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 鸦
1
石岩把这身制服整了又整,直到一丝褶皱也没有,才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他站到镜子面前,拍拍衣袖,拉拉衣领,看了看,一个男人焕然一新地站在镜子里边,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不相信这个人就是自己。这身保安服是新发的,该熨的地方,都熨得服服帖帖,两条袖子上鲜明地印着四根笔挺的直线,将他的身形衬得像杆标枪,怎么看怎么有精神。石岩对着镜子,两只脚并起来,收腹挺胸,把手举到齐眉的地方,啪的一个军礼,啪的又是一个军礼。他不是军人出身,军礼敬起来有点不伦不类,他被自己的滑稽模样惹得忍俊不禁。有张铁架床吱吱呀呀响了起来,床上那个叫常平的人翻了个身,从嘴巴里咕哝出一句梦话:真他妈累啊。
石岩连忙捂紧嘴巴,让笑声轻缓下来,从手指间一丝丝往外挤。他看了看表,不到六点,离上班的时间还早。同宿舍的人都在酣睡,他无论如何睡不着,这身保安服就像兴奋剂一样,让他良好的精力持续了一宿。他抬头看看窗外,这里是深圳的关外,黎明被笼罩在阴郁的工业废气之中。远一点的地方,城市像水一样往更远的地方洇开,有点无边无际的意思,石岩不知这座城市到底要扩展到哪里才会停下来。近一些的地方,就是密集的亲嘴楼和烟囱高耸的工业区。那些上夜班的工厂,机器仍在不知疲倦地隆鸣。有些车间的窗户上,皮影戏一般晃动着一些勤劳的身影。那是上晚班的员工,此刻他们正红肿着双眼,守在流水线旁边,挺起精神把漫长的夜晚打发过去,想想都是件让人筋疲力尽的事情。他算是解脱了,以前他也是这些员工当中的一个。昨天却突然时来运转,下班之后他接到人事部的通知,让他去办公室一趟。当时他有些忐忑不安,一般来说,被人事部请去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升迁,要么就是被解雇。石岩想来想去,觉得升迁这事跟自己扯不上关系,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他是老板眼中的那种好员工,老老实实上班,本本分分干活,拉长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从不挑挑拣拣,也从不违反厂规厂纪,更何况珠三角正闹着民工荒,员工比管理人员还难求,按道理来说,老板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他解雇。到了办公室,才知道是件喜事。那个美丽的女文员走过来,交给他两身崭新的保安服,然后告诉他,从明天起,你就是厂里的保安了。
幸运就那样从天而降,石岩就像个被金子砸昏了头的穷光蛋一样,有点不知所措。后来他才知道,老板买了套别墅,从厂里调了两个保安过去,专门负责他住所的安全。既然是给老板看守家门,薪资,待遇,都不是普通保安所能比。所以,被调走的那两个保安,是全厂最幸运的保安,当然,前提条件是,在所有保安当中,他们是最优秀的,否则也不会被老板的慧眼识中。这证明老板是个小心谨慎的人。那两个保安一走,厂里的保安就出了空缺,得补上去。这是小厂,招保安不一定非得退伍军人,石岩一米八的身材,体重八十二公斤,长得还算魁梧,就给选上了。对别人来说,当个保安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对石岩来说就是大事中的大事。当员工的时候,他拿的是计件工资,干得多拿得多。他块头大,手脚也大,可到了生产线上却毫无用武之地。生产线上都是些手工上的细活,跟那群女工抢活干的时候,他就像跟一群小孩坐在一起抢糖吃,他再怎么积极再怎么努力,也干不过那些手脚麻利的女工,每个月下来,工资都要比她们少出好几百。而保安属于管理人员,拿的是月薪,不必每天都为生产报表上的那些统计数字发愁,吃饭的时候,也比普通员工多个菜。当时石岩就像做梦似的,不敢相信这么便宜的事情会落到他身上。直到这身崭新的保安服穿在了身上,他才踏踏实实地觉得,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保安了。
石岩又把那身衣服整了整,同室的工友们还在酣睡,有几个人正在用强劲的呼噜声释放工作带给他们的疲劳。石岩踮起脚尖,蹑手蹑脚走到门外。他站到走廊上看远处,天色比刚才亮了些,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开始抽烟,一根烟抽完,看了看表,又接上一根,再看看表,时间还是早。他忍不住了,便掏出手机给丁小草打电话。石岩说,我当上保安了。
丁小草还没睡醒,她的话就像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她懒洋洋地说,还以为是多大个出息呢,不就当个保安吗?人家常说的看门狗。说完她哼了一声,就把电话挂掉了。
这哼的一声,让石岩觉得像是撞了堵墙。丁小草是他的女朋友,人长得不怎么样,眼光却比珠穆朗玛峰还高,找石岩做男朋友,她总觉得像亏了几千万似的。当然,这不怪丁小草。全厂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当员工的,就想找个拉长做男朋友;当拉长的,就想找个主管做男朋友;当主管的,就想找个经理做老公,等到当上经理了,就去找福利待遇好的工厂的经理做老公。总之,她们在找对象的时候,目标永远都要比自己高出一个档次。像石岩这样的,自然是属于候补对象。丁小草之所以委身于他,是因为厂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性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全厂的男管理人员,加起来也就那么十几二十个,该结婚的早结了婚,没结婚的,也早被条件好的女孩子刮分去了,僧多粥少,根本就轮不到丁小草。所以丁小草才肯降低标准,把个人问题落实在了石岩身上,她觉得石岩外形还算马马虎虎过得去。
这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了,现在两人关系已经升级,也就是说,他们虽然还不是合法夫妻,却把一对夫妻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在这件事情上,石岩很感谢堂哥。堂哥也在这家工厂里上班,前一年结的婚,堂嫂是个很贤淑的女人,俩口子没住工厂宿舍,在厂外面租了个铁皮房,一个月一百二。就算是铁皮房也让石岩羡慕,有了这铁皮房,堂哥和堂嫂便可以白天上班,晚上夫唱妇随,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堂哥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石岩,他说丁小草那东西,闲着也是闲着,浪费资源,石岩可以先上车,后补票,上了车哪怕即使补不到票咱也不怕,反正目的地已经达到了。要是没有地方,就去他的铁皮房。
石岩接受了堂哥的提议,上个月厂里放假的时候,石岩带着丁小草去了堂哥的铁皮房。堂嫂特意做了顿丰盛的晚餐,小俩口热情地留他们在家里吃饭。吃完饭后,堂哥堂嫂便心领神会地上晚班去了,把房子让给石岩和丁小草。石岩趁着这个机会,非常及时地将生米煮成了熟饭。刚开始的时候,丁小草不是很配合,石岩抱也抱了,摸也摸了,甚至还亲了嘴,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丁小草却突然把石岩推到一边,她冷冷地说:“没存够十万块钱,就别想脱我裤子。”
不脱就不脱,丁小草不愿意,石岩也就不勉强。他想丁小草那地方又不是个金窟窿,还他妈得十万。他闭上眼睛睡觉,寻思着等明天一过,就跟丁小草各奔东西。十万块钱对石岩来说是个天文数字,靠打工来存,少说也得十年八年,那时他都老了。可是等石岩快要睡着的时候,丁小草却开始翻来覆去。她突然说话了:“我身上有点痒。”
石岩恩了一声,眼睛仍然闭着。丁小草捅捅他的胳膊,你到底爱不爱我?
石岩翻个身,把脸转过来对着丁小草,他说,爱。
“那还不给我挠挠?”
石岩就开始挠了,他不知道丁小草哪里痒,把手伸进丁小草内衣里,在她后背上盲目地挠来挠去,把丁小草弄得咯咯直笑。
丁小草说,不是这里。
石岩又换了个部位,把手从丁小草的后背绕过来贴到前面,他触电般抓到两团软绵绵的东西,手掌停下来,五个手指紧了紧,不想动了。
丁小草说,也不是那里。
石岩说,那是哪里?
