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良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古代西域有无孔雀的问题,曾引起学术界的关注和探讨。历史动物地理学家曾指出,西北塔里木盆地有孔雀的记载,但还待验证。①参见文焕然、何业恒《中国历史时期孔雀的地理分布及其变迁》,载文焕然《中国历史时期动物与植物变迁研究》,文榕生选编整理,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年,第167页。然而后人“验证”的结论却大相径庭,王子今认为西域确有孔雀生存,②参见王子今《龟兹“孔雀”考》,《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第81-88页。王守春则认为西域“孔雀”并非孔雀,而是雀形目鸟类。③参见王守春《新疆孔雀名物考与孔雀河名的由来》,《西域研究》,2015年第2期,第22-29页。这也反映出目前学人对于西域孔雀尚缺乏相对清晰的历史认识。鉴于此,笔者爬梳历史文献,拟对古代西域孔雀的生物属种、产地分布、饲养利用、物种来源与本土化等基本问题作进一步探究,以期还原西域孔雀的本来面貌,形成一个较为全面、清晰的认识。历代“西域”的含义颇不相同,杨建新提议我们在一般意义上使用“西域”时最好以清代新疆地区的范围为据。④参见杨建新《“西域”辩正》,《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1期,第29页。本文不是断代考察,故所言“西域”主要指新疆地区。
西域孔雀属何物种,见于何地?是我们需要讨论的基本问题。从历史文献对于西域孔雀的零散记载中,我们基本可知西域“孔雀”的生物属种和地理分布。
孔雀曾经广泛分布于中国南方,也同样出产于西域。宋人刘克庄《邻家孔雀》诗有“峤南岁月幽囚里,陇右山川梦寐中”[1]之句,清代吴任臣对《山海经》中“孔鸟”的注解是:“南蛮、西域,俱出孔雀。”[2]这都表明古代孔雀有峤南(南蛮、岭南)和西域(陇右)两个重要出产区域。关于西域孔雀,自中古直到近代的正史、地志、文人笔记、诗文等文献中均可见记录。然而中国科学院王守春研究员却否认西域出产孔雀的事实,认为文献中记载的“孔雀”并非鸡形目雉科的孔雀,而是被当地居民称为“Kum-tuche”的雀形目鸭科的几种鸟,包括白尾地鸭、黑尾地鸭、褐背地鸭等。⑤参见王守春《新疆孔雀名物考与孔雀河名的由来》,《西域研究》,2015年第2期,第22-29页。需要指出的是,雀形目中并无鸭科(鸭科属雁形目),而应是鸦科,上述三种“地鸭”亦应作“地鸦”,但该文通篇将“鸦”误作“鸭”。从历代的文献记载可见,西域“孔雀”确属鸡形目雉科的孔雀无疑。不过孔雀有绿孔雀和蓝孔雀二种,峤南或岭南出产的是绿孔雀,西域或陇右分布的则应是蓝孔雀。
蓝孔雀和绿孔雀的环境适应能力、生物习性、外形特征均有所区别。从地理环境看,西域地处大陆中央,属于温带大陆性气候,气候干燥、冬季寒冷,绿孔雀难以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而蓝孔雀的环境适应能力较绿孔雀为强,它们能忍受零度以下的低温,且体温能够始终保持在41℃左右。①参见雅尼娜·拜纽什《动物的秘密语言》,平晓鸽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第261页。能够在西域的气候地理环境下生存繁衍的孔雀,应属蓝孔雀。
