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事件论形态演替与中国接受析疑

2022-07-11 23:02刘阳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2年2期

摘  要:正成为学术热词的“文学事件”,究竟是确实提出了此前未有的新问题,还是仅用新标签重复着已有研究论题,这取决于对其学理演替的深入考辨。在此过程中可以发现,作为出处的、以阿特里奇为代表的英美文学事件论,是语言陌生化与读者反应批评理论的结合性翻版。结合阿特里奇的后理论文集编者身份与伊格尔顿的“理论之后”主张分析,这一形态的出现与英美学界对理论的反思同步,它由此包含对理论的语言论盲点的批判,客观上引出了超越语言论之后的两种文学事件形态,即文学事件在法國当代理论中的差异形态,以及渊源于本雅明等德国思想的晚近戏剧研究中的历史形态。在推崇“不隔”的现代中国,接受“文学事件”时须构造一个突破可能性范式的中介,才能化其完整形态入中国母体,这在抒情传统与说书传统强盛的我国语境中颇具难点。文学事件论的中国接受,因而提供了西方文论中国化的防范性标本。

关键词:文学事件;形态演替;中国接受

以伊格尔顿《文学事件》中译本的出版为直接动力,“文学事件”之说开始在我国文学研究界流传,时常可见这个词在相关论文中的出场。但在这样说着时,人们究竟要表达什么意图,也每每引发我们类似于美国学者法兰克福的怀疑,即说着这个新词的人们往往似乎不意在“把事情说对”,而且“根本不打算尝试去正确地说”而已。①这或许是迄今始终尚未出现《文学事件论》这样的专题著作的原因?这本书能否建立在合法的论证基础上而被写出来?知识在这个新词中果真得到了增殖吗?还是它其实并没有提出实质性的新问题,而仅仅新瓶装旧酒般对已有研究成果贴上个新标签、换了个新说法?

对此的回答,需要来深入考辨文学事件论在学理上的形态演替。这一考辨过程将表明,文学事件论不止于伊格尔顿等英美学者揭示出的形态,它更为复杂的演替脉络,使我国学界对它的接受呈现出无法一蹴而就的耐人寻味之处。

一、英美形态:陌生化与读者反应批评理论的结合

尽管“文学事件”看起来是个固定词组,实际上在集中探讨它的英美学界,它更多地是以“作为事件的文学”一语出现的,这方面的阐发主要源于伊格尔顿出版于2012年的著作:The event of literature。在这部迅速引起国际关注的近著中,伊格尔顿对自己1983年提出的问题——“什么是文学”,重新进行了解答,声明自己站在英美文学哲学派的立场上去探讨这个问题。他选择英美文学哲学路线,坚信文学边界虽不断变化,仍具有一些决定性的属性,并通过分析实在论与唯名论之争,来探讨事物是否具有普遍本质,试图证明“这并不能得出下列结论:文学没有本质,故而这个范畴不具有丝毫合法性”②。因此,这部著作站在唯名论立场上,区别于费什等人的论证,借用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概念,用一种非概括定义的方法阐释了“发生或正在发生”的文学。全书主要涉及文学如何发生并起作用,沿此逐一研究了构成文学性质的五种属性——虚构性、道德性、语言性、非实用性与规范性。这至多从强调“发生”的角度,宽泛而广义地肯定了文学是一种事件,尚谈不上对文学事件论作出了正面强势的论证。

在形成上述看法的同时,伊格尔顿研究了相应的阅读策略。依他之见,有两种对待文本的态度,一种将其当作客体对象,一种则将文本视为事件。前者以形式主义与布拉格学派为代表,后者则与结构主义、部分符号学(如艾柯等人)的关系更为密切。将作品当作事件,意味着读者面对的并不是一个稳定结构,而是一个结构化过程,该过程通过读者与文本互动来完成。伊格尔顿表示,这一观点直接受到比自己这本书早八年出版、即正面研究了“文学事件”的英国当代文学理论家德里克·阿特里奇成果的影响。由此,伊格尔顿在《文学事件》第五章的注释27中特意指出,对“将文学视为事件”这点,需要参见阿特里奇出版于2004年的《文学的独异性》一书。这意味着,阿特里奇而非伊格尔顿,才是“文学事件”一词的首度命名者。