“你这人怎么跟块木头似的?”丁小草突然一使劲,捉住了石岩的手,她颤抖着,坚定不移地将那只手拽进了那条令石岩热血沸腾的内裤里。接下来的事情,石岩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心领神会地把丁小草压在身下。他想这女人真是捉摸不定,刚才他想挠那地方的时候,她偏偏不让挠,等他放弃努力,想睡觉了,她反倒主动将那地方交给了他。石岩能得到丁小草的认可,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在那方面,石岩虽然是个新手,但他是个老实本份的男人,干任何事情都不会偷懒,所以在丁小草身上,他勤勤恳恳地把这份陌生而又甜蜜的工作完成得还算不错。等石岩偃旗息鼓之后,丁小草赞许地点着头,然后她忧伤地对石岩作出总结:“你看来也就在这方面有点本事。”
从那以后,每逢节假日,石岩便带着丁小草往堂哥的铁皮房里跑,在堂哥堂嫂那张弹簧床上给丁小草宽衣解带,成了石岩最热衷的业余活动。丁小草的配合也十分默契,她对这件事情表现出比石岩更为旺盛的兴趣。用堂哥的话说,石岩算是用鸡巴把丁小草给套牢了,石岩也是这么想的。可事实上,那只是堂哥和石岩一厢情愿的想法。丁小草不是这样想的。这个女人不但没有跟石岩从一而终的意思,反而动不动就闹着要跟石岩分手,有时一个月之内她能分三四次,分了之后不到两天,又找上门来,要石岩带她去堂哥家里吃饭。等石岩把裤子一脱,丁小草便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尽管她对石岩有千般不满,但她在床上迎候石岩时的态度却是坚定不移。
堂哥告诉他,丁小草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别太把女人的话当回事,女人都是这样的,嘴巴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这点石岩当然清楚,丁小草并不是真的想分手,她只是在逼着石岩上进,而且她要的不是一般的上进,她想要石岩像火箭升空那样一步登天。所以现在石岩虽然当上了保安,丁小草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在丁小草眼里,保安不属于管理人员。
2
第一天上班,石岩赶在所有员工上班之前,早早来到了工厂。太阳升起来了,沉睡了一夜的城市在喧闹中苏醒,那些前不久还空旷着的地方,突然间就被车辆与行人填满。深圳是座快节奏的城市,从沉寂的夜晚转入忙碌的白天,似乎只是瞬间的事情。石岩在深圳呆了三年多了,如今回想起来,三年多的时间,也只是弹指一挥。
车间在六楼,从一楼爬上去,得经过一百三十多级楼梯,石岩每天爬上爬下,至少不下六回,他从来都不觉得有多么困难。可是今天,这段熟悉的距离却似乎变得陌生了,让他爬出一身的汗。从一楼往六楼走的时候,他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兴奋之情,让自己放松下来,可两条腿走起路来却异常僵硬,两只手也是机械挂在身体两侧,不知道该怎么去配合自己步伐的摆动,仿佛那身保安服是铁皮做的,硬邦邦地将他手脚束缚住了。他来得太早,从一楼到六楼,一个人都没碰到,可他却总觉周围有很多双眼睛在羡慕地盯着自己。他不知道,其实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会关注他的这身保安制服。
石岩就那样心潮澎湃地站在了新的岗位上,迎接新的工作。保安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昨天石岩领到保安服后,人事文员对他进行过短暂的岗前培训。所谓岗前培训,其实也就是简单的几项交待,要石岩在员工上班的时候,监督他们打卡;有人来访的时候,负责登记;员工下班的时候,负责检查他们当中是否有人携带公司财物出厂。将这几项背下来,就算是合格了。所以现在石岩像以前的那名保安那样,僵硬地挺立在那里开始一天的工作了。员工来的时候,他温和地行注目礼;拉长和主管来的时候,他微笑着点头示意;经理和老板来的时候,他便挺直身躯,隆重地敬个军礼。
很快石岩就发现,这些不同职位不同身份的人,对他的态度也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员工是最先来的,石岩向员工行注目礼的时候,员工也会一边打卡,一边礼貌地回应他。在员工后面来的,是拉长和主管,对他的点头微笑,他们只是冷漠地一瞥,目光就像沾了油一样从他身上迅速滑到别的地方。最后姗姗来迟的是经理,对他的军礼,经理视而不见,就好像对他来说,门口站着一个人,跟站条狗没什么区别。当然,还有老板。老板上班没有规律可言,有时迟来,有时早来,也有时不来。今天老板来了,老板来的时候,石岩竭力想让自己像平时那样保持镇定,以给老板留个好印象。可他越想着要镇定,手脚就越是不听使唤。他两脚并拢,挺直身躯,啪地敬了个军礼,然后他听到自己的手掌响亮地拍到了眉骨上。他以为老板会笑话自己,可是老板却没有笑。老板不但没有笑,反而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老板亲切地说:你早啊。 石岩说,您,您早。
老板说,你是新调上来的保安?
石岩说,是。
老板说,我记得你,你叫石岩。
石岩说,是。
老板又拍拍他的肩膀,今后厂里的安全全靠你了。
在石岩印象里,老板对每个员工都说过类似鼓励的话,但石岩还是受宠若惊。老板是个很温和的中年男人,连骂人的时候脸上都会带着几分亲切,那样子不像是在骂人,而像是一个长辈在语重心长地开导一个晚辈,可他说出的话,却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老板记忆力好得惊人,厂里的每个员工,他只见一面就能记住对方的名字。石岩在生产线上的时候,就曾经得到过老板的鼓励。那次厂里赶货,连续加班二十四个小时。员工都挺不住了,有的员工坐在生产线上就睡着了,还有的员工开始闹情绪。石岩既没睡着也没闹情绪,所以老板当众表扬了他,说他是厂里表现最好的员工,并当场给了他两百元的现金作为奖励。这两百元的奖励,刺激到的不止是石岩,而是全车间的员工。全体员工就像被鞭子抽打着那样,突然来了干劲,他们咬牙又坚持了八个小时,终于把货赶出来了。
这家工厂虽小,与周边工厂相比,福利待遇也不算好,但人员流动却不大。石岩刚进厂的时候,全厂只有三十几人,现在才三年多一点的时间,已经骤增到了八百多人。这对于闹民工荒的珠三角来说,有点不可思议。有许多老板,手里握着大把的订单,他们拼命想扩大工厂规模,却受人员短缺的限制而无法扩大。现在招个员工太难了,招个优秀员工,更是难上加难。如今出来打工的,都是计划生育政策下生养出来的孩子,都是独生子独生女,恨不得一辈子在父母的庇护下活着。他们被父母娇生惯养成人,本事没有学到多少,倒是把吃苦耐劳的精神全丢了。这些八零后九零后的孩子,虽然出来打工,却没有一点打工仔的精神和样子,他们恨不得天天放假,钱赚多赚少不在乎。然而这家工厂的员工却不一样,有石岩这样的优秀老员工打底,三年来一个带一个的,全给带得像模像样了,他们虽然喜欢玩,但干起活来照样能拼命。当然,这与老板的亲切随和脱不开关系。老板喜欢找员工谈话,在员工面前,老板说起话来一直都是那么和蔼可亲,他很礼貌地将员工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那场面,就像是朋友之间在进行推心置腹的交流,让员工觉得自己的地位陡然就提高了,仿佛他们不再是厂里的员工,而是这家工厂的主人。越是调皮捣蛋的员工,老板就越喜欢叫去谈话,时间一长,自然而然就没有调皮捣蛋的员工了。有时候,老板的一句话,能彻底改变一个员工的精神面貌。
现在,老板开始改变石岩的精神面貌了。老板递给石岩一根烟。石岩惶恐地摆着手,说上班时间不抽。 老板满意地把烟收了回去,说,对新工作满意吗?
石岩诚惶诚恐地点着头,满意满意。
老板说,满意就好好干,表现好的话,以后有当保安队长的机会。
就这么一句话,让石岩把丁小草带给他的不快全扔到了脑后。他挺直腰胸,啪地一下又给老板行了个军礼。这个军礼他敬得相当标准,丝毫也没有拘谨的感觉。老板也觉得石岩的军礼敬得标准,所以他赞许地点点头,然后把烟叼在嘴上,转身走了。
老板的话让石岩明白了,这次调升的意义,不仅仅是让他成为保安,而是有更为广阔的前途在不远处等着他,那就是当上保安队长。跟保安比起来,保安队长这个职位无疑更加令人羡慕。首先制服就不一样,普通保安是灰绿色的制服,穿在身上像个邮递员,保安队长发的是深蓝色制服,就跟现在的警服一样,腰上还威风凛凛地别根电棒,往门口一站,活脱脱就一警察。待遇方面,普通保安跟保安队长也没法比,普通保安一个月一千二三,保安队长一个月两千多。最主要的是保安队长工资拿得多,还不用值班,管理好手下的那十几个保安就行了。老板这句极具鼓励性质的话,让石岩觉得这个保安队长指日可待。以前石岩从来都没有过这种野心,以前开车间早会的时候,老板也多次鼓励过他们,在车间里做员工,只要表现好,每个人都有机会提升为拉长,甚至是主管。老板说是这么说,但全车间有七八百号员工,其中也不乏表现好的,然而拉长和主管,却绝大多数都是外招的。老板的意思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就算是偶尔从七八百人里面提一个,对石岩来说,幸运降临到他头上来的概率也是接近于零。可是当了保安就不一样了,全厂一共才十几个保安,保安队长属于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职位,都是从内部直接提拔,因此得到提升的机率也就大得多。石岩由此看到了自己的前途。