从生物习性上看,绿孔雀生性畏人,喜欢藏在丛林中,仅少量聚居,而蓝孔雀的集群性相对较强,也常亲近人类村庄,并且容易人工饲养,文献所载“群飞山谷间……孳乳如鸡鹜……王家恒有千余只”[3]卷102,2267的西域孔雀,显然属于蓝孔雀。
古人对南方孔雀和西域孔雀的外形差异已有所认识。清代黄濬《红山碎叶》云:“南海多孔雀,余在西江时见之,其毛金绿,尾端有碧眼而翠茸……今此间(引注:指乌鲁木齐)都统署中蓄其一,云自南路来者。翅尾皆如西产而差,大开屏时灿烂且久,独其冠有毛一丛,状如小翎。”[4]112从描述可知西域孔雀和南海西江孔雀虽然相似,但西域孔雀“翅尾皆如西产而差”,观赏美感不如西江孔雀,从这一点上来说,蓝孔雀的光泽、羽色确实稍逊于绿孔雀;其次,西域孔雀冠毛“状如小翎”,这应该是说其冠羽像小型的开屏尾翎,绿孔雀冠羽为簇状,而蓝孔雀冠羽为扇状,符合“状如小翎”的描述,亦表明西域孔雀属于蓝孔雀。
而从绘画作品中,我们能够直观地辨别蓝孔雀和绿孔雀。宋代崔白《枇杷孔雀图》、元代边鲁《孔雀芙蓉图》、明代吕纪《杏花孔雀图》等名画中所表现的孔雀均为绿孔雀。不过,我们也偶能看到关于蓝孔雀的绘画。清代乾隆时期哈密进贡孔雀,郎世宁曾绘过《孔雀开屏图》,图上所题乾隆皇帝御诗有“西域职贡昭咸宾”之句,表明孔雀来自西域,并且清晰可辨图中所绘两只孔雀正是雄性蓝孔雀(见图1)。
图1 郎世宁《孔雀开屏图》(局部)中的蓝孔雀②参见聂崇正《郎世宁全集1688—1766》上卷,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216页。
综合来看,西域“孔雀”属于鸡形目雉科孔雀属的蓝孔雀(Pavo cristatus),而非绿孔雀(Pavo muticus),更不可能是雀形目鸦科鸟类。
历史地理学家探讨中国孔雀的历史分布与变迁时常常忽略西域孔雀,目前尚无学者梳理西域孔雀的地理分布情况。从文献记载来看,西域孔雀主要分布于以下几个地方。
于阗。《艺文类聚》引《魏文帝诏》曰:“前于寘王山习,所上孔雀尾万枚,五色文彩,以为金根车盖,遥望耀人眼。”[5]卷91,1574若魏文帝时于阗确曾进献万枚孔雀尾,则当地的孔雀种群数量应当不少。清代《和阗直隶州乡土志》中记载当地妇人冠饰插孔雀羽①参见《和阗直隶州乡土志》,载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编《新疆乡土志稿》,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第689页。,或亦表明当时该地区尚有孔雀存在。
龟兹。《魏书》《北史》皆载龟兹出产孔雀。唐代段公路《北户录》、宋代李昉《太平御览》、明代陈耀文《天中记》、清代陈元龙《格致镜原》等亦皆有载录。总的来看,龟兹孔雀的数量在西域各地中应是最多的,且最广为人们熟知。另据清人彭孙贻《茗香堂史论》云:“焉耆俗淫,置女市,收男子,钱入官。多孔雀,群飞山谷,人取畜而食之如鸡鹜。书称孔雀性淫,其俗淫者,岂多食孔雀致之邪?”[6]这与龟兹的记载几乎相同,或许是作者将龟兹与焉耆弄混了。龟兹“物产与焉耆略同,唯气候少温为异”[3]卷102,2267,焉耆在龟兹东,气温比龟兹高,可能也有孔雀分布,不过目前尚未找到其他记载。
伊犁河流域。《大明一统志》《咸宾录》《罪惟录》等皆载亦力把力出产孔雀。明代亦力把力的地域范围几乎囊括了今新疆全境,而其核心地区应在今伊犁河流域一带,所产孔雀的地点亦应多指伊犁地区。清代《新疆图志》载:“又东北曰汗腾格里之山,特克斯河水出于其阴,东流三百余里,折而西以注于伊犁之河,其上多孔雀、犎牛、獭、鹿。”[7]汗腾格里山海拔高,气温低,不适于孔雀生存,所谓“其上”应是指特克斯河-伊犁河流域的河谷地带。