阿特里奇以《文学的独异性》一书荣获欧洲英语研究协会图书奖,2005年入选了英国科学院院士,主要研究英国现当代文学、后殖民文学批评等,尤其在文学语言等问题上用力甚深,迄今仍不断有学术成果问世,是当下英美学界具有国际影响的重要学者之一。他率先将事件思想与语言自觉联系起来考察,探讨了“作为事件的语言”:“整个文本提供无限的创新机会,需要显著偏离一般惯例才能产生出强大的影响。……当然,这种创造性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因为每一条规则、每一个规范、每一个习惯、每一个涉及语言使用的期望都可以被拉伸、扭曲、引用、挫败或夸大,并可以彼此进行多种多样的组合。它可以表现为对理解的一种显著挑战,或是对熟悉事物的一点儿经验都没有的、不熟悉的体验。”①他紧接着指出,对规范的偏离还尚不足以导出他试图解答的“作为事件的文学”问题:“只有当这个偏离性事件被读者(在第一种情况下,作者在文字出现时阅读或表达)‘作为一个事件’经历,作为一个打开了意义与感觉(被理解为动词)的新的可能性的事件,或者更准确地说,作为‘这种打开的’事件,我们才能谈论文学。……这就是一部文学作品的‘本质’。”②严格地说,这提供了“文学事件”一词的出处语境。阿特里奇进一步展开“独异性的事件”论题,并在出版于2010年的《阅读与责任:解构的痕迹》与2015年的《文学作品》等著作中结合阅读问题深化“文学作品只有在阅读的情况下才产生”这一立场,③认为读者阅读的有效性在于进入文学事件,阅读是行为(act)与事件(event)的结合体,由此引发的阅读姿态主要是“解构阅读”④,这种阅读展开了文学事件,文学作品包含着潜在而非现实的独异性,被以适当的方式阅读时才能释放出经验。伊格尔顿从中受到的思想影响,于此清晰可寻。

这究竟是不是一种此前确未有过的新思想?细绎阿特里奇的理路,会发现他很大程度上是在一种新的名义下重复已有的研究成果。首先,既然他所说的作为事件的语言,是指偏离规范与惯性后、在现有结构组织上进行加工改造的语言,这点看不出与什克洛夫斯基在二十世纪初即已提出的“陌生化”(一译“奇异化”)理论有何原则性区别,从“拉伸、扭曲”等表述中,同样不难见出两者的接近。在此意义上,阿特里奇的说法只是重复了一下形式主义的语言观,用“文学事件”重新命名了一下语言陌生化的过程。其次,虽然阿特里奇认为,文学事件来自写作行为(自然也即语言行为),离不开(甚至主要是针对)阅读行为,扩展后者的同情心,深化其对细节的感知,祛除其意识形态遮蔽,但这显然也是20世纪中后期以来的读者反应理论的基本要义,后者对读者参与文学意义建构的论说丰富而详尽,被阿特里奇吸纳进了自身理路,当然也以语言为阅读的焦点。因此,可以初步得出一个结论:伊格尔顿与阿特里奇推出的文学事件论,是语言陌生化与读者反应批评理论的一种结合性翻版,代表了文学事件的形式形态。

这透露出文学事件论在英美学界的基本特色:重视语言与形式。但与此同时,我们注意到一个有趣的事实,那就是,提出文学事件上述形式形态的伊格尔顿与阿特里奇,同时也都关心“后理论”。这一点似乎尚未被中外学界充分察觉与揭示。伊格尔顿固然在2003年,以《理论之后》一书拉开了晚近后理论研究的序幕,阿特里奇也于2011年与简·艾略特合编出版了后理论文集《“理论”之后的理论》,汇集与展示新世纪前十年西方学界有关“理论之后”的思考,呼吁清除文化理论对神谕式人物、即当红理论家的作品的迷恋倾向,引起国际学界的广泛关注,提供了后理论研究绕不过去的基本文献。这仅仅是巧合吗?还是于巧合中蕴含着某种必然呢?

笔者认为,它蕴含着一种以可能性面目出现的必然逻辑:以语言为核心的英美文学事件形式形态,内含着对“语言作为形式”的突破可能和倾向,而不代表文学事件的全貌。因为,后理论承“理论之后”命题而来,是对20世纪以来源于欧陆哲学的理论运动的清算和超越,对准的是理论的核心或基石——索绪尔语言论。正是语言作为任意性符号系统的性质在20世纪索绪尔等语言学家手中的发现,使知识对象不再自明,而有了被符号权力建构、并沿此形成表层/深层结构的二分问题,对这种二分结构进行揭示,成为理论的性质。既然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辉煌之后,理论如伊格尔顿判断的那样,正逐渐呈露出衰退之迹;相应地,那从根本上便离不开对构成理论自身的语言论实质的检讨。换言之,后理论必然内含着调整语言的逻辑,理论之后,某种程度上就是语言之后,或更准确地说:索绪尔语言论主流之后。阿特里奇在上述文集引言中,援引并肯定了后理论者劳伦特·迪布勒伊(Laurent Dubreuil)有关“将‘理论’的工作细化为对于语言必然失效的更为全面的分析”的主张,①便表明了这一立场。在此意义上,文学事件论谱系就不止于英美形式的一脉,而还需考虑超越语言论主流学理的其它形态可能,事实上它们在欧陆同样客观出现了。

