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华
1.来福
来福在冬至这天,窗户纸发亮,就戳醒自己的老婆,这都归功于昨天晚上送狗到镇上去,仗义的店老板邀他呷餐狗肉,还剥了几个狗脑壳煮蛋,就着狗鞭酒,悠悠呵呵下肚。末了散场,还记得拿上四个褚色的,被煮得通透的狗脑壳蛋,塑料袋装着,有点兴奋,有点晕乎,骑着个气喘吁吁,尾烟乌黑的破摩托,飙在回村的路上。趁着夜色,把制造噪音的破家伙熄火,学做了几声狗叫,在湘西婆的门外。湘西婆轻移着袅袅的莲步,来了。来福本想搂搂,被湘西婆推开了,接过两个狗蛋,冲冲走了。来福兴趣索然,翻身骑上破摩托,就是缺少一种征服的感觉,用力一踩油门,往自己的屋里驶。来福不敢怠慢自己的堂客,谁叫来福没有掌握经济大权,而且还是倒插门,至今在仁冲这个特别吃外的湾里,连翻垦的几分薄田,旱土都没有分给来福。来福和来福的堂客,不晓得到湘西婆屋里打了好多转,求她当村支书的公公落实政策,熟土沃田不沾边,就是按人均面积,荒山荒地本分总得给,嘴皮子磨破,不凑用,湘西婆公公在仁冲当支书不挪屁股快二十年,根深叶茂,地道的土皇帝,办事的门槛他说高就高,他说矮就矮。来福分田土不成,逐级上访,县里催乡里,乡里催村里,落实政策不要走样,榫子对眼子要实打实。每次来福去湘西婆屋里催促分田,湘西婆公公豢养的那条凶狗,黑乎乎的,矫健的四条腿像四根壮树枝,面孔掩映在油黑的毛色中,脑袋两边各垂一片挺大的耳朵却是雪白的,半张的嘴耷拉出粉红色柔软的舌头,随着呼呼喘息,滑溜溜的颤动着,凶猛的狗才这么喘气,它不吼不叫,像一个很有身份的武士,威严,老练,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雄赳赳张开胸脯上绒样的长毛。来福心里有些胆怯,尽管贩狗无数。湘西婆瞅见黑狗直起腰身张嘴想吠,操起闹鸡的竹筒子,裂着的轰响赶走黑狗,并护着来福,食指摁住上唇压低声音告诉来福:在里屋,你进去吧。来福每次都失望而去。湘西婆每次都用目光把来福送得翻坳,躲在屋垛子边,直至来福那壮实的后背消失在远山。这些年来福也懒得问了,反正捉田也捉不出名堂,村子里好多熟田,灌溉位置好的,都被那一些心向广东的青壮年,给荒废了,像扔垃圾一样丢到脑背后,一概不理了,也难怪,依靠那些老弱病幼,去照顾这些娇贵的田土,也不现实,精力不济,更何况他们自己还需要别人来照顾呢。幸亏来福贩狗卖有两手,久经沙场,训练出来的老本行,一条狗,瞄上一眼,健康程度,体态重量,那是坛子里摸乌龟,捏得准的事,绝不会走火差眼色。
来福归屋,还没有支好破摩托,喊开了:堂客,来来来,狗蛋蛋,趁热剥吃。来福堂客姓柳名叶,村子里有呼叶子的,有叫柳叶的,来福一直喊堂客,直接眯熟,乐于接受。堂客从屋里出来,接过来福的两个狗蛋,立即向来福报告刚从新闻联播听来的消息:今年农民捉田不要上缴了,国家还每亩有50块钱的补助!明日去老东西那里再催催,反正靠吴冲山背的那架大丘荒得草都齐膝深了,田主是吴二爷的,去年他跟崽迁广州去了,要来无害,你讲呢!
