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快递。”刚回学校,相熟的门卫把我叫住。
一个普通的纸箱,封口处的胶纸下贴着一片翠绿的树叶,我用指尖摸了摸,不由笑了起来。
只要一提起枫树,人们总是会联想到绚丽鲜艳的红色,可是我印象中的枫树林却是绿色的,带着生命力的苍翠的绿色。
这一定是小妹寄给我的,我笃定地想,因为绿色的枫叶是我们俩心照不宣的“暗号”。
去年暑假因为闲来无事,我决定去乡下采风,顺带避避暑。背着帆布包,带上用来记录灵感的笔记本,我坐着绿皮火车“轰隆轰隆”地奔向崇山峻岭。
看似平平无奇的小山村是我的目的地,听学姐方青推荐说这里的风景很美,于是我拜托她帮我联系了一家当地的民居。村子里的房子星罗棋布地四散在各处,就像仙女随手撒下的一大把白色珍珠,有的落在了稻田低处,有的落在了半山腰竹林幽深处。
石头台阶在湿润的黄泥上歪歪扭扭地铺着,我暗自庆幸自己行装简便,要是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指不定要多么不便。我从包里取出一张标明寄住民居地点的图纸,这是我为了防止在当地迷路,在出发前做好的准备。
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朝就近的一户人家走去,想要问问路。招展的绿竹在地上投出淡黑的阴影,竹叶擦过我的身侧,“沙沙”声和由远及近的蝉鸣互相应和,仿佛在欢迎我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院子里一位奶奶穿着蓝白布衣,正弓着身子站在一个小女孩的旁边。女孩坐在木凳上,面前的柴火上架着一个类似瓦罐的容器,正熬煮着什么,“哎呀,你怎么没注意火的大小,你看又被你熬坏了。这油还是我春末的时候存下来的……”
奶奶略带责怪地絮叨着,小女孩却听不下去了,她“啪”地把木棍丢到地上,嚷嚷道:“我早说了,我对这个东西不感兴趣,你非要逼着我学,可是我一点儿都不想学!”
小女孩气得脸鼓鼓的,大概发现了生人的到来,她径直往屋里跑去,躲了起来。
“唉!”奶奶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她看见我后,脸上露出一抹笑说:“孩子,你找谁?”
我把图纸递过去,问:“奶奶,您知道这家人住哪儿吗?”
奶奶凑过来,眯着眼瞅了好一会儿,笑着说:“就是这儿啦!你是方青介绍的那个姑娘对吗?”
我点头,没想到自己随便逛着,歪打正着了。我侧过脸看向院里那个还在煮着的罐子,说:“您在煮什么呀?这种味道我还是第一次闻到,有点像牛油的味道。”
“呀,你不说我倒忘记了罐子下面还烧着火。”奶奶走过去,手忙脚乱了一阵才把柴火堆熄灭了。她惋惜地摇摇头,感叹:“真是可惜了!”她随后向我解释:“这是枫香油,熬坏了就做不成枫香染了。”
她指指房里说:“那是杨小妹,我的孙女。我刚刚正在教她怎么熬楓香油,结果这孩子心不在焉的,火一大就把原料都糟蹋了,唉!”
听奶奶说,杨小妹跟我一样正值暑假。她前几天才从县里小学回来,因为今年刚六年级毕业,没有繁重的假期作业,奶奶终于有机会让孙女好好跟她学习枫香染的手艺。
在接触了几天后,我发现小妹的性子并不坏,只不过对于奶奶的督促,她止不住地露出了厌烦的情绪。
“姐姐,你尝尝米皮,我特意给你加了辣子。”小妹这几天已经跟我彻底熟悉起来了,她把瓷碗放在桌上,紧贴着我坐在长凳上。
“姐姐,你又在记什么呀?”她好奇的小脑袋挤进我的臂弯。
我抬头望了望院子里遮天的竹叶,伸了个懒腰,说:“我跟你奶奶最近聊了聊枫香染的制作方法,毕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技艺,好奇得紧呢。”
小妹从我的胳膊下钻出,嘟着嘴坐到一边的木头摇椅上,她勾着脚尖在椅子上晃呀晃,说:“怎么你也跟奶奶一样变魔怔了?枫香染不过是名字好听,染出来的东西都是蓝白色的,有什么好看的?”
