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围城》通过对于20世纪30至40年代我国知识分子群像以及主角方鸿渐的世俗生活流的刻画,在其社会身份的不断变迁与异化之中反映出精神与实践层面难以发挥其社会价值的脱嵌状态与剥离感,从而陷入“围城”的多重生存困境:(一)在东西方文化冲突下的严重不适,新旧冲突与病态结合构成方鸿渐悲剧困境的第一个侧面;(二)妇女解放引发性别困局,女性地位的提高对于“方鸿渐们”男权观念也造成了更大压力;(三)名实分离背后的社会现实氛围的异化,使之唯有以阳奉阴违的态度游离于“古今”之间;(三)虚无主义的消极影响,耽于空泛的人道主义理想境界,从而放弃特定历史环境下的现实斗争性;(五)现实出路的异质性导致的走投无路的悲凉。方鸿渐在传统与新潮因素的古今之争中的失败与狼狈深刻反映出了异化与脱嵌等现代主义命题。
关键词:近代中国;异化;脱嵌;现代性;古今之争
中图分类号:I207.42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2)12-0147-05
一、西风东渐:东西方文化冲突下的不适
与许多国内外作品所刻画的零余者形象类似,方鸿渐等人的生存困境也归因于时代断裂之下的无所适从,近代中国便为这一主题以及“零余者”式的脱嵌人物提供了典型环境。随着近代中国的全面式微,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一系列失败标志着以“今”为代表的西方“浮士德”文化对以“古”为代表的东方“亚普罗”文化的全面胜利①,西方元素也在政治、经济乃至思想层面完成了强势介入,并对中国乡土社会所残存的礼法文化造成了剧烈的冲击,同时先进的知识分子在“拿来精神”与“重估一切价值的精神”感召之下渴望借助西学完成对封建旧文化的肢解。这就使得国内各个领域对于外国产生了崇拜情绪,甚至于中国文学作为土产也需要在外国学术背景的加持之下才能取得相应的话语权,正如方鸿渐最终在中国文学系毕业,学术骗子韩学愈依靠克莱登假文凭高升,苏小姐获得法国博士学位靠的是研究中国的白话诗歌而作成《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然而“旧的政权社会、政权很少会像人一样在一夜间死去”,而“那些明确地标志着一个时代结束的时刻”也同样难以“宣告一个长期居于主导地位的政权或体系能够立即寿终正寝”[1],在一个存在着强大乡土社会的中国,加之“列强极少关注被征服地区民族和民主的诉求”而是更加倾向于俾斯麦式的“维持现有局面”,也同样未能在西方思潮的冲击之下进行根本性的变革;同时长期以来的封闭体系的解体导致的是西方思想涌入的极度多元性,自文艺复兴以来直至后现代思潮等众多思想流派几乎同时进入了知识分子的思想世界,连同数千年来占据主流的乡土意识的并存与交融,使得思想文化层面的断裂日益深重的同时,出现了无数方鸿渐式的病态的脱嵌式人物。
西方文化与乡土意识的激烈新旧冲突与病态结合构成方鸿渐悲剧困境的第一个侧面。正如小说开篇所描述的脱嵌者的心理状态,乘船回国的留学精英们与理想中的归国相去甚远,他们“乡愁无处寄托”[2]8,“恨不得立刻去为祖国服务”[2]8但真正回到故乡却恍如隔世,没有了之前的踌躇满志,身处中国社会使得方鸿渐们的前途如泡沫般虚无,厌弃自己的“渺小、怯懦”“不易成就”,东西之争与古今之争的冲突得以显现,造成了极端矛盾的心理冲突。方鸿渐留学欧洲以及在法国求学的经历突出了他的脱嵌性与剥离感,回国之后的无所适从则使得这种漂泊感在文化背景上得以加深,法国作为欧洲范围大革命与启蒙运动的策源地因其变革与思想的激烈性著称,是激烈的“浮士德”文化的典型代表,从而使得大多数欧洲人不甘于社会持续于一种静止的状态,相较于其他采取自上而下的方式步入近代化的国家,显示出了更加强烈的新质力量,这与中国乡土社会缺乏变革、强调服从与静止的传统相违背。
