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7月17日,是聂耳同志逝世三周年,那一天,我在武汉市呱呱出生。当时,“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座英雄城正在进行空前壮烈的抗日大会战,广大爱国军民“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为保卫大武汉和全中国浴血奋战。在40多度的酷暑高温和连天硝烟烈焰的烘烤下,我这个月子里的婴儿差点因热昏和窒息而夭折。当然,这一切都是父母亲告知我的。
我们全家人随着逃难大军继续顺长江而上到达重庆后,在小学读书时,我们耳熟能详、口中传唱的歌就是《义勇军进行曲》,日本投降后,举家返回上海,我才逐渐了解聂耳青年时期的革命活动和文艺生涯。新中国成立后,父母亲由沪调京工作,我每年分别以少年先锋队、体育大年、文艺大年等身份,参加国庆、“五一”游行,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检阅,以及在迎接外国元首等重大国际活动中,进一步体察和感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无比神圣和壮严,也更加增强了对伟大的人民音乐家聂耳的崇敬。爱屋及乌,我因此对聂耳的家乡云南引发关注和热情,特别对那里的历史、地理、文化、艺术尤其是各民族的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二十世纪50年代初,聂耳在昆明和上海的挚友、同仁林之音和民族歌唱家黄虹等把他们搜集、整理、改编的一批云南民族民间歌曲带到首都舞台,使《小河淌水》、《绣荷包》、《猜调》、《赶马调》、《耍山调》等优美、纯朴、韵味独特的曲目轰动京城,并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传播到海内外,我也被云南民歌所迷醉。在我就读的育英中学(今北京第25中)的歌咏团,校外教师刘炽每周都来给我们上课,教我们唱歌,他对云南民歌情有独钟,津津乐道。有一次他刚从云南采风回来,对我们说:“云南的民歌特别好听,地方民族特色非常浓。我到了石林,最深的感受是,当地的两万个撒尼人,就是两万个歌唱家和舞蹈家。”接着,他教我们唱了充满彝族风味的《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我曾将上述活动在《北京日报》上作了报道,题目是《音乐工作者和民歌爱好者》。嗣后,刘炽与中央戏剧学院的李坚老师合作了歌剧《阿诗玛》。郭沫若作词、刘炽谱曲的《滇池圆舞曲》最是风靡全国,雅俗共赏,成为集体舞、交谊舞流行的伴奏曲。
云南音乐的魅力是摄人魂魄的,聂耳的《翠湖春晓》、《金蛇狂舞》和云南民歌,使我对彩云之南的那个遥远的地方,越来越潜移默化地增进了亲近感、认同感,乃至心向神往。可以说,后来我主动要求从任教的北方一所大学调到云南工作,是受了包括聂耳在内的许多文艺家们的表现和歌颂边疆各族人民的美好心灵、情愫的杰出作品的感染和吸引。
当我来到这片美丽、神奇、富饶、温暖的大地,并以一个教育工作者和文艺工作者的身份,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几十年后,我才真正认识和领悟到:在西南边陲的这块宝地上,为什么会培育出聂耳和一大批享誉中外、泽被后代的奇律人才。
