使。他没有和我寒暄,仿佛从来就没有被时间和地域相隔过,天天厮守在一起一样。他目中无人般一手盘住我的腰,拥着我踏着红地毯向流光溢彩的旋转门走去。他目空一切的傲岸和逼人的大气,令善看眉眼高低的势利门童变得逢迎顺从、点头哈腰。

“在水一方”大堂的迎面,竖着一方硕大的楠木屏风,像古鼎般的底座油漆考究做工精美,屏風的周边镶着镂空的雕饰云纹,屏风上用鎏金字写了《蒹葭苍苍》这首古诗,以镶缀此处的文化寓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

石岩把引领小姐晾着,拥着我在屏风前驻足。他微微点头默诵着诗文,欣赏着龙飞凤舞的行草,似有沉醉。他朝我说:“千古秦风,诗中极品,意蕴宏深而又玲珑剔透,真乃缠绵悱恻之作呀!这字也是好字,劲健洒脱、飞扬淋漓,名诗好字相得益彰啊!”他兴致勃勃地给我辨析、夸耀着,“这是国内书法界一位名家的手笔。这行草有神笔王铎的气势和神韵:王铎的行草笔法大气、纵敛自如,飞腾跳踯犹如风樯阵马、气势磅礴、力道千钧。你看这字,结体欹正莫测,点画错综复杂,线条枯实互应,流转自如,苍老劲健,殊快人意啊!”

我不懂书法,但觉得他的点评颇有见地,为他的学识渊博顿生倾慕。我莞尔点头说:“没有你不懂的!从你嘴里说出的都是诗,都是画!”我催他,“肚子饿着呢,别光饱眼福!”

雅间是我预定的。这个社会把人们往两极挤压,穷人多,富人也多,高消费的“在水一方”名至实归是这个市奢华的空间,可是趋者若鹜,如不预先定座,那就一座难觅。雅间叫玫瑰厅,我想让这次见面有点色彩。

当我俩在落地玻璃窗前坐定时候,窗外炫目的灯光反射进来笼罩了我们,把我们融于绚烂之中。但我发现他并没有置身豪华之地的兴奋和快意,原来,他的思绪还抛锚于《蒹葭苍苍》这首诗的意境之中。

他神思悠远地看着我说:“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情所累啊!痴心的迷恋,刻骨的相思,艰辛的追寻,痛苦的失望,空灵飘渺,不已而终。”

真是位多愁善感的性情中人!我心中感叹着,默默迎合着他的目光,不忍打断他,一任他说下去:“苍凉幽缈的深秋清晨,瑟瑟的秋风中飘白的芦苇浩荡起伏,秋水茫茫清澈澄明。有位痴情的恋者独立寒秋,在蒹苍露白的河畔,在索寞寂寥的旷野,时而静立凝想,时而踟蹰徘徊,时而翘首远眺,又时而蹙眉沉思,自己的心仪之人却等而不见、寻而不着,神情焦灼魂魄颠倒。”石岩说着,话锋一转问我,“你能体会到那种寻觅之苦吗?”

“你说呢?难道我没有寻觅过吗?”我不想让他打击我。

他苦笑说:“美好的事物也许都在虚幻之中吧?诗中的‘所谓伊人’可能就不存在,那倩影一会儿在水一方,一会儿在水中央,一会儿在岸边,一会儿又在高地上……‘伊人’是男是女都难判定,之所以寻觅不到,是因为那不过是痴情者秋思苦想的幻觉而已。说到底,追寻的只是一个缥缈的幻影啊!”

他也会有不自信?我借机旁敲侧击:“追寻幻影怎么啦?要什么结局?过程就是结局!”

他宽容地笑道:“以我之矛戳我之盾,智慧之举!不过,记仇的女人不耐老!”

我不喜欢多年后的见面获得的是凄惋的心境,我说:“什么幻觉幻影,你我正坐在玫瑰厅里用餐,这总是真实的!”

“说得好!”他又恢复了高调和张扬,“那就拿酒来,白酒!”