理是不错,你晓得那架老狗东西会刁难不?他自己屋里尽作沙湾里的活水田。来福说着,递上狗蛋,堂客有点心花怒放,接了,剥开,往嘴里塞。
来福近两年,贩狗挣了一些钱。特别是寒冬腊月,狗生意像崩叫的炮仗,像顺风的帆船,成天在外转悠转悠,访狗,摩托车后轮的铁笼子囚狗,倒手的狗锋快,甚至还有狗肉火锅店子打预付款,一千两千的,下手重,惟恐来福不卖给自己。俗话说:“寒冬至,狗肉肥”。“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寒冬,正是吃狗肉的黄金时节。美妙的狗肉,味道醇厚,芳香四溢,冬令进补,在来福家不远的工业重镇,那里的食客如云,对狗肉仿佛味蕾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难以割舍的依恋,要在狗肉的美味里,寻找走失的雄风,寻找房事的蓄势待发和霸王硬弓。狗肉加工,红烧,青炖,滑熘,爆焖,各有特色。狗鞭浸黄酒,越陈越叫价越抢手。狗脑壳煮蛋,煮红薯,煮萝卜,大补,是散席打包的必备品。狗蹄花弄干净蒸出来,淋上热乎的辣椒油,美其名曰:熊掌。10块钱一个,俏得很,还愁没货。来福贩狗,火锅店的老板特别是生意火暴的,把他当神供着,生怕来福打价格仗,就高避低,明显手头有活奔乱跳的鲜狗,扯个慌说没有货,把狗往涨价的店子送,有差价不赚是榆木脑壳。来福鬼精鬼灵,贩狗八面玲珑,游刃有余在狗肉市场,和火锅店老板来往频繁,彼此都心照不宣,背地里都叫来福“白眼狼”,不重感情只重行情,谁出价谁就是主子,摇尾巴朝市场摇,不是朝交情摇。来福下午去乡村淘狗,晚上喂得擂饱擂饱的,从镇子上要回来的油腻的剩菜剩饭,很合乡村饿狗的胃。来福约莫到子夜三四点钟,囚禁在铁笼里的狗,这个时候饥肠轱辘,肠子打疙瘩,来来回回在笼子里盘旋呜咽,那低沉凄惨的声音,把来福院子里的月色都搅碎了,家狗交给来福,那以往的驯服、柔情、对主子纯粹的忠诚等美好的狗德,被来福的利益算盘拨弄得难以名状,支离破碎。有时候柳叶和来福打情骂俏,挖苦来福:你人不人,狗不狗。来福掐柳叶撅起老高的屁股,反唇相讥:赚钱就是人,贴本就是狗。来福把握收购来的狗的饥饿心理,子夜进餐的最佳时机,残菜剩饭统统被一笼子饿狗消灭下肚,吃得有些撑,心里喜不自禁,咯个时候十斤饭菜就是十斤狗畜的钱哪!
来福的硬邦邦的武器戳醒了柳叶,柳叶睡眼惺忪,翻了个侧,嗡着鼻子说:死鬼,你的狗饭喂了吗?正事莫耽搁,就上心卵事。来福停下说话,屋子里就静得要命,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发慌,哈口气,都是白雾。空气中有细微的火花在燃烧。柳叶听到来福的喉结骨在响动。她就晓得来福欲火中烧。男人一动欲意,就会不停地往肚里咽口水。
最后是手指做了导火线。柳叶躲在被窝里的手指一点一点向他探过去时,在半途正碰上他朝柳叶潜来的手指,手指一相接,就像敌我两方的侦察兵黑夜里突然碰上了,一下子火拚起来,并很快就引发了大规模的战役。猛然像疯了一样,不知是在打架,还是在表达欲意,双方用力都非常猛,抱得脊骨格格作响,床板子山崩似的。他们像两股油麻花死死地绞在一起,在床上滚来滚去。双方吻得几乎要窒息才肯松嘴,然后像濒临死亡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慌乱手指这时开始挣脱彼此的缠绕,像撕一样把对方的衣服扯下来往床外抛。在柳叶的牵引之下,来福长驱直入,一下一下朝柳叶撞着,就像雨箭射向大地,风浪扑向堤岸,岩熔爆冲天空。柳叶死死地咬着牙,用头顶着床,把腰挺成一张有力的弓,臀部则迎合着他的撞击,像涌浪载着木舟,共同高低进退,抑扬着身子,零乱的头发像向空中抛撒的稻秸,而饱满的乳房则肆无忌惮地颤得像就要脱离身体。