由于工作等关系,我有幸、有缘结识了聂耳的亲属。那是1965年,我身负一个戏剧创作任务,到思茅、西双版纳的少数民族地区深入生活,在澜沧县适逢当地的乌兰牧骑式的文工队下乡演出,便与他们一起爬山越岭,没料到聂耳的侄女聂丽华是该队的音乐工作者,由于她是當时基层稀缺的大学生,又是搞创作的同行,我与聂丽华自然很谈得拢。起初我并不知道她与聂耳的关系,只见她生育不久,身体虚弱,还要背很重的行李和小提琴在坎坷的山路上攀登,非常艰难,便帮她背行李。“文化大革命”中,聂丽华受到冲击,其中一个罪名就是与所谓“文艺黑线人物”聂耳、田汉、聂衍(系聂耳入党监誓人)等的关系。就是在她处于逆境的时期,我与她和她丈夫曹学安(原北京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工作,后调来云南民族电影制片厂)增进了友谊,更重要的是,我与聂家人经常来往,有机会同聂丽华的父亲聂叙伦先生(即聂耳的三哥)颇为频密地会晤、交谈,从而得知聂耳及其家人的许多事情,鉴于聂叙伦与四弟聂耳只差三岁,共居一室,朝夕相处,而且志趣相同,如都喜爱音乐和外语,常在一起游玩、演出,参加爱国进步的社会活动,聂叙伦对聂耳少年儿童时期的情况了如指掌,常给我们讲述聂耳生动有趣、鲜为人知的故事,使我们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我认为聂耳的成长经历和优秀品行很有教育意义,便几次三番提请聂叙伦给我们学校师生去做报告,他欣然同意,并着手做了一些准备,但是,当时政治大气候不容许搞这种活动。我和聂叙伦先生都感到非常遗憾和无奈。不过,我对聂耳的崇敬、热爱之情有增无减,对聂耳事迹的关注始终如一,便从聂家寻取几张聂耳的照片在家里自己翻拍、放大,至今我还珍藏着聂耳演奏小提琴的旧照。我揣测,在“四人帮”的极左思潮泛滥之时,很少有人做这样的“不识时务”之事。
拨乱反正后,72岁的聂叙伦终于解放思想,写了回忆录《少年时代的聂耳》,于1981年由天津的新蕾出版社出版。他在第一时间就亲笔题词赠我一册。我自然如获至宝,先读为快。不久,这本书即被来访的清华大学一位教授从寒舍书架上取下来“借去阅读”,至今未归,不知下落。我现在手上的一册旧书,还是从网上购得的。
聂叙伦多次与我说过,聂耳短暂的一生,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是在昆明度过的,这一时期的经历非常重要和精彩,而在银幕上至今没有好好呈现。有一天,他独自专程来我家,我们共同商议了创作少年时代的聂耳的电影剧本的事宜,他发表了很多具体见解,从此,我就开始广泛搜集积累有关素材,深入思考,拟写剧本草案。然而,由于教学工作繁忙,不时有新的著书立说和现实题材的创作任务接踵而来,关于聂耳的电影剧本一再延宕、搁浅。不过,那始终是我的一个萦绕心怀、挥之不去的重要情结。我依然不断地参与学习、宣传聂耳精神的活动。例如,1980年5月13日,我与省市党政领导、宣传、文化、音乐、戏剧界近百人一起,出席了聂耳墓搬迁仪式,1982年2月,为纪念聂耳诞辰七十周年,云南举办首届聂耳音乐周,1985年7月,为纪念聂耳逝世五十周年,云南举办第二届“聂耳音乐周”,我都做了宣传工作,在《云南日报》、《春城晚报》上发表了文章。2000年10月24日,九十三岁高龄的聂叙伦先生病逝,我写了纪念文章《聂耳的好兄长》,刊登在同年11月10日的《云南日报》上。
2009年云南艺术学院创建五十周年之际,校党委任命我主编《云南艺术学院简史》,在我执笔撰写的章节《聂耳与云南的音乐教育》、《林之音与音乐教育》、《“五四”运动至“七七事变”的戏剧教育》里,都记载了聂耳的音乐、戏剧活动。
此外,我还在报刊上发表了《聂耳的云南音乐情》等文章。2021年为庆祝建党100周年,《光明日报》、《诗刊》等报刊联合举办征集诗歌活动,我创作了100余行的政治抒情诗《聂耳颂》,在《光明日报》网等媒体发表。
以上这些零零星星的历史钩沉和诗文小作微不足道,但都可以略见我对表现聂耳的一片热忱和虔诚之心。
为了创作电影文学剧本《花季聂耳》,我在原来认知的基础上,不断“开拓和扩展新的精神空间”。王蒙老师1999年6月在他家中给我的这一题词,是我在创作中遵循的座右铭。我不仅向许多专家、学者请教,向剧中主人公聂耳、张天虚等人的亲属、后人探询,还在昆明、上海、北京的图书馆、博物馆、党史研究机构(包括中央文献研究室)和档案馆等单位查阅各种资料。我在日本访问时也非常注意有关聂耳、张天虚等人的信息,曾与研究聂耳的外国专家进行过交流。