哈密。乾隆皇帝的《孔雀开屏》诗曰:“西域职贡昭咸宾(哈密以为岁贡,自康熙年间率如是),畜笼常见非奇珍。招之即来拍之舞,那虑翻翱葱岭尖。”[8]吴振棫也记载:“康熙间,哈密以孔雀为岁贡。”[9]294可见自康熙年间,哈密便向清王朝进贡孔雀,这说明哈密应有孔雀出产,否则不可能成为“岁贡”。此外,清代哈密回王还建有孔雀园,其中养有孔雀。②相关文献记述参见成书《多岁堂诗集》卷3《伊吾绝句》,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63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43 页,文曰:“清池水榭午风凉,孔雀名园草木香……回王有孔雀园及水亭诸胜。”钟方《哈密志》卷9《舆地志七·川泉》,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46页,文曰:“一支西流上墁坡转流至孔雀园,又引入回城,南出亦归入南湖。”杨钟羲《雪桥诗话余集》卷5,刘承幹参校,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2 年,第322 页,文曰:“回城内有土台,高十余丈,回王宫室皆在其上。园中有孔雀,非土产,为南路伯克所馈。”
吐鲁番。清人史善长《轮台杂记》云:“孔雀产吐鲁番,翠衣炳耀,饲以谷,驯扰如家鸡。”[10]484表明当时吐鲁番有孔雀出产。至民国时期,吐鲁番仍多孔雀,冯有真《新疆视察记》云:“(吐鲁番)牲畜以牛羊为大宗,山间并产孔雀甚多。”[11]
此外,乌鲁木齐也有人工饲养的个体或小群孔雀存布,如前引清代黄濬《红山碎叶》说乌鲁木齐都统署中就养着来自新疆南路的孔雀。
文献中关于西域孔雀的地理分布情况记载不多,但我们依旧能够看到,西域孔雀主要分布于西域中南部的塔里木河盆地南北边缘、西北部的伊犁河流域、东部的吐鲁番-哈密盆地等海拔较低、气温较高、水源丰富的地方,具体见于于阗、龟兹、伊犁、哈密、吐鲁番等地。这些地方分布的孔雀种群,既有野生的,也有人工饲养的。
孔雀在西域颇受人们喜爱,常被作为一种观赏型鸟类或家禽加以饲养,供人们赏玩,为人们提供肉和羽毛。西域人民饲养并利用孔雀,人与孔雀之间形成较为密切的生活联系。
西域的孔雀饲养历史颇为悠久。当地民族首领喜养孔雀,如中古时期龟兹“王家恒有千余只”,清代哈密回王城内的孔雀园中养有孔雀;内地赴疆戍守的大员,也常在官署饲养孔雀,如清代“伊犁将军署内有孔雀二对,松将军以一对送镇署喂养”[12]515,乌鲁木齐都统署中也曾养有一只孔雀;而民家饲养孔雀则更加普遍。
关于龟兹饲养孔雀的情况,《魏书》云:“土多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养而食之,孳乳如鸡鹜。其王家恒有千余只云。”[3]卷102,2267王子今指出,这一珍贵史料增进了我们对中国古代养禽史的认识,反映了中国养禽史的重要一页。③参见王子今《龟兹“孔雀”考》,《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第86页。这一史料虽然极其简略,但确实让我们对西域孔雀的饲养情况有了基本的认识。首先,这条史料直接表明龟兹人有“养”孔雀的活动,并指出养孔雀目的是“食之”,说明孔雀在龟兹地区已经相当于一种家禽,人们喂养它们,而它们为人们提供肉食。其次,“孳乳”是繁殖、派生之意,“孳乳如鸡鹜”表明孔雀已经如家鸡、家鸭一般,可以在人工饲养状态下繁殖,可见驯化程度很高。第三,“王家恒有千余只”的说法虽颇显夸张,但表现出饲养规模之大,能够饲养如此大量的孔雀,说明掌握和具备了丰富的孔雀饲养知识和经验。
