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万物中隐匿的风波

2022-07-07 20:28朱未
青春 2022年7期
关键词:胡弦诗人诗歌

在当代中国诗坛,胡弦是一位沉静内敛的诗人。他的诗歌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色,他吸收古典诗词的含蓄凝练,接纳西方现代诗歌的先锋品质,与中国诗歌的现代传统一脉相承又构建了独特的审美规范。罗振亚认为,在现当代诗歌史上,胡弦与卞之琳有着“内里相通的个性品质”。诗集《定风波》是一部呈现胡弦诗歌艺术特色和精神谱系的重要作品。书中既有代表性旧作,也有获得鲁奖之后的新作,作为一名成熟的诗人,胡弦保持着高水准的、稳定的创作状态。在这本诗集中,追求准确,重视情感,慎用修辞,善于凝视等胡弦诗歌的异质性得到了全面的呈现。这是一本一览胡弦艺术世界的范本。

胡弦在访谈中表示,《定风波》是他小时候听民间艺人说书留下的印象,一方面喜欢这个词牌,另一方面他认为写诗就像处理风波,词牌“是对写作本身的隐喻”。当读者阅读过《定风波》这样一本诗集,书中发出的隐隐的风雷,黄钟大吕般的颤音,其所引起的心灵深处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胡弦在《论诗》中说,精准地描述事物,对写作者而言,是一个基本的也是最高的要求。追求准确,是胡弦诗歌的显著特点。准确是就意象的选择、修辞的使用而言,就像写下一个比喻,本体和喻体之间,一定有着相似的特征或属性,这种关联从诗人的经验出发,有着牢固的不可替代性。“准确,必须经得起细节的检验。细节决定物象的死与活。”(胡弦:《物象与准确》,《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第1期)诗歌篇幅短小,如何在凝练的文字中,较全面地呈现物象的质地和纹理,这将体现写作者能力的高下。准确就像是一个指导创作的纲领性文件,贯彻于胡弦的作品中。如《雾霾:旅途》的第一节:

有人研究过雾霾:它属于

修辞学范畴。比如,

是雾这个词,被霾扣为人质。

……一个小事故,属于词语内部矛盾。

由雾和霾两个汉字组成的雾霾,是常见的汉语词语,在胡弦的观察之下,却分裂出了诗意。我们很少会从修辞学的角度思考这两个字的关系。“是雾这个词,被霾扣为人质”,诗人让这个词语仿佛第一次走入读者的眼睛。雾霾一词内部占主导力量的一方是霾,所以雾被扣押了,被霾用匕首抵住了喉咙。这两个字并置,就像劫匪挟持人质站在货架后面。这正是准确的关联。

《尺八》是胡弦满意的一首短诗:

石头上行船到天竺,

针尖下种花又开过了小腹。

如果放不下仇恨,就去一趟阿拉伯;

如果放下了仇恨,就去古寺里做一只老狮子。

大醉醒來,星空激越,

斟酒姑娘的手腕上,

有条刚刚用银子打好的大河。

尺八是流行于隋唐时期的乐器,宋以后失传,后经日本传回国内。尺八作为一种存在,奏出的音乐,属听觉艺术。胡弦这首只有七行的《尺八》,全篇看不到对尺八或音乐的客观状写,看似“跑题”,实则高明。诗人没有选择描述尺八的前世今生或历史沿革这类泛滥式的写法。胡弦另辟蹊径,以通感手法,将听觉转化为视觉,将音乐转化为画面。尺八演奏出的乐声,在胡弦的思维世界激起了丰富的形象,音乐具象为历史化和戏剧化的场景。

通过触摸石头,诗人仿佛感受到盛唐的心跳,那时,唐朝与天竺交往频繁,有人喜欢在皮肤上刺绣。首句里的行船开过了第二句里的小腹,错位辞格带来惊喜的诗意。阿拉伯地区是宗教的集中地,在那里人类放下了仇恨;而古寺门前的石狮子,已经足够平静。姑娘手腕上的镯子,银质的,闪着光,容易联想到银河。这首诗中意象的选择准确且富有想象力,产生了情理之中的审美愉悦。

