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美，用肌肉定义？

亚历克斯·霍古德

和许多高中运动员一样，来自长岛的16岁高中生博比数年来一直通过蛋白餐和健身塑造自己的体型。

在玩《堡垒之夜》和写作业的间隙，博比会上网研究健美爱好者，比如在视频网站上拥有130多万粉丝的46岁“健身网红”格雷格·杜塞特。博比还会频繁出入当地的健身房，一周要去六天。“那群人让我意识到，我想拥有和他们一样的体型，在网上发布和他们一样的内容。”博比说。他顶着一头蓬松的黑色卷发，身材如体操运动员般紧致。

博比还尽力做到了严格饮食，用富含蛋白质的“科迪亚克蛋糕”和促进增肌的“奥利奥奶昔”来填饱自己。他的蛋白质摄入量极高，以至于他的同学时不时就会因为看到他吃掉八份鸡肉饭而目瞪口呆。

然而，博比并不是为了在校队选拔赛中脱颖而出才练出一身发达的肌肉。他的目标是在另一个赛场上与人一较高下，而这个赛场就是社交平台抖音。

如今，博比会在抖音上发布自己的健身視频。他用自己的手机拍摄，地点通常是健身房或他家的客厅。他还花心思给视频起标题，比如“如何打造猩猩般的胸肌”“如何练出大力水手式小臂”，又或者是“如何拥有利尔·乌兹同款腹肌”。

博比说自己偶尔会写不完作业，因为他将大把时间花在了举铁和准备高蛋白餐上。

“刚开始的时候，全家人都不知道他那几个月在干什么，因为他非常独立，总是自己一个人做事。”博比的父亲说。他今年49岁，是里克斯岛监狱的一名狱警。他说：“博比不怎么提起他的视频，但我知道他为了拍出完美的视频花了不少时间。”

博比的父亲在某种程度上理解儿子的行为。“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看到男性时尚杂志上那些肌肉发达、身材健硕的男人，我也想和他们一样。”他说，“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他们的身材几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与父亲的经历不同，随着身体质量的增长，博比的粉丝也越来越多。“年轻人把我视作他们的偶像。”如今在抖音上拥有40多万粉丝的博比说，“他们都想和我一样，成为一个练出肌肉的青少年。”

来自阿肯色州的16岁高中生坦纳是博比众多追随者中的一个，他在社交媒体上给博比发消息说：“谢谢你激励了我。”

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六块腹肌和乐队男孩的帅气面庞让他们缺乏自信，感到焦虑。

对许多小男孩和男青年来说，在当今充斥着肌肉男的文化中，肌肉崇拜几乎已经成为数字世界里的重要仪式。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他们玩男人味爆棚的游戏，看电影里肌肉发达的超级英雄。去年票房最高的电影全是依靠电脑特效夸大男子气概的套路片，比如《蜘蛛侠》和《毒液》，整个漫威宇宙都是如此。

许多医生和研究人员称，网上无休止地吹捧肌肉发达的男性会毒害男青年的自尊心。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六块腹肌和乐队男孩的帅气面庞让他们缺乏自信，感到焦虑。

社交媒体可能会危害青少年，而公众之所以对此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受了一份梅塔公司内部研究报告的刺激。这份报告的泄露意味着梅塔公司隐瞒了社交网站照片墙的负面影响。不过，人们的关注焦点大多集中在社交媒体对女孩的危害。

然而，最近的研究发现，同样的压力也会让十几岁的男孩对自己的身材感到不满。“女孩更爱谈论社交媒体带来的压力，但其实男生也一样。”埃利奥特说。这名来自科罗拉多州的17岁高中生顶着乱蓬蓬的“拖把头”。他从两年前开始在网上发布健身视频，而且通常会带上“青少年健美”的话题标签。埃利奥特说：“我觉得我在努力打造某种人设，只为了获得更多的浏览量，而不是成为我想成为的人。”

2019年发表于《加州健康促进杂志》的一项调查研究了男孩的身体形象。149名11至18岁的男孩接受了调查，其中1/3的人对自己的体型不满意。运动员比非运动员更容易对自己的体型感到不满，他们大多希望增肌，尤其是增加胸部、手臂和腹部的肌肉。