孔雀的饲喂方法比较简单,通常饲喂谷物即可。宋代黄休复《茅亭客话》说养孔雀“饲之以米谷豆麦,勿令阙水,与养鸡无异”[13],这说的是南方饲养绿孔雀的情况。不过西域孔雀与南方绿孔雀的饲养方式基本没有差别,清代史善长《轮台杂记》载:“孔雀产吐鲁番,翠衣炳耀,饲以谷,驯扰如家鸡。”[10]484说明西域饲养蓝孔雀也主要饲喂谷物,与养家鸡一般。
孔雀作为一种鸟类,需要交配、产卵、孵化才能保证种群繁衍。南方人饲养绿孔雀,通常拾取野孔雀卵令家鸡孵化,家养孔雀产卵也多让母鸡代孵。清代钱泳《履园丛话》载芜湖缪八判官家“有孔雀生卵两枚,取以与母鸡哺之,半月余,果出二雏,一雄一雌”[14],缪八判官将孔雀所生之卵交由母鸡“哺之”(即抱孵),其实是由于家养绿孔雀抱性退化,鲜少孵卵,而母鸡就巢性强,能够孵化孔雀卵。与此相同,西域孔雀产卵也可能令母鸡孵化,清代吴熊光《伊江笔录》载:“伊犁将军署内有孔雀二对,松将军以一对送镇署喂养,皆丧。其雌遗卵数枚,有人传法(法亦见本草纲目)以大母鸡抱伏,得小孔雀二对,余归时见小者,已能开屏矣。”[12]515松将军即伊犁将军松筠,吴熊光曾戍守伊犁,与松筠将军有所交往,其言当属亲历。从文中可以推断,孔雀亲鸟死去才令母鸡抱孵,而通常情况下应是孔雀自行孵化的。南方绿孔雀多为三五只散养,甚至难以成功繁殖,而西域孔雀则能够自主孵化繁殖,形成规模化养殖。
西域蓝孔雀与南方绿孔雀用途几乎相同,皆用于观赏、食肉和用羽。观赏可能是孔雀最重要的用途。清代乾隆年间,祁韵士曾游历西域,作《西陲竹枝词》一百首,其中有一首《孔雀》:“圆眼金翎映日高(雄者尾生三年翎始齐,其开屏极可玩),屏开璀璨翠舒毫。吉光片彩因人显,声价当时重异遭。”[15]对孔雀翎毛和开屏的描写反映了西域人们观赏孔雀的情景。道光年间,许乃穀从戎经历西域,也写成一首《孔雀》诗:“翠角金花舞我前,屏风欲画思茫然。漫将文采惊夷目,况复殊乡无管弦。”[16]72也表现出人们观赏孔雀的场景。孔雀之美在其尾,人们主要观赏孔雀绚丽的尾屏,祁韵士说“开屏极可玩”,清代黄濬《红山碎叶》载:“大开屏时灿烂且久,独其冠有毛一丛,状如小翎……声亦清亮而宏达,真尤物也。”[4]112皆表达出人们对孔雀开屏行为的喜爱。开屏是孔雀求偶行为,但对于人们而言,这一行为极具美感。
孔雀在西域已算是一种家禽,而食用也是孔雀的重要利用方式。饲养并食用孔雀,在南方地区十分常见,如“交趾郡人多养孔雀,或遗人以充口腹,或杀之以为脯腊”[17]。西域人们也同样“养而食之”“畜而食之如鸡鹜”,可见食用孔雀在西域也很普遍。除了食用家养孔雀,人们也会捕猎野外孔雀食用,如《咸宾录》云:“亦力把力……土多孔雀,人取食之。”[18]
利用孔雀羽毛也是饲养孔雀的重要目的之一。孔雀尾是孔雀尾上覆羽,又称孔雀翎或尾屏,是重要的装饰材料。据载于阗王曾向魏文帝进献大量的孔雀尾,一则说明当地孔雀数量颇多,二则表明当地人也十分钟爱孔雀尾。这些孔雀尾进入内地后,就被用于制作华丽耀眼的“金根车盖”了。而在西域当地,孔雀尾或孔雀羽的利用通常与日常生活相关,如乾隆《回疆志》载:“(回人)平居则俱戴瓜皮小帽,顶上有花红穗头、锦裹经符及青鹤飘翎、孔雀翎二三根,女子之发分作数辫垂之,妇人之发系以红绿色绸,扭为两股垂于背后,梢坠花石,长与身等。”[19]又如王树枬《新疆礼俗志》载:“(维吾尔)女子冬夏皆用皮,前后插孔雀文翚毛尾为饰。”[20]可见西域女子会将孔雀翎毛作为头冠上的装饰物。