她像是回忆起了以前,说:“奶奶每年都要到山后的枫林去采枫油,上次雨天路滑,还摔了一跤,幸好身上没出什么事,不然我爸妈在外地肯定会担心得不得了。姐姐你还是少跟奶奶聊枫香染这个话题吧,你不知道在这个村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还在坚持做,眼看没有任何人对这个东西感兴趣了,你一出现,她就又来劲了,以后肯定还会去山上继续采枫油,要是再摔跤就糟了。”
我知道小妹是怕奶奶操劳,有她自己的思量,可是我却想到了那天奶奶和我说的话。奶奶从她的壁橱里拿出了好几件枫香染的衣裳,一一展示给我看,蓝底白花或白底蓝花的样式,有的上面还画了一些图案。奶奶用布满皱纹的手缓缓抚摸着它们,说:“有的是我妈妈做的,有的是我外婆做给我妈妈的,我也打算做几件好看的给小妹穿……”
以奶奶的文化程度说不出什么精准华丽的词语,我却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是——传承。每件枫香染都被赋予了家人之间最美好的祝愿,简单的靛蓝染料和枫香油结合成了一首无声的歌,安静地诉说着制作者的心声,妈妈传给女儿,再到孙女,一辈辈从未停止;就算有一天她们悄然逝去,孩子们从这些衣服上也能得到慰藉……
我收回思绪,对小妹说:“你有没有想过,枫香染或许不只是染出蓝白色的衣裳、物件,它背后也许藏着更深的内涵呢!”
小妹皱起眉头,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你刚刚也提到了奶奶是村子里唯一会做枫香染的人了,这么宝贵的技艺就要消失了,难道不可惜吗?”
小妹拉住我的手,委屈地说:“可是奶奶可以去教别人呀!”
“要是你也不学的话,我还能教给谁呢?现在都没有年轻人愿意学了啊……”奶奶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她站在我们身后低声说道。明明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此刻看起来却像个脆弱的孩童。
小妹张了张嘴,一向在这方面毫不退让的态度好像开始有了动摇。她低下头局促地端起碗,坐到一边刨起了米皮,不再说话。
“祖先们留下的技艺,要是断在我这一代该多可惜啊,我没有其他的愿望,就是想要把这手艺传下去……”奶奶继续对我说道。
“这手艺不会就此断了。”我看着一边的小妹,对奶奶笃定地说。
从那以后,小妹不再日日陪在我身边,她乖巧地坐在罐子前按照奶奶教的方法,在火上熬制枫香油,滤掉渣滓,等枫香油漂在水面,再取出等它冷却固化。或许是因為小妹真正用了心思,她再也没有熬坏过。
当假期快要结束,我要返程的时候,小妹已经能够独立地熬煮枫香油了,我想过不了多久,她就可以跟着奶奶学怎么用毛笔蘸枫香油在布上画图案了。
她和奶奶把我送到火车站,不等火车来,她就急着拉奶奶往回走,奶奶想陪我一起等火车进站后再离开。小妹却说:“姐姐,反正火车过不了多久就会来了,我还要回家继续练习怎么在布上画图呢!”
我和奶奶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谁能想到初见时那个“油盐不进”的女孩现在态度大转弯,对枫香染满怀热忱。她见奶奶还站在原地,跺跺脚说:“姐姐多大的人了,走不丢,我过不了多久也要回学校,到时想学枫香染都没机会了!”
小妹的话逗得我们哈哈笑了起来,我冲她挥手道:“那好,但是你的第一件枫香染作品要寄给我哦!我要当你的第一个见证者。”
“姐姐你就等着瞧吧!到时我会放一片绿色的枫叶在上面,你就知道是我做的啦!”小妹的话飘散在风里,传到我耳边。
那天小妹信心满满的样子好像又浮现在了眼前,我打开纸箱,里面是一件枫香染制成的蓝白披肩,可爱的是上面画着两个女孩的笑脸,我都能想象到小妹要把笑脸画在布上的场景,奶奶一定在旁边不断劝说着:“画传统的纹样多好,你把笑脸放上去像什么样子。”
我把披肩拥在怀里,默默地笑了。感谢小妹一直记挂着我们俩的那个约定,感谢她坚持了下来,我想我也该做些什么了。
于是我打电话给方青学姐:“学姐,今年假期我们叫上所有同学一起去乡下了解枫香染吧,另外我打算收集好材料,在我们学校办一个展览,你看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学姐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她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说说看,你打算给这个展览取什么名字呢?”
我看着手里小妹寄来的披肩,大概是第一次做的缘故,上面还带着蓝色的冰裂纹,我脱口而出:“就叫‘布上青花瓷’如何?”
发稿/庄眉舒
带着枫叶记号的包裹、乍看不起眼的蓝白披肩,承载着的却是传承的希望。文中的小妹最后也做出了她的选择,希望这样的结局不止出现在故事里,现实生活中的那些宝贵技艺也能被人们重新关注,得以延续。
——六月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