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花
劈面是绝壁,齐刷刷的,一斧剁开一样,压过来。天窄窄的,只看见一绺儿。蓝天几万里,鹰拍翅回旋,它是王,巡视自己的河山。而我们,是惶惶的闯入者,逼仄的大峡谷里,让人觉得渺小得几乎像一枚伶仃的叶子。
这是进入纳央草原必经的土塔河峡谷。从没见过那么多巨石,被雪山吐在峡谷里。白石头,青石头,稳稳盘踞着,霸气,有些庄重肃穆。土塔河穿峡谷而过。河里仿佛流淌的不是水,而是一河的石头,轰隆隆响着从洪荒时空里跌落。
出峡谷,是纳央草原。近处是牧场,草山,村庄,远处是祁连山,云雾缭绕。一眼看不到边的青绿里,千年前,吐谷浑慕容王的千顶黑帐篷,树叶一样撒落满这座祁连山谷的吧?辫发冠帽的王带着他半月高发髻的侍女,坐着马车,在光阴深处,越走越远。
牧民的村庄遥遥可见。村庄都很小,三五户人家,七八户人家。村庄里寂静,偶有犬吠,庄前院后种满花,花草的香味弥漫。越往山谷深处,村庄越少,几乎看不到。
路上遇见牧人,都很亲切,远远打着招呼,认识不认识,都热情邀请家里去喝茶。让人觉得时光古朴,似乎在光阴深处。
羊群隐在牧草茂盛的地方,时隐时现。牦牛很野气,站在高处,盯着路上的行人看,时不时吼一声。牧羊犬很忙,满山乱跑,一会儿撵兔子,一会儿追老鼠,根本不管羊群。一匹半大的黑牦牛,嘴角叼着两根闲草,眼神忧郁,大概心情不好。
除了牛羊,山谷里住着各种动物——熊、狼、老鹰、秃鹫、狐狸、猎隼、野兔之类。
有的野兽躲在深山,隐于世,人很难见到。有的动物是入世的,时不时跑到村庄,混在滚滚红尘里。祁连深山,每个山谷都会分到牧草石头,雪融花开,每个山谷也会分到各样的野生动物。当然,飞禽会分到几个山谷。
对于入世的野生动物来说,它们一辈子,祁连山谷就是整个世界,而牧民村就是它们的诗和远方。农区的村庄人烟稠密,野生动物不可能傻里傻气跑到农区串门。而祁连深山牧区,村庄稀疏,牧民往返于冬牧场和夏牧场,越发寂静,野生动物们悄无声息溜达到村庄里串门,顺便背个鸡儿抓个羊羔子啥的,也不白走一趟。
野兔子从村庄里跑过去,熟门熟路的样子。野黄羊立在屋后的山坡上,左顾右盼。野鸽子落到人家房顶上咕咕叫唤。而牧民们习以为常,和小动物常常打照面,彼此熟悉。牧民习惯和野生动物们相处,倘若村庄里没有小兽溜达,大家还不习惯呢。
当然,牧民的牲畜有时候被狼抓走,有时候被狐狸打劫,有时候被黑鹰提走,有时候羊群自己跑丢,也有牦牛从石崖上失蹄滚下,被饿老鹰饱餐一顿。都不算啥,牧场嘛,就这样,何必较真。在深山老林生活久了,人会对万事万物都生出悲悯情怀,包容一切。
都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人口稠密的地方,要思考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牧民村,牧人们只考虑人和自然的关系。雨水多寡,牧草长势如何,牛羊是否健壮,野兽迁徙的路线如何,第一场雪什么时候抵达。
牧人天天赶着羊群上山下山,行走在山谷里。各种小动物也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旱獭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羊群上山。黑鹰飞来,大模大样提走牧人的羊羔子。狐狸半夜进村,捉走一只公鸡。它们当然知道这是牧人的财产,但是拿走一只也无妨嘛,都在一个山谷里住,邻里邻居的,别那么小气。