孔雀作为西域的一种“土产”,也曾被进贡到中原王朝,如魏文帝时于寘王山习“上孔雀尾万枚”[5]卷91,1574,西晋“世祖时,西域献孔雀”[5]卷91,1574,辽圣宗开泰五年六月“丁丑,回鹘献孔雀”[21],清代“康熙间,哈密以孔雀为岁贡”[9]294。中原或北方地区不产孔雀,但北方的皇家园囿中,也常常饲养着孔雀,如清代“设孔雀房于西苑,遇养孔雀时,每孔雀一日给羊肉四两、米二合六勺六抄、麦一合三勺三抄”[22],西苑孔雀房是专门饲养孔雀之所,西域进贡的孔雀,应该多被养于此处。
综合来看,孔雀在西域饲养历史悠久,早已成为西域一种常见的家禽,并融入到当地的社会文化生活中,而西域人可能是中国最早养殖蓝孔雀的人群。
西域孔雀属于当地原生物种还是外来物种的问题,也曾引起学术界的一些思考。王子今认为,现在尚不能完全排除当时龟兹地方原生“孔雀”的可能。①参见王子今《龟兹“孔雀”考》,《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第86页。王研博等则认为,中国的蓝孔雀源于印度半岛及斯里兰卡,经古丝绸之路从南亚进入新疆,再传入中原。②参见王研博、郭风平《环境史视野下中国孔雀的分布与变迁及原因探讨》,《保山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第32页。在笔者看来,西域孔雀应不是西域本土原生物种,而是源自外地。
前文已指出,西域孔雀属于蓝孔雀,其起源演化和分布中心是南亚。研究表明雉鸡类各属物种(包括孔雀)的形成主要集中在上新世(距今5.33—1.81 百万年),③参见包新康、刘迺发、顾海军等《鸡形目鸟类系统发生研究现状》,《动物分类学报》,2008年第4期,第730页。但早在此之前的始新世中期,青藏高原开始大规模隆升,在渐新世已经基本定型,将南亚地区和西域地区阻隔开来。④参见刘瞭、迟效国、李才等《青藏高原的形成和隆升机制综述》,《世界地质》,2001年第2期,第105-112页;朱利东、王成善、伊海生等《青藏高原盆地系统演化与高原形成时间》,《成都理工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04年第3期,第249-255页。蓝孔雀在南亚演化形成后,因南亚北部高山峻岭的阻隔,很难自由扩散至西域。正如有学者指出,“在森林中,大量(蓝)孔雀在海拔900 至1 200 米之间聚集,很少在更高处栖居,高高的喀喇昆仑山和喜马拉雅山阻碍了它们向北繁衍,缅甸若开山脉则挡住了它们东去与绿孔雀汇合的道路”[23]63,并且“蓝孔雀在其自然环境中,是一种安土重迁的鸟。它不会迁徙,也不愿意长距离地飞行……绝大多数的蓝孔雀只会在固定的地区内生存”[23]88。目前没有动物考古材料及古生物化石证据可以证明孔雀是西域原生物种,而南亚蓝孔雀也几乎不可能翻越重峦叠嶂自主迁移至西域。综合来看,西域的孔雀应不是当地自然起源演化的原生物种,也不是南亚蓝孔雀自由扩散而来,它们在西域的出现,是人类活动的结果。
从历史记载和语言对比来看,西域孔雀应当来自南亚和中东。《汉书》《后汉书》记载南亚和中东地区出产孔雀,而西域民族语言对孔雀的称呼也与南亚民族语言和中东民族语言密切相关。语言常被视为古代社会文化的活史料,一些历史情况往往可能保留在语言中,比如语言中的借词可以反映族群间的交往互动。西域民族语言对孔雀的称呼,或可印证西域孔雀的来源。
1.来自南亚。《汉书·西域传》记载罽宾出产孔爵(即孔雀)⑤参见班固《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885页。,罽宾地在南亚西北一带,南亚或古印度是蓝孔雀的起源分布中心,西域地近南亚,西域孔雀来自南亚的可能性很大,清人许乃穀就说:“汉志罽宾国产孔爵,罽宾近于阗,故回疆往往有之。”[16]72古代中国和古印度之间的互动交流应该很早,孔雀可能在双方的交流过程中,从南亚逐渐传播到西域。