方鸿渐作为新思想的持有者面对传统父权文化的失败表现出了其在古今之争背景下悲剧的第一个侧面。方鸿渐身上的法国气质使得他较大程度上接受了自由主义的开化。例如,与已有未婚夫的鲍小姐的交往以及对待外国文凭的态度就是这一证明,是其对于传统的礼法道德观念与科举观念的消解,作为当时疯狂追捧国外学历的科举制变体的反抗表现出了进步性。但其作为中国传统文人身份所体现出的软弱的被动型人格是乡土社会所塑造的国民性格的基本侧面,却难以适应西方文明语境之下对于新思潮的全面追求。正如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的论断:在长老教化所主导的社会当中,子女在长辈的教化统治中是无权违背的,“人事范围中,子弟们在无违的标准中接受传统的统治”[3]55。时有出场的方豚翁与周经理便是乡土长老制度与文化心理意识的代表,在看似深沉温和的表层之下,隐喻着家长制权威的巨大力量,他坚信传统文人科举制的人生目标,父母之命、男尊女卑的婚姻形式,认为:“留学跟科举功名是一样的”[2]33,没有功名无论多么显赫“总抱有终身的遗憾”[2]33,也曾措辞严厉地抹杀了方鸿渐在上大学时的自由恋爱,方鸿渐在给父亲的信中表示出了希望放弃外国文凭的想法,方老太爷并未以家长之尊逼迫儿子就范,而是以岳父出资不少为由施压,而周先生也借此搬出方父前清举人的身份,二者的合谋共同促成了方鸿渐在放弃文凭问题上的失败,而方鸿渐本人也并未坚持对外国文凭的态度,进而屈服于封建观念的淫威之下;表明传统意识尽管在数次“求新”运动的冲击之下虽今非昔比,但对于方鸿渐的命運轨迹产生了具有决定性的影响。而在面对方老太爷与岳父周经理等乡土长老式的强力施压,方老太爷以退为进的策略则恰恰准确把握了方鸿渐身上的传统道德残余,令他无以反对,使得他最终去获取虚假文凭,表现出他对于传统观念的屈服。
二、性别困局:女性地位改变带来的冲击
同样,古今之争的时代环境也导致了男女关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由此进一步深化了方鸿渐们的生存困境。在男权、父权社会尚未完全瓦解并且乡土意识仍然根深蒂固的大环境下,西方自由主义思潮同样带来了妇女解放意识的苏醒,一大批女性知识分子的崛起对于长期以来占据思想主流的男权文化造成了猛烈冲击,但由于后者在社会上依然强大与顽固,导致了妇女问题以新形式出现:在提高女性地位的同时对男性造成了更大的压力。在传统的“男女相异”婚姻模式与观念之下,为了维系社会的稳固而极端排斥夫妻间的情感因素,夫妻之间的差异被宗法家不断夸大[3]34,且维系夫妻之间关系的并非情感而是一种以繁殖和稳定为目的的合作[4]。在这样“无情”的关系当中,必须确保女性的从属地位,男性不论是在认知能力或是社会地位上都必须居于强势的地位[5]。在传统礼法制驭之下的女性则在社会的各个层面受到限制,在整个社会全方位维系之下男性维持其各个领域的主导地位是容易的,然而随着乡土宗法体制在西方文化冲击与内部革新需求下逐渐瓦解,部分女性获得了理性认知的能力,并且凭借一定的社会资源得以像苏文纨那样攫取社会高位或像孙柔嘉一样获得不菲的收入,这就让具有男权意识残留的男性处境尴尬,感受到全面的危机和更大的生存压力。男性需要在地位、资本和学识方面进行更加深刻而艰巨的重塑才能维系家庭的稳定[5]。乡土文化之中维护稳定而排斥感情的传统夫妻模式切断了夫妻关系维系的最后羁绊,进而使得男性的困境更加深重。
对于方鸿渐而言,“这样兼具传统与现代生存压力的男女相处模式无疑是灾难性的”[4]。正如方老太爷所言的“娶妻必不如吾家”[2]46的论断,男强女弱的夫妻模式在无意识中对方鸿渐形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5]。出身官宦人家的苏小姐不但家世显赫,更有留法“真博士”的学历加持,但在官本位与“洋崇拜”的整体氛围下,仍旧恐惧“孤高”,甚至对于方鸿渐的态度也是趋于主动追求,在赵辛楣来拜访时一改“方先生”的称呼而直称“鸿渐”以示亲密,在旧历四月十五当天叫方鸿渐陪自己赏月,在与他的独处当中发出“你就这样怕做傻子么?”[2]33的暗示,其在两性关系中的强势地位使得方鸿渐相形见绌,因而苏小姐的暧昧态度令方鸿渐倍感狼狈,亦深感二人关系与传统关系的违拗,最终不得不终止这段恋情。在与苏小姐的交往之中,尽管她对于学术表现出了欺世盗名、附庸风雅的丑态,而且作为女性学识与年龄的增长在传统观念层面会起到负面作用,但其所处的上流知识分子社会,在食古不化与食洋不化的总体趋势之下[6]。其家世和学历同样能够使其成为某种偶像的资本,引得赵辛楣、曹元朗等为之倾心,相较之下方鸿渐则处处被动,能为其社会地位与能力提供确证的学历与家世均处于劣势,造成了方鸿渐心理上的不平衡,进而导致在与苏小姐的冲突之中遭到失败。
