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泽仁
喜惹和满秀手牵手经过一片苞谷林,一双影子像一只灵巧的鹿子走进了密林深处。
她们不说一句话,牵在一起的手,不时地轻轻晃动,让一缕细风微微吹拂。她们的脸上没有笑容,并不是她们缺少快乐,刚才她们还在为寻到了一条回家的捷径而奔跑嬉笑呢。喜惹的喉咙感到有些干渴,她咳嗽了几声,并用这咳嗽的节奏持续去踢动路边的一丛丑火草,它们摇摆着发出了一阵独特的气味,像姨娘抱紧喜惹表达爱怜时发出的气息一样扑面而来,令人无法抗拒。满秀甩开喜惹的手,双手捂住鼻子,远远地离开那丛丑火草。
喜惹立在一排栅栏前,看着里面的一块块碧青菜地。青菜,像女人的围裙样绽开着。白菜,又像裹着奶娃的襁褓样紧实。穿一身蓝布衣服,头戴黑布帽子的妇人蹲在一片青椒地里,像一块石包样动也不动。喜惹沿着栅栏往前走了几步,从正面去看她。她正低头捉青椒树上的青虫,捉住一条就放在脚边的一块石头上。青虫想爬回青椒树上,刚开始蠕动,妇人就握住一枚石头砸向它,它柔软而饱满的身体瞬间迸溅出黏稠的汁液来。喜惹在栅栏外打了一个冷颤,像那石头砸中的是她的背脊骨。妇人眯缝起一双眼睛继续去细探下一条青虫,她眼尾的皱褶细柔而温和,像在微笑。那些青虫呢,无所知地蚕食着青椒树上的嫩芽片和小花苞。喜惹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像是对青虫们发出了一次由衷的提醒。
满秀站在不远处的路坎上等喜惹,束在她后脑勺上的小马尾已经偏到了耳后,像她的等待很用力的样子。喜惹加紧了步子,去牵住她的手。她立在原处,并不走。喜惹使劲拉她,也不走。她扭头看着路坎后方,那束小马尾也显出了倔强的姿态。接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向路坎后方,喜惹轻易地就跟她去了。
喜惹随满秀走进了一片野艾亮出的一间破木棚前,喜惹的眼睛被一大束金色的光芒耀到了。她们就站在那光芒里眯上了眼,慢慢睁开的时候,喜惹发现,她们是在仰望一堆橘子,并感到它高过了村庄里的每一座大山。
满秀用弯弯的笑眼看着橘子,又去看喜惹,仿佛是她为喜惹准备的盛大礼物。她们是那样惊喜又无措地站在那堆橘子下,它们熟透了,一只只光洁明亮,且完好无损,她们甚至能够感受到橘瓣在里面围团起来的喜人样子。她们犹疑着,这些生长在温暖矮山的果实怎么会像山一样堆放在这里,她们多么想要找到一些坏掉的橘子来证明它们是被遗弃的。喜惹和满秀开始在那堆橘子下面细致地寻找,那眼神比探寻青虫的妇人还要专注。同时,她们还要巧妙地避开若隐若现的土路,生怕经过的人会无意间看到两个熟悉的女孩那么像两个乞丐。橘堆依旧发着亮,发着清新的香。满秀弯弯的笑眼,在这堆橘子的映照下开始变得黯然了,她感到了无力。这时,喜惹留意到边上的车辙印,生生地碾压了一片野艾,就知道了这堆橘子是被一台推车运到这里遗弃的。她指着这条透着光的、笔直的车辙印对满秀说:
“你看,它们是被遗弃在这里的。”
喜惹的话还没说完,手就已经大方地从那堆橘子里取下一只剥开,一瓣接着一瓣地吃起来。满秀逐渐升起来的眼光感到那橘子一瓣更比一瓣甘甜。满秀对着那堆橘子伸出了犹豫的小手,接着她拣出了一只稍大点的橘子紧攥在手心里。
几只鸟儿在橘堆顶上发出了吵嚷,它们用坚硬的嘴壳啄开橘皮,饮食起丰沛的汁水来。它们的叫声是那么明亮,使这堆橘子变得更加耀眼了。
满秀剥开橘子,掰下一瓣放进嘴巴里,脸上瞬间就升起了甜美的笑容。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吃着,吃得香甜,像在吃她们母亲的奶汁那样不能满足。
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她们还坐在那堆橘子下,背靠着橘子,金色所散发的芳香包裹了她们。
她们回到场坝的时候,一眼望见长在马槽边上的那几棵苹果树,稀稀落落的叶片间挂着零零星星的苹果。喜惹因为吃过香甜的橘子了,就在心底里轻视着它缓慢成熟的过程,曾让她用了整个夏天来仰望。
“小喇叭开始广播了。”
场坝边上的几家人,陆续端出饭碗坐在场坝的几截圆木上听广播,闲谈。他们碗中的玉米饭上盖着虎皮海椒、土豆丝和腊肉片。喜惹牵住满秀的手像并不看见他们一样快步朝家门口走,橘子的香甜还留在她们的唇齿间。刚进家门,她们就闻到了母亲在煮玉米面疙瘩,还有青菜在上面扑腾的声音。母亲见到她们放学归来,忙盛了两大碗玉米面疙瘩汤,热情地放在桌上请她们吃晚餐。喜惹用手背将碗推到一边说:
“已经吃过了。放学时候遇见姨娘,领我们去学校边上的馆子吃了两大碗抄手。”
母亲知道她们的姨娘已经上牧场了,她诧异地看着她们,以为是听错了。
满秀也用母亲那样的神情看着喜惹,她几乎以为她们真的去吃过一次抄手,并且见到了总穿着黑平绒藏袍的姨娘。
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谎言,喜惹没有感到脸红,并心安理得地从书包里取出书本准备开始写作业。喜惹觉得是橘子留在呼吸里的甘甜香气给了自己臆想的力量。
晚上,喜惹和满秀睡在母亲左右两边,正说着话,满秀很快在母亲的臂弯下深睡了过去。喜惹隐隐担忧起来,这么快就入睡了,是不是让橘子吃坏了。喜惹在这时想起村里老人讲的传说,有一个奇丑的人特别喜欢养漂亮猫儿,养了很多也不觉得够,他就到其他村庄去寻找。他藏得很隐秘,看见漂亮猫儿出没,就扔一条鲜鱼在不远处引诱它。猫儿闻到腥很快就能找到鱼,同时奇丑人也就得到了一只漂亮猫儿。喜惹东想西想,不能入睡,直到母亲很快睡去,并響起了持续有力的鼾声。喜惹在这时才想清一个道理,橘子能识别出喜惹并不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姨娘那么深爱她,也是因为她的不漂亮与姨娘很相像。
第二天早上,喜惹起床的时候,满秀在窗外用脆生生的声音朗读课文。喜惹的心就为这个漂亮孩子感到了高兴。昨天吃的橘香味再次袭来,喜惹为了准确地记住这味道,闭上了眼深嗅,她嗅到了玉米面疙瘩汤的气味。
喜惹和满秀像守着默契似的,她们沿着那条捷径去上学。快望见那个木棚顶时,她们放慢了脚步,因为她们同时看见通向木棚的路上,一夜间就长满了蓬勃的野艾,也不见车辙印子,她们踮起脚尖也没有看见一堆橘子。她们尖叫着跑过那段下坡路,几只鸟儿呼啦啦地扑扇起翅膀飞过她们头顶,那样的飞速像是为了守住夜的另一个秘密。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