石岩很认真地又把身上的保安服拽了拽,他觉得自己既然有了光明的前途,就得让这套并不太合身的衣服变得就像是为自己量身制做的一样,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这不仅仅是形象问题,更代表着他对保安这两个字的尊重,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尊重。他迟早有一天要让丁小草正眼看自己,这身灰绿色的制服,虽然并没有让他在丁小草心中的地位得到改观,但激发了他往上攀爬的斗志。只要他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总会在丁小草面前活出个人样的。
3
保安的工作,并没有石岩想像中的那么轻松。虽然站累了的时候,他有椅子坐,是镶皮的椅子,不是车间里的那种硬塑料凳;渴了的时候,他有水喝,不是直接从龙头上引过来烧开的自来水,是饮水机上的水;而且他的手脚也闲起来了,坐在那里,可以纹丝不动。可石岩越是无事可做,就越觉得心里毛茸茸的不自在,就仿佛是他白拿了老板钱,心里感到极度不安。以前在车间里,石岩坐在众多的员工当中,能感觉到自己是厂里的一份子。现在他孤独地坐在车间外面,看不到车间里的情况,他觉得工厂与自己一下子脱节了。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恐慌。
为了证明自己仍然是厂里的一份子,石岩只好不停地去车间里走走看看。他笑着跟那些昔日的工友们打招呼,想找他们说说话,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工友们仿佛机械人一般,只顾着埋头苦干。平时他也是这么工作的,一坐到流水线旁,就成了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石岩感慨万千,正是这些勤劳的员工,才使珠三角有了如今这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后来,终于有一个人跟他说话了,跟他说话的那个人是保安队长,是他的直接上司。保安队长却走过来告诉他,保安的工作不是四处溜达,而是好好地坐在那里,像条看门狗一样,老老实实守好厂里的大门。在他这个新上任的保安面前,队长的态度有点不屑一顾,所以他说出来的话有些恶毒。但石岩只敢在心里暗自操几遍队长的老娘,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在他没有当上保安队长之前,对现任队长的话,他只有逆来顺受,惟命是从。保安队长指着那张办公桌,让石岩立马滚回去。石岩只好又回到椅子上,坐立不安地接受着清闲给他带来的煎熬。
一坐到那张办公桌前,石岩的手脚便不知道往哪里放。他天生就是个劳累命,手底下不停地忙碌心里才觉得踏实。可保安的工作就是这样,虽然一天到晚得在岗位上呆着,但又没什么具体事情可干。这种闲散的工作状态,让石岩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漫长,不像在生产线上,不知不觉就把一天打发过去了。以前在生产线上上班,眼睛累了的时候,他会偶尔抬头看窗外的太阳,每看一次,太阳便升起来一截,或者是掉下去一截。现在他也看太阳,可是平日里那个起起落落的太阳却仿佛死了一般定在空中,停止了移动。
等下班铃一响,石岩才开始忙碌起来。他工作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好车间的财物。所以对从厂门里走出的每一个人,都要严格审查。这就得考验他的眼力,厂里大多数都是女工,偷的东西也不多,一把剪刀,一点废铜,半卷锡丝什么的,都穿着工作服,拿起来往衣服里一卷,便什么都看不到了。即使是看到了,也不敢随便去搜身,毕竟男女有别,动手动脚的像什么话?因此,要想干好保安这份工作,就得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一眼判断准了,才能把人揪出来盘查。这对石岩来说是个难题。他是新官上任,虽有热情,却没有经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女工昂首挺胸地从自己面前走过,有几个衣服底下撑起一块,确实值得怀疑,可他走过去的时候,却不敢断定里面是否真的藏有东西,所以他最终犹豫不决地将她们放了过去。
等所有员工都走光了,石岩摸摸自己的额头,虽然坐在那里一整天没怎么活动,可他竟然像刚扛了几百斤东西一样,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水。这让他觉得,天底下没有一碗饭吃起来是轻松的。就比如说保安,虽然一整天坐在那里,手脚没动,可精神却高度紧张。特别是下班时员工出厂的那段时间,全身的神经都像弓一样绷起来了,这种紧张在无形之中消耗着他的体力,让他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这种疲劳,甚至比在生产线上忙碌时的那种疲劳来得更加彻底,更加让他手脚发软。石岩从额头上抹了把汗水,甩在地上,抬头看到保安队长走过来了。保安队长沉着脸说,刚才清点了车间,少了三卷锡丝。
石岩心里咯噔一紧,心想这下坏了。老板是个温和的人,对员工在工作当中犯的一些小错误,他一概既往不咎。但如果厂里出现偷盗事件,老板一定会严惩不怠,轻则罚款三五百,重则记大过处分,再开除出厂。老板觉得,一个员工,在工作上偷偷懒,那只是工作态度上的问题,是可以改正的,但如果出现偷盗现象,便涉及到了一个人的品行问题,哪怕是只偷一把剪刀,半卷透明胶纸。他可以容忍工作懒散的员工,但绝不能容忍品行不端的员工。员工都了解老板的脾气,所以车间里一年到头都丢不了几样东西。可是石岩第一天上班,就失职了,看来员工也是在故意欺负他这个新来的保安,知道他没有工作经验。偷剪刀的那两个人是谁,石岩想不出来。他人缘不错,按道理说,没人会故意整他。可毕竟人心难测,人缘不错的他却偏偏还是出事了。
石岩有些沮丧,看来保安队长这个职位,并不像他想像中的那样唾手可得。这次偷盗事件,虽然不大,但让石岩觉得心中的目标已经离自己远了一步。所幸的是,保安队长没有往下追究,他只是很宽厚地叮嘱石岩,说下不为例,这次由公司买单,下次再丢东西就自己买单。石岩点着头满口应允,说下次绝对不会。
保安队长问他,你抽烟吗?
石岩说,是。
保安队长说,我也抽,我只抽精品白沙。
石岩说,我就抽普通白沙。
保安队长奇怪地盯着他,就仿佛看到外星人似的。石岩被盯得发毛,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两只脚惴惴不安地移来移去。石岩不知道队长目光中的含意。队长的目光在石岩脸上纠缠了半天才说,那三卷锡丝加起来起码值五百。
石岩总算心领神会,我这就去买。
保安队长嗯了一声,说,我先吃饭去了。就走了。
石岩跑到工业区门口的商店,要了五包精品白沙,付了款后,掂在手里想了想,又把五包烟退了回去。他向老板重新要了一条整的,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又停下来,想了想又返回商店。他咬咬牙,让老板再加上一条。那两条烟提在手里,总算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石岩这才安心地离开商店。他提着两条烟,刚刚跨过进工业区的那道铁门,发现保安队长已经在一棵棕榈树下候着他了。看来保安队长并没有去吃饭。石岩将那个黑色塑料袋交在队长手里,他想,这可是两百块血汗钱,在生产线上当员工的时候,加班费是五块钱一小时,两百块钱得加上四十个小时的班。石岩等着队长对他说点什么,可保安队长看都不看就塞进衣服里。最后,队长总算给了石岩一点安慰,他拍拍石岩的肩膀,说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当没有发生过,你明白吗?石岩恭敬地点着头,嘴巴里说明白,心里却一点也不明白,他不知道队长到底是指丢东西的事,还是指送烟的事。他盯着队长的背影看,队长往宿舍的方向走了,他衣服里裹着两条烟,腰部被撑肥了不少,走路的姿势既古怪又有点可爱。
石岩端着盆子去了食堂,准备去吃饭。走到半路,堂哥打来电话,让他带丁小草去他家里吃晚饭。石岩说,今天没放假啊。
堂哥说,没放假就不能请你吃饭啊?你晚上又不用加班。
石岩想了想,才蓦然记起,从今天开始,他是保安了,保安是三班倒,八小时轮一班,每天只需上八个小时的班。他打电话给丁小草,他说,今晚有时间吗?
丁小草冷冷地说,明知故问,我哪天不用加班?
石岩说,堂哥让我俩过去吃饭,你没时间就算了,我一个人去。
丁小草马上改变了语气,她说,你先过去,我马上去向拉长请假。
