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符飘过马兰花

2022-07-09 05:10王霜霜
读者 2022年14期
关键词:马兰紫薇音乐节

☉王霜霜

邓小岚

马兰花合唱团唱响奥林匹克会歌

2022年3月22日,河北省阜平县城南庄镇马兰村,上午还是阴天,下午天空飘起了雪花。奶奶出门遛弯回来,对白紫薇说:“邓老师去世了。”

白紫薇今年20岁,正读大学,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一直在家里上网课。她曾是马兰小乐队的成员,跟邓小岚学过小提琴。

“不可能,您听谁说的?”白紫薇不相信。在白紫薇的印象里,邓老师留着干练的短发,眼睛亮亮的,爱笑,总是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邓老师好像从不会老,也永不会离开。

几百公里外的白宝衡接到消息后,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心情,邓老师整整陪了我13年。”

他现在是沧州师范学院音乐系的一名学生,曾是马兰小乐队的主音吉他手。他哭了一下午,拿起纸笔为邓小岚写了一首歌,取名《师生情》。

“光做事,不说”

2004年,一位短发、戴着眼镜、说普通话,“很精神”的女士来到孙建芝任教的马兰小学。介绍人称她是“邓拓的女儿”,想在这里教音乐。邓小岚给孙建芝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和蔼可亲,第一次见面就跟熟人一样”。那时的马兰小学只有一、二年级和学前班,孙建芝是仅有的两位老师之一,负责一、二年级的全科教学。

学校有4间房子,歪歪斜斜,因总漏雨,墙角被淋得乌黑。办公室用一个大树干顶着。“这太危险了。”邓小岚看着忧心地说。孙建芝说邓小岚当时没再多说什么。一年后,她和孩子们就搬进了窗明几净的新教室里上课。

“光做事,不说”,孙建芝说这是邓小岚的做事风格。当时,邓小岚每月的退休金900多块钱,回到北京后,她找兄弟姐妹商量,凑了4万块钱,给学校盖了4间新房子,还在教师休息室修了村里第一个冲水式的厕所。

2003年,邓小岚和晋察冀日报社的老同志们回马兰,为当年遇难的乡亲们扫墓,正好遇见了一群同来扫墓的孩子。那时,她刚从北京市公安局退休。“你们来唱首歌吧。”邓小岚满怀期待地说,没想到孩子们连国歌都唱不好。“不会唱歌的孩子多可怜”,看着孩子们,邓小岚内心一阵凄凉。

2004年,她决定来马兰村教孩子们音乐。差不多半个月,邓小岚就来一次马兰村。早上8点从北京出发,公交车换火车再坐长途汽车,到马兰村,天都黑透了。

没有分别心的温柔

邓小岚在马兰村的家中摆了7张桌子,黑板上画着五线谱,桌子上摞着一沓沓的乐谱。最多的是乐器,手风琴、小提琴、电子琴、吉他……由于年代久远,手风琴的背带开裂,键盘已经泛黄,还掉了不少琴键,像掉了牙齿的老人。教了孩子们唱歌后,邓小岚又开始教孩子们乐器。她把亲戚、朋友送的二手乐器从北京拉到马兰村来。2006年,邓小岚挑选了6个孩子,组建了马兰小乐队。

白紫薇原来不是马兰小学的。她听身边的大姐姐们说,从北京来了一位教音乐的老师,好奇地跑来看看。第一次来,她害羞,不敢进去,趴在教室的窗户偷看。一看到有人出来,立刻跑远了。

“想学吗?”邓小岚把她叫了回来。白紫薇见这个短头发的奶奶特别爱笑,就点了点头。那是白紫薇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电子琴,她把手指放在上面,轻轻按了一下。在8岁的她眼里,这东西高贵且脆弱,她不敢使劲按。

白紫薇记得她会弹的第一首曲子是《欢乐颂》。练琴时,有时3个孩子共用一台琴,每个人伸出一只手,放在不同的音区。邓小岚回北京后,乐器在好几个家庭里流转。孩子们你练两天,我练两天。