二、法国形态:反语言分叉与溢出的文学事件

处于形式形态中的文学事件,所遵循的语言论路线以符号区分形成的差异为基本性质。但这种符号内部相互吸引的区分活动所逐渐形成的差异,在当代法国理论中的若干重要思想家看来,恰恰陷入了另一种形而上学因果实体,而消弭了真正的差异。因为当索绪尔从根源上声称一个符号总要等下一个符号出来与之形成区分关系时才获得意义时,这看似暂时充满了未卜前景的风险性处境,实际上从不改变另一个岿然存在着的客观事实,即它总是能被下一个符号所区分,而获得某种生命,这种存活的可能性是永久稳定的。这是结构主义之外的法国理论所不认同的,后者认为这种在同质化前提下形成的差异,并非真正的、建立在异质性上的差异。对此,利奥塔在较早时已提出反对意见,认为索绪尔未发掘出“差别的根本意义”,却把差别给有意无意地在观念中凝固了起来,积极破坏这一语言学安排的暴力则是“事件”,事件应“在认识的无序中被发现”并伴随“某种规则失常”②,差别的根本意义是产生事件,而使“一个人要注意差异:事件”③。利奥塔未及联系文学来深入论证上述观点,但他为法国理论从异质性角度伸张差异、并沿此形成新的文学事件论,提供了出发点。在他之后不久,德勒兹与巴迪欧便分别从内在性与超越性这两大互补的角度,④论证了文学事件的差异形态。

德勒兹的事件哲学具有多重面相,就对文学的直接影响而言,其独特的“逃逸”观念,使人从字面上即已感到逃逸于同质性差异之外的意义新生长点。首先需要澄清的,是他对以索绪尔为代表的主流语言论的抵制态度。他虽然也认为“事件本质上属于语言”;却对结构主义语言观表现出微妙的态度,试图“在语言表面上‘钻孔’,以找出‘背后隐藏着什么’”①,这意味着语言无法再现事件,需要做的是“将结构内的历史铭写为一系列与结构独异性相关的事件”②,德勒兹由此主张“最小的实体单位不是词语、观念、概念或能指,而是装置”,前者引出结构。如果说“结构关涉的是一种同质化环境,而装置则并不如此”③。通俗地说,德勒兹在此所言的“逃逸”,即在差异中不断持续生发出进一步的差异,让某事件之果与另一个事件之因在一个序列中复杂并存,以消解总体性的各种顽固变体,实现分歧中的综合。美国学者米歇尔·塞尔用“分叉”(branch)概括事件,着眼于事件对“大格式化程序”,即“以理性法则名义抹去偶然事件”的现状的超越:“事件返回的格式,就像洪水过滤涓涓细流而流过堤防一样”④,“分叉”便正是“逃逸”的形象描述。

在这一前提下,德勒兹如何立足于差异性视野谈论事件与语言的关系呢?他对伊壁鸠鲁学派与斯多噶学派作了一个区分,认为前者的哲学侧重对名词与形容词的使用与依赖,后者的哲学却强调动词性,注重“动词与动词的变位,以及非物质事件之间的联系。要知道语言中的名词或动词是主要的,因为动词不代表动作,它表达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事件”⑤。紧紧抓住他在事件与意义逻辑的关系上所论述的核心——因果的异质性及其在无限细分中形成的分歧性综合效应,便容易对其抱以理解。该问题可以结合文学作品来稍加举例。