牧人的牲畜繁衍生息,和野生动物共享山谷,共享清风明月,共享牧草野花。村庄被青草淹没,牛羊被青草淹没。牧草是整个山谷的灵魂,连动物都深谙此理。
植物养育着整个山谷的生命,所以拼命生长,繁衍,不惜一切。秋天,老牦牛在山野里闲逛时,蹄子踩乱草窠,露出各种各样的草籽。它们携带着古怪的装备,细绒毛,小棘刺、有的把自己缩成球,有的拉成一支箭,有的很扁很轻。牛尾巴沾着蓼莪草籽,蹄腕里沾满苍耳子,耳朵里则是黄毛棘豆——无一不是迁徙的草籽。繁衍不易,草也很拼命。
蝇子草把细籽藏在花筒里,老鹳草的草籽根本看不见,毛莨的草籽贴伏一身柔毛,山地虎耳草给草籽裹上一层薄膜——这些草籽有隐秘的传播方式,不给人类知道。生命的繁衍無比神圣,草籽有自己的想法。
铁雪莲不停地织帽子,给每一粒草籽分一顶,风一吹,草籽们晃晃悠悠离家出走。比起蒲公英轻飘飘的绒毛伞来,马莲草种子简直太沉了,不可能随风传播。但是牛蹄甲里藏着它的草籽,羊耳朵里挂着它的草籽,走遍天涯。所以没有动物的帮助,有些牧草不能去远方。
动物依赖植物过日子,同时也帮助植物传播种子,这样才有生生不息的生命繁衍。而野生动物走过草丛,几乎不会伤害任何一棵草,轻手轻脚,只负责带走草籽。
野兽其实很狡猾,它们知道保护自然,也认识山谷里每个村庄的牧人,能辨别出陌生人的气味。
我们在土塔河行走时,路边看不到小兽。而牧民们赶着羊群路过,小兽们一点不回避,在草丛里瞪大眼睛瞅,根本不怯。旱獭直立身子,双爪抱胸前,咕啾咕啾和人打招呼。
随意走走,觉得山野是松垮垮的,不够凝重。风随便吹,牧草随便摇,花随便开,岔路随便延伸,青白色的乱石抛撒一地。为了和山野的气质很搭,我们也不必拘谨,双手揣在裤兜里,胡乱吹着口哨,像一群二流子那样晃荡。山谷不遮蔽存在的一切,大路小路都给大地上所有的生命去走,羊有羊道,狼有狼道,人有石头路可走。
小兽常常进村串门。人人都说狐狸是个偷鸡贼,然而你不知道的是,狐狸也是修炼过的小兽,人家有底线。狐狸偷鸡是一定的,它常常潜入村庄,东躲西藏,摸到鸡圈里,一爪子拍晕大公鸡,掐住脖子背走。然而狐狸很有原则——它瞅准一家只偷一次,绝不回来偷两趟。任你这家的鸡儿多肥,一只就够了,不贪心。
偷鸡最厉害的不是狐狸,是草猫儿,学名猞猁。这种小兽属于猫科,性情狡猾而又谨慎,生性贪婪。遇到大兽,几下逃到树上躲起来。有时也会装死骗过天敌。
老牧人告诉我们,草猫儿心狠,如果盯上谁家肥鸡儿,天天晚上来,不把一窝鸡抓完那可不饶。有时候它明明吃得很饱,昨天偷走的大公鸡都没吃完,但是今晚仍旧跑回来偷。吃不掉咬死扔一边去,反正就是要把你家的鸡儿连窝干掉才肯罢休。
狐狸很会琢磨人类的心思,有时候它在山野里溜达,远远瞧见一个人,此时的狐狸反复掂量——如果它感觉你没有发现它,它就会悄悄藏在鞭麻墩底下,或者刺蓬草后面躲起来。如果预感到已经被人类发现,它立刻纵身逃走,影子都不见。
但是,重要的是它不会跑远。只翻过一个山梁,又悄悄躲起来,鬼鬼祟祟窥视,看人干什么——是走路的还是放羊的,是挑葱的还是卖蒜的。狐狸绞尽脑汁地研究人类,也许本性使然,也有可能因为闲得没事可干。