西域的于阗语中,孔雀被称为murāsa,⑥See H.W.Bailey.Dictionary of Khotan Saka.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p.337.这与南亚诸种语言(包括印欧语系和达罗毗荼语系)对孔雀的称谓颇为相似,如在达罗毗荼语中称为:泰米尔语 mannai、mayil,马拉雅拉姆语mayil,科塔语mil,托达语mis,坎纳达语 mayla、maylu,科达古语maylɯ,图卢语 mairu,帕尔吉语 manil,彭格语mal,贡迪语mal、mallu,曼达语mel,库依语melu;⑦See Burrow T.,M.B.Emeneau.A Dravidi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2nd Edition).Oxford:Clarendon Press,1984, p.251,p.410.在印度-雅利安语中称为:梵语barhin、mora、majūra,巴利语 barihin、mora、mayūra,旁遮普语mor,尼泊尔语mayūr,马拉地语 mōr,克什米尔语mōr,印地语mayu:r,普什图语mor,古吉拉特语mōr、mōra,帕哈里语mōrō。⑧See Turner R.L.A Comparative Dictionary of Indo-Aryan Language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1966,p.566.于阗语或称于阗塞语,是于阗主要居民塞种人使用的语言,属于印欧语系伊朗语族东伊朗语支,与古印度语不同。但古印度梵语对于阗语影响很大,到唐代时梵语对于阗语的影响已经延续了300多年。⑨参见蒋宏军《略论唐代西域的优势语》,《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第146页。而同属伊朗语族的波斯语、塔吉克语等称孔雀与于阗语差别甚大,故于阗语中murāsa这一称谓应该是从古印度语中借用的。最早西域并无孔雀,可能古印度孔雀传入于阗后,于阗语借用了古印度语中的孔雀称谓。孔雀在古印度十分常见,且成为佛教崇拜的动物。西域曾是佛教传播的重要地区,南亚孔雀传入西域,最主要的动力可能与佛教的传播相关。随着佛教传播和僧侣到来,孔雀传入了西域地区,而古印度语对孔雀的称谓则在一些西域民族语言(如于阗语)中被借用并保留了下来。
2.来自中东。《后汉书·西域传》记载条支国出产孔雀①参见范晔《后汉书》卷88《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918页。,一般认为“条支”在伊朗或西亚一带,属于中东地区。中东并不是蓝孔雀的原生产地,不过古印度的孔雀早就已经传入中东及其以西的地区了。据英国学者梳理:公元前950 年,以色列的所罗门王引进了孔雀,所罗门时代北非的腓尼基商人将孔雀引进到今天的叙利亚一带。所罗门王与希兰的船只一同航海,三年一次,满载(印度的)金银、象牙、猿猴和孔雀而归。公元前8世纪晚期,孔雀从印度出发,来到了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的土地美索不达米亚。②参见克里斯蒂娜·E.杰克逊《孔雀》,姚芸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88-90页。