例如,在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中,男主人公是个在车站错过了换车机会的乘客,他进书店买了本卡尔维诺刚出版的最新小说《寒冬夜行人》就津津有味读起来,发现买到的这本小说只有开头,于是他拿到原先那家书店调换,碰到女主人公也为同样问题而来,两人就这样开始寻找《寒冬夜行人》的原书,一路找下去,只找到十部风马牛不相及的小说的十个不同开头,故事走向尾声,男女主角在这个过程中相爱并最终作出了结婚决定。把十个故事开头嵌套插入,并没有影响“男女主人公共同找书”这个总故事的自动运行,小说每章开头都紧紧承接上一个套盒中的故事余音,各章和十个套盒是衔接自如的。相比之下,略萨的《胡利娅姨妈与作家》也分二十章,略萨与姨妈的故事主线贯穿单数章节,双数章节则一章一个短篇小说,嵌套起九个互不相干、各自独立的社会故事,且都无明确结局,出现在这些彼此无关的短篇故事里的人物,仅在前后不同故事里偶尔被提及,却不构成主线。相比前者在差异中仍看护着的某种总体性走向,后者运用結构现实主义写法在差异中进一步打破差异,才适合作为德勒兹上述事件论的阐释对象。而对福柯文本的文学性揭示,则更集中代表了德勒兹这种以逃逸与分叉为特征的文学事件论:“他的句法闪出可见的反光和亮光,也像皮条一样弯曲、对折和再对折。”⑥在“对折”中“再对折”,即在差异中再差异,与前文阿特里奇仅满足于“扭曲”一次(或许在实际操作中也存在多次,但观念上并未形成对“多次”的自觉意识)、从而逗留于稳靠语言结构实体中的形式性文学事件论,呈现出了异趣。

但德勒兹的这种文学事件论受制于内在性立场,其对内在平面性的相应强调进一步引起了巴迪欧的不满。巴迪欧发现,德勒兹以逃逸与分叉为本色的“褶子”概念“极具抗扩展性,似迷宫般直接且定性,以至于他根本无法解释事件或破裂的独异之处”①,仍忽视了“事件是连续性中的一种无法理解的断裂,是与存在的一种分离,是一种无根无据的杂多,从中新事物之创造得以涌现”②。他因而选择从更彻底的超越性角度阐释文学事件,指出“真相总会碰到极限,由此证明此真相为独异性的真相,它完全不会被整体所自我意识到”③,即避免一种存在于事件发生前的主体性,而将主体性维系于事件中的“空虚”对于真理的回应,事件的发生不依赖于先在的主体性意图,而是在自身“空虚”(void)的过程中即时生成,这个过程成为真理的一部分,颇接近我国先秦道家所说的“虚其心”。换言之,事件在巴迪欧那里,外在于主体而类似于神迹,主体只能在稍纵即逝的事件发生后,才忠实于它并将它实现出来。这一核心看法影响了他对文学艺术的事件性阐释。

艺术品以清晰的、结构化的语言组织为表述目标,这是传统艺术的一种惯见。巴迪欧不赞成这样一种思路,认为这种清晰性以消解事件、简化(从而歪曲)真理内部诸程序的复杂并存关系和“溢出”意向为代价,无法以某种现成的框架来直接表述艺术作品的意义,结构组织的“溢出”——扭曲乃至晦涩,是作为事件的艺术的常态。在此意义上,语言注定将遭遇阐释限度,这种限度成为事件的决定性要素。让·雅克·勒塞克勒论证了巴迪欧上述事件思想对奇幻(fantastic)文学的独特阐释优势,以奇幻演绎真理程序作为事件的“溢出”,展示了事件与文学的关联。

在他的考察中,德勒兹的事件论适合阐释战争文学,而巴迪欧的事件论则适合阐释奇幻文学,奇幻性文本“关注的是根本上全新的事件,而不是伴随每一次事故的事件的虛幻本质”④,它致力于各种不同的异质性程序之间的随时出乎意料、打破常规的共存。他继续指出,“在巴迪欧所描述的情况下,当一个事件发生时,由于它是不可辨别的、转瞬即逝的、不可测量的,它只能在未来的前方被抓住,它就会发生,它将通过一个询问的过程被回顾性地抓住。但是,叙述的特权在于将那些无法被立即感知的东西展示出来,并将其作为奇迹、顿悟来表现。”⑤他以奇幻小说《科学怪人》(Frankenstein)为例,通过分析其情节,指出故事中事件发生的领域是科学领域,但能从情节中推断出法国大革命这一政治事件的痕迹,同时在造物的过程中使人发现爱的劳动,这一切又都发生于带有哥特式风格的文学作品——小说中,这一来“对一个事件的出现、它留下的痕迹、它所引发的真理过程以及随后的主观性过程作一种情感叙述,这种过程会在胜利者的身上产生一个反应性的主体”⑥,其文学后果尤其应得到估计。