石岩笑着挂掉了电话,端起盆子往堂哥家里走。他想到了堂哥住的铁皮房,又想到了丁小草白花花的大腿。丁小草哪里都长得一般,就两条腿出色,又长又白,被牛仔裤一绷,腰部以下立即充满令人想入非非的曲线。石岩当初追她,主要是受了她那两条腿的影响。即使是到了现在,他想从丁小草身上找优点,找来找去也还是那条大腿。石岩想,他死心塌地爱着的,也许并不是丁小草这个人,而是她的两条大腿。
4
堂哥的铁皮房在一片亲嘴楼旁边,右边是条杂乱的街巷,开满各种各样的店铺,左边紧临建筑工地,经常有泥土车过往,挖掘机和灌浆机响起来的时候,满街巷都是漫天飞扬着的尘土。
所谓的铁皮房,其实就是用废弃的货柜铁皮胡乱搭成的简易棚子,属于违章建筑,城管队来拆除过多次,但拆来拆去,这块地方仍然保持初建时的模样。这些铁皮房是由那些工地的包工头建起来的,建筑成本低廉,租出去却利润可观。所以只要建筑工地还在,铁皮房就如影子般消失不了,它们拆了又建,建了又拆,犹如野草一般生生不息。一间铁皮房的出租价格,一个月一百到一百五不等,经济状况稍好点的人都不放在眼里,但在珠三角庞大的打工队伍当中,经济状况好的人并不多,对这些人来说,不用住在集体宿舍里,有个像铁皮房那样的安家之地便算是幸福的了。像堂哥堂嫂这样的小夫妻,自然是感谢铁皮房的,有了铁皮房,他们只要花很少的钱,便可以享受到温馨的小家庭生活。要是没有这些廉价的铁皮房,两口子即使在同一家工厂上班,白天在拉台上面对面坐着,晚上却睡不到一块,那感觉也如同远隔千里。
从堂哥的铁皮房里,隔着一条马路,可以看到对面的一个小区。小区里有高高耸立的楼房,也有外形精巧别致的别墅,别墅是清一色的欧式建筑,琉璃做成的屋顶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小区中间留着大片大片的空地,种有名贵的花草和树木,树木和花草之间还有假山和喷泉以及潺潺流水,把这个高档住宅区点缀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美丽。那地方石岩去过一次,老板的别墅就买在那里。老板搬家的那天,在厂里叫了十几个员工,石岩因为长得魁梧,老板一眼就看中他是块干搬运的料,让他尝了把当领导的滋味,带头指挥那次搬家活动。搬完家后,老板挨个给他们散烟。散到石岩面前的时候,老板满意地跟石岩握了握了手,说辛苦了。就这么句话,让石岩身上的疲倦一下子全没了。他捏着香烟精神抖擞地站在窗前,看着堂哥住的地方,那里尘土飞扬,在那些密集的亲嘴楼后,匍匐着一排伤疤一般的铁皮房,看上去有点像非洲的贫民窟。他又看看老板住的地方,清洁幽静,富丽堂皇,当时他觉得那条马路就是一条贫富的分割线,路两边的风景反差就像黑白对照一般明显。
堂哥是去年提起来的拉长,比起普通员工来,拉长找对象要容易得多,所以堂嫂是个很不错的女人。模样长得周正手脚生得勤快不说,最主要的是对堂哥好。不仅对堂哥好,对堂哥的父母以及三姑六舅等亲戚也好。就比如说对石岩,就像对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石岩常想,丁小草能有堂嫂三分之一,他就满足了。每次石岩去铁皮房吃饭,堂嫂都要准备丰盛的四菜一汤。这次也不例外,还加了梅菜扣肉,这是丁小草最喜欢吃的菜。
石岩刚进门,饭菜已经端上了桌。丁小草比他还早到一步,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那碗扣肉前面了,看样子是跑步过来的,胸膛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尚未平息。堂嫂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坐下来给石岩和堂哥斟酒。兄弟俩站起来碰了下杯,堂哥说,干。
石岩也说,干。
堂哥说,祝贺高升。
石岩说,这算哪门子高升啊。他红着脸看丁小草。丁小草不说话,只顾着吃,她埋头把一块扣肉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出一片吧哒声,油腻的汁水从嘴角两边挂下来。丁小草的这副吃相让石岩觉得有些可爱。这证明石岩是真心爱她的,在石岩眼里,她的缺点好像也变成了优点。石岩听不惯别人的咀嚼声,当有人在他耳边恣意咀嚼的时候,心里毛燥燥的就像爬满了虫子,但丁小草的咀嚼声在他耳朵里却变成了悠扬的乐曲。丁小草的旺盛食欲,让石岩联想到她在床上的表现。以前没跟丁小草在一起的时候,到了晚上,石岩经常会跟室友们聊天。这就是所谓的卧谈会,内容全是关于女人的。一屋子的光棍,除了上班就是睡觉,白天的时候无精打采,到了晚上一个个生机勃勃。他们白天被工厂掏光了精力,只好在睡觉前用嘴巴从那些漂亮女工身上找到点虚无的补偿。石岩也一样,在他没有找到丁小草做女朋友之前,他在嘴巴上已经把全厂最漂亮的女人都睡光了。常平曾经告诉过他,一个女人的性欲,可以从她的食欲上体现出来,嘴巴馋的女人下面一定也馋。现在看来,这话一点都不假。丁小草就是这样的,她除了在吃饭的时候有点活力之外,干任何事情都打不起精神,可到了床上把衣服一脱,便生猛如虎。即使是像石岩这样的彪悍男人,也经常被丁小草的充沛精力弄得两腿发软,摇摇欲坠。想到这里,石岩笑了笑,他夹了块扣肉,温情脉脉地放进丁小草碗里。他说,不就是当个保安吗,只不过是条看门狗。
堂哥说,有进步就算高升嘛,小草,你说是不是?堂哥看着丁小草。
丁小草嗯了一声,还是没说话,她的嘴巴只顾着消灭那些扣肉,就仿佛那碗扣肉跟她有仇似的。
丁小草不搭话,堂哥只好转移话题。堂哥也跟石岩一样,对马路对面的那些别墅有着强烈的兴趣。他把房子租在这里,价格便宜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就是从这间铁皮房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对面的别墅群。没事干的时候,堂哥就整天呆在铁皮房里,免费欣赏小区里面园林般的景色。堂哥说,我要是发财了,就买他妈的十套八套。
石岩说,买这么多干什么?
堂哥说,一套自己住,一套给父母住。剩下来的,就低价出租给那些打工的哥们,让他们也尝尝住别墅的滋味。
石岩说,别做梦了,就凭你,干一辈子,也买不到一个厕所。
堂哥说,有梦做总比没梦做好,我们老板,不也是从打工仔干起来的吗?
虽然石岩也对那些别墅怀有浓厚的兴趣,但他跟堂哥的出发点完全不一样,对那些漂亮豪华的别墅,石岩纯属欣赏和羡慕,没什么其它野心。而堂哥则野心勃勃。对堂哥来说,那些高档住宅就是催他上进的一条鞭子,他认为即使是打工,也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堂哥为自己制定的路线是这样的,先当拉长,再做主管,然后是经理,最后是老板,只要当上了老板,那些别墅也就离自己不远了。堂哥的理论是,当你只有一万块钱时,想把它变成十万块可能比登天还难,但当你有了十万块钱后,变成一百万就是件很容易的事。
堂哥读过四年中专,专业是机械制造,他对这个专业没什么兴趣,当别的同学在埋头钻研绘图、传动、力学和材料学的时候,他就专门研究西方经济。四年时间下来,没学到多少与机械有关的知识,谈起经济来倒是一套一套,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用价值观来衡量。就像对当保安这件事情的看法,石岩的想法是,好好表现,今后能混个保安队长就可以给祖宗烧高香了。堂哥的想法则完全不一样,他说如果他是石岩的话,他想着的就不是当个什么狗屁保安队长,他说保安队长再大,归根结底还是个保安。堂哥最羡慕的是给老板看守别墅的那两个保安。堂哥的意思是这样才可以与老板走得更近,从老板身上学到更多东西。堂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道理你懂吧。
石岩说,这我懂。
堂哥的话给了石岩启迪,经堂哥这么一说,石岩突然就把当保安队长的兴趣,转移到给老板看守别墅上面去了。不过他并不是想从老板身上学到东西,他的想法是,如果给老板调去看守别墅,工资会比普通保安高出很多,这还是件小事,最重要的是,他能够天天站在那个小区里,整天看着那些珠光宝气的富人们来来往往,在那里面呆着,不说别的,就连空气也比外面新鲜。
吃完饭后,堂哥堂嫂照例去上晚班。铁皮房暂时归石岩所有。小俩口一走,丁小草就把门摔上了。石岩准备抽支烟,刚叼在嘴上还没点着,火机就被抢去了,他发现丁小草已经像团白面般扭曲着贴了上来。丁小草的表现似乎比平时更加亢奋。这让石岩感到欣慰,对他当上保安一事,丁小草嘴巴里虽然不屑一顾,心里还是比较高兴的。常平跟他说过,女人的情绪,平常的时候可以掩饰得深藏不露,到了床上却会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完事后,丁小草要方便,让石岩给她拿衣服。铁皮房里没有卫生间,要解手的话,就得跑到外面的公厕去。丁小草穿的是工衣,刚才急急忙忙脱下来就甩在一边了,来不及叠,看上去有点皱。石岩提起来一抖,感觉比平时重了很多,接着又是一抖,就有几样东西掉出来了。石岩定睛一看,三卷锡丝啪地一声砸到地下。石岩当场就愣住了,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瞪着眼睛问,原来是你偷的?
丁小草说,什么偷不偷的?我就是顺手拿了几样东西回来。
石岩说,你这不是害我吗?
丁小草冷笑一声,瞧你那点出息,畏手畏脚的,像个男人吗?你去问问你们队长,他老婆哪天不从车间里拿两卷锡丝回家?