如今，精神科医生有时会将这种对完美胸大肌的强烈追求称作“健身过度症”。这是一种肌肉畸形恐惧症，常见于男性，主要表现为过度举铁，会因感觉肌肉不够发达而忧心忡忡，并严格遵循减重增肌的饮食。健身过度症还会导致男青年过度关注自己的外表，他们要么经常对着镜子整理仪容，要么根本就不照镜子。

来自伊利诺伊州的18岁大一新生布赖恩·弗拉姆经常发布自己赤裸上身的视频。视频里的他站在健身房的更衣室里，绷紧了自己轮廓清晰的腘绳肌和胸肌。而一旦拍摄完毕，他就会套上连帽运动衫来遮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去健身区训练。

“我尽量不看自己。”弗拉姆说，“我就是觉得很气馁，尤其是在刷社交媒体的时候，你会发现有人利用拍摄角度和打光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体型大两倍。”

“有关身体满意度和社交媒体的研究大多是围绕女性群体进行的。”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大学的公共健康研究员托马斯·居尔措说，“现有研究几乎没有关注男性的。”

2020年，居尔措与合著者发表了一项研究，分析了1000个展示男性身材的照片墙帖子。该研究发现，比起肌肉欠发达或者体脂较高的男性形象，理想化的形象，即“肌肉高度发达的精瘦男人”，能收获更多的点赞和分享。

如今人气最高的抖音账号和视频频道展现出来的是一个由肌肉男主宰的世界。健身天团“完美兄弟”的各位成员、超人气健美爱好者兼喜剧演员“黑短裤”，还有网红拳手“坏男孩”杰克·保罗，他们都有隆起的肱二头肌和坚如磐石的腹肌。抖音的《炒作之家》节目里聚集了挪亚·贝克、蔡斯·赫德森、布赖斯·霍尔之类的万人迷，他们会赤裸上身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很多曾被斥为“技术宅男”的游戏玩家也开始练肌肉了。疫情期间，大名鼎鼎的游戏主播菲利克斯·科尔伯格展示了他新练出来的一身肌肉，从而在网络论坛上引发了热议。他在视频网站上发布的20分钟健身日记更是收获了破千万的观看量。

然而，有的好莱坞性感猛男已经开始反思了。不久前，钱宁·塔图姆参加了凯莉·克拉克森的日间谈话节目。节目里，塔图姆在《魔力麦克2》中赤裸上身的形象闪现在了观众面前，但塔图姆却对这个形象十分抗拒。

“练成这样很难。就算练成了，这个样子也不自然。”塔图姆说，“这身材甚至算不上健康。你不得不让自己挨饿。我不认为一个人瘦成那样，还能真的健康。”

尽管对健硕身材的赞美由来已久，但此前从未见过哪种媒体能改变男青年对自己身材的看法，让他们变得像毫无节制的偷窥癖和爱出风头的裸露癖，而抖音和照片墙之类的平台上满是这两类人。

“正是在社交媒体上，男青年体会到了别人对自己外表的评价。”澳大利亚格里菲斯大学应用心理学院讲师韦亚·西基斯说，“男性越把自己的身体视作公开展示的物品，就越害怕负面评价。这种恐惧往往会引发强迫锻炼以及其他所谓‘有益健康’的行为，最终影响他们的健康。”

Le5Vsia+oaNyvKm25kbU1MP9Lh3Y3iv46a56nkQQTcE=男孩們用健身填满自己的生活，不怎么和家人朋友聚餐，逐渐丧失了社交能力。

三年来，西基斯博士一直在收集有关社交媒体使用习惯的数据，对象是澳大利亚的303名男大学生和198名男高中生。她发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看到典型的健硕形象会降低男青年的身体自尊，提高他们的增肌欲望。

22岁的约翰尼·埃德温是来自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脚手架安装工。拥有橄榄球中后卫球员般体格的他深陷健身反馈循环。他说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常会守着视频网站连着看好几个小时，比如观看自诩“健身大师”、人称“野兽琼斯”的克里斯·琼斯。

“我想达到那群人的标准，想拥有他们那种健硕的体格，这份压力连同社交媒体彻底占据了我的生活。”埃德温说。时至今日，他依然会在网上观看举铁视频。

三年前，埃德温开始在抖音上以“大男孩琼尼”之名发布自己的健身视频，如今他的粉丝数已超过1.2万。“尽管人们说我的身材看起来很不错，但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拥有完美的身材。”埃德温说，“要是长胖了，我的身材就没有那么好看了，这就意味着我要掉粉了。”