倘若承认奇幻在广义上是文学的根性,那么,能被如此运用于文学阐释的巴迪欧事件论,即为一种文学事件论。从德勒兹的反语言分叉到巴迪欧更趋激进的反语言溢出,当代法国理论分明发展出了一种与索绪尔语言论主流相决裂的、差异形态的文学事件论,也醒目展示了与英美文学事件形态所不同的欧陆文学事件形态。这一新形态的特征,是用充满差异的“隔”,超越了阿特里奇等英美学者在语言论思路中对“不隔”的持守信念,似乎还是第一次在思想史上让人们看到了“隔”的同样可取的一面。在此用“隔”描述差异,是受到布迪厄“区隔”(distinction)论的启发:“语言是不与事物存在必然符合关系的符号系统(替代品),始终替代(即重新说出而非传达)着事物,而去替代事物,即在符号的区分中创造(建构)新‘物’;符号的区分带出着位置的差别(不等),说出着现实中的等级,此即符号权力(文化政治);替代的实质,因而是使作为深层结构的符号权力不知不觉地实现为自明表象。布迪厄的符号权力理论,由此何尝不可以看作是索绪尔语言论学理的自然发展?就此而言,当布迪厄强调,康德意义上的无利害的纯粹审美鉴赏判断背后,一样存在着被说(建构)成这样的符号权力背景时,他无疑承认和吸收了索绪尔语言论的延伸性成果——作为表征(替代)的建构主义。”①如果区隔植根于符号的区分,而符号的区分形成的正是差异原则,差异总是意味着“隔”,便属于学理应有之义。

我们的追问是:到这步就够了吗?差异似乎总在偶然性上发力,那么,欧陆文学事件论就不讲“不隔”?还有没有沿着差异更进一步重建偶然中之必然的路径呢?

三、德国形态:震惊体验中的文学事件

纵然法国理论被普遍视为事件思想的重镇,但其对偶然性的张扬,也使深沉的历史感非其所长,及时补充注入后者而形成悲苦意识,是事件学谱系中需要接着差异讲的下一环,它尤其应成为文学事件的动力,因为文学作为对存在的领悟,在广义上处理的即是悲苦意识所植根于其中的深沉历史。这一点在尼采对亚里士多德悲剧净化说的批判中已露端倪。按尼采的观点,悲剧及其渲染的苦难与困境,在亚里士多德的思想逻辑中无法成为事件。因为亚氏反复申述心理净化的重要性,认为一味沉溺于悲剧引发的怜悯与恐惧情绪中无助于领会其审美价值,这种明显基于理性划分意识的界限意识,隔开观众与事件,导致事件最终成为欣赏者从安全视点出发予以把握的认识性对象:通过转移与释放悲剧性心理情绪而安全地观赏悲剧,无异于理性地与悲剧展现的世界形成主客对立,即在理性中将悲剧对象化并去认识它,哪怕主观上是否自觉意识到。尼采由此指认净化说是一种“毫无美感的人”作出的、基于“病理学的宣泄”的“老生常谈”,因为“怜悯和恐惧在每一个别场合因悲剧而得缓和与渲泄,但在总体上却因悲剧的影响而强化”,由此他“一再指出亚里士多德的误解”,认定“假如他是对的,悲剧就是一种危及生命的艺术了:人们必须警惕它犹如警惕某种通常有害的和声名狼藉的东西”②。比如可以研究,面对奥斯维辛这一浩劫,净化之说果真切中了腠理吗?沿着尼采开创的这一德国问题语境,阿多诺表示作为净化实质的“升华也包含意识形态成分,如此一来就会剥夺艺术的尊严,所用方式就是满足于真正满意的代用品”,从而“净化学说已在原则上开创了对艺术的操纵性支配”,以至于“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观念是一个过时的神话,在理解艺术产生的影响方面是那么无能为力”③。净化说的实质,是认为艺术与生活并无界限,实乃一体,不存在一个因所观看的悲剧只处于艺术世界中、而减轻悲剧感的生活世界疏泄出口,悲剧就是让人悲不自胜、难以释怀的,这才是悲剧的真相。而懂得残酷,也真正进入了历史。本雅明在同样的意义上体察到,悲剧对生存困境的发现与开掘,又是一种基于震惊的现代生存体验,它直接导致悲剧不止于文本对象的意义,而与人自身所处于其中的历史发生关联,人由此进入历史的建构过程。