“还是干红吧?软化血管。”我劝他。

几个精美的菜早已上来,甲鱼泡馍服务生也已盛好,我劝他吃饭,他却主动给我俩倒了酒,擎起酒杯晃荡着酒液说:“玫瑰厅里,喝着玫瑰色的酒,有诗意!来,得露,为这美好的真实干杯!”

酒一下肚,他似乎心意怦然,当着服务生的面抓住我的手温情地摩挲着,好像他的那双手生来就有这个权力似的。

“真是锦绣繁华啊!”我就要唤回往日感觉的时候,他却放开了我的手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生态的失衡令洛河早已没有了昔日波涛汹涌的雄姿,在濒临断流的市区段修了橡皮坝,人工造出了一湖浩淼的水面。我们正处在视野开阔的最佳位置。湖面如练,清风起处水波潋滟,彩色的光柱交替掠过湖面,那醉人的嫣红给人以迷幻——满湖荡漾的哪是水呀?分明是一湖胭脂!湖对面林立的高楼上引航灯如抹抹灿霞般炫目,拉成链的密集商铺霓虹闪烁旖旎如梦,湖上一艘游船悠然进入视野,似有妙弦轻歌传来。更夺人眼球的是湖上游那灯光恢宏的凌波大桥,月牙似的桥上正有磅礴的车流汹涌……这一切宛若一幅生宣纸上融诗画为一体的写意画,墨彩飞扬,气韵酣畅。

石岩说话了,那极富磁性的男中音诱惑着我的耳鼓:“色彩异具,烟霞变幻,令人处于冥漠恍惚之境啊!”他目光引领着我说,“你看,湖面上有一美貌女子正飘飖若流风而来……”

“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我疑惑地问他。

“仔细看,用心看。她多美啊,裙裾飘舞,翩若惊鸿,灼如芙蓉,那不是洛神宓妃飘然而至吗?”他笑我,“看见了吗?她已经来到了我的身旁,正给我舀鱼翅汤呐!”

一丝怦然悸动从心上滑过。够了,就这一丝就足以牵出我的旧思故念来,我双手把鱼翅汤递给他的同时,羞嗔地问他:“逗我呐。我有那么美?”

他很认真:“你就是我心中的洛神!”

我知道,石岩是魅力男人,但绝不是道德典范。这种话只会给我一个人说吗?

就是这一刻,我的理智莫名地辜负了感情,思绪陡然滑出了正常的轨道岔向了一旁——官场和婚姻那包涵了多少约束人的铁规戒律啊,可他却在官场的藩篱之下婚姻之外艳遇不断,当年,我曾是他艳遇中的对象之一。此刻我想起了和我同时的姬善和白若云,她俩的情况我是了解的:姬善回到丹东做起了边贸生意,但一直未婚,不知她在等什么呐?而白若云还在过着苦日子,两个孩子大了正需要钱,丈夫还是不管家,仍然不给她一分钱,仍然骂她打她,但她也仍然没有离婚,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地支撑着那个家。

“她们好吗?”我出其不意地问。

弯子转得太急,我的话像满载珠子的车瞬间倾覆,珠子散落一地。石岩像要一一捡拾起地上的珠子一样,沉吟了半天说:“不算好。你嫂子在市肿瘤医院做了手术,正化疗。癌细胞转移,这次把所有的妇件都切干净了。”

近二十年前石巖的妻子就因乳腺癌切了双乳,存活这么多年已属不易,现在又癌转移做了二次手术,我当医生的知道,生命对于她则更加弥足宝贵了。我后悔自己无意间引出这么个沉重的话题,我的本意是想窥视他心中那两个女人的秘密的,他却扯出他的妻子来。

我一怔说:“怎么不早说?明天我去看她。”我蓦然对残缺的女人产生了悲悯,埋怨道,“她是个病人,你不应该和其他女人再有瓜葛,也包括我。”