在与孙小姐的婚姻当中,孙小姐起初的弱势表现十分符合方鸿渐的婚姻观念,相较于“孤高”的苏小姐,她在各个方面显得平庸,与之交往不必担心女性“强者角色的恐惧与焦虑”,并认为自己在这段情感之中占据了“社会和心理”层面的优势。在一行人去往三闾大学途中,孙柔嘉对于同船的赵辛楣称“叔叔”,对于鸿渐所编造的鲸鱼的故事表现出天真的惊讶,在她教授英语课时受到学生侮辱之后,更因其表现出的弱势气质满足了方鸿渐男权心理上的虚荣感;而在方鸿渐被解聘后,孙柔嘉的强势地位则在不经意间步步显露,之后“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婚以后只有鸿渐去看她”则说明婚前表层的关系遭到解构,二人的关系出现易位,以致方鸿渐觉得“自己有了个女主人”,甚至被讥讽“教授都没爬到,副教授也保不住”[2]150,孙小姐婚后在其姑母的安排之下工资远超鸿渐,进而越居了强势地位,并联同姑母表现出对鸿渐地位与资历的不满,方老太爷也因为鸿渐无法制驭孙小姐而感叹他“坍尽天下丈夫的台。”在表面的传统男权下伪女权的崛起,对于方鸿渐等知识分子的实际生存和心理感受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这样一种看似进步性的表象之下,仍旧保存着乡土社会的底层逻辑。从社会层面而言,以方老太爷为代表的传统宗法势力与姑母为代表的新兴伪女权主义尽管有着不同的价值取向和目的,但却有着同样的文化内涵,二者同样寄生于乡土礼法社会的劣根性当中。其在观念层面上的统一使得该种困境对于方鸿渐式知识分子的精神压迫进一步加深,男强女弱的社会格局俨然成为他们的集体无意识,不允许男性经济与社会地位上的失败,在此种困境之下,使得方鸿渐的境遇更显狼狈。
三、名实分离:社会现实氛围的异化
乡土社会当中名实分离的社会氛围也同样是方鸿渐悲剧的诱因,很大程度上造就了方鸿渐性格的虚伪性,而这一因素也同方鸿渐的自我意识觉醒与向善的焦虑形成了对立关系。在中国乡土社会以家族长老为尊的现实与新现实的对立对传统思维意识形成了一定的撕裂,传统观念相对于社会现实的超然性与现实中“官本位”“金本位”的庸俗思想之間充满了矛盾。
在乡土社会中,由于统一性的权威的存在,对于其教条或命令的注释往往会与其本意产生距离感,造成了“名实分离”的社会现实:“中国旧式家庭的人都知道家长的权威在表面上是不可违背的,而在事实上却是可以被歪曲的”[3]56;父亲的要求本身违背了他本人的意愿,但他曾劝慰自己骗取外国文凭:“好比花钱捐个官”抑或是“殖民商人重金买来爵士头衔”[2]23,但由于道德上不肯全然接受这样的欺诈行为,加之与唐晓芙关系破裂的刺激,使得其心理趋向于作为知识分子清高的一面,表示自己今后绝不会用这个假文凭,在去三闾大学任教时也遵守誓言并未将此文凭作为换取职务的敲门砖,然而其后面对同为“克莱登大学”校友的韩学愈用同样的假文凭骗得系主任的职位,便感叹“撒谎骗人要像韩学愈那样”,有“坚持到底”的觉悟,而自己也兼得了“老实人吃的亏”与“骗子被揭破的耻辱”,对韩学愈的评价体现出他在“名实”问题上具有的矛盾的心态,既希望和韩学愈一样的文凭会有相应的作用,但从心底表现出对于该种行径的鄙视。尽管出于内心向善的焦虑以及不肯同流合污的清高思想,但又不得不对于“名实分离”所造成的虚伪进行认同。正如方鸿渐对自己的评价一样,“不彻底”这一属性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相较于前二者,校长高松年则将名实分离的虚伪发挥到了极致,他先是含混地以教授为名招方鸿渐前来就职,然而在与方鸿渐的面谈之中以莫须有的信件虚晃一枪,又以鸿渐无学位为由将其降为副教授,行云流水的过程彰显出其官僚般的虚伪与狡诈,达尔文自然法则与马基雅维利主义对其而言早已熟稔于心。高松年、韩学愈在思想与行动上彻底认同了知识分子阶层的名实分离,将学历全然物化为自己升官发财的工具,而且也放弃了节操道德层面的约束,彻底沦落为达尔丢夫式②的骗子或是马基雅维利式的官僚。而方鸿渐作为“三闾大学”中屈指可数的好人,内心的清高与向善的焦虑使得他在生存的需要与内心的道德之间不断挣扎。作为留学归来的“今”的代表,他并未彻底地消化吸收西方民主精神与自由主义的精华而彻底与旧的传统思想划清界限,在人情笼络之下的乡土关系当中,他无力更无法对抗其中的各种关系,唯有以阳奉阴违的态度游离其间,也使得其在人情社会的困境当中无法自拔,形成了强烈而又难以言传的悲剧感。
四、虚无主义的消极影响