基于上述观念,观看悲剧中上演的事件,是一个与现实生活发生间离的过程,此事件非彼事件。但当代美学研究者们在本雅明等思想家的成果基础上,试图破除这种常识性理解,把对作为事件的悲剧的理解引向更深处,主张建构“戏剧动态下的历史的主体经验”④,使人们在对悲剧的观看中,理解自己正处于其中的当代历史。如朗西埃借助政治与美学工具进行的去主体化与再主体化研究,以及沿此对“美学政治”的工具与体制的重新配置,为思考戏剧事件对历史的主体经验的建立,提供了重要参照。阿甘本也反对主体不去面对历史性,即不去感知与把握主体自己的时间,认为这将导致现存的历史主体假定自己作为创造性的与政治的代理人的存在,相反主张在文学作品、比如曼德尔斯塔姆的诗歌作品中窥见与“自己的时間”——即当代时间相关的美学模式,这种模式,在接近与距离、亲密与分离之间维持一种视觉上的相互作用,从而在批判与创造的结合中有效地实现当下的历史化。从法国学者到意大利学者的这些思考成果,可以上溯至德国学术语境中作为震惊的独异体验。以法国与意大利为代表的当代左翼理论的根子,实是德国理论。强调这一点的意义在于,一般谈事件及其差异性,容易仅流于法国视界,这样做不仅缩小了事件思想的谱系,更重要的是忽视了事件在差异中的建构维度,这是事件在历史深度上的必要保证。

也正是植根于这一点,2011年,蒙特利尔魁北克大学戏剧系教授约瑟特·费拉与毕业于多伦多大学并从事戏剧研究的莱斯利·威克斯发表了《从事件到极端现实:震惊的美学》一文,探究了幻觉与无中介事件之间的冲突。两位学者认为,这些场景将艺术、尤其是戏剧艺术带出了戏剧框架,通过引出暴力的表演性行为以及与这种暴力面对面时所体验到的极端临场感,来创造出“一个真实的事件”①。他们借用保罗·阿登纳(Paul ArdenneJs)出版于2006年的《极端:突破界限的美学》一书中的措辞,称这种事件创造为“震惊美学”(aesthetic of shock),其核心内容是:戏剧唤起的激烈的暴力,拥有超出戏剧本身的额外存在,冲破虚构性而导致观众移出通常的舒适范围,以其充满震惊的敏感力量击中了观众,消除审美距离而只留下事件,使事件现实化了;观众由此赤裸裸地面对暴力,面对凝视所进入的吸引力,让自身的动作获得了与事件齐头并进的通透性,也使舞台突然失去了幻觉性,改变其最初与观众的契约;这样,在舞台上创建事件,能克服戏剧幻觉而引发一种即时的存在,消除故事的介导与演员的对话。这开始将事件的独异与震惊向人类历史命运的深度空间拓展。视事件的瞬间为艺术品,在两位学者看来是面对成千上万的死亡保持沉默,是停留在强烈暴力的外面而变相羞辱受害者。唯有在事件超出戏剧表现形态意义的震惊层次上,被激怒并唤醒自己的感官,才能脱离幻想、虚构与一度期望的艺术表现上的舒适感,而在遭遇戏剧事件中重新排列感官与知觉的框架。

终极的悲剧感,就来自这份与历史同呼吸共进退的深沉感与惶惑。历史作为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永恒联结,始终落实于当下在场体验,它既包含着唯恐亏欠过去的不安,也包含着面向未来筹划的不确定感,因而总从广义上渗透着悲剧因素。从悲剧中切身观看到自己同样置身于其中的历史,人才会震惊,而震惊才是悲剧感的本真流露。从这一激发独异性的事件角度理解悲剧,将之和主体在历史进程中的自我建构结合起来,成为文学事件在德国语境中的代表形态。

四、中国接受的转化枢纽:“不隔”论重估

从行文逻辑上顺势推出文学事件的中国形态,会迸发圆满的快感,却也可能是轻率的。这种犹豫或许首先来自某种积淀于内心的情感结构:一种以农耕文明为特征的文化,合理的选项似乎是要“稳定”而不要“事件”,如此则对“文学事件”的津津乐道从何谈起?倘若不经过必要的扬弃和转换,文学事件论在中国语境中便可能成为缺乏实指的奢谈。那么接受的中介在哪里呢?