只要是愿意学的孩子,邓小岚都教。有成绩不好、调皮的孩子来小乐队,引起成员的抗议。邓小岚安抚孩子们说:“到了小乐队,老师还会教他的。”“什么是好孩子?什么是坏孩子?调皮的孩子就坏吗?”2022年2月,在马兰村接受采访时,谈到这个话题,一向和蔼的邓小岚突然变得严肃:“调皮的小孩不一定没毅力,面对喜欢的东西他就会很有毅力。”

邓小岚的温柔没有分别心。孙建芝记得当时班上一个男孩的妈妈是个智力障碍者,家里乱,有异味,见邓小岚要去她家吃饭,村民都劝她别去。邓小岚笑着说没事。一次,孙建芝还看见邓小岚给男孩洗头、理发。小学实行免除学杂费政策之前,邓小岚还为班上几个家庭贫困的孩子缴过学费。

邓小岚

浪漫的“老小孩”

邓小岚天性浪漫、文艺。在一篇回忆父母的文章里,她写道,上小学五年级时,她看苏联的芭蕾舞剧《天鹅湖》,一下子被迷住了,便用五彩笔写了一封信,告诉爸爸妈妈自己喜爱芭蕾,希望今后能学习芭蕾。父母对小孩的童稚幻想并没有打压,邓拓还画了芭蕾舞演员的速写画送给邓小岚,上面写着“祝小岚学习舞蹈成功”。

初二时,邓小岚提出到沈阳舞校去考试,父亲帮她联系了当地的战友,并把她送上了火车。到了沈阳,邓小岚想家,给家里写信。“小岚,接到你第一封来信,实在像黑夜里盼到了星星那样的高兴啊!你初次远行,总算一切顺利……”在信中,父亲表达了关切,又以平等友好的口吻与她商量未来道路的选择。父亲给她选择的自由,但又没因她退缩而指责她,完全把她当作一个大人来对待,这给邓小岚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最后,她放弃了复试,回了北京,并在1963年考入了清华大学工化系。

或是受家庭环境的影响,邓小岚总能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学生。78岁了,邓小岚还充满了童心,说着说着话就唱起来,唱的多是儿歌,高兴时,手舞足蹈的,像个“老小孩”。2021年,马兰花合唱团为北京冬奥会开幕式表演排练,邓小岚去看望马兰小乐队的成员,一位不认识的学生对她喊“老师好”。等对方走后,她捂着嘴小声说:“我才不是你的老师呢。”说完,还吐了吐舌头。

2009年,因为参与“重走红色之路”的拍摄,音乐人阿里去阜平采风。走到马兰村,看到邓小岚在教当地小孩唱歌,便住下了。他打算就在这里拍一部关于邓小岚和马兰小乐队的纪录片。白天,阿里拍小乐队,开着吉普车带着孩子玩,和他们的爸爸喝酒。晚上,就在老乡家的床上写歌。村民家灯光暗,他站在床上,拿着纸笔,对着灯写。写起来特别快,“都是有感而发”。“如果有一天,你来到美丽的马兰,别忘记唱一首心中的歌谣,让孩子们知道爱在人间,清晨的花朵,永远的童年……”这首歌被阿里用在了纪录片《马兰的歌声》里,词、谱被抄在一张大大的纸上,挂在邓小岚马兰村家中的客厅里。

韧 性

在众人眼里,邓小岚脸上总带着笑,但阿里见过她流眼泪。每次来马兰村,邓小岚都会在小本上详细地记上每天的教学计划。但有时,到了马兰村,一个来上课的孩子都没有,她难受得直掉泪。

很多小孩觉得好奇,刚来时有很大的兴趣,可学了两天就不来了。有的家长觉得“学了没用”,耽误学习,也不愿让孩子来。邓小岚丧气过,但始终没放弃,她身上总有股韧劲。磕磕绊绊中,她带着小乐队走过了16年。

