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村
一只小甲虫闯进了我家的厨房,它大概迷了路,趴在墙上一动不动——这是它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在它的生存环境中天敌很多,每一刻都面临生存危机,它用这种假死的方式来迷惑敌人,获得逃生的机会。
我妈去捉它的时候,它就立即掉落在地上,蜷缩成一小团,像真的死掉了。我妈轻轻把它拈起来,打开厨房的纱窗,放在外边的窗台上,不到一分钟,它就飞走了。
对于来到我家的动物和人,我妈都十分友善:一只金龟子,一只瓢虫,甚至一只令人讨厌的蚊子;一个收废品的老人,一个送水工,一个走错楼层的陌生人……
我妈经常会把站在门口的陌生人请进来,让他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倒上一杯茶和对方说话——在她看来,这些来到我家的陌生人也和飞入我家的陌生虫子一样,都像亲戚。
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我们几乎没有什么血缘亲戚,来我家的除了我们的好友,就是陌生人。飞错了地儿的虫子,它们可能也是这座城市的寄居者,跟我们差不多。
我们像别的子女一样教育七十多岁的老娘: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别把陌生人请进家门,因为并非每一个站在你家门口的陌生人,都是怀着善意的——在一座人口拥挤的城市里,入室偷窃、行骗乃至抢劫的人,比阴暗角落里的老鼠和蚊虫狡猾凶狠得多。
但这一课对我妈是无效的,她依然把一些陌生人领进我家,也同样把一些美丽或者丑陋的蚊虫放生出去。在她心目中,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我们在这座城市的亲戚,理应受到善待。
每天中午和下午,我妈都会摆上这样一桌盛宴:撒在地上的米粒豆粒,剩下的米饭或者土豆、菜叶子……都被她收拾起来,放在厨房窗台上的碗盘里——不到一会儿,几只鸟儿就聚在这里,悄悄享用这顿美餐。
这些鸟儿悄悄地进食,很少发出吵闹声。
我偶然发现了我家窗台上的饭局,这些食客们聚在一起,像家养的,它们十分讲究礼仪,你一嘴我一嘴,不争抢不打闹。
麻雀们像一群天性活泼的孩子,鸽子们则像一群穿着礼服的绅士;像八哥的黑色鸟儿,就像一个独行侠客;还有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山雀,像一些漂亮的野丫头……这些亲戚们天天在我家窗台上聚会,它们把这儿当成了客厅,我妈早已经在沙发上打盹儿,随它们自便。
自从我们寄居在城市,我越来越少看到鸟类。它们是人类的远亲——从茫茫大海里爬出来,变成陆栖动物,鸟类可能是桥梁。
我妈并不懂这些生物进化和环境演变的知识,对她来说,这些来到我家窗台上的鸟儿,就是应该善待的亲戚。
小时候生活在乡村,哪家房前屋后都有很多树,这也是鸟儿天然的家园:喜鹊随意落在门口,麻雀和鸡仔一起抢吃的,鹰从天空掠过,有时候甚至敢于袭击家鸡,长着漂亮尾羽的锦鸡和吵吵闹闹的野鸡就在不远的树林边开会,啄木鸟半夜里还在敲打屋后的一棵老树……
如果没有这些鸟儿,村庄不像村庄,居所也不像居所。如果你居住在乡野里,却听不到鸟鸣声也看不到这些鸟儿的身影,那可能带来难以想象的恐怖感——不像在人间。
在几万年生存进化史上,人类驯养了很多鸟儿,一些变成了家禽——为我们提供肉食和蛋白质,改善我们的胃口,有的成为宠物给我们带来精神快乐,有的还变成了渔猎和通信的帮手……但它们更像亲戚,而不是奴仆。
人类驯化的鸟类毕竟是少数,大多数鸟儿依然保持着野生的天性:种族自我繁育、天生自由飞翔、逃避和抵御天敌、千里奔走谋求种族延续……
一只体重只有2~3克的蜂鸟。你难以想象的微小,仅有一枚硬币的重量,在3200千米的迁徙途中,它需要以每秒心跳21次、扇动翅膀60次的高强度运动,来飞越茫茫大海——连续飞行十几个小时,既不能补充食物,也无法停下歇息。当我想到一只袖珍的蜂鸟的生命奇观,心头就涌起一种崇拜感。
我因此把所有鸟儿当成我们在一座城市里的亲戚,它们是与人为善的,也是亲切可爱的。它们让我涌起一种作为生命体的快乐感——如果没有了虫鸟、草木,我们的城市该是多么单调而无聊啊。
我上下班的途中,会走过几条有树的街道:街边种植的香樟树,有着挺拔的树干、绿云般的树冠,这种美丽的观感,让人很舒畅。
一座缺少树木的城市,也就失去了许多自然的鲜美。一座缺少大树的城市,让人感觉不太体面。
这座城市没有大树,在历次的城市改建中,那些承载了时光丰厚和久远岁月的大树,被消灭了。多年以后我们才发现自己的粗糙和不体面,栽种树木比建造人工花园更具有意义:一棵树往往就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
树木通过光合作用可以把阳光、雨水和大地的营养,变成虫鸟和其他微小生命的能量来源;树木还净化空气,使生存环境更利于各种生命延续;一棵树就是一个缩微的地球——通过能量循环,养育各种生命。
我走在这些高大的香樟树下,能嗅到草木原生的清新气息,这是一种自然生命的气息。樟木有一种特有的香气,让人感觉呼吸顺畅,是美好的享受。
在秋天,樟木的果子成熟了,掉落在街面上,整个街道都散发出一种果酒的醉人气息。我捡起一个樟树果子,它是紫黑色的,像所有熟透了的野果,甜香发酵,有了酒香。
一阵响动,更多的果子啪啪掉落在街道上,从香樟树绿色的树冠里,飞出了一群鸟,它们可能是麻雀,也可能是别的群居鸟类,它们离开饱餐的宴席,像云一般飘浮在城市的低空。我顿时惊呆了,我从来没发现,这座城市有了这么多的鸟儿。
这算是忙碌劳累的城市生活中的一刻惊喜,由于我们补种树木,鸟儿多了,它们是我们的亲戚,它们愿意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按照一种现代演化论观点:我们人类占据的这座星球,最终可能被大自然收复。到那一天,我们这些人造工程——城市、公路、工厂、大坝、军事设施、博物馆和科技馆……都将被别的生命占有并且消化,直到那些不知名的草木、进化了的虫鸟和兽类……乃至能吃塑料的微生物,它们占据了我们的地盘之后,开始进行另一个时期的生命自然循环。
我们很难想象这样的结局,很可能它将变成真的。
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这么想象,当然也更不愿意对一只在城市里奔命的小虫子、小鸟心生怜惜。
我妈用最朴素的行动给我上了一课:善待这些亲戚,我们在城市里居住的日子,会变得稍微好一些。
(叶 扬摘自《黄河文学》2022年第1期,赵希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