英美的形式文学事件论建立于索绪尔语言论主流学理基础上,这首先意味着文学事件论在西方有明确的动力,即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与超越。这一问题意识却不存乎中国文化语境。除外来的因明学以外,我国自古并无西方那种形而上学传统,不具备去挣脱形而上学的问题意识与原动力,不存在“形而上学是坏的”的坚定想法。这一背景下的文论,因而具有两种性质。其一是流露形而上学衷曲,安于做形而上学的变相同谋而不愿挣脱它。其表现为趣味主义:从语言上摩挲赏玩作品,臆造一个自足的审美结构,将自己框于其中享受此岸的乐趣,带出士大夫趣味。其二认为形而上学是没有的,自己根本就不是形而上学,而无从挣脱它。其表现为感悟随想:散文式感悟品评不绝,这种语言游戏有鉴于语言作为符号不具实质性、人类文化却总得通过语言表达这一事实,而容易失去对人类文化绝对性的信任,导致“没有谁相信任何东西”①,由此乐于用感悟随想取代严整系统的理论话语建构,作为现代性张力结构中反抗理性的、审美层面的用心,自有权得到理解,但有别于语言论所说的语言游戏,因为后者是针对自然语言观或者说本质主义语言观而言的,语言不与世界发生一对一关系,只是一套不具实质性的表征符号,人们从而不能借真理之名贩卖私货,反对形而上学的证据即在于此,这套证明本身却是严格的学理思辨,其论证来自索绪尔与维特根斯坦这些最严谨的语言学家与哲学家。可见,我国古典感悟批评在语言层面上的活跃表现,并不针对形而上学这一明确的靶子,与索绪尔语言论试图自觉地通过语言击中并走出形而上学区别鲜明。在此前提下,让文学事件论在中国生根发芽便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不唯如此。也如前所述,不仅英美的形式文学事件论在某种程度上包含了对语言论主流范式的突破,而且法国的差异文学事件论从正面攻破了这点。德国的历史文学事件论,同样视索绪尔语言论为纯粹语言的堕落。这种共同趋向,实际上是破除主流语言论以安稳与同质化为特征的“可能性”信念,代之以“不可能性”的刺激力量。这尤其构成了引文学事件论融入中国语境的难点。

难点表面上体现在,新时期我国文学研究界对诗性民族文化本位的张扬,一大动因在于海德格尔哲学被大规模介绍进来,鉴于文学自古被看成对抗平庸俗世人生的精神绿洲,它已被传统眼光牢牢预设了美好的诗情画意,经济的迅速发展却日渐暴露出现代人利欲、空虚的一面,海德格尔“诗意的思”的横空着落,可谓适逢其时,它很快被文学界推举为拯救商品经济环境下那种异化人格的强大力量。但学理的深入推进已然证明这种做法里包藏的含混。按列维纳斯的揭橥,海氏所说的存在是一种“未知”(unknown)而非“不可知”(unknowable)因素,②未知绽出本真的已知,总体结构是肯定“可能性”的:主体作为事件的主人欢迎它,他者与主体处于田园牧歌式的和谐共存关系中。它在当代中国受到的迎合与共振,反过来说明当代中国简单移植事件思维所可能落入的学理遮蔽。

而由表及里地继续联系汉语特性来考察,我们的诗性语言传统从来以“可能性”为取径,基本不在文论与美学研究序列中考虑“不可能性”的问题,典型表征即王国维在现代性发轫处提出的“不隔”优于“隔”之论。王氏作为西学东渐的先驱,对古老中国文学遗产的谈论已开始渗入西学思维方式,表现为用二元对立范畴提出一系列命题组,这些命题中有些被他平行对举而不分轩轾,如造境/写境、大境界/小境界,有些则被他从价值上作出了高下之分,如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及不隔/隔,“不隔”优于“隔”,“妙处唯在不隔”是其确切结论。③“隔”源自“不可能性”,对“不隔”的推崇,意味着对“可能性”境界的信赖与向往:总能透过阻隔而达成理想的状态。寻根究源起来,不仅是注重心理调节与内在超越的抒情传统在对此起支撑作用,而且宋元以降的说书传统,同样为此提供了动力。说书是调动一切精彩的叙述手段营造扣人心弦的现场效果,高度注重对于故事的“讲”,为此而在叙述技巧层面上每每使出浑身解数来极尽巧思、吸引观众与读者,从外部切入文学活动,将兴奋点聚焦于文学对人的一系列外部关系的探讨,而在深入开掘文学内在精神方面的兴趣方面相对显得淡薄,与中国文化对待生活的某种逍遥的、庄子式的态度有关。这种逍遥来自 “一个世界”特征,其实质是,由于并无在更高的力量面前的渺小感、有限感,而不滋生出相应的不安全感,反而认为自己可以自如操控眼前的局面,怎么来具体地操控它,都不妨碍自身所占据着的安全位置。这与西方文化在“两个世界”特征上形成的、出于被拯救的诉求而滋生出的不安全感,是颇异其趣的。典型例证是,西方勇于坦承自身隐私的回忆录与自传作品发达,相比之下中国却甚少流传下这类作品。说书传统与抒情传统,因而实为同一个传统,两者在夸扬自身主观趣味与叙述这一点上殊途同归,都面临着如何写出世界真实(客观)性的严峻挑战。