2013年,邓小岚有了在山里办音乐节的想法。“城市里有草莓音乐节,我们为什么不能给孩子们办一个山谷音乐节呢?”但这里一直以来都没有舞台。阿里把邓小岚的故事告诉了一位设计师朋友,设计师给马兰小乐队设计了月亮舞台,但因经费不足,月亮舞台的图纸一直没有启用。因陋就简,邓小岚找村民修建了鸽子舞台。

一片杂草地上有一块石头,一个生锈的栏杆,和几级砌得不规整的楼梯。这就是邓小岚建的第一个舞台——鸽子舞台。鸽子舞台的前身是一个羊圈,邓小岚找村民把羊圈拆了,用水泥垒起了舞台。阿里带着孩子们做了一个雕塑,在5条钢筋上裹上布,刷上漆,一层布一层漆……做成像一只鸽子,又像一个手掌的形状,意为“托起孩子们的明天”。

第一届音乐节来了三四千人,山坡上满满的都是观众。小乐队在台上演出时,天空下起了雨,雨后出现了彩虹,舞台旁一道瀑布飞流直下。随着音乐节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到第四届时,有国内20多支乐队和来自美国、非洲的乐队参加。

如今,鸽子舞台上的雕塑4根手指都已断了,只剩下一个大拇指。“之前是‘托起孩子们的明天’,现在是‘真棒’。”邓小岚打趣地说。

“回马兰”

1943年,邓小岚出生在阜平县易家庄村附近大山的一个破房子里。抗战时期,邓拓在马兰村附近游击“办报”。报社队伍常面临转移,邓小岚出生不久,就被寄养在马兰村周边一个叫麻棚的村庄。邓小岚喊收养她的农户夫妻“干爹干娘”,村民叫她“小岚子”。直至3岁,邓小岚才回到父母身边。

邓拓祖籍福建,但他把马兰村视为故乡。写《燕山夜话》时,他曾把“马南邨”(谐音“马兰村”)作为笔名。他给自己刻过一个章,上面写着“阜平人”,给女儿邓小岚刻的章上写着“马兰后人”。每次去马兰村,邓小岚都说是“回马兰”。

一直以来,邓小岚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把月亮舞台建起来,但一直没钱。2021年10月,邓小岚自筹资金建设的月亮舞台终于落成。这个舞台包含了邓小岚很多浪漫的想法,她给穿过舞台的那条湖取名“兰梦湖”;在演员休息室的楼梯栏杆上粘上了德彪西《月光》的谱子。2021年夏天,冒着酷暑,邓小岚一铁锹一铁锹地把上山的台阶铲了出来。

2022年,马兰花合唱团登上北京冬奥会开幕式舞台后,马兰村收获了许多关注,筹建马兰儿童音乐节和发展旅游都成了当地的重点工作。邓小岚频繁地往返于北京和马兰,为此忙碌。她所有的愿望、蓝图在2022年终于像列车一样启动了,但她却倒下了。

邓小岚的子女在讣告中写道:“妈妈生前最后的18年里,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投入在河北省阜平县马兰村的儿童音乐教育,这给她带来快乐和满足;北京冬奥会马兰花合唱团的孩子们演唱的奥运会会歌获得世人高度赞扬,更将她的快乐推向高峰,她在自己生命的高光时刻离去,而且走得安详平静,这也是对我们最大的慰藉!”

在为邓小岚写的歌里,白宝衡写道:“十几年之前,您来到马兰,您像一颗星星,挂在那天边,您让美妙的音乐进入我们心间,从此我们就不怕孤单……”

(银 叶摘自微信公众号“剥洋葱people”,本刊节选)

猜你喜欢
马兰紫薇音乐节
迟到的贺卡
音乐节
八月紫薇红
我帮爷爷放绵羊
巴西 音乐节
Hello音乐节!活力穿搭show不停
紫薇树的秘密
紫薇的传说
“紫薇”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