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存峰
古诗词中,抒发恋人、亲人之间思念之情的诗文如满天繁星,卷帙浩繁,其间脍炙人口的诗篇也数不胜数。像“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等,往往因其诗意隽永、情感真挚、意境幽美而让读者如饮甘醇,如痴如醉。
不言而喻,绝大部分诗文在抒情时,都是把自己作为抒情主体,表达自己对远方之人的思念。这种情感高可比天、深可似海、浓可如酒,如何描绘都不为过,也往往能引起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心心相印。
还有一些妙手华章,总能独出机杼,才情溢出天外。在这类诗词中,作者往往不说自己如何思念对方,而是推己及人,想象对方在此情此景中如何思念自己,想象家人如何想念远行之人。作者像灌篮高手,艺高人胆大,以这种新颖别致的表达紧紧抓住读者的心灵,轻轻敲击着读者情感的软肋,产生共情,激起了层层荡漾的情感涟漪。笔者在阅读欣赏过程中,发现了这样几首诗词,在此,不揣浅陋,试着赏析一下这种抒情手法。
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一提到王维,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山水田园诗。他上承谢灵运、陶渊明,与孟浩然同为唐代山水田园诗的代表人物。这类诗歌在描绘自然美景的同时,流露出闲居生活中恬淡飘逸、疏旷萧散的旨趣。但诗文创作有其多样性的一面,王维为数不多的思乡诗、送别诗,同样为人津津乐道,赞不绝口。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一首思乡诗。前两句虽语言质朴,却是千古名句,因为它道出了人之常情,只是人人心中皆有,但是人人笔下皆无罢了。曼妙的是后两句,作者不写自己未能参与登高习俗之憾,而是遥想兄弟们在登高之时,检点人数,才忽然发现少了王维兄弟,于是感慨唏嘘,纷纷怅然,情绪不免有些失落。似乎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处境并不值得诉说,反倒是兄弟们的缺憾更需安慰。这种曲折有致,发常人所未发,作者内心的孤寂之感更觉沉痛些。而这种出人意料、出乎常情之笔法,正是其精警、新异之处。
白居易的《邯郸冬至夜思家》:“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又是一個“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生活情景。在古代,冬至既是一个重要节气,又是一个重要节日,其重要性不亚于现在的春节。在这样一个商旅少有行人的时间节点,外面村落、邑镇的万家灯火,越发衬得驿站冷冷清清。作者形单影只,灯前抱膝,怎一个“悲”字了得。其孤绝之境堪比柳宗元笔下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当然,《邯郸冬至夜思家》毕竟还是要稍微“温暖”一点。
最后两句,作者的思绪由眼前的实景跨越千山万水,通过想象转移到了故乡的夜晚。孤灯长伴,彻夜难眠,作者不写自己如何思念亲人,而是想象家中亲人们对自己的牵挂。同样,作者远行,也冲淡了家人的喜悦。家人也在这个似乎不堪忍受的冬夜,烛焰袅袅,回忆着过往,温习着与作者有关的点滴,以此寻求心灵的慰藉。至于“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言有尽而意无穷。画面留白,给读者补白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
白居易诗歌的语言风格肯定具有多样性和表意的丰富性,如高度的形象性和强烈的感染力等。笔者只是想提及,他对诗歌语言的浅易性、口语化有着刻意的追求,甚至流传下来“为了让老妪听懂,不惜修改诗句”的佳话。任何事物都是相辅相成的,白居易的这种追求也使得他的诗歌更接近现实生活,更易被读者接受,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产生共鸣。阅读《邯郸冬至夜思家》仍旧能够感受到他的这一语言风格和特点。
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携家眷避乱至鄜州羌村,月余,听闻唐肃宗在灵武即位。这位具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理想的诗人,立即从鄜州只身奔向灵武,不料中途被安史叛军俘获,押往长安监禁。被关押期间,作者望月思家创作此诗。“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战乱带给黎民百姓的伤痛由此可见一斑。
身在长安,心在鄜州。诗人不言自己的颠沛之苦、内心之思,开篇即直接描绘鄜州妻子对自己的思念。月亮作为思念的象征或者代名词,出现在作品的始终。也好在还有月亮,能够把“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紧紧维系在一起。不忍心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让妻子只身一人在鄜州羌村望月怀远。一个“独”字把妻子的孤寂处境烘托出来。“小儿女”年龄尚小,还不懂世间的离愁是啥滋味,因为有妈妈在身边,甚至还不懂得想念父亲。孩子的天真无邪,恰恰衬托出成年人“无处话凄凉”的创痛。云鬓已湿,玉臂生寒,侧面表现出妻子已在月夜下站了很久很久。甚至因为思念的专注,灵魂早已随月飞赴远在长安的亲人,自己已然觉不出环境和体温的变化。这种无涯的思念何时是个尽头呢?作者自己也不清楚。但日子在,生命就在,希望就在。