他默然。自己倒了酒大口地喝,想要下什么决心似的。他说:“我和你不是一代人,没有你那么大的勇气,为了爱义无反顾地抛弃家庭。人过四十,家里不论有爱无爱,真要揉碎重新组合,都会产生撕心扯肺的疼痛。因此,我不但没有遗弃她、虐待她,还精心照料、呵护她。没有我,他活不到现在的。我找最好的医生,买最好的药,做她最爱吃的饭,我每天给她洗脚、捶背、按摩,想方设法讨她高兴,希望强化她自身的防御屏障……坚持了这么多年,癌还是扩散了。”

“遁词。这不是理由!”我不客气。我想为病女人讨公道。

“我不想向任何人泄漏我们夫妻之间的秘密的,是你在逼我啊!”他一脸无奈地说,“二十多年了,我们没有夫妻生活,你能相信吗?刚开始她患了洁癖抑郁症,就拒绝我挨她,身体残缺后就更不用说啦……”

在石岩又倒酒的时候,我逃也般地跑进洗手间,手支面盆涕泗滂沱……二十年前石岩正是“男人四十一朵花”的盛年,他的事业也正如日中天,魅力四射的他是多么的热爱生活呀,可生活给他的却是悖逆人性的残缺不全。男人是脆弱的动物,貌似坚强的男人某种意义上说则心理更脆弱,更需要用如水的柔情去滋润,更需要由女性的温存去慰藉啊!二十多年了,这可是石岩雄风正劲的二十多年、光华灿烂的二十多年呀,那风雨如晦的日子,那无数的漫漫长夜,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呀?这对他真是太无情太残酷了!我瞬间生出无限的理解和同情来,一下子我又与他拉近了。

回到座位我垂着眼帘躲避着他的目光,筷子做样子般在杯盘间跳跃,但食欲顿失。什么都瞒不过石岩,他故作轻松地说:“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怜,不是有你吗?”

欲盖弥彰!他话一出口我倒觉得他真的可怜了。我扯一条纸巾别过脸去,搽去满眶的泪水。

他接着为自己的越轨进行着诠释:“和你的交往不全是因为婚中无性,是爱。爱是没有条件的,正像地震、泥石流灾害一样,无法预测,也无法预防,甚至无法逃避!”

石岩的见解令我心情柔软,他双眸炯炯地看着我,又一次拉过我的手……

次日上午,我精心挑选了花篮、果篮和补品,在风和气爽、明丽的秋阳中,驱车到市肿瘤医院去探视那位残缺的女人。

我怀抱手提满载着东西走到住院部大楼时,看到了石岩夫妇。楼前的花园中,他夫妇俩正相拥着散步。我在一株蓬勃的滴水观音后驻步,心情复杂地窥视他俩——石岩的妻子真成名副其实的老妇人了,脸像一枚缩水的干核桃堆满了皱纹;化疗使她的头发掉光了,头上戴着发套,假得滑稽;掏空的身子佝偻着靠在石岩的身上,完全由石岩拖着、拥着在前行。两人很亲密,老妇人身上披的正是石岩那件豆青色的风衣,石岩不时扯扯拽拽不让风衣滑落。他俩一会儿在铺着卵石的曲径上徘徊往复,一会儿又驻足在月季花前指指点点,一会儿耳语,一会儿轻笑,亲妮温馨得像一对恋人。

我的心不可名状地一阵刺疼。

我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看到这种场景,我也不知道我相信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更不知道这夫妻俩是幸福还是不幸……我没有打搅他们,把东西送到了护办室,由护士转交给他们。

我到住院部的缴费处问了情况,老妇人的住院费早已花光,院方已催缴几次了。我掏出金卡给他们打了五万块钱到账。我不能亲自把钱交给石岩,他自尊心太强,怕伤了他。

我默默地逃出了医院,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我和“长不大”离婚了。

这一次,不是我揭竿而起主动离的,更与石岩毫无关系,是“长不大”逼的。

我在市里打拼的时候,“长不大”仍在乡下工作。刚开始,我是寝办合一住在诊所的。“长不大”偶尔来一次,不但显得挤,还影响诊所业务的开展,我也没条件像往常一样像呵护孩子般的伺候他,他的失落和遗弃感是自然的。但他的这种感觉随着我事业的日益发达反而与日俱增,并成了他沉重的精神包袱。精神包袱扭曲着他的思维和处事方式,畸形地呈现在夫妻之间——