老牧人坐在山顶上,常常看见狐狸扭着身子躲来躲去,窥视过路的行人。如果老牧人猛乍乍吼一声,狐狸惊得跳起来,嗖嗖窜进乱草里逃走。深山人家把狐狸叫野狐子,吓唬小孩就说让野狐子来叼走。
老牧人说,到了九里天——指的是数九寒天。民谣说九里天的雪,来年三伏请下的客。九里天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然而却是狐狸一生中最美好的季节,体态丰腴,皮毛油光水滑,闪着耀人的光泽。在别的季节,狐狸小心翼翼,谨慎鬼精。但是到了九里天,狐狸的毛色蓬松,简直美得天地要毁灭。恰恰到了这个时候,狐狸是一年里胆子最大的时候,恃靓行凶,无所顾忌。
早晨起来,狐狸跑到村庄附近的水泉里喝水,然后满山遍野胡跑,大声乱叫,彻底放飞自我。看见人,还要扭几扭身子,嘴里呜哩哇啦怪叫。看见鸡儿羊羔子,爪子好欠,劈面几爪子一顿乱抓。
村庄里的人说,狐狸被水喝醉了。按照当地的说法,九里天的水对狐狸来说,就和酒一样,一喝就醉,控制不住自己。野狐子乱跑乱叫,它发疯的时候,一点也不怕人,扭着腰,提着爪子走,姿势相当妖娆,充满了诱惑。不然为啥要叫狐狸精呢。
过了九里天,一打春,狐狸渐渐恢复正常,躲到深山,又变得鬼鬼祟祟,深居简出。那个放浪的季节过去了,狐貍回到了狐狸,毛色开始凌乱,身形渐瘦。
狐狸虽然聪明,但比起狼,那可差远了。说起狼,简直说不完。民间说狼有状元之才。老牧人把狼咬死羊叫狼扯羊。扯就是凶狠撕咬的意思。
为啥不说狼咬死羊呢?牧人说是避讳,是怕狼听懂人类的语言,破译牧人之间的谈话密码。牧场里的暗语,仅仅是为了不让动物们听懂。毕竟,它们也在围着村庄转悠,不停地探究人类。
狼极其奸诈,绝不吃任何人类丢下的食物。而且嗅觉灵敏,能闻到人类的气息。但凡人类出没的地方,狼尽量避开。人和狼互为天敌,有时候狼吃人,有时候人打死狼。
春天是狼崽子出生的季节,母狼喂养狼崽子,不断袭击羊群。但是有经验的牧人会把羊群赶到狼窝附近放牧。因为狼有个习惯,从来不咬死窝周围的牲口,会长途跋涉跑到远处去抓羊。它不想暴露自己藏身的地方,怕狼崽子有危险,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一样。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老牧人深谙此理,羊群反而得到保全。狼假装自己不住在这里,牧人假装不知道狼窝就在附近,两下里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个世界就这么有趣。
如果牧人在深山老林里走路,突然遇见狼,都来不及避让,会是怎么样的情景?是对峙。
这个对峙的过程中,狼有一个判断,看是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常年在山谷里行走,走路的姿势,喂牛喂羊时留在身上的气味,穿戴、脸色、口音,它会判断出来。对于本地人,没啥危险,它轻易不下牙爪,毕竟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放一马过去。尽管狼不是放马的。
但是如果狼判断出来你是外地人,那就相当糟糕,非要扯掉不可。如果说牧场的牦牛只认一个圈窝,那么土狼只认山谷里的人。这可能是狼有一个认同感,本地人一般不伤害狼。