归结地看,呈现为静态的上述中国式“不隔”传统,在自我的主体预设与算计中,消弭了他者的异质性暴力介入,将原本在事件意义上应引入人性中充分差异、并扬弃偶然性而与历史建立深刻主体心灵联系的尖锐“不可能性”,以及其间值得深入开掘的大悲欢的冲突感,冲淡为凭意念的升华即可实现的“可能性”。西方语境中需经“不可能性”(即“隔”)的转换方能实现伦理诉求的事件思想,被处理成为中国语境中附会自我完善形象预设的添加物,以及相应而来的“不隔”幻象。于是,在缺乏形而上学传统及语言论学理自觉的当下中国,关于“文学事件”的谈论和表面化挪移,呈现为一种得其形而未得其神的接受姿态,须构造一个突破语言论的可能性范式的中介,才有可能化文学事件论的完整形态入中国母体。能否顺利构造这样的中介呢?这项任重道远的课题,难点不仅在于克服抒情传统与说书传统长期累积下来的思维定势,还在于建立对汉语流利性及其随笔寄生主义倾向的某种克制意识,懂得在汉语思维中卡一卡、顿一顿、隔一隔的必要,讓差异不再迅速流向新的“可能性”稳靠变体,而严肃地张开异质性空间,允诺进一步差异,并在这一进程中将偶然性与建构性结合起来,走出看似“不隔”地融入、实则仍始终旁观着或者说“隔”着的身份区域,将对象与自身主体历史意识在事件的独异体验——震惊中深度贯通起来。文学事件论的中国接受,既取决于当代中国文学创作在思想方式上的新探索与新突破,也取决于批评与理论研究在这一观念调整与深化完善方面的相应跟进,舍此便无从谈起。这一个案由此提供了西方文论中国化的防范性标本。

*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理论之后的写作机理与汉语因缘研究”(项目批准号:19FZWB021)的阶段性成果。

①  [美]哈里·G·法兰克福:《论扯淡》,南方朔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45—46页。

②  [英]特里·伊格尔顿:《文学事件》,阴志科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页。

①  Derek Attridge. The Singularity of Literature. Routledge, 2004, pp.56-58.

②  Ibid, pp.58-59.

③  Derek Attridge. The Work of Literatu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25.

④  Derek Attridge. Reading and Responsibility: Deconstruction’s Traces.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0. p.2.

①  Jane Elliott & Derek Attridge. Theory After “Theory”. Routledge, 2011. p.12.

②  [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话语,图形》,谢晶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7—158页。

③  Geoffrey Bennington. Lyotard: Writing the Event.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88. p.173.

④  当代法国理论中触及事件与文学的关系者还有布朗肖与德里达,但他们主要不在内在性与超越性的互补这一典型整体角度上用力,需另题考虑。参见拙文《“文学事件”的缘起、命名、展开与跨语境演进》(载《学习与探索》2022年第3期)与《作为写作事件的后理论》(载《广州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

①  Jean-Jacques Lecercle. Deleuze and Language. Palgrave Macmillan, 2002. p.6.

②  Ibid, p.106.

③  白轻:《文字即垃圾:危机之后的文学》,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97—198页。

④  Michel Serres. Branches: A Philosophy of Time, Event and Advent. Bloomsbury Academic, 2020. p.28.

⑤  Gilles Deleuze. The Logic of Sens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 p.184.

⑥  [法]吉尔·德勒兹,刘汉全译:《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德勒兹访谈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09页。

①  Marian Fraser.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University of London Press, 2006. p.131.

②  汪民安、郭晓彦:《生产》第12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1页。

③  Alain Badiou. Handbook of Inaesthetic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31.

④  Jean-Jacques Lecercle. Badiou and Deleuze Read Literature.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78.

⑤  Ibid, p.168.

⑥  Ibid, p.173.

①  參见拙文《索绪尔语言论能否解释艺术的言外之意?——一个通向当代事件文论的考察》(载《人文杂志》2021年第9期)。

②  [德]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97、201、382页。

③  [德]西奥多·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51页。

④  Adrian Kear. Theatre and Event: Staging the European Century.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8.

①  Josette Feral & Leslie Wickes. From Event to Extreme Reality: The Aesthetic of Shock. TDR, Vol. 55, No. 4 (Winter 2011), pp.51-63.

①  [美]雅克·巴尔赞:《艺术的用途和滥用》,严忠志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页。

②  Emmanuel Levinas. Time and the Other. 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75.

③  王国维:《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38页。

作者简介:刘阳,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