在持久不断学习、探索和创作实践中,我越来越意识到,表现花季时期的聂耳,是一个重大、严肃、內涵与外延都异常丰富的革命历史题材,绝非一般意义的名人传记和少年儿童故事片,必须把握、处理好各种关系。以下汇报个人创作上的一些指导思想和艺术探索。
聂耳思想政治上的早熟和全方位的迅速成长,是特定的时代和环境造就的。聂耳在云南的十八年,正是中国共产党和共青团成立初期,反帝反封建反军阀的斗争如火如荼,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传播方兴未艾。聂耳和一大批同龄人正是在党团组织及其领导人的直接教育或间接影响下,在革命的大熔炉中百炼成钢的,因此,聂耳亲身参与耳闻目睹的“五卅运动”,史称“滇池上的泰坦尼克号惨案”的观音山事件,“7.11火药爆炸案”,赵琴仙、甘汝松等烈士英勇就义的场景,滇越铁路上小女孩被外国侵略者伤害的惨不忍睹的一幕,都是本剧着力演绎的重头戏。只有在这些典型环境和重大情节中才能突显聂耳的思想品格、大智大勇及其形成之滥觞。源自社会生活的剧中的大量中国故事和云南故事,贯穿一条鲜明的情节线,即:广大受压迫受剥削的中国民众不愿做帝国主义和反动派的奴隶,“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要起来抗争奋战,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一基调,成为聂耳人生乐章中的主旋律,也是他日后完成《义勇军进行曲》和一系列革命歌曲的红色基因和血脉源泉。
在此,必须强调,剧中讲述的许多故事,虽然是以主角聂耳的生平为中心线索,而实际上是由一群未成年人共同编织的,剧中着重刻画的几位少年志士张天虚、艾思奇、林之音、陆万美等人和众多未出场的同龄人,都是这部交响乐中的重要音符。他们的存在,才能聚集成一个个令人沉思的历史亮点:在那苦难深重的贫弱中国,为什么会涌现出一大批爱国忧民、品学兼优、胸怀大志、刻苦进取的花季少年,而且他们在进入青年时期后,就很快能力挽狂澜、勇担大任,做出卓著的成绩?这对我们今天的关心和培养下一代的工作不是大有借鉴和启示意义吗?常言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梁启超先生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进步则国进步。”这些震古烁今的至理名言,仍不愧为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经典。一些领导同志和专家、教师和家长说;正是这个剧本题材有很强的现实教育意义,应该受到重视和支持。
当然,如何让一个近百年前的历史故事和新时代的精神需求、审美情趣和谐交融,使广大群众、特别是青少年喜闻乐见,是必须顾及的艺术效果。
纵然电影是集体创作的综合艺术,其质量、品位和社会影响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但作为一剧之本的文学剧本应当尽力绘制较好的蓝图。
我认为,人杰地灵的故乡对聂耳成为人民音乐家提供了优渥的客观条件,正像我在长诗《聂耳颂》里所写的:“啊,聂耳同志,您这耳聪口敏的音乐才俊,/生长在富丽神奇的艺术仙境;/母亲用那“小河淌水”般的民歌、花灯、洞经古调……/把您引领到各民族的音乐大海中自由扑腾。”
于是,我依据聂耳和他的小伙伴们喜爱游山玩水,常在风景名胜地演出的实际生活,便结合剧情,大力展现云南尤其是昆明湖光山色、人文景观,渲染边疆悠久丰富的民族民间文化,特别是优美独特的民族音乐和民歌,使故事片与音乐片、风光片、民族风情片的元素溶为一体,有些场景穿插动画片形式,旨在增强其观赏性、情趣性和艺术感染力。
为了拉近当代观众与历史人物、事件的距离,本剧以聂叙伦在学习纪念聂耳的团日、队日活动中讲故事的方式,展现纷纭复杂的情节内容和人物关系,有时让现实中的人们演唱聂耳的歌曲,如《毕业歌》、《铁蹄下的歌女》等,这安排在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党史教育课,力图营造某种诚挚、庄严而又生动、亲切的政治氛围,让历史故事与现实生活交叉、并行,艺术地相互辉映,达到深厚的历史感与新锐的时代精神和谐统一。