“苍生医院”壮大中,我在市郊买了别墅。“长不大”并没有以此为荣,反倒出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虐待般的偏执。节假日他来到这个家,当看到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踏入家门时,他会一脸讥讽地说:“苗院长下班回来了?”他窝在沙发上故意翘起二郎腿,脚尖在空中画着圆圈指使我说,“给我倒杯水!”饮水机就在他的旁边,茶叶茶杯就在他面前的矮几上,举手之劳的事他就不做;等我把沏好的茶水端给他时,他装模作样地呷一口“呸呸呸”地满怨:“怎么泡的铁观音?龙井龙井!”

晚上他坐在被窝里照样要吃饺子的,外买的我知道他不吃,我再累也忍气吞声起身给他张罗。我好不容易做好给他端去,他一会儿说盐少了馅儿味太淡,一会儿又说虾皮多了海腥味太浓,他嘲弄我:“苗院长,当院长了也还是我媳妇啊,不想伺候我啦?还是不会做饭啦?”……我知道他在故意找茬儿,他是在无理取闹。我默然地苦笑不答理他,我理解地忍着,让着,极力地避免口水仗的爆发。

我一直认为,夫妻间如果不打算分道扬镳,忍让和回避是处理家庭矛盾的有效方法之一。另外,在我眼里他的无端寻衅只是一个小男人无奈而牵强的表演而已,他想以此来赢得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和自信,我怎么好意思戳穿再来伤他哪?

他的表演与石岩的表演截然不同:石岩在我面前表演时,凸显的是他如诗如画的才华魅力,是他激情四射蛊惑你倾慕的悸动和愉悦;而“长不大”则不然,他的表演缺少才情地支撑,显得拙劣而可怜——他没有钱,一度乡里连工资都难以发放,他连自己糊口都困难何谈养家?别墅是我买的,女儿的学费是我给的,家里的一切用度是我开销的,亲戚朋友的应酬花费是我支付的……他也没有权,他仍然是乡政府一个一般干部,一年四季在领导的指挥棒下包村驻点、刮宫流产、催粮要款,天天像救火一样慌(荒)得脚底长草。男人要么用真金白银去支撑这个家,要么用权力的光环去绚烂这个家,这两点“长不大”都不能给与,当他面对家庭、面对妻子的时候何来男人的自尊和自信呀?再者,因我的忙碌和地域的间隔,我作为妻子的本分尽得少了,更谈不上悉心,我心里有歉疚。我理解他故弄玄虚的颐指气使:在男权的社会里,丈夫永远不看好强势的妻子,丈夫的骨子里永远把妻子定位在贤妻良母、小鸟依人的坐标上。

我又一次求助于石岩,他发挥在政界的影响力,我也花了点钱,“长不大”终于当上了副乡长。我想以此缩小他与我的差距,夯实他的自尊和自信。再后来,我和石岩彪住劲活动,把“长不大”弄到了市里安排在一个郊区的政府机关。

男人的自信和自尊来源于自身,任何人都给不了他,尤其是女人。我给“长不大”所做的一切使他烦乱的心仅仅安静了一度,出现的反弹将更加剧烈。正像一个沉疴的病人,迷幻的止疼药过后是不可遏制的第二轮疼痛的袭击,新的疼痛令他更加沮丧,在不可救药的沮丧中爆发新的狂躁和不安。