牧场的人出门有经验,身上都带火。万一遇见狼,赶紧点火,狼最怕火。狼多疑,不会轻易出击,善于观察人的神情。
狼聪明到什么地步?它不断地研究人类,完全掌握人类的活动踪迹。牧人在夏牧场的时候,一般都在深山里,搭个帐篷叫住圈。牛羊晚上收回来,睡在木头围栏里,叫圈窝。
狼躲在幽暗处全程监视,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它的眼皮底下。如果圈上有人,狼不去扯羊,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一旦哪天牧人下山回村庄,只剩下羊群时,狼准确无误知道信息,晚上跑来扯羊。
牧人下山时,在羊圈里煨一堆火,假装有人。但是狼不害怕,它知道没有人,放心大胆袭击羊群。牧人从路上走过去之后,狼能辨别出人的味道,所以即便它不盯梢,只闻气味,也知道牧人回村庄去了。
狼也很有趣,它能识别人,这个和那个不一样。不像我们,这匹狼和那匹狼看起来都一样,没啥分别。它扯了牧人的羊群,知道谁是主人。倘若羊主人死追着打狼,它知道羞愧,只顾着逃命,不反扑。如果它没有扯过你的羊,你还要追打它,那可不客气,狼要豁命反扑。
既然狼会研究人,牧人也当然要研究狼。彼此琢磨对方的习性,最大程度保护自己。牧人一辈子在深山,深谙各种动物的习性。
狼咬死羊,吃羊是有讲究的。一匹狼吃羊,别的狼放哨。等这匹狼吃饱了,下一匹狼接着吃,轮流换班吃。它们一般不会一窝蜂围起来大快朵颐,那样太危险,不是吃相不好。
老牧人说,他的夏牧场在一个特别陡峭的石洼里,真正的深山峡谷,深夜里有鬼哭狼嚎的怪声音。这样孤寂的地方,狼熊豹子都有,一家人万万不敢住。他和邻居们住在一起。
有一天黄昏,帐房里几个人喝过茶,出门去收羊。羊群一般是早上赶出去,黄昏收回来,帐房前围着一圈木栅栏当作羊圈。老牧人走在阳洼里一个窄窄的羊道上,头顶是齐茬茬的万丈石崖峭壁。他的邻居走在对面的阴洼里,远远可以打招呼,一路走一路彼此呼应,惊动野兽。人类喊出声音,野兽就躲开,这样避免劈面遇上,彼此妥协。
他正走着,对面阴洼里的一匹狼,突然猛乍乍吼了几声,声音尖利惊悚。当时他心里一惊,感觉狼在释放某种信息,可能狼已经把他的羊群扯了。此时他的邻居在对面大喊:小心啊,快看你的头顶上,羊掉下来了。
他急忙抬头看,头顶上直陡陡的悬崖峭顶上,一只羊滚落下来。他慌忙往后一闪,羊擦面掉下去,只差几寸就会把他砸翻。惊出一身冷汗的牧人瘫坐在石头小道,吓得浑身哆嗦,嗓子里冒烟。
狼吃羊,有个顺序,劈脖子一口咬死羊,先把羊肚子扒出来,喝羊腹腔内的血。然后吃羊心。剩下的,如果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扔掉。事实上狼很少吃羊肉,除非饿极了。
当时那匹狼正在他头顶的石崖上掏羊肚子,他从石崖下路过时,对面的狼吼了几声,给这匹狼发出预警信号。这匹狼一爪子推下羊,转身跑了。它知道羊主人来了。这只羊悬乎乎掉下,差点把他给砸翻。狼的世界就这么复杂。
这些年都在保护动物,加上生态好,草木茂盛,狼的食物相当丰富,它连旱獭野兔子之类都懒得吃。如果是野羊,也会有兴趣追杀。牧人们常常看见被狼吃剩下的野羊。狼爱吃的是狍鹿。狍鹿被狼撵急了,就朝着村庄跑,狼一般不会追到村庄里来。
