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rakush
老马仍在努力收购Twitter,最新竞标筹码增加到465亿美元。
他说要创造一个自由的舆论环境,把这个赛博广场变成无限制的公共讨论空间。
在地球上大部分地区的人看来,不要太酷哦,就像流落民间打野的天子终于回归王座一样。但是漂亮国则涌现出大批大批的反对浪潮,认为百亿推特必将毁于一龙。
争议对于老马而言是家常便饭,他撅个腚都能把互联网分成香臭两瓣。
有意思的是,本轮的丑拒主要来自左翼自由派阵营。而老马通常被归为自由派,因为其标志性的主营业务,是推行电动车和太阳能。在汽车和能源领域,都不好说是左倾,而是妥妥的左翼头子。
所以左胳膊撕左手腕的drama,教围观的外国群众不得其解。今天就来讨论一下里头的背景。
要问为什么,先问是不是。
上周老马提出打算以430亿美元收购Twitter的当天,排山倒海的Twitter用户表示“紧张”、“害怕”、要“退推”,认为这将导致“三战”、“极端主义”和“世界末日”……
纽约著名老编辑@杰夫·贾维斯是如此形容推特的这一天:“感觉就像魏玛德国最后一夜的柏林夜总会。”
相比个人散打,机构群殴更能代表舆论的趋势。包括《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纽约时报》《时代》周刊等等多家主流左翼媒体纷纷刊文痛批——是的,去年底还将老马选为2021年度人物的《时代》周刊也下场了。
基本是这么两个出发点:
第一,这个愿景没有什么实操的可能性,因为互联网乌托邦已经被证明失败了。转折点就是2016年漂亮国大选,几大社交媒体平台被灌水大规模谣言,后被川老师认证为助其上位的“重要因素”。
奇耻大辱之后,包括Twitter在内的诸多平台,投入数十亿美元建设轻度的内容审核,旨在减少仇恨言论、错误信息和其他有损公共讨论的毒害传播。
结果反正是左右两头讨嫌:左派认为平台执行有限,还带偏见;右派认为这是审查,违反第一修正案的精神。所以你懂这次老马的尴尬站位,得到不少保守派的大力支持,甚至借光呼吁川老师回归——去年多个大平台永久封禁川老师,以免他“进一步煽动暴力”。
平台的实际从业者们,倾向于进行更有社会责任感的平台设计,规定一种可接受的行为准则。
这似乎和我们的传统认知背道而驰。因为早期互联网是不管的,当时流行的设计理念,是通过“更多的言论”消化那部分“有害的言论”。
其前提其实是一种莫大的乐观主义,认为技术必将领导人类开启新的黄金时代,互联网作为自由、前沿、充满人文精神的技术阵线,没有任何外部力量能將其镇压,其正义性在2010年的阿拉伯之春达到巅峰。
今天的互联网原则上仍旧如此,然而它不再需要信念者们的奔赴,没有上网、因为没有下网,整个世界就发生在这里,每一场阶级矛盾、利益冲突、文明战争就发生在这里。平台被武器化,老一代的“代谢”机制是失效的。这是2016年最大的教训。
在这样的背景下,平台发现“正确”的限制,反而可以允许更多的言论,否则只有暴民和杠精才会留下,因为会发生劣人驱逐良人的情况,平台将再次成为害虫的避风港。就好比交通法规,并不是专门用来限制人开爽车,而是企图保护每一个交通参与者,尤其是弱者的权利不被强者剥削。
落到平台头上,拿捏的艺术性在于:什么是“正确”?谁来界定“正确”?这也是对老马的第二重质疑——
其二,财富控制沟通渠道,将集中过大的权力到一个人手上。
如果仅凭“财富”而担忧,其实并不充分。上面提到的几家主流左派媒体,背后都是科技大佬:《华盛顿邮报》的所有者是杰夫·贝索斯;《时代》周刊的所有者是马克·贝尼奥夫;《洛杉矶时报》的所有者是黄馨祥(亿万生物科技企业家)……
怎么还容不下一个老马呢?最显著的区别是,老马对于舆论的热忱,并且擅长通过舆论实现商业目标、制造事件、打击对手。他是数字时代的“公民凯恩”。
平台并不是中立的,它们掌握数据和算法,决定谁能够被听见,这不仅可以改变讨论,还能精准塑造用户的认知、信仰甚至行为,鼓励乃至操控人们做出原本或许并不会做的决定。这是一个很大的权力,把它交给一家公司已经颇具风险,而把它交给一个凡人似乎更为草率。
现在已经有一个扎克伯格,他尚且有董事会和SEC照看;老马还想要将Twitter私有化,那么公开披露会更少,独立监督也会更少,几乎不存在任何制衡。
这场争议的本质,是一个被讨论多年的问题:科技公司和技术高管,是否对在线言论拥有过多的控制。
Twitter联合创始人杰克·多尔西(已退休)提供了一个回答:“任何个人或机构都不应该拥有社交媒体,或者更广泛地说媒体公司。它应该是一个开放且可验证的协议,一切都该朝着这个方向迈进。”
如果不是老马,场面未必会如此激烈。
过去五年致力于把规范带进平台的左派人士和互联网从业者,看到老马都非常惊恐:一来其主张过于天真,仿佛对2016年至今的互联网形成毫无记忆;二来缺乏意识,在马式广场上仍旧是拥有最强大资源的人被赋予最多的话语权,“广场”是一个粉饰自由公平的bug说法。