一人之思,家国之思;一人之念,家国之念:杜甫及其诗歌作品是时代的代言。所以,杜甫被称为“诗圣”,其作品被称为“诗史”。
李商隐的《正月崇让宅》:“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牛李党争”是我国中晚唐时期以牛僧孺、李宗闵为代表的一方和以李德裕、郑覃为代表的一方之间的持续了四十年之久的政治斗争。作为中晚唐最为杰出的诗人,李商隐是个悲剧人物,因为他在毫无防备也无法预料的情况下,意外地、被动地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政治纷争。而这四十年,恰是李商隐应试考试和宦海沉浮的人生黄金期。求学时期,他先是作为牛党人物令狐楚的学生,追随令狐一家,并且令狐一家对他确实不薄。后来,他又受到了李党一派的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赏识、厚爱,成为王家的女婿。作为乘龙快婿本来是一件人生幸事,结果却招致令狐一家的猜忌,被认为是背叛师门的大事。自此,李商隐背负了沉重的人生十字架,受到令狐一家的无情打击,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李商隐的作品为什么那么隐晦,为什么那么多“无题”诗,正和他不幸的人生选择与命运息息相关。委屈却又无法言说,所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内心的挣扎让他过早地忧郁成疾,直至走向生命的终结。解读李商隐的诗歌,其人生背景和经历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该诗同样如此。
首联写崇让宅荒凉景象。崇让宅是昔日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这里曾留下了李商隐、王氏夫妇最美好的青春记忆。只是今日,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语泪先流。庭院深深,锁钥重重,青苔遍地,触目惊心。作者抚今追昔,久久徘徊,似李清照一般,“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颔联写室外景象。月有风圈,预示着明天会有大风袭来;正月未出,花期未到。画面笼罩着一层朦胧黯淡、凄寒惨淡的色调,这未尝不是诗人的内心世界和社会生活环境的投影。
颈联由室外环境转入室内景色的描绘。未读这首诗之前,感觉描绘自然界的凄风苦雨以及人生至暗时刻的,莫过于元稹的《闻乐天授江州司马》了。及至读到该诗之后,才明白李商隐才是人生中的大悲大苦者。蝙蝠、老鼠的出现,将宅院的破败、荒凉推向极致,将诗人的心境破坏到极致,终至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尾联由“惊猜”进入恍惚的状态。不思量,自难忘。迷离恍惚中,宛然伊人犹在,她竟唱起了思念丈夫的《起夜来》。不说自己忆念妻子,却说亡妻思念自己,这样从对方的角度来说,其言更加沉痛,忆念更加深沉,思情更加惨淡。清醒时分,是伊人已逝,泪雨千行。
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柳永自诩“白衣卿相”“奉旨填词柳三变”,这虽然是他与仁宗皇帝、朝廷闹翻的戏谑之语,但也足见他在当时词坛上的地位。甚至市井百姓一度把他与苏轼相提并论,“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只是两人创作风格不同而已。作为北宋婉约词派的代表人物,作为慢词的开创者,柳永一生创作了大量为人钟爱、传诵的作品,《八声甘州》即为其中之一。
词的上片写景,描绘清秋景象,为下片抒情蓄势。此人笔下的造物者仿佛是一位有生命的个体,他能够呼风唤雨,让自然回到最本真的模样。秋风萧瑟,天气转凉;草木摇落,白露为霜。
词的下片由写景转入抒情。妙处在于词人善于推己及人,从对方写来。不写自己思乡,却偏写故园佳人,常常登楼望远,伫盼游子归来。尤其是通过想象,运用一个细节“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来传递意中人的情感。手法新颖,富有情趣,令人回味。
该词章法结构细密,写景抒情融为一体,以铺叙见长。词中思乡怀人之意绪,层层展现。而白描手法,再加通俗的语言,将这复杂的意绪表达得明白如话。由此可见,作者无愧于“北宋慢词的开拓者”这一高度评价。
不管是文中提及的东晋、还是唐宋,在诗词创作的文学历史长河中,它们都是“流”。作为现实主义创作源头,还是要追溯至《诗经》。当然,这不是本文探讨的对象和目的,在此不再赘述。
总之,本文试图通过以上五首诗词来印证笔者观点,即诗歌创作史上,曾有这样一种推己及人的创作笔法,不写自己思念对方,而是写对方如何思念自己,从而使情节发展曲尽其妙,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作品意境轻盈、空灵,情感主题温馨感人。这种创作笔法充实了文学创作的艺术空间,丰富了诗词创作的艺术宝库,给读者带来了审美和发挥艺术想象的深层阅读体验,给后人带来了很多有意义的探索路径和人生启迪。文贵创新,文贵探索,诗词创作永远在路上!
作者单位:山东省潍坊第七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