被狼扔掉不要的羊肉或者野羊肉,人不能吃,因为狼的牙齿带毒,被它咬过的羊肉,牙齿痕迹周围会渗出黄水毒汁。而秃鹫,鸡鹰,这些飞禽专门捡狼不要的剩肉吃。
狼扯羊,非常凶狠,大约是老天的设置,狼对羊充满了仇恨。如果人不在羊圈边守着,它们扯羊很贪心,至少咬死七八只,有时候几十只,一大片的羊被咬死。有些羊是被狼吓死的。吓死的羊肉牧人说没有味道,木头渣渣一样。如果羊被狼抓伤了——随便拍了一爪子,不过就是皮毛擦伤。这只羊精神状态完全崩溃,一天不如一天,迟早会死,活不过来,魂被拍掉了。
你以为它们饿极了才扯羊吗?才不是。多数时候,它们咬死羊就走了,并不认真吃。狼的世界很复杂,谁也猜不透。狼群猖狂时,成群结队,会把牧人的羊群连窝端。如果哪个人抓了狼崽子,狼的报复心极其强烈,它能准确地找到这个人的牲口,专门扯他的牲口,不依不饶。
狼在春天喜欢扯牛犊子,尤其刚生出来,牛犊子软弱无力时。它抓牛犊子时,母牛死死护犊子,不好下口。这时候,两匹狼协同作战,其中一匹狼跑到前面周旋扑腾,母牛扑到前面抵狼,旁边埋伏的狼跳出来,把牛犊子叼走,也是劈脖子咬一口。
每年春天牧人都要尽力守护牛犊子羊羔子,最好别被狼盯上。如果村庄里看护得紧不好下手,那么狼会选择在山野里叼走。山野宽阔,羊群散开,比较好袭击。
祁连深山也有黑熊。比起狼来,黑熊笨得要死,簡直可以算是莽夫。黑熊冬天要蛰起来,夏天才出来活动,所以对于牛羊的威胁较少。熊有个习性,只要在一个地方住下来,再不走,这片地方全归它,成为它的领地。
在它的领地里,黑熊相当霸道,见牲口扯牲口,见野兽扯野兽。但凡被它瞧见,无一幸免。总之,你不能出现在我的领地里。它扯大牲畜,并不为因为饿,是因为闯入了它的地盘,挑衅了它的主权。
牧人深谙黑熊的习性,避开它出没的地方。山野里狼有狼道,羊有羊道,黑熊亦有道。避开,相安无事。
狼喜欢群居,一群一群,协同作战。祁连深山的狼群迁徙时,狭窄的石道上一溜儿狼在行走,老狼打头,狼崽子夹在中间,最强壮的狼在队伍最后。所谓的鹰视狼顾——断后的猛狼目光锐利,相当狠戾,常常掉头看,防止背后遭受袭击。
实际上,狼的天敌很少,用不着那么小里小气走路。牧人坐在山顶,狼群在眼皮底下迁徙,谁也不去理睬——没事招惹狼干什么呢。牧人一辈子在深谷里,能把世事看淡。
村庄里常常空着。牧人们出门有个习惯,不锁门。过路的人渴了饿了,可以进屋去找点吃喝。山谷里村庄稀疏,常常要走很久,才能见到山坳里草木掩映的小村庄。有时候村口拴着走马,刨地皮。有时候村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寂静无声。
山谷里也寂静无声。然而牧人经年累月在大自然里,知道山谷并非寂静无声,而是有无数的骚动啄叩山野牧场——乌鸦啄叩石子,长嘴鸟啄叩楸树,秃鹫啄叩野牛骨头,大风啄叩陡坡,青藤啄叩废墟。只不过,大音声稀罢了。
老牧人说,夏秋是牧场最美好的季节,而冬天就有点辛苦。
他说的辛苦,不是指自己辛苦,而是怜悯野生动物们。冬天的深山是雪的老窝 ,老天一个劲儿塞给多得再也不能多的雪。大雪封山,说的就是深山牧场。
冬天,牧人的牲畜有暖棚,备有充足的干草。苜蓿草、青稞草、草、豌豆草,牛羊不会挨饿,甚至可以添加豌豆抵御春乏。可是野生动物就可怜了,一场接一场的厚雪,山谷荒野彻底隐形,天地都白茫茫的,看不出山野的痕迹,只有铺天盖地的白。