说完之后,丁小草便急急忙忙地往公厕里跑了,那两条长腿交替晃动,把浑圆的臀部骄傲地托起来。以往的时候,丁小草跑动的姿势让石岩非常着迷,可是现在石岩看在眼里却觉得格外刺眼。石岩这才明白,刚才丁小草表现出来的那份热情,并不是冲着他当上了保安这件事来的。丁小草的想法是,石岩做了保安,她就有机会从厂里捞取外快。她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石岩第一天上班,她就开始了。这让石岩的心一下子冷到了极点,他飞快地穿好衣服,没等丁小草回来,就像个小偷一样仓皇地离开了铁皮房。
5
此后的一个月里,石岩心神一直恍惚不定。尤其是到了上班的时候,一想到丁小草偷的那三卷锡丝,他便坐立不安,那感觉就好像是自己做了贼似的。有时老板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目光会在他身上停留一会,这让石岩觉得难受。以往的时候,石岩特别喜欢接受老板的注视,老板那双眼睛就好像冬天里的两团炉火,对石岩看一看,石岩便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可是现在,石岩觉得老板温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像条鞭子,那条鞭子在不紧不慢地拷打着他。
这半个月,石岩再也没去找过丁小草。丁小草打他电话,他不接,丁小草在厂门口等他,他从另一道门绕开。总之,能不见面,就尽量不见面。对丁小草,石岩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他仍然是爱着丁小草的,只要不违反原则,他可以为丁小草两肋插刀;另一方面,他又极度憎恨丁小草的偷盗行为。他并不是怕丁小草连累到自己,从而让自己丢了保安这份工作,他是异常讨厌小偷这两个字。以前石岩对小偷没那么反感,上初中的时候,他自己也曾经干过这类事情,他偷过学校食堂里的油条和餐票。后来他在这家工厂呆久了,受了老板的感梁,正义感也就滋生出来了。老板忌讳偷盗,石岩自然也就对那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恨之入骨。如果偷锡丝的人不是丁小草,石岩早就把她揪出来了。在这件事情上,他还是藏有私心的,这让他觉得很对不起老板。所以他害怕碰到老板的目光,那种看似温和的目光,实则有着穿透别人五脏六腑的力量。
这一个月石岩天天在想,到底该不该把这些事情告诉老板。他有过这个打算,可是想起跟丁小草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又无奈地放弃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和丁小草之间远远不止一夜。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避着丁小草,不跟她见面。俗话说眼不见为净,这样多少可以为他减轻点负罪感。
到了月底,厂里照例放假四天。放了假石岩也没去找丁小草,四天四夜都躺在床上,要么看书,要么睡觉。不看书也不睡觉的时候,就跟常平聊女人,过过唇舌之瘾,这让他又找回了单身时的感觉。他发现,没丁小草的日子,反倒让他觉得更加自在。石岩想到了一句话,无爱一身轻。常平说,女人这东西也是把双刃剑,没有的时候,鸡巴饿得慌;有了,却烦得很。石岩赞许地说常平就是个哲学家。等到假期快完的时候,石岩还是跟丁小草见了次面,是丁小草主动找的他。石岩去食堂吃晚饭的时候,丁小草把石岩堵在宿舍门口,说是要给他个惊喜。
石岩阴阳怪气地说,我对你已经够惊喜的了。
丁小草告诉石岩,从今天开始,我们有家了。
这话更让石岩生气。丁小草已经成了惯偷,石岩暗示过丁小草,让她注意收敛,然而丁小草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石岩当上保安后,丁小草好像变得无所顾忌了,她隔三差五地就从车间里弄点锡丝出来。这些锡丝看起来不打眼,价格却比金子差不了多少,一卷含银的无铅锡丝,进价两百多,去废品收购站处理的时候,至少可以卖到一百五以上。保安队长的老婆,虽然只是个普通员工,有了那些锡丝的滋养,她的穿着打扮却比厂里的女管理人员还要洋气,所以丁小草才会步入她的后尘。
很明显,有了那些不义之财撑腰,丁小草的经济状况好起来了,她自己在外面租了间铁皮房,然后在旧货市场买了些简单的家具,组成了一个小家。丁小草让石岩搬过去跟她一起住。她说的惊喜,就是指这件事情。石岩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含沙射影地说,我这人住惯了宿舍,还是觉得宿舍好,人不能忘本。
于是丁小草提到了分手。以前丁小草一提这两个字的时候,石岩会紧张得不得了,为了息事宁人,他不惜让自己在丁小草面前像条哈巴狗一样点头哈腰。可是今天他的腰杆却挺起来了。他斩钉截铁地说,那就分吧。
石岩是真的想分。当了保安后,他原本是有理想的,他想去给老板看守别墅。可是丁小草却当起了小偷,这件事情就像一盆冷水迎头兜下来,把他的理想全浇灭了。这些天,保安队长天天过来检查石岩的工作情况,又是丢这又是丢那的,石岩一个月的工资,全变成了精品白沙叼在了保安队长的嘴里。他就快撑不住了,有好几次他想到了辞工不干。
丁小草说,你可要想清楚。
石岩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这次仍然跟往常一样,丁小草只是吓唬吓唬石岩,并不是真的想要分手。可是石岩却坚持要分。丁小草原想着自己提出分手后,石岩会像往常那样,点头哈腰地求她反悔。但石岩却没有半点想求她的意思,石岩不但没有去求她,反而答应得非常干脆。他的语气之坚决,把丁小草吓了一跳。所以丁小草自己反悔了,她甩头离去后,没多久,又跑回来追上石岩,要求和好。
石岩说,和好也行,不过不是现在。
丁小草说,那是什么时候?
石岩说,下辈子。
这时丁小草才发现,在石岩面前反悔也没用。石岩的性格就跟他的名字一样,要么就沉默不动,任你摆布,一旦动了,丁小草想扭也扭不过来。于是俩人真的就分了。
分手的当天,石岩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堂哥。虽然咬紧牙关分了手,但丁小草哭哭啼啼地跑了之后,石岩还是有些后悔。分手这事,不像切萝卜白菜,一刀落下去就是两截,想起来倒有点像是切莲藕,筋骨断了,丝却还疼痛地连着牵着。他怕丁小草想不开。堂哥说,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她要是想不开,她就不是丁小草。
石岩想了想,堂哥说的也对。对丁小草这个女人,他还是了解的,亏待谁她也不会亏待自己,像她这么自恋的女人,对生命也格外重视,平时手指上擦破块皮都要去打针破伤风,这样的女人又怎么会想不开呢?石岩想来想去,他发现最想不开的那个人其实就是自己。出来打工三年多,好不容易找了个女朋友,然后又时来运转当上了保安,有了点成家立业的感觉,现在却像个肥皂泡一样,说没就没了。
堂哥说,等你当上保安队长了,还怕找不到女朋友?
这话让石岩茅塞顿开,堂哥毕竟比他多读过几年书,说出来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经堂哥这么一说,石岩又有了精神,他心中被丁小草浇灭的理想又死灰复燃了。这么一来,石岩觉得跟丁小草分手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成了好事。对他来说,丁小草就是他通往光明前途中的绊脚石,现在这块绊脚石一除,他便再也不必害怕保安队长来对他进行勒索,也不必害怕老板的目光了。
晚上,堂哥让石岩去家里吃饭。石岩去了,这次堂嫂端到桌上的菜,都是依石岩胃口做的。没有丁小草,石岩喝起酒来比平时放得开,他也正想趁这个机会,一醉解千愁。兄弟俩喝光了十瓶啤酒,还不够,堂嫂又去买了瓶白酒回来,一斤装的尖庄,五十二度。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又提到了理想的事情。兄弟俩达成共识,石岩当保安的终极目标,不再是保安队长,而是给老板看守别墅。
堂哥告诉石岩,老板家门口原本有两个保安的,前几天有一个保安辞了工,回家乡开店子去了,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保安。堂哥的消息让石岩心里亮堂起来,他看到了希望,对他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机会。石岩认为,老板家门口的保安,比厂里的保安更加重要,缺了一个,老板很快就会补上。石岩下定决心,从今往后要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得到老板的赏识,成为那个为老板看守别墅的保安。
6
没有了顾虑,石岩上班时的精神面貌也得到了改观。在老板面前,他直起了腰。这天早晨,老板走过来的时候,石岩让自己的目光勇敢地迎了上去。石岩主动跟老板打招呼,他说,您早。他挺胸收腹,再一次把军礼敬得相当标准。老板看了看,站住了。老板替石岩拽拽衣领,说,不错,这才像个保安嘛。老板的这个动作让石岩心里的乌云散尽,他觉得生活里一下子落满了阳光。上班的时候,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不是站在厂门口,而是已经站在老板的别墅前了。
快要下班的时候。保安队长又走过来了。保安队长说,丁小草是你女朋友?
石岩说,以前是。
保安队长说,她那条拉上怎么又丢锡丝了呢?
石岩说,是啊,我查过了。
保安队长说,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石岩说,你老婆那条拉上也丢了锡丝。
保安队长晃了一下,就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那张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然后刷地一下又白了,额头上一层冷汗渗了出来。他二话不说,转身就下了楼。五分钟后,保安队长打石岩电话,让他下楼一趟。石岩下去了。他看到保安队长手里拎着两条烟。保安队长一改往日的严肃,对石岩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保安队长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兄弟。他把手中的那两条烟抖了抖。
石岩没有接他的烟,石岩说,我已经把烟戒了。
保安队长说,买都买了,就给个面子收下吧。
石岩说,还是队长你留着慢慢抽吧,我先上班去了。说完转身上了楼。留下保安队长站在那里,面如死灰。
石岩去了老板的办公室。老板正在网上查看当天的股票情况,看到石岩进来,老板有点意外,他放下鼠标,走到茶几旁边坐下。老板让石岩也坐,石岩拘谨地走到茶几前,规规矩矩坐了下来。尽管老板很温和,但老板就是老板,老板的笑容里似乎也透着一种让石岩喘不过气来的威严。一坐到老板面前,石岩的手脚便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老板笑了笑,说,你到工厂已经有三年了吧。
石岩在心里算了算,说,三年零七个月。
老板说,我得感谢你们这些老员工啊,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
石岩说,哪里哪里,还是您领导有方。
老板又笑了笑,说,我们早就是老朋友了啊,你说是不是?
石岩惶恐地点着头,跟老板做朋友,这辈子他从来都没想过。可是老板却将他当成了朋友,而且是老朋友,这让石岩极度虚荣的同时又惴惴不安。
老板说,既然是老朋友了,在我面前,你就应该随便点。
石岩这才松了口气。老板这么一说,石岩心里的想法就更加坚定了。老板泡了两杯普洱茶,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推到石岩面前。石岩接了茶,捧在手里却没有喝,他把厂里丢锡丝的情况,向老板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出来。
老板听了后觉得非常惊讶,他是个精明人,对厂里的所有产品,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批订单,从进料到出货的整个过程,该用多少主要材料,该花费多少工时,基本上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然而恰恰是锡丝这种辅助材料,却偏偏被老板忽略了。锡丝属于易耗品,每条拉都允许有一定的损耗率,那是三年前刚开厂的时候,老板定下来的。现在那批焊接的员工都成了老员工,熟能生巧,已经不存在什么损耗了。但拉长们到仓库领锡丝的时候,仍然是按着三年前的标准在领,所以每条拉一天下来,都可以省下个一卷两卷的。节省下来的锡丝,一般情况下都会返回仓库,但返回得再多,老板也不会给拉长发奖金。所以,对保安队长老婆的偷盗行为,只要厂里查不出来,拉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板对这件事情虽然感到惊讶,但老板却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石岩发现,老板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捡了个宝贝一样非常高兴。老板笑眯眯地看着石岩,目光里毫不吝啬地充满了赞许,他说,今天我非常高兴,虽然我丢了点锡丝,但我却多了个好保安。
老板的称赞让石岩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偷锡丝的,丁小草也是一个,刚才他只说了保安队长的老婆,没有说丁小草。现在被老板一称赞,他就忍不住将丁小草也交待出来了。石岩还补充了一句,丁小草是我女朋友。
老板还是没有生气,老板说,她是她,你是你,这事与你无关。然后他用商量的口吻向岩石征求意见,他说,厂里的风气是不是得抓一抓了?