还有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如何真实而艺术地表现众多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说实话,在已经作古的剧中人物里,我只结交和接触过聂叙伦、陆万美和林之音,对他们有或多或少的感性认识,其他重要人物及其生前故事完全来自于大量的书面资料。这就涉及到以怎样的原则和方法、技巧来编写戏剧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了。
众所周知,历史题材的剧本不同于历史教科书,电影故事片也有别于纪录片。编剧在一定范围和程度上,可以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但是,在自由选取和运用历史资料时,必须遵循真善美的标准,在创作过程中对原始材料进行必要的组织、加工特别是想象活动时,需要掌握一定的分寸。我在《论报告文学的基本特征》一文中曾经写道:“对于纪实作品的想象,不可笼而统之地轻率地进行臧否褒贬,要作慎重的具体分析。从一定意义上说,任何文学创作都离不开想象,没有想象就无法从事形象思维活动。但是,想象不是胡思乱想和想入非非。想象,从心理学上说,是指在知觉材料的基础上,经过新的配合而创造出新形象的心理过程。想象思维作为形象思维的一种特殊形式,又分为虚构性、修饰性和再现性三个类型。报告文学只能在客观生活和材料的基础上,作适当的顺理成章的修饰性想象,以求得生动地再现真实的人物、时间、场景和细节。”(《文林艺园徜徉录——吴德铭文艺论文选》)以真人真事为内容的影视文学剧本与报告文学在选材和通过想象等形象思维手段再现生活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
有鉴于此,《花季聂耳》的题材内容,绝大部分都植根于“客观生活和知觉材料的基础”,聂耳和所有署真实姓名的人物的身份、职位、思想、言行和事迹等,基本上都有一定的史料依据,剧中大量诗词、歌曲、文章、日记、楹联乃至许多重要对话等都有书证为据,至于重大的历史事件、政治活动的再现,更要力求客观翔实、准确无误。
这一切都是为了确保影片的可信性、说服力和史料价值,在形象地进行党史、国史的学习教育活动中释放应有的正大能量。
当然,强调纪实性作品的真实性,并非一成不变的刻板地照搬生活的原始状貌,所谓“依葫芦画瓢”。出于主题体现、剧情发展、人物刻画以及蒙太奇等电影表现手段的需要,对原始生活材料会做某些艺术处理,如把有的材料进行切割、嫁接、移植,在时空上加以调整。此外,对少数次要角色,在言行和细节上有一定的添枝加叶和合理想象的成分。在这方面,我的良师益友——著名编剧王朝柱、著名影视艺术家唐国强等都有丰富的成功经验,他们都现身说法,亲自给我一些指导和启示,如毛泽东同志在著作和特定时间、场合讲话中的文字、语言,在别的情境和说话中也可使用。唐国强在塑造毛主席的艺术形象时,有不少他自己设计、创造的动作和细节,如将未抽完的香烟在布鞋底上摁熄等,都让人民领袖朴实、平易而风趣的人格魅力格外传神。
总之,表现真人真事的文艺作品,要做到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辩证统一,才能达到内容与形式完美结合的境界。
拙著《花季聂耳》在创作过程中,就备受各方面热心人士的关心和重视,有些领导和专家针对剧本提出宝贵建议和意见,脱稿不久,几位教授、作家即写了评论文章,除了表示热情支持和鼓励外,也提出了一些不足和值得商榷之处,我都尽量遵照诤言忠告做了纠正和弥补。现在发表的剧本已经过了大大小小十次修改,但仍然诚挚欢迎和感谢专家和读者们赐予批评、指教。
冀望在大家的扶持和呵护下,这枝才面世的艺术蓓蕾,得以在温馨的春风中应时绽放,终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