在另一首《金箔记》中,诗人准确记录了金箔的工艺流程,以及金子“无法被信仰吮吸”的质地。“像描述第一次看到事物那样去加以描述……使读者对已熟悉的事物产生陌生感,从而延长对之关注的时间和感受的强度,增加审美快感。”(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我曾到过南京江宁的一家金箔厂,看到女工们小心地吹走金箔的边角料,据说每片金箔的成型,都要经受重锤超过万次的击打。“长久的击打,并不曾使金子开口说话,/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胡弦以诗人的目光去观察和凝视物象,将“人事情感”投影其上。读到《金箔记》时,我瞬间被拉回到金箔从空中缓缓降落的现场。

《尚书 · 尧典》有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言志涉及的正是诗歌的认识作用,作者情感的表达,以及对世界的看法。言之有物是古老且无须赘言的文学传统。然而,当下大量的现代诗写作,意象不可谓不繁复灿烂,语言不可谓不绮丽机警,技巧不可谓不纯熟圆滑,缺少的恰恰是言之有物的基本面。一首诗进入接受美学领域,读者依据期待视野对其解读,其在读者中的接受度和传播度当然是评判文学性的重要标准。诗歌诚然是个性化的产物,文学接受毕竟是一种交流活动,大众读者普遍读不懂的诗歌,其价值有待商榷。

“写出动人的诗是我的目的,哲理只是材料。”(胡弦、郑娟:《万物回声中听取自我的声音——胡弦访谈》,《湖北社会科学》2020年第7期)胡弦正是一位重视情感的诗人。他的诗歌中流动着情感,作为写作者的诗人本身,对生活、对故土、对山水也有着深沉的爱。言之有物,或曰言之有情,是胡弦诗歌可贵的品质。

“这一生,你可能偶尔经过甘蔗田,/偶尔经过穷人的清晨。/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甘蔗田》这首诗平衡了诗歌写作者、研究者以及大众读者的接受维度。该诗共有四节,首节与尾节呼应,重章叠唱,中间两节长短句交错,停顿,断行,气韵流畅,极富音乐之美。习诗者从此诗中能学到胡弦诗歌的精妙:音乐性、多样性和丰富性。

“曾经,甘蔗林沙沙响,一个穷人/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开口,/词语总是甜的。”穷人的意象在胡弦的诗歌中多次出现,如《玛尼堆》中捡拾牛粪的穷人。胡弦诗中的穷人在面对艰辛命运时是坚强的:嘴里含着苦,手里挥动着弯刀,把甘蔗酿造成甘甜的词语。对弱者的悲悯,对苦难的关注,这样的诗歌就像一道光,给予人类以希望与慰藉。当然,研究者还可以从不可知论、神秘主义或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蚕食等角度进行阐释。一首优秀的诗作,必然存在不止一种解读方式。

“这一生,你偶尔会经过甘蔗田。/淡淡薄雾里,幼苗们刚刚长出地面,/傍着去年的遍地刀痕。”大众读者在欣赏这样一首节奏明快、仿若对谈的诗歌时,如小楼中夜听春雨,如乘小舟顺江而下,会获得美好的阅读感受。《甘蔗田》之于胡弦,就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于海子。它不一定是诗人最深刻的诗作,但会成为凡有井水处皆能传唱的作品。

胡弦的诗歌不仅言之有情,不让主题跑空,其文字背后的隐喻、象征和人性,使得他的诗歌所指往往具有两层,甚至是多层。评论界认为胡弦的诗歌具有沉静之美,然而,霍俊明认为,“沉静的个体呈现的却是诗歌和生存以及历史和传统深处无处不在的各种声音的回旋和深入”。这就像阅读一条冰河,立于河岸,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冰面,继而是冰面下生生不息的水流,而在河床底部,作者深埋的暗流也以其固有的节奏向前推进。

《发烧者》一诗,诗歌表层是于病房中听后山鸟鸣的一种体验。反复阅读后,读者会发现,这首诗更像是一个寓言。病房内有人病了,病房外呢,“世界已静下来它仍在叫”的鸟儿也似乎得了某种病。