石岩说,怎么抓?
老板说,你是保安,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办的,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我从来都不会看错人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老板的话让石岩豪气顿生。老板说得没错,其实石岩早就想到了办法,只是怕得罪了保安队长,才将这个方法一直压在心里,没敢拿出来实行。现在有了老板的支持,他什么都不怕了。
这天下班,石岩目光炯炯地站在厂门口。队长老婆走过来的时候,石岩伸手把她拦住了,说老板让她先留下来,一会有事找她。丁小草过来的时候,石岩咬咬牙,也把她叫住了。丁小草盯着石岩,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狗。石岩装作没听见,他避开丁小草凶恶的目光,把头歪到一边,向那些下班的员工行注目礼。等所有员工都走光后,老板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石岩让这两个女人站到一边。队长老婆问他,到底有什么事?
石岩说,也没什么事,就想让你们跳一跳。
这么一说,这两个女人顿时紧张起来,她们明白了石岩的企图。这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沉默的方式对石岩进行抵抗,队长老婆不跳,丁小草也不跳。但她们顽固的抵抗在石岩面前失去了作用。不跳也得跳,石岩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铁棒,他笑眯眯地拿着这根铁棒,往这两个女人脚底下扫了过去,队长老婆和丁小草就惊叫着跳了起来,等她们落地之后,石岩又扫过去,两个女人又惊叫着跳起来。反复几次,塞在她们裤裆里的锡丝就接二连三地掉下来了。老板弯下腰,笑眯眯地将锡丝捡起来。老板说,好,好,好。
老板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就走了。也不知道他是说石岩的这个方法好,还是说石岩揭发了这件事情好。第二个走的人是队长老婆,这个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女人,突然之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锐气全无,她哭丧着脸灰溜溜地跑了。丁小草没有跑,她朝石岩走过来,伸手就往石岩脸上搁。跟石岩在一起的时候,她动不动就打石岩的耳光,而且每击必中。今天石岩却没让她得逞。丁小草的巴掌抡过来的时候,石岩脑袋一偏,那巴掌就落空了。丁小草用力过大,一时收不住姿势,身体往前一倾,差一点就狼狈地栽在地上。石岩看了看丁小草,吹着口哨走了。
处理结果第二天就下来了。队长老婆是累犯,本应该交由派出所处理的,老板在这件事情上再次动了仁慈之心,没惊动派出所,扣除两个月工资,直接将她开除工厂了事。而保安队长姑息养奸,也被开除工厂。丁小草是初犯,看在石岩的面子上,老板对她只是轻处,罚款五百留厂察看。但丁小草没有留下来,小偷这两个字让她的面子挂不住,因此,她连工资也没要就自动离职了。
丁小草走的时候,没打算告诉石岩,她的意思是就这么不辞而别。石岩当上保安后,丁小草的理想是美好的,她盼望着俩人自此能过上美好的生活。那些锡丝的确也让她富足过一段日子,好吃好穿,还住上了铁皮房。这种生活曾经给了她无限希望,然而她心中的希望之火没有燃起多久,就被石岩熄灭了。石岩先是跟她分手,然后马上又让她得到了这一辈子也洗刷不掉的耻辱。她恨透了石岩。
丁小草不告诉石岩,石岩自有办法,他专门请了天假,他从早上六点多钟开始,就堵在女宿舍门口,守了四个多小时,才看到丁小草,像个霜打的茄子,低着头拖口箱子从楼梯口走下来。石岩叫她,小草。丁小草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拖着箱子径直往前走。石岩低头跟在丁小草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程,俩人一直没说话。石岩不明白为什么要跟着丁小草,他明知道这段感情已经彻底破碎了,神仙也无法挽回,更何况他也不想挽回,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句话他跟丁小草分手之前就已经背熟了,他一直以此为准则。一路上他都想着要让自己停下来,可他的两只脚却不听使唤,就仿佛被某种潜意识在推着往前移动。后来石岩跟着丁小草到了一个公交车站台,丁小草说话了,丁小草突然回过头来说,石岩,你就是条狗。
石岩看到丁小草的眼睛里有两团烈火燃烧起来。他说,你说得对,我他妈就是条狗。
丁小草扔掉箱子,对准石岩的脸,挥手就是一个耳光。这次石岩没有躲避,丁小草的手掌重重地落在他的嘴边。这声脆响,周围的人全听到了,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望过来。石岩捂住脸,丁小草则不停地甩着手。这一巴掌丁小草使尽了使奶的力气,她手掌上的疼痛比石岩脸上的痛轻不到哪里去。挨了丁小草这个巴掌,石岩心里就好受多了。这时他才明白,他之所以恋恋不舍地跟在丁小草后面,就是为了等丁小草的这个耳光。他对丁小草说,打得好,你我扯平了。
丁小草呸一口,拎着皮箱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汽车喷出一串尾气,载着丁小草消失在石岩的视线里。这时石岩心里剧烈地痛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了,赶紧伸手扶住站台边的广告牌,才让自己的脚跟重新立稳。
7
这次事情过去后,老板及时奖励了石岩。一千块的红包,石岩攥在手里有点沉重,自己得到了这一千块,但却葬送了三个人的工作以及声誉,这让石岩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无耻。他将红包拆开,一张一张地数,越数心里就越觉得不是滋味,那十张崭新的钞票就仿佛是十个耳光,响亮地抽在他的脸上。
老板不但奖励了石岩,还请他吃了饭。老板将石岩请到了一家湘菜馆里,俩人在一张靠窗的餐桌边坐下后,老板把菜谱客气地递给石岩,让石岩点菜,想吃什么点什么。石岩看来看去,眼睛都看花了,后来他只点了个红烧肉。老板说一个菜太少,又加了一个茄子煲,一个干锅黄骨鱼,还有一锅老火靓汤。老板说,你这道菜点得好,我也喜欢吃红烧肉。
老板是真喜欢吃这道菜,他吃得比石岩还要多。吃红烧肉的时候,石岩睹物思人,想起了丁小草,他想起丁小草的吃相,又想起丁小草在床上的姿态,然后他无比遗憾地觉得丁小草其实是个不错的女人。他想,如果自己不是当了保安,他是不会跟丁小草分手的。因此,石岩认为,老板除了请他吃饭,还应该跟他说点什么。比如说升职,或者是加薪,当然,他最希望的是老板能调他去看守别墅。然而老板只顾着喝酒吃肉,说些感谢和鼓励石岩的话,对升职加薪的事情却绝口不提。这让石岩感到很失望,一失望就可惜了这顿丰盛的饭菜。跟老板一起吃饭,本来就不是件轻松的事,再加上有了心事,石岩吃起来更是索然无味。后来他自己安慰自己,也许是老板太忙,没时间给他提职加薪,等老板把事情忙完了,自然会解决他的事情。
然而过了不到一周,厂里来了个新的保安队长,听说是老板的亲戚,一个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军人。石岩对这个小伙子特别关注,他发现,军人就是军人,站在那里,不怒自威,无论他是坐着还是走着,腰杆都挺得与常人不一样,他那副从军营里训练出来的身材,让身上的保安服也跟着耀眼。
刚来的时候,石岩对这个小伙子还有些嫉妒。在他的想法里,老板应该先来提他当保安队长,而他当然会很有志气地拒绝,然后老板再问他有什么其它要求没有,那时他就会告诉老板,想让老板调他去看守别墅,而老板当然也会让他如愿以偿,满足他的这个要求。可是老板却没有按照石岩的想法行事,为了此事,石岩郁闷了好些天。可是时间一长,石岩便把这种不快扔到了脑后。新来的保安队长让石岩很是服气。这位队长不喝酒不抽烟,为人处世刚正不阿,在石岩眼里看来,新保安队长甚至可以代表整个保安的形象,以前员工都喜欢说保安是看门狗,在新任保安队长面前,谁还敢说这三个字?所以石岩不再嫉妒这个新来的小伙子,不但不嫉妒,反而对此感到欣慰,毕竟保安队长这个职位不是他的追求。他想,既然老板没有把自己的亲戚安排去看守别墅,那么这个空缺就很有可能是留给自己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石岩还特意跑到小区里去看了一下。老板的那栋别墅前,仍然只站着一个保安。这让石岩很是放心。他认真地打量着那个保安,然后再看了看自己,两者之间的对比就很鲜明地体现出来了。同样的保安服,石岩穿在身上,因为天天站在厂门口,所以他看起来就像只披着羊皮的狼,越看就越像是假冒伪劣产品,穿上保安服,也没有当保安的那份自信;而人家是站在老板的别墅面前,所以身上的衣服也跟着沾了光,那衣服穿在这个人身上,怎么看都比石岩多了几分威严。石岩问这个保安,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保安说,不高,两千五。
石岩伸了伸舌头,还他妈的不高,差不多是自己的两倍,待遇比保安队长还要好。这让他更加坚定了为老板看门的决心。石岩觉得,迟早有一天,他身上的衣服也会跟着他来到这栋别墅面前的。凭自己在老板面前的表现,这一天不会太迟。所以石岩天天等,月月盼。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紧接着两个月又过去了,三个月也过去了,老板还是没有跟石岩提到调动的事。老板不但没有跟石岩提调动的事情,反而好像把他这个人给忘记了。以前老板从石岩身边走过的时候,会停下来跟石岩打招呼,或者是点头微笑。现在老板来工厂,既不跟石岩打招呼也不对石岩微笑,每次都是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背着个电脑包,急急忙忙就去了办公室,好像石岩只是厂门口的一团空气。老板的冷淡让石岩才变得紧张起来,他想,老板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或者是他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石岩又去了堂哥家里,跟丁小草分手后,他便再没去过堂哥家里。有好几次,堂哥打电话让他过去吃饭,他不去。丁小草才是吸引他去堂哥家里的原因,没有了丁小草,再香的饭菜他也觉得食之无味。这次去的时候,石岩发现堂哥家里已经大变样了。堂哥毕竟读过几年中专,喝了点墨水,有张文凭握在手里,他在厂里的际遇,比起石岩来要好得多。石岩兢兢业业地工作,对老板忠心耿耿,然而没有得到升迁,可堂哥却一声不响地当上了车间主管。堂哥当了主管之后,工资大幅度提高,所以石岩去他家里的时候,堂哥已经从原来的那间铁皮房里搬了出来。堂哥在亲嘴楼里租了个一室一厅,条件比铁皮房要好多了,主要是采光好,白天不用开灯。这套房子虽然面积不是很大,但带有厨房和卫生间,还有个小客厅,摆了些从二手市场买来的旧家具,一张茶几,一个饮水机,一套沙发,一个电视柜,电视柜上有电视机和DVD,这么一来,堂哥的小家开始像模像样了。居住环境一变,堂嫂也显得比以往更加动人,主要是气质好了,看来真的是居养气食养形啊。石岩想,他要是在老板的别墅前呆上两个月,也将会改头换面。
石岩跟堂哥再一次谈到了自己的前途,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以失去他和丁小草的爱情为代价,为老板揪出两条蛀虫,可老板却无视自己的功劳。在石岩心里,老板不是个这样的人。老板对员工就像对自己的儿女一样关怀备至,他一向赏罚分明,没理由厚此薄彼,把石岩的功劳抹杀掉。
堂哥告诉他,在老板眼里,那只是件小事。
堂哥的意思是,石岩得干件大事,才能彻底打动老板。
石岩问,那什么样的事才是大事?