私立医院的经营和发展是艰难的。我不仅要抓内部的管理,还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去排除干扰、去拓宽发展环境。我不断地求神拜爷、请客送礼,常常迎高送远、早出晚归,我不但是茶社酒肆的常客,我也是奢华娱乐场所的埋单者……我满脸赤红满口酒气地回到家里,多么想喝杯酽茶缓解胃中翻江倒海的难受呀!多么想洗个热水澡美美的睡一觉啊!我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对我竟是一种奢望,没有茶水,没有热水澡,连好脸色也没有,更别说软语和温存。“长不大”早已等在客厅的门口,他一个耳光准确地甩了过来,我在懵懂中被他一扯一推,我重重地跌倒在沙发上。

“不要脸的贱货!到什么地方浪去了?是不是又给我寻绿帽子去了?”在狠毒的骂声中,他一摔手一把雪亮的匕首“嘣”的扎进木地板,颤动着冷冽的身子向我示威。“长不大”一脚踏在沙发的扶手上,凶光毕露地逼问:“说!”

我想说,我早就给你戴了绿帽子,你怎么现在才来惩罚我?我想说,我多么想遵循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法则呀,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本应该由你男的去做的,可你为什么不能替我去做哪?我想说,我多么愿意把自己栓在男人的大树上不经风不淋雨、安心地做相夫教子小鸟依人的专职主妇呀!我想说……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默默地迎击着他的目光。

当我感情出轨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受惩罚的准备,我从不为自己的行为而后悔,那就要承担因自己行为而带来的一切后果,当然也包括丈夫的惩罚。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惩罚来得太晚了些,也好,亏欠偿还,我的心总算可以安宁啦!

我蓦然发现,“长不大”此刻一脚蹬在沙发扶手上那凶神恶煞的造型,酷像影视剧上占山为王的匪首,正用寒光闪闪的硬兵器威吓掠来的女人质。此时,“长不大”的身上凸然有了硬铮铮的雄性特质,这不是我早就想要的吗?他不再是“长不大”了,应该是个男人了!我对自己的发现想乐,我真的不可自已地笑起来:“咯咯咯……嘎嘎嘎,哈嘻,哈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败气!在我狂放而又神经质的笑声中,他可能以为我疯了,竟慌憟地先退了场。

“长不大”在农村的老家一直是我供养的,甚至他的本家和亲戚我都要管。我花了不少的钱也没有挽留住婆母的生命,公爹的孤苦伶仃也不是金钱所能驱赶的,我把他接进了我的别墅。不光是以尽孝道,再者,我也想用此来润滑和稀释一下家庭的矛盾,我不想使女儿陷于单亲家庭的窘境。

一生勤谨的公爹,觉特别少,每天清晨四点半就起床啦,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一边唾痰一边摸摸索索东扫扫西抹抹。我正困在黎明觉中,“长不大”催我说:“快起!爹恁大岁数都起来了,当媳妇的咋能睡懒觉?快起快起!”

我想当他的好媳妇,再困,我也起。

偶尔我也嘟囔他:“家里有啥活可做的?起这么早他能干啥?爹是年纪大了觉少!”

“长不大”不依了,他竟从枕头下摸出匕首来在我脸上比划着问:“你起不起?”

我起啦。

一句不吭地起啦。

我不是怕他,此刻我再也不愿和他同床共枕,我對他的表演感到鄙视和恶心!

我俩分居了一年。

同在一个屋檐下,谁也不愿碰面,碰面谁也不愿搭理谁。我知道,我俩的心都已飞出了这个家,再也无法回归。“长不大”不愿生活在我的阴影里,我也不愿身负大山、脚栓镣铐般的生活。医院是战场,家里是地狱,这样的罪我真的受够了。

已经大三的女儿看出来端倪,她说:“别委屈自己了,不行就离了吧!”

我泪如雨下地抱住她说:“你怎么办?”

她说:“从小我就知道你是家里的主心骨,我是在你的支撑下长大的,我跟你。”

我理智地说:“他是你的亲爸,他没有错,他只是心智不健全而已,你应该对他好!”

离婚协议书是我让“长不大”起草的。我想再给他一次体现男人自尊的机会。

我俩在协议书上签字后,我又给了他一张有七位数巨款的银联卡,我只是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就走出了别墅。

我还是哭了——石岩说的对,一个人年过四十,即使把没有爱的家庭撕碎重组,也会产生扯皮裂肉般的疼痛的!