可能早在小学时期，男性就背负上了想拥有好身材的压力。

17岁的鲁迪来自洛杉矶，是高中毕业班的学生。他说有不少10岁的男孩在社交媒体上联系他，找他咨询饮食方面的建议，向他讨教如何练出“多力多滋”身材，即众多健身网红渴望拥有的“宽肩倒三角”体型。

“我就告诉他们，‘让你们的父母给你们买鸡胸肉或者瘦肉，配白米饭和蔬菜吃’。”鲁迪说。小男孩谈论起身材话题也能让人大吃一惊。去年夏天，佛蒙特州伯灵顿的两位家长第一次允许他们13岁的儿子使用社交媒体。“穿紧身衣的网红博主给我儿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男孩的母亲说。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个男孩整天念叨自己的肌肉轮廓不够清晰，不断抱怨自己“太弱”“身材不好”。“如果你周围一二十个八年级男孩都在看这种东西——他们视为目标的男性形象以及他们想成为的样子——那可真是让人焦虑极了。”男孩的母亲说。

男孩的父亲说，还没到青春期的儿子“甚至都没长成男人的身体，就为自己应该拥有什么样的外表立下了非常高的标准”。

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专攻青少年医学的儿科医生贾森·永田认为，新冠疫情会助长一部分不健康的行为。

“新冠疫情让饮食失调的人感受到了祸不单行，因为他们同时面临着社会隔离、作息紊乱、赛季停摆，他们还要为了更新社交媒体或者开视频会议而不断地暴露在镜头前。”永田医生说，“疫情期间，很多男生的健身计划和常规训练被迫中止，于是他们非常担心自己掉肌肉、涨体重。”

永田医生接诊了几个在健身房晕倒的十多岁的男孩。他们有时会出现头疼、短暂昏迷、思维混乱的症状。这都是因为他们在举铁时用力过猛，而且他们总是强迫自己算食物的热量（一种与健康饮食痴迷症相关的行为），导致能量不足。

去年发表于《青少年健康杂志》的一项调查研究了男青年的饮食失调症。4489名16至25岁的男性接受了调查，其中有1/4的人说他们曾担心自己的肌肉量不足，11%的人使用过促进增肌的产品，比如肌酸或者促蛋白合成类固醇。

食用非处方补品已是极为寻常之事，以至于去年在抖音上流行起了“干吃蛋白粉挑战”。这种作秀行为非常危险，不少健康专家提醒说这可能会导致气喘或呼吸困难。芬兰的一项荟萃分析显示，过度食用蛋白粉还会引发新陈代谢问题，引起肠道不适。

练出型和练过火并不总是那么界限分明。“我们知道男性背负着巨大压力，但常见于健硕男性的失调行为往往更容易得到公众的认可，因为社会不仅接受了，甚至还美化了健身房里这种目标导向的行为习惯。”南加州大学饮食失调项目负责人斯图尔特·默里说。

健身过度症还会引发人际关系问题。很多过度健身又严格饮食的男青年不怎么和家人朋友聚餐，他们常常抱怨说自己感到孤独和社交焦虑。

“我彻底丧失了社交能力。”埃德温说。他总是拒绝参加生日聚会，避免和朋友社交，因为他担心“影响第二天的健身，进而影响他增肌”。他补充说：“我错过了太多值得回忆的事，因为我一直待在健身房里。除了采购、工作和健身，我基本不出家门。”埃德温说自己忽视了“每个人发来的信息和打来的电话”，也很少抽出时间去看望家人，而他们之间只有15分钟的车程。“老实说，如果没有社交媒体，没有网络，我大概根本不会在意我的身材。”埃德温说。

拥有众多粉丝的博比也感受到了过度健身的消极影响。他在学校的心情如何或多或少取决于他早上觉得自己看起来好不好。放学后，社交活动要给健身让位。尽管如此，在照片墙上看到同学正在参加社交活动，博比还是能感受到某种难以名状的不适。就算真的去参加聚会了，他有时也会整晚思考：“这个时间，我本来可以举哑铃练练胳膊的。”

一开始，博比以为，练出健硕身材大概就能交到新朋友，尤其是学校里的女孩。结果，关注他的大多是抖音上渴望练就一身肌肉的男生。他在一个视频里说：“你的新朋友只有杠铃片。”

[编译自美国《纽约时报》]

编辑：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