这里的“孔雀”均指古印度蓝孔雀,可见南亚孔雀传到中东的时间很早。公元前6 世纪至前4 世纪,波斯帝国大流士一世、马其顿亚历山大相继入侵南亚,将印度河平原纳入其帝国版图的过程中,南亚蓝孔雀也可能被带到了西方。总而言之,古印度的孔雀早已因商贸或战争由海路或陆路而传入中东及地中海沿岸,成为当地常见的动物。古希腊先哲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中就详细记录了孔雀的饲养和繁殖问题。而中东的孔雀,可能曾随着阿拉伯和波斯商人传入西域。
乾隆《钦定皇舆西域图志》载:“鸟之属:有鹤名岑,有鹰名哈尔察该,有鹞名豁尔,有雕名布尔古特,有雁名喀伦,有鹭名浑间,亦有孔雀名讬古斯,其小者则燕名哈拉岱,雀名博克硕尔噶,鸦名克哷,鹊名沙札该,鸡名塔齐。”[24]这里记载的是准噶尔部的鸟类土产及其民族语音译,蒙古语中称孔雀就是“讬古斯”(togos),当时准噶尔部生活的民族不光有蒙古族,也有其他民族,其语言对孔雀的称谓与“讬古斯”也大致相同:维吾尔语toz、哈萨 克 语 tawəs、柯 尔 克 孜 语 toːs、乌 兹 别 克 语tos~tawus、塔塔尔语tawis、图佤语toʁɤz、西部裕固语tuduɢus。③参见陈宗振《中国突厥语族语言词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1990年,第268-269页。可见西域各民族对孔雀的称谓是大致相同的。但据学者研究,“讬古斯”这一称谓并非上述各族语和蒙古语中的固有称谓,上述各族语对孔雀的称呼可能借自阿拉伯语或中亚民族语言,④参见吴向丽《外来词对维吾尔语的影响》,乌鲁木齐:新疆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19页;叶晓锋《凤凰考》,《民族语文》,2016年第6期,第54页。蒙古语中的“togos”也源自波斯语⑤参见劳费尔《中国伊朗编》,林筠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46页。。据笔者查证,阿拉伯语、波斯语等语言中称孔雀为:阿拉伯语tawus、波斯语towus、塔吉克语tovus、库尔德语 teyrê tawûs、土耳其语 tаvuskuşu、阿塞拜疆语tоvuz quşu、土库曼语tawus。⑥该语言材料来源于谷歌翻译及百度翻译。可见,“讬古斯”与阿拉伯语、波斯语等语言对孔雀的称呼确实十分相近。西域民族语言中的“讬古斯”源自波斯语或阿拉伯语,这说明西域各民族曾在与中东阿拉伯人、波斯人等民族的交往中接触和认识了孔雀,而孔雀可能也正是在双方的互动交流中从中东输入西域。
西域孔雀是外地输入的,但其究竟何时输入西域地区,较难说清。《汉书》《后汉书》中提到罽宾、条支出产孔雀,而对临近的西域则无关于孔雀的任何记载。《艺文类聚》所引《魏文帝诏》《晋公卿赞》表明魏晋时西域孔雀已进献至内地王朝,《魏书》《北史》则载北魏时期龟兹已经“土多孔雀”。新疆克孜尔石窟的第77 窟和第92 窟,是克孜尔石窟的初创期作品,凿创时间在3 世纪末至4 世纪中期,两窟中皆绘有孔雀形象,这可能反映了西域当时有孔雀生存的情况。⑦参见新疆石窟研究所编《西域壁画全集》第1 册《克孜尔石窟壁画(一)》,乌鲁木齐: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15 年,第17、20、24、26、27页。该壁画中的孔雀较为写意,但应属孔雀无疑。综合来看,孔雀初步传入西域的时间应该在汉晋之际。