我严密封锁离婚的消息,不想过早受到男权的袭扰。

没有了家的羁绊,身心轻松的同时生出一种无根无落的漂浮感。往常,忙中偷闲,把偷来的闲是要放置在家中去享受的。现在我住在医院,工作生活同一场所,忙于斯亦闲于斯,缺乏了张弛感,我只能把难得的闲暇消磨在美容店和汗蒸房。星期天,我则到基督教堂去沐浴精神的洗礼。

我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她临终时曾交代我:“信主吧!信主能赎罪,能使伤心人得以安慰,能使忧虑人得以平安,能使软弱人得以力量,能使恐惧人得以安生……遇住啥风险啥坎坷,你就向主求救,说上帝救救我上帝救救我!你就能逢凶化吉。上帝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一尊真神啊!”离婚后,我才记起了母亲的话,星期天准时把自己的灵魂囿于教堂,进行虔诚的祈祷,把耶稣当成孤独者的朋友,令疲惫的身心得以安抚。

我在教堂竟见到了石岩的妻子——那位病如膏肓的老妇人。她是为又一轮的化疗、放疗来到市里的,礼拜天拖着病体来教堂,目的不言而喻——那是垂死人对永生的期望。

因为歉疚我是羞于和她见面的,这次当我发现是她的时候我已避之不及,她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她还招呼说:“你也来了?等着我。”看来她是专意找我的,这句话犹如定身丸令我无法逃避。接着,她俯首垂睑祷告道——

大有能力的耶稣:你是和平的君王!赐予平安的君王!你给我传来了和平的福音,使被掳的人得以释放,使瞎眼的得以看见,受压制的得以自由。求您医治我的病痛,也医治我的灵魂,完全脱离撒旦地捆绑和控制,在真理上得到自由。主耶稣啊,今天我把自己交在主的手里,求主与我同在,至终与主同享永生。奉主耶稣的名祈求。阿门。

她虚弱的病体几次出现不可自已的摇晃,我想用手去扶持支撑她,都被她甩手拒绝了。她的脸上布满苍白的皱纹,但细看还能发现年轻时漂亮的痕迹。祷告毕,她双眸慈爱地盯着我说:“我知道,我很快就要被主接去了,我要到光华灿烂的天国与上帝永远同在啦。自从亚当夏娃堕落以后,人成了撒旦的奴仆。他就是可怜的撒旦的奴仆……”

“他是谁?”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竟贸然打断她的话,脱口而出这么三个字来。

她笑笑说:“石岩呀!一个可怜的人。我知道他心里有你,你应该常去看看他的呀!”

她显然知道了我和石岩的关系!正在我庆幸她没有办我难堪的时候,她却乜我一眼口吐一连串驱鬼消灾的祷告词——

基督兵要刚强,

常预备枪搽亮,

要把魔鬼消灭光!

基督兵要刚强,

常预备枪搽亮,

要把魔鬼消灭光!

要把魔鬼消灭光!

我弄不懂她的本意欲向。她的祷告令我心里发冷,她在诅咒我吗?那前边的话又寓意何在呢?

见面没多久,癌症就夺去了她的生命,她终于脱离罪孽沉重的万丈红尘到上帝的天国去了。我得知噩耗后赶到殡仪馆为她送行,看到躺在花丛中的她,我没有悲伤,我只想叩问她:今生是幸福啊还是不幸?

令我震惊和不安的是,在送葬的队伍中,我看到了姬善和白若云——远在丹东的姬善一定是飞过来的,能在第一时间准确赶到令人震惊;而一向封闭自己的白若云,敢冒犯暴烈怪凜的丈夫参加如此触目的群体活动,让我不安。我没有和她们见面,也没有与石岩辞别,就匆匆回到了市里,只在返回的途中给石岩发了个短信:“节哀!保重!”