马驹般欢腾,下面的来福突然像龙虾一样一弹,顺手将柳叶往怀里一抱,柳叶就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身上,感受他痉挛般的幸福的颤抖。入冬以来,随着来福贩狗生意的风生水起,票子起搭,这是夫妻俩的必修课,乐此不疲。来福厉害,也把这招应用到诱狗上来。来福家专门喂养了两只狗婆,一到冬天发情,就是来福俘狗的黄金时段,来福这个缺德的狗东西,用结实的麻绳套个铁环,拴住疯跑的双眼潮潮的狗婆,一只狗婆起走,引来许多只狗牯子,络绎不绝,和魅力四射风骚洋溢的狗婆性交,挺进去,缠绵得火来火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下子拔出来绝非易事。来福身手敏捷,“呼”地把院门一关,众多的兴致勃勃的狗突然惊惶,被围困在铁桶般的院落里,四面楚歌,等待来福的发落。来福一脸兴奋,扎实的鱼网撒向上当的狗牯子,逐一收拾,血腥过后,好不痛快。
2.湘西婆
湘西婆是湘西苗族的,九十年代初期经人介绍嫁到仁冲,满足了她走出湘西大山和逃避现实的愿望。湘西婆长得像三月的新柳,水嫩腰身细细的,那撩人的身材,那露齿的浅笑,粉饰了仁冲好多男人的幽梦,卷走了好多男人的凄迷的目光。湘西婆在家里指甲点大的事,都得听当村支书公公的,牛高马大的丈夫,小名狗剩,公公取的,认为农家的孩子“贵难育,贱易养”,在小孩儿出世时,取一个下贱的乳名多数与“狗”有关,日后会健康成长,没有忧难。丈夫凡事做不了主,只是干农活的好把式,闷着脑壳把自家五六亩沃田精致地耕种,晨出晚归,那条黑狗奴性十足跟在屁股后面,不离不弃。湘西婆执拗得很,刚开始扣着锅盖怄着,不做声响。随着公公在仁冲执政地位的日益动摇,心里也敲起了鼓兜子。公公思想僵化,本村调整种植结构,有种黄姜的,有种烤烟的,前前后后都有收益,日子都过得滋润起来,可公公坚持做两季稻,年年还是稻草加稻谷,勉强维持温饱问题。公公尽管家里日子不宽裕,却对那条黑狗的喂养舍得投入,宁可人吃半饱,狗不可饿着。咯条黑狗是几年前村子里当赤脚医生的会计从山外带回来的,当时两只,同母所生体态肤色一模一样,送给老支书酷爱养狗的老支书一只,自己留一只。老支书的精心喂养,这条黑狗和会计家的黑狗都不分彼此了,只有那独具一格的狗哨子,从喉咙里顺流而出,各自的黑狗会摇着尾巴回到主人的身边,忠心耿耿。在公公的意识里,这条黑狗是条福狗,几十年难得一见的黑肤白耳,相书上说这样的狗是大富大贵的狗,落在哪屋里,哪屋就人丁兴旺。公公对黑狗的感情,甚至胜出对儿子的感情。有一次,黑狗感冒打鼻嚏,公公不远十里跑到乡兽医站,特地买了药,一调羹一调羹地喂,耐烦得很。而发烧几天躺在床上的儿子,公公看都没有看一眼。这件事情弄得湘西婆心里很不舒服,嘀咕着:自己屋里的崽,连条狗都不如?真是的。加之苗族对狗这种东西极端抵触,和狗肉更不沾边。湘西婆看见屋里的黑狗就恨之入骨,有时候公公去乡里开税费催收专题会,一开就是几天,湘西婆就给黑狗绝食几天,饿得黑狗眼睛发绿,走路打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