孔雀是大型禽类,从外地带入西域的“孔雀”,可能更多的是孔雀卵或孔雀雏鸟而非成鸟活体。孔雀传入西域的时间较早,饲养的历史也较长久,饲养数量和规模也较大,早就成为当地常见的物种,完成了本土化过程。生物地理学上将某地的生物划分为固有种(本地原生种)、特有种(本地独有种)、迁入种或外来种(来自外地的物种)、土著种(当地早就存在的物种)等,西域孔雀并非西域的固有种,而是外来种,但经过长期的生态适应和本土化,逐渐成为土著种,被视为一种“土产”。
既然西域孔雀是由人从外地传入,则西域“土多孔雀,群飞山谷”之景观的形成,应也不是自然生态演化的结果。西域最早的孔雀,是从外域传入且由人饲养的,但随着历史的发展,野外的孔雀也渐渐多了起来。一种可能是,人们饲养的一些孔雀逃离人类的饲养环境,逸生至野外生活。如龟兹“王家恒有千余只”,如此大的饲养规模,有孔雀逃逸野生是可能发生的。另一种可能是,西域各地多为佛教重镇,人们出于对佛教某些理念的实践,也可能将一些家养孔雀放生至野外。孔雀的逸生或放生,最终形成一定的野外种群繁衍生息,在山谷之间活动。也就是说,“群飞山谷间”的孔雀,最初是家养孔雀野化的结果,野化孔雀在野外生息繁衍,山林间便逐渐地出现了大量的野生孔雀,这是孔雀适应西域生态环境的结果。野生孔雀渐多之后,“人取养而食之”便很自然了。
总之,孔雀不是西域本土原生的固有物种,而是来自南亚和中东。南亚与西域相邻,在两者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主要是文化交流)过程中,孔雀从古印度被带入西域。而古印度孔雀也曾大量传播到中东和地中海沿岸,成为了当地常见的动物,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在与西域的经济文化交流(主要是经济交流)过程中,也将孔雀从中东带到了西域。因此,从语言上来看,西域民族借用了南亚民族及中东民族对孔雀的称谓。西域孔雀输入年代较早,饲养数量较大,且由于逸生或放生也形成了一定的野外种群,成为当地的土产。
王子今指出,如果西域的“孔雀”是来自“天竺”等地,则龟兹在中外交通史上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证明。①参见王子今《龟兹“孔雀”考》,《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第86页。从历史比较语言学的角度分析,西域孔雀应是源自南亚和中东,侧面表明中国西域与南亚和中东之间悠久的交流历史,孔雀或可说是西域对外交流史及中外交通史的一种“新的证明”。
通过对历史文献的梳理与分析可以看到,古代西域有孔雀生存应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从生物分类学上看,西域孔雀属于鸡形目雉科孔雀属的蓝孔雀,不是绿孔雀,更非雀形目鸟类。从生物地理学上看,西域孔雀主要分布于海拔较低、温度较高、水源丰富的盆地、河谷和绿洲等地方,具体见于于阗、龟兹、伊犁、哈密、吐鲁番等地。
西域的孔雀饲养史较为悠久,是中国养禽史尤其是中国孔雀养殖史不可忽略的组成部分。西域孔雀已高度驯化,成为当地一种重要的家禽或家养动物,早已形成规模化养殖。西域孔雀主要被用于观赏、食肉和用羽,已经深刻融入到当地的社会文化生活中,同时也常被进献至内地王朝。
孔雀并非西域原生的固有种,而是在西域与外域的经济文化交流过程中,由僧侣、商人从南亚和中东一带输入,这也表明西域和外地之间具有悠久的交流交通史。输入西域的孔雀随着长时间的饲养和本土化,早已成为西域的一种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