堂哥说,这我也说不清楚,具体什么样的事情是大事,只有老板自己才知道。有时你认为是大事的事情,到了老板眼里只不过是鸡毛蒜皮,而你觉得是小事的事情,老板却看成是大事。
石岩还是糊里糊涂,在他看来,能从厂里揪出两个小偷,已经是天大的事情了。他入厂三年以来,还没有哪个保安有过这样的丰功伟绩。
堂哥告诉石岩,金融危机来了,对别人来说,这次可能会造成失业,破产,甚至是灭顶之灾,而对他来说,这是个好机会,乱世出英雄,他说他正打算干件大事。石岩不知道堂哥想干什么大事。但堂哥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他说的要干大事,肯定就有大事将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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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岩不知道什么叫金融危机,只知道这段时间厂里的订单开始骤减。以前员工没日没夜地加班,厂里仍然有干不完的活。现在厂里突然放长假了,刚开始是晚上不加班,慢慢地就跟公务员一样,一周休息两天,最后是整周整周地休息。这还算是好的,旁边的许多工厂,一家接着一家地倒闭。那些平日里风光无限的老板,突然成了急急逃亡的丧家之犬。稍微有点良心的老板,把员工的工资发了宣布倒闭,没有良心的老板,把厂门一关就悄无声息地逃之夭夭,让员工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
石岩这家厂没有倒闭,只是放了长假,对员工来说,这是件要命的事情。他们拿的是计件工资,没事情做,就等于断了口粮。虽然厂里提供吃住,但没有了收入,谁都会坐立不安。当然,对于那些拿月薪的管理人员来说,影响不大。石岩也是拿的月薪,厂里放假对他经济上没有影响,厂里放假越多,他的工作反倒越清闲,这让对于自己的保安身份终于有了点优越感。
再后来,厂里慢慢开始裁员了,这让石岩体会到了生活的残酷。在这家厂里工作了三年多的员工,说裁就裁了。留下来的员工心花怒放,被裁的员工怨声载道,说别看老板平日里道貌岸然,其实他就是个黄世仁。但石岩理解老板。对这次裁员事件,堂哥早有预知。堂哥跟石岩算过一笔账,七八百员工养在那里,就算一天管三顿饭,也得花万把块钱。一天一万,一个月就是三十万,没有哪个老板会傻到把钱往水里扔。
裁员的时候,老板躲起来了,半个月都不露面,老板是个聪明人,自己只习惯笑眯眯地做好人,这些得罪人的事情,自然是由老板娘来干。老板娘是个漂亮女人,外表看起来慈眉善目,嘴巴却像刀子一样锋利。在老板娘的唇枪舌剑面前,被裁的员工,只领到了当月的工资,应该领取的补偿,一分钱也没有。当然,这些事情很多员工并不知道,就算是知道内幕的员工,也不知道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一般来说,熟悉劳动法的员工,都是些资历老的员工,在珠三角呆久了,从这家厂跳到那家厂,跳来跳去地被老板剥削出了一种奴性,一旦老板不剥削他们,他们反而觉得不习惯。有很多工厂,明目张胆地敢于违反劳动法,就是抓住了员工的这种奴性心理。
裁员的那几天里,老板不断地打电话给石岩,这时老板不仅仅把石岩当老朋友,老板已经把石岩当成了兄弟,老板说,兄弟,这些天厂里的安全就全靠你了。老板的这句兄弟,把石岩叫得感激流涕。这么一来,石岩的工作热情一下子就上来了。在老板的鼓励下,石岩比往常更加尽忠尽职,他和保安队长宿舍厂房两头跑,防止被裁的员工恶意损坏厂里财物。在石岩和保安队长的努力下,这次裁员风波平稳地度过去了。被裁的员工没有闹事,领了工资后,陆续地离开了工厂。
真正的事情是堂哥闹起来的,人缘很好的堂哥通过电话,把那伙被裁的员工聚集到一起来了,他像个传教士一般向他们宣传劳动法。通过堂哥的努力,被裁的员工都醒悟了,按照劳动合同,老板除了发给他们工资,还应该补偿被解雇的经济损失。所以员工气势汹汹地去找老板娘,老板娘仗着自己是个女人,态度很坚决,她说要命有一条,要钱一分都没有。后来员工又去找老板,但老板躲在别墅里不肯露面,弄得员工彻底没辙。最后,只好由堂哥这个带头人物来想办法了。
堂哥很快就把办法想出来了,堂哥是个聪明人,脑子里有用不尽的鬼点子。堂哥向石岩透露,他想出来的的办法,就是软的不行来硬的,他会带人去围攻老板的别墅,把老板困在家里,逼老板就范。如果这个方法还是不行,他将发动员工绝食,堵塞马路,引起社会的关注,让政府来对老板进行制裁。
堂哥的话让石岩直抽冷气。他劝堂哥,你又没有被裁掉,为什么要为难老板呢?堂哥告诉石岩,他不想像条狗一样,终生为老板卖命。这次讨薪成功,他可以从那些员工手中拿取百分之十的提成,按一个员工补偿两千块钱计算,他可以提两百,五百多个员工加起来就是十多万。堂哥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十万块钱变成一百万,是件很容易的事,有了这十多万,我可以开个小工厂了,等小工厂变大工厂,我就可以买汽车,买别墅……
堂哥后面的话越讲越有激情,可石岩却连半句都没有听进去。石岩终于明白了,堂哥要干的大事,就是发动这次讨薪事件。
石岩说,老板这人还是不错的。
堂哥说,再好,也没有钱好。
堂哥已经下定决心要闹事了。这让石岩很是苦恼。这天晚上,石岩无论如何睡不着,他像个失眠症患者似的,翻来覆去地把铁架床辗得吱嘎作响。在这次金融危机中,他发现自己突然就被夹在一条缝中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偏着老板,还是偏向堂哥。石岩一直觉得,这家厂的老板是个难得的好老板,跟石岩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不少,他没少问过他们的情况,他们谈起老板时都是一脸的愤慨之色。只有石岩,谈到老板的时候满脸自豪。也的确值得石岩自豪,像他们厂这样体贴员工的老板,还真是少见。因此,老板是个让石岩尊敬的人。可是堂哥却是他在深圳最亲的亲人,堂哥对石岩也不错,只要是能帮上的忙,堂哥二话不说。这种在异地他乡培养出来的感情,比亲兄弟还要亲。现在,这两个在石岩生命很重要的人成了对手,所以石岩就左右为难了。如果发动闹事的是其他人,石岩二话不说就会通知老板,可这个人是堂哥,石岩便有点犹豫不决。石岩犹豫了大半个夜晚,最终还是爬了起来,给老板打了电话。他得干件能打动老板的大事,所以石岩向老板汇报了堂哥的计划。老板说,他可是你堂哥啊。
石岩说,堂哥再亲,也没有老板重要。
老板说,从明天开始,你到我家里来上班吧。
这句话让石岩一下子热泪盈眶。在心中酝酿已久的理想,终于实现了。当上保安的这段时间以来,他出卖保安队长,出卖丁小草,最后出卖堂哥,他把能出卖的人,基本上都出卖光了,他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
这一天,就跟第一天当上保安一样,石岩很早就起来了,他对着镜子,把那身保安服整了又整。后来他还哼起了歌。现在,他不怕吵着别人了,厂里裁员之后,整间宿舍都空了,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看常平的那张床,这个在梦里都说累的男人也不在了,常平也是被裁的员工之一。
石岩早早地去了小区,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新的岗位上。他看着老板院子里四季常绿的树木,盆景,游泳池,不由得感慨万千。经过自己的努力,他终于理直气壮地站在了老板的别墅面前。他挺直腰身,看着小区里人来人往,他们衣着光鲜,举手投足间有种富贵气息。这让石岩也有种优越感。可是这种优越感没有保持多久,石岩就看到堂哥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涌过来了。这场面有点吓人,石岩却不怕,厂里有那么多保安,他觉得凭保安队长的那份威信,应该能压住这伙人。
石岩给保安队长打电话,介绍了一下情况,然后请求援助。保安队长说,厂里事情太多,离不开人。所以保安队长没有来,厂里其他保安也没有来。石岩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给老板看别墅的保安身上了。他对那个保安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守住这扇大门。可是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还没等石岩把话说完,就已经逃之夭夭。最后只剩下石岩孤身一人挡在老板门口。堂哥要石岩让开。
石岩说,除非我死。
堂哥看了看石岩,没说话,吐了口痰在地下,掉头就走了。这就是老板的高明之处,只有石岩,才能控制住堂哥。在石岩面前,堂哥连十万块钱也不要了。然而老板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件事。石岩控制住了堂哥,却控制不住那些红了眼的员工。堂哥一走,员工就向老板的别墅发起了进攻,带头的那个人成了常平。