虚无主义也在方鸿渐身上如影随形,在他身上显现出文化断裂所形成的精神创伤。《围城》对于生存困境的反映除了涉及现实主义叙事层面的世俗生活本相,更在存在主义这一形而上领域对于生命本身进行了超越。钱钟书先生早年就曾表现出对于存在主义等现代主义思潮的关注,而《围城》也正是对于该种思潮以及其影响下知识分子困境作出的深刻反映。
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在近代中国的涌入和泛滥也是造成方鸿渐精神苦闷的重要因素。该种思想所秉持的“人的主体性”观念有着解放思想与肢解旧道德的重要作用,但“对于处在艰苦斗争之中的中国却是表现得不合时宜”[7]32。该种思潮在追求主体性价值与自由的同时,对精神主体性不合理跃升将个体的人类从历史与现实当中剥离出来,使得知识分子耽于空泛的人道主义理想境界。从而放弃了特定历史环境下的现实斗争性,这种思想表现出的幻想性也是造成方鸿渐们脱嵌状态的重要原因[7]32。
其中,战前以萨特存在主义为代表的各种现代主义思想对于传统理性主义的消解使其在知识分子内部占据了极大的话语权,曾经知识分子期望通过理性主义来衡量世界,但当他们见证了理性主义对人类造成的创伤,以及理性主义与民族主义在国家层面上的合谋而形成的现实痛苦和思想精神领域的激烈对立,使得反理性主义的现代主义盛行,成为一部分知识分子精神上的避难所,该种思潮对生命的虚无进行了强调,认为人的本质是虚无的,与他者的关系不断异化,并时刻处于毫无缘由的痛苦之中,从而使得空虚、孤独、彷徨、失落、恶心等消极情绪占据了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中国的知识分子在早期曾拥有高昂的战斗热情以期通过激烈的西方“浮士德”文化来摆脱封建主义的桎梏,力图以空前的革命性铲除乡土世界的弊害,试图通过现实主义的直观笔触抑或是浪漫主义的情感宣泄来摧毁旧的国民思想,然而反动势力的强大以及乡土社会以及国民性的迟滞导致了知识分子虚无主义的进一步深化,以致发出了“中国太老了”[8]的感叹,甚至称其如黑色的染缸般恶劣不堪,实有的是無尽的“黑暗与虚无”。在此基础之上很多经历了救亡图失败后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在深重的孤独感当中体会到了生活的荒诞性,而存在主义等现代主义思潮对于人生虚无性的探讨与知识分子产生了广泛的共鸣。方鸿渐渴望隔绝时代的血泪感进而达至摆脱生活中一切苦难与束缚的意图,带来的却是生活目标的消失,这进一步加深了方鸿渐的虚无感,书中写道他“游学四年,兴趣颇广,生活尤其懒散”,“随便听几门课,心得全无”,“从社会学系转入哲学系,最终在中国文学系毕业”[2]10,尽管国外开放民主的氛围给了他自由选择的权利,他完全无意习得真才实学,对于各方面的见异思迁和浅尝辄止使得他无法充分借助外国的思想资源与开阔的视野摆脱自我乃至国家的虚无,最终被高松年解聘便是他该种思想支配下的恶果;在对待感情问题时,无所用心的态度也使得他备受困苦:面对父亲阻碍下无疾而终的男女之情,他归结为是叔本华所言的“动物的冲动”,而鲍小姐说出的fiance(未婚夫)的性暗示也使得他希望只享受未婚夫的权利而逃避夫妻的责任,表现出了其虚无的灵魂之下对于绝对自由的追求,并错误地认为这样对于乡土传统的极端对立是自由主义的精华。他渴望对这种荒诞与虚无的肯定来反击旧社会的枷锁,然而在全然抛弃了责任与义务向度的思考之后,他无以拯救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更是直接抛弃了五四运动以来知识分子直面现实血泪的勇气和历史参与意识。
在近代中国的特殊社会环境之下,这些充满虚无色彩的“现代……倾向是欧洲工业化高度发展基础上的产物”[7]45,相对于当时中国极不发达的政治经济文化状况以及救亡图存的迫切需要而言,都表现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超前性,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西方文化名流的奢侈性”为种种现代颓废倾向提供了实验场地,但这些对于“那些全力为生活必需品而斗争的地区”[7]46来说却是没有积极作用的[7]46。方鸿渐身上这一来自于海外的思想要素无疑加深了其与现代中国现实的冲突。