但是这样的理解不乏偏狭。人们对老马的观点大抵是基于他的TED采访,实际上有几点在大多数报道中是被忽略的:
第一,所谓“无限制”,实际上还是受到法律约束的。比如在平台上直接煽动暴力,在老马看来,“属于犯罪”。只是如果一条推文在灰色地带蹦迪,老马认为应该让它存在下去;当然如果存在很大的争议,也不必非得大力推它。
第二,他确实非常不愿意删除任何内容,并且认为对永久禁令应当非常谨慎。在别的场合,老马也曾表示,他的出发点正是质疑,发言权不应该由一家公司决定。
于是,第三,他认为Twitter应该开源算法,让人们了解内容是如何得到推荐或不推荐的,黑盒算法神秘不可捉摸其实才是危险的。有人对一条推文做了什么编辑,应当附有信息表示采取的行动。
第四,一切为了文明,而无关经济。一个最大程度信任和包容的公共平台,对于文明的未来极其重要,越增加信任度,文明的风险就越低。他的竞购并不是为了挣钱。
理想很崇高,也提出了解决方案。
但是自由派对老马显然秉持高度怀疑,很大程度当然是源自过去他难以琢磨的政治立场,在一些关键事务上老马总是表现得非常矛盾,比如他公开抨击新冠肺炎封锁(很保守派),但又表示“非常不同意”移民禁令(很自由派)。
老马本人是没有明确党派的,他向两边都进行捐款。在2014年的采访中,他将自己描述为“中间派,社会层面是自由派,而财务层面是保守派”。但是半左半右的立场,在外界看来更像是忽左忽右。
随着几次重大摇摆,近些年老马在舆论场的形象正在发生质变。如果说以往他的宿敌是华尔街的做空者,他是被资本欺压的理想主义创业人;今天作为超级富豪,他正在被自由精英塑造成突发奇想的巨婴,企图把商业财富转化为名誉、话语权、乃至政治资产,与此同时又缺乏相应的社会责任。
其极方便的不一致立场,很容易被理解为生意人的投机。事实上无论什么决策,最终基本也都与其商业利益看齐。
比如他一直批评联邦新能源补贴,但是特斯拉已经获得了数十亿美元的税收减免和激励措施。再比如收购Twitter,最好的结局是收购成功他坐拥至少三家高市值硅谷公司;最差的结局是,他目前拥有的9%股份经过过去几周的折腾已经取得升值。押大押小都能赢。
但是如果把他摆到正确的位置——现年51岁的老马出生于南非,直到2002年才成为漂亮国公民。他的三观和漂亮国的二元政治结构不相符,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也大可不必用漂亮国版式去硬套对他的判断。
理性地来看,不要低估一个人的复杂性,不要高估一个人的局限性。
老马的“文明”理想,往低了说,是一个极其在意外界评价的自恋者,对于名誉的不可抗力,他希望自己的遗产被更好地理解;往高了说,那也就是一种硅谷格式的使命。
这一代硅谷科技公司都在高谈阔论相似的使命:要改变未来、连接全人类、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拯救地球和太阳系;他们也共享相似的末世假设:气候变化、人类灭绝、AI革命……并认为这些生存危机是真实而紧迫的。
很难说到底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但是都指向同一处——技术和工程是解决所有问题的终极答案;由此也只有这群科技公司和亿万富豪才能将拯救人类的命运。
很多门徒都认为这是仰望星空的大胸怀,然后感叹为什么我们的企业家们总是没有抬头的格局和想象力。
然而,这真的是非常先进的“文明”思考吗?
哈佛大学历史系教授Jill Lepore在《科技亿万富翁们的外星资本主义》一文中指出,这很大程度上源自1930年代的技术官僚运动。他们不相信政治家、资本主义或货币,认为以技术专家为首的社会更加理性而富有成效。
一件很无聊的小事是,他们也曾反对使用个人姓名,曾有一名技术官僚在集会上被介绍为“1x1809x56”;而老馬则给小儿子起名为“X ? A-12”。酷不酷?顶多也就是一种潮流复辟。
我们或许也能从历史中得到启示:技术有限,朋友们。
这批科技大鳄,把技术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飞速接近他们迷恋的精神导师,比如艾萨克·阿西莫夫或罗伯特·海因莱因所描绘的蓝图。在那些冲向浩瀚银河的宇宙飞船上,有伟大的船长、无敌的射线枪、魔法般的曲速引擎和牵引光束,然而唯独没有普通的、谦逊的、有缺陷的人。
想象的飞船上没有我们的位置,正如现实中的科技领袖缺乏对普通人的考虑:普通人的平庸,普通人的愚蠢,普通人的非理性,普通人的恶。
无论是WEB3.0或是AI,能使其受到规训吗?其结果将是一次技术突破,还是又一次对技术的盲目自信与天真呢?
这或许是仰望之下,值得我们警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