常平对石岩说,让开。
石岩说,除非你从我身上踩过去。
常平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常平不是堂哥,堂哥会买兄弟这两个字的账,常平却不买。常平把大手一挥,一伙人争先恐后地冲向了老板的别墅。石岩死死守住那道铁门,很快他就深陷重围了。他看到无数的石头,铁棍,犹如蝗虫一般向他飞来。没过多久,石岩的保安制服就被鲜血染红了,但他没有放弃。他死死抓住门框,让身躯顽强地挺立在这伙闹事的员工面前,他坚持着让自己没有倒下去。
后来,员工都被石岩的坚韧给折服了,员工都停止了攻击,一个接一个地从老板的别墅面前离开。在众多员工面前,石岩这个血人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长城。石岩之所以能坚强地挺立不倒,并不是石岩视死如归,而是这时候的石岩已经忘记了疼痛。这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为老板守住大门。所以他成功了。最后,只剩下了常平一个人,常平走过来,摸摸石岩的脸,说,你有种。然后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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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岩终于干了件大事,这次暴动,他凭一已之力就平息下来了.石岩立了大功,但也受了重伤,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石岩刚住进医院的第二天,老板就来看他。老板买了水果,饮料,补品,装了整整两个袋子。老板把袋子放在石岩床头,再摸摸石岩头上的绷带。老板用关怀备至的语气问石岩,疼吗?
石岩说,不疼。
老板说,你就放心休养,医药费由厂里出,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另外,你的工资我会一分不少地照发。
石岩嗓子里马上哽咽起来,说不出话了。老板在石岩的病床前只呆了五分钟,说的话也不超过五句,但这五分钟和那几句简单的问候已经让石岩感动极了。老板一走,石岩就不停地抹眼泪。他觉得老板虽然只比自己大了还不到十岁,但老板看起来就像是自己的父亲。所以石岩决定,只住一个星期就出院,他不能白拿老板的工资。
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医生建议石岩再住一周,医生说像他这种伤势,最少也得住半个月以上。石岩强忍着疼痛,对着空气打了两拳,又踢了两脚。他说,你仔细看看,我这样子像是要住半个月的人吗?医生看了看,觉得石岩这副生龙活虎的样子的确不需要住院了。医生对石岩的康复速度相当惊讶,医生不知道,石岩之所以能快速康复,是因为他有老板这副良药,而别的病人没有。
从医院出来,石岩马上回到了工厂。回厂之后,有两件事情让石岩大感意外。第一件事情是,堂哥是这次暴动的发起人,可堂哥却没有被开除,反而得到老板的重用,调任为人事经理。老板的意思是,堂哥能组织起这场暴动,证明他是个有着非凡组织能力的人。老板说,我们厂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所以老板不计前嫌,用堂哥的话来说就是,老板用大海般宽广的胸怀,把堂哥给彻底收买了。第二件事情是,石岩回厂后,老板没再让他去看守别墅,而是让他又回到了之前的岗位上。这让石岩相当失望。他穷尽自己的努力,终于站到了老板的别墅面前,可是他的梦想只实现了一天,又重新破灭。后来他想,也许是老板觉得他刚受过伤,不适合那么重要的工作吧。这么一想,石岩又感到宽慰了,老板这是关心自己呢,等身体彻底复原后,他又会站到老板的别墅前。
两个月后,石岩的伤势彻底复原了,复原后的石岩天天盼,夜夜盼,盼着老板突然下道命令,把他调到别墅前的岗亭里去。可是老板却一直没有动静,老板又仿佛把石岩给忘记了。再到了后来,金融危机慢慢过去了,厂里的订单开始复苏。这家工厂又像往常那样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景象。经历了这次金融危机后,员工们工作起来更加努力,他们知道珍惜自己的工作了。那些被裁掉的员工,又陆陆续续地回了工厂,其中有些参加了那次暴动的员工,老板也宽容地收下了,老板说他不怪这些员工,只怪金融危机,只要他们今后好好表现,一概既往不究。
常平也回来了。看到石岩仍然穿着保安服站在厂门口,常平很是惊讶,他似笑非笑地问石岩,大保安,你怎么还没升官啊?
石岩没搭话,也没看石岩,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这些天来,他的情绪一落千丈,工作起来恍恍惚惚。石岩脑子里总想着老板的那栋别墅,虽然只在那里站了一天,可那种美好的感觉,却像他跟丁小草之间的第一次接吻那样,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里了。石岩想不通,老板为什么不调他去那里上班呢?
常平的揶揄就像把刀子直抵石岩心窝。就在这一瞬间,石岩决定辞职不干了。他立即填了张辞工单,然后去找老板。老板没有留他,也没有跟他谈心,老板只跟他说了一句话,说厂里会补他两个月的工资,然后让他马上去找人事文员批辞工单。这让石岩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他原以为老板会挽留他的,即使不挽留他,至少也会对他的工作表现赞扬两句。但老板什么表示都没有,也就是说,在老板眼里,石岩辞不辞工都无关紧要。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后,石岩脱下那身保安服,解恨似的一把将它摔到地上。自从穿上这身制服后,他没有一天是过得自在的。所以这身保安服一脱,石岩觉得整个人瞬间就轻松了起来。于是他又转过身去,在那身保安服上跺了几脚。这时他想起了丁小草,想起跟丁小草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好好的一段恋情,也就是被他这么胡乱践踏掉的。他想,跟丁小草在一起,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石岩走的那天,堂哥请他去家里喝酒,说是给石岩送行。这让石岩有些惭愧,但他还是去了。堂哥并不知道石岩向老板告密这事。以石岩对堂哥的了解,就算是他知道了,也不会对石岩有什么意见的。石岩就这么一个堂哥,堂哥也就石岩这么一个堂弟,从小到大,俩人其实就是亲兄弟。兄弟之间,无论多大的事情,认个错也就过去了。
堂哥当上了经理,经济条件又上了一个台阶,所以堂哥从亲嘴楼里搬了出来,住到了小区里,就在老板那栋别墅的对面,两房一厅,家电齐全。石岩准备进门的时候,看到堂哥家的地板就像镜子一样干净,石岩赶紧弯下腰去换拖鞋,被堂嫂制止住了。堂嫂说,都是一家人,就不必讲究那么多礼节,不用换鞋了,等会我来拖地。石岩如遇大赦,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他穿着鞋子进了屋。石岩正好怕脱鞋,他有脚气,鞋子一脱,整间屋子马上就变成个菜市场。与眼前的这个新家相比较,石岩更喜欢堂哥安置在铁皮房和亲嘴楼里的家,那些住处虽然简易,但让人觉得随意,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现在在堂哥的新家里,石岩穿着鞋子站在洁净的地板上有些拘谨。
这场酒喝得有点隆重,兄弟俩你来我往,酒杯一到嘴边就干掉了,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之情。他们喝了很多,后来堂哥晕晕乎乎地醉倒了。石岩酒量比堂哥大,他只是头有些发晕,眼前看不清东西,但没有倒下。他走到阳台上抽了根烟,湿凉的海风吹过来使他清醒了许多。从阳台上俯瞰下去,就是老板的那栋别墅。石岩把手撑在阳台上,往老板的别墅前看。这一看让石岩顿时面如死灰,他看到老板别墅前面,在原来那两个保安站岗的地方,用铁链拴着两条高大威猛的狼狗。当铁门前有人经过时,那两条狼狗便闻声冲过去,呲牙咧嘴地对行人发出示威般的吠声。
石岩想起了丁小草的那句话,丁小草说过,石岩就是条狗。这句话以前对石岩来说是种耻辱,今天却得到了石岩的认可。石岩觉得,自己其实连条看门狗都不如。要不然,老板为什么不让他去看守别墅,而是让那两条狗去占据原本属于自己的岗位呢?这时石岩坚持不住了,他拍拍自己的额头,酒劲呼地一下蹿上了上来,然后他听到从自己体内发出一种清晰的声响,就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石岩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突然像堵老墙一样坍塌在地上。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