五、走投无路的悲凉:现实出路的异质性
正如五四运动以来国内新文化者对于娜拉出走后的结局的探讨,《围城》的开放式结局也为方鸿渐的出路提供了多种可能性,而对于其未来可能性的分析极大地取决于对当时社会背景的分析,而未来与出路也对方鸿渐构成了巨大的困境,其作为一个被动、虚无的知识分子形象,与时代主潮的剥离也造成了其生存的一大困境,革命性的缺乏使得他对于整个宏大叙事与革命叙事之下的中国构成了尖锐的对立。
革命一直被视为是知识分子获得新生的最佳途径,因为这一途径意味着与旧势力彻底地决裂,也象征着其获得了当时的主流话语,但是“革命话语所立足的现实功利性意味着知识分子必须有为了民族解放而抛弃个人利益和趣味的深刻觉悟”[9],他们所实现的新生在历史意义上需要和整个民族的新生紧密联系在一起,而方鸿渐们身上所具有的传统意识与资产阶级自由倾向则与整个中国救亡主导下的启蒙主流相违背,其不彻底性造成了他无法通过作为革命者的崇高升华进行自我救赎,作为知识者空有学识却难以真正起到启蒙大众的作用,是其又一巨大的悲哀。
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文艺界的主流被左翼所掌握,其在启蒙大众、救亡图存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进入30至40年代,随着民族矛盾成为时代的主要矛盾,在抗日救亡斗争的大背景之下,文艺用来启蒙人民群众的作用显得越来越具有紧迫性。正如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指出的中国文艺的出路是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并且要置于无产阶级的领导之下。在此情况之下本已占据文艺界主导力量的左翼革命话语的地位进一步提高,并逐渐成为对投身解放区的知识分子的硬性要求。知识分子投身革命的具体要求就是确立为工农兵服务的立场,不仅仅要在思想层面,更要在实践层面深入他们的生活。而在众多知识分子当中,其内心理想化的小资性质的“知识分子王国”依旧存在,“希望继续维持自五四时期以来的精英立场,对于民间尚处于萌芽状态且具有浓厚乡土意识的思想与艺术形式因心理上的拒斥而难以做到细致地体察”[10],对于农民等非知识者未能真正地接近、研究。方鸿渐这样的知识分子,其身份建立于在小资产阶级地位与传统文人性格,同时头脑中又充斥着留学欧洲的海外经验,这造成了在知识和文化层面对于大众化的俯视态度,其对于国家民族命运的幻想仍旧停留于小资产阶级不彻底的模式上,在无产阶级革命与抗日救亡的时代主潮之下,这种立场必然不会被革命话语所接纳。加之追求小资立场的自由却又难以割裂与旧社会传统的各种联系的局面并未发生实质性的改变,立足于国家民族层面的整体民族主义式的社会主流话语进一步削减了方鸿渐的理想空间与社会地位,他们希望以自己的才学为危难中的民族带来一定的社会效用,但面对时代背景下的现实需求与自身立场与经验的矛盾,他们的理想难以付诸实现,现实出路的异质性成为了其存在的又一困境。
注释:
①浮士德式和亚普罗式:这一说法出自德国哲学家、文学家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的著作《西方的没落》。书中认为西洋文化曾有两种文化模式,一种是亚普罗式,一种是浮士德式。亚普罗式文化是西方的古典精神,认为宇宙是由秩序和规范所创造的,这个秩序是超越人的,人只是被动地接受它,维持他。浮士德式文化是现代精神,认为生命的矛盾和冲突是存在的基础,没有了阻碍,生命也就失去了基础。社会学家费孝通曾借鉴这一理论类比中国乡土社会现代化的过程。
②达尔丢夫:又译为答尔丢夫、达尔杜弗,是莫里哀名著《伪君子》的主人公,一个伪装圣洁的教会骗子。达尔丢夫也成为“伪君子”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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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吕了然(1997—),男,汉族,河北唐山人,单位为天水师范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