有的小兽饿极了,拿爪子刨开雪,掘草根或者蛰伏在草根下冻僵的甲壳虫。大兽也饿啊,偷偷摸摸从大树后躲闪到石头后,山林里兜圈子,逮个地上跑的小东西塞牙缝。有时候也跑到村庄外,一圈一圈留下踪迹,到底是不敢贸然劫持肥羊。野兽都怕人,动手之前得掂量一番。
老牧人说,那些雪鸡子很傻,有个风吹草动,一头扎进雪地里,尾巴翘在外面。大兽跑过去,从雪里拔起来拎走。也有冻死的鸟雀,树叶一样从树枝上飘下来,直直戳进雪地,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窝儿。
我觉得山谷,村庄,野生动物,都和人的精神世界隐秘相通。除了大雪外,比如骤然而降的一场清霜,空地里飞卷的树叶草秆,一匹孤独的野狐狸走过酸刺丛,旱獭结束打洞,鸟雀推开草叶的门——人的精神世界也是这么善变又戒备,参不透,又单纯又复杂,又凝重又孤僻。还有与生俱来的孤独——人是孤独的,村庄是孤独的,山谷是孤独的,大雪是孤独的,野生动物也是孤独的。
只有牧草不孤独,一个劲儿疯长,往天空长,想跑到月亮上去。到月亮上去做什么呢?说不清,可能是想隐居。毕竟,那么多的嘴想吃它。
老牧人说,牧草对生命的滋养非常厚重。确实如此,食草动物都很肥,牛羊肥,旱獭肥,兔子肥。而食肉动物就瘦多了,土狼的身材瘦,雪豹也不胖。
当然,野生的大兽我见过的很少,狼、熊、豹子都没有见过。我的朋友几次怂恿我去探险卡哇掌,这绝不是个好主意——我不可能跑到祁连深山大兽出没之地,去冒那个险。别忘了我是个陌生人,不是山谷里的牧人。
在土塔河,野兔子、蓝马鸡、瞎老鼠、旱獭随处可见到。至于狐狸,远远看见过,锥子脸,尖下巴,轻佻的眼神。大兽都很凶猛,别说野生的,就算是牦牛,那也够野蛮的,一对尖角,凶巴巴的眼神。
纳央草原的土塔河畔,就是吐谷浑国千顶黑帐篷驻扎的地方。走在山谷的路上,河水湍急,花枝乱颤。偶然有几顶帐篷,屋顶冒着青烟。我们都感慨,这么幽静的峡谷,真是诗意栖居的好地方呢。
我们在半山坡上的村庄里吃午饭。羊肉在茶壶里煮,咕咚咕咚,一点都不膻。还有奶茶,牛油煎野蘑菇,真的很好吃。铁皮火炉,干牛粪烧起来旺得很。
村庄小,六七户人家。路不宽,都是小石头铺的,也不甚讲究,圆的扁的,随意朴素。这样的路上,应该有一辆木头轱辘的马车才好,慢吞吞的,一路吱呀吱呀,从荒野驶来。最好,我就驾着这辆远古的车,独自坐在车辕,藤条为鞭,老僧一样,淡然而沉默,发髻上连一朵苏鲁梅朵都没有。
另一个小分队迷路了,饿得头晕眼花,幸好在山坳里遇到一顶黑帐篷。牧人给他们煮了一锅野葱花面片,酥油拌炒面,走时捎给一个大锅盔路上吃。全是白吃,深山牧区的习俗,就算你是陌生人,也是客人,绝不会收你的饭钱。
返回的路上,经过了另外一些小村庄——有的村庄只有两户人家。黄泥土墙,木头栅栏,树枝围起来的羊圈。坡洼里晒着牛粪,麻拉拉的,破土而出的黑蘑菇一样。屋檐下挂着柳条筐,挂着鸽子窝。
山野里牧草茂盛,开满野花,一些灌木的叶子特别好看,像羽毛一样,随风而舞。远处山顶上有野兽窜过,看不清是哪种动物。野芍药开得如火如荼,花瓣轻柔地落到路面上。薄雾从河畔升起来,山谷迷幻而寂静。浩浩荡荡的草木铺遍山野,闪着明净柔和的光泽。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