不久,传来消息,白若云离婚了。

我遽然间发现白若云是一个比我强悍得多的厉害角色,这个发现令我烦乱不堪。

晚上,我独自呆在医院的楼顶花园,像往常一样打了一套太极拳,心乱了肢体也跟着屡屡出错,没有了平素的娴熟和沉静。

自从看了范伟演的电视剧《老大的幸福》后,每天一早一晚,我都要隔墙头看戏般的用头写字,活动自己的颈椎。今晚照常活动完头颈的时候,我讶异的意识到,头随心动随意写出的字竟是“石岩,苗得露爱你到永远!”

我吓着了!多少天来,清晨,写在朝霞上,夜晚,写在星空中,原来是这样的心语呀!?潜意识中,我还是放不下令我倾慕、令我迷恋、令我幸福、令我获罪、令我哀怨、令我幽恨的石岩啊!

何苦哪?!我应该把我离婚的消息告诉他!

仿佛上帝要裁决我生命的沉浮、要左右我生活的走向一样,把这段平淡而俗常的时间定格在庄严和肃穆中——不能直接通话,那样太直露,更怕听到不愿听到的话语;发短信?不妥,显得太随意;QQ上聊天?更不行,如是欠庄重。我仔细地推敲思忖后,决定给石岩发邮件。

像要出嫁的新娘一样,我认真地洗了个热水澡。

我用食指在布满水雾的壁镜上写道:“我离婚了!我要结婚!!!”

我红着脸抹净了镜面,一个风韵绰约的中年女人正娇羞百媚地莞尔着。这就是我吗?湿漉漉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流泻在圆润的肩头,丰腴红润的脸上鼻挺唇紅双眸灼彩,双乳饱炫宛如盛开的洛阳牡丹,腰线优雅似工笔描画的洛神……我在自恋般的沉醉中,并做出各种姿态——冷峻的,高雅的,贤淑的,妩媚的,风骚的,甚至下流猥亵的……因为我知道,男人的需要是多重的,正像人是多面的一样。

我就那么一丝不挂地裸着身子坐在了电脑前,我要用特殊的方式和异讶的虔诚去感动命运的神灵。

我开启电脑后,先用手机给石岩发了短信:“打开电脑,你有邮件!”

我在邮箱里挑选了印有花好月圆彩色图案的信纸,用流畅的华文新魏体写了“我早已离婚!”几个字,点击了“发送”。

在忐忑的等待中,我抓紧虚构着心里的憧憬:石岩会说,我巴不得呐!或更刺激地说,我马上过去把你拿下!也许是平静漠然地说,你好之为之……我不知道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心理准备。

焦躁的等待和期盼中,石岩发来邮件,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说一句话,只发来《蒹葭苍苍》这首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我痴痴地盯着荧屏,想破译出我所希冀的答案来……

仿佛有人猛击一掌,我愕然地浑身一悸,耳边响起前年石岩在“在水一方”说过的话语——这首意蕴宏深而又玲珑剔透的缠绵悱恻之作,写的不过是痴情者秋思苦想的幻觉而已。说到底,追寻的只是一个缥缈的幻影啊!

我不服!

我想敲击出刻薄的质问来,但十指像灌了铅般的沉重和僵硬。

“吧嗒”,一滴清泪落下。一滴,两滴,三滴……泪水越来越密,密得像断线的珠子洒落在我摊开的手背上,洒落在木然的键盘上。

我不甘!

我大叫一声,抓起手机向电脑荧屏砸去……

2010年11月10日于洛宁——

12月23日18时于洛阳

作者简介:

段文明,1947年生人,河南省洛宁县涧口乡上陶峪人。省作协会员。曾当过民师、村支书、乡长、乡党委书记、县计生委主任、卫生局局长、教育局局长。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鹿鸣》《洛神》《长篇小说》《安徽文学》《牡丹》等文学刊物。出版有随笔杂文《岁月如歌》(上下集)、中短篇小说集《残缺》、中篇小说集《不仅仅为爱》。作品曾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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