后山上的鸟儿继续鸣叫,

像出自一种职业性焦虑;像苦于

某种病始终无法被说出。

此诗尾节,读来令人感到难过,我们同情鸟儿的“职业性焦虑”,也无奈于“无法被说出”的疾病。到底谁在发烧,还是说发烧已成为一种症候,愿意思考的读者会得出相应的答案。

诗集《定风波》中,那些如初夏的风一样甜的情诗,构成了该书一块特殊的存在。有人写爱情,喜欢往沉重里写,胡弦写爱情,是举重若轻的,是往生命体验的细微处写。《夏花》截取了爱情的一个片段,诗人骑着自行车带爱人去见自己的母亲。那是夏天,南风吹着金佛莲。“一路上,她每讲一句话,体重/就会减轻一点。”《雀舌》里:“那时我去看你,/要穿过正在开花的乡村,知道了,/什么是人间最轻的音乐。”《山鬼》《黄昏小镇之歌》《西湖》,胡弦诗歌里的爱情是甜蜜的、是羞怯的、是无声而快乐的。那年轻的爱情摒弃了过多的语言,在不言不语的安静中,将恋人们之间共通的情绪传递给读者,如不散的余音,萦绕在读者的心灵世界。

一个诗人,如果长期依靠技巧故弄玄虚和营造阅读障碍,他很难走得长远。技巧永远在更新,就像科技一样日新月异,而诗与其他文体的区别,正如胡弦所说,是因为诗里有我们称之为“诗”的东西。

对于诗歌中修辞的使用,胡弦的观点有一个变化的过程,他曾经说诗歌应该对修辞保持警惕,而随着写作经验和驾驭能力的积累,他变得“包容”了,使用或者不使用修辞,同样能够抵达。

写诗就像酿酒,是一门技艺。诗与酒,恰如词句之于水米,韵律之于曲蘖,灵感之于时节。胡弦是酿酒的老师傅,取多少水,粮食发酵多久,在哪个春天开坛,酿造的技艺他了然于心。“过往岁月中的经验凝成了锋锐的直觉。”(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9月版)那些能够代表诗人艺术特色的词语谱系和修辞技巧,已经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他的诗作中。

《老屋》一诗在使用修辞上就不露痕迹:

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钉子,才能修好那些旧门窗?

“砰”,北风紧,木匠叹息。

小莲穿着红袄从隔壁来,说:传义哥,我迷眼了,你给我吹吹。

我扭过头来,看见祖母在忙碌,墙上

又出现了新的裂纹。

小莲,那年我们七岁,你多像一个新娘子。

我吹出了你的泪水,和掉在你眼里微小的疼。

那年,苦李子花开成了雪,祖父喘得厉害,西墙下

他的棺木,刚刚刷上第二遍漆。

这首诗回忆的色调浓厚,从日常经验出发,抵达生死的思辨。该诗保持了胡弦诗歌一贯的准确。“小蟋蟀打造成钉子”,这是诗歌的语言,包含准确的联想:钉子、旧门窗、小蟋蟀,这些意象经过诗人细心地甄选和考量,围绕老屋这一客体进行生发,产生多重关联。“微小的疼”可以理解为女孩的年纪小,尘埃的体积小,也可理解为追忆往事产生的线痛。本诗密度清晰,场景切换自然,拼贴式的结构避免了线性结构的单调。《老屋》这首诗关涉童年的回忆,死亡的审视,和悲悯的挽歌。浑然天成的技艺在本诗中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

胡弦不是学院派诗人,他对学术话语入诗同样保持了警惕。面對玄奥的意象,胡弦选择了结合自身经验,将它们转化为世俗的风景,借此去阐释大众对不可知物的理解。星相本来是一种通过观察日月星辰的位置及变化来预测人间之事的方术。胡弦在《星相》中没有使用学术话语或专有名词去解释星相,他旨在表现一位苏北农村老木匠对星相的认知。“老木匠认为,人间万物都是上天所赐,/他摸着木头上的花纹说,那就是星相”。人类在仰望星空时,曾有着长久的不解。同样,星星在俯瞰人间时,“它也有不解的疑难,类似/某种莫名的恐惧需要得到解释”。在胡弦的诗中,经历婚丧嫁娶的农人们创造了故事,而充满神秘的满天繁星,也演绎和讲述着故事。诗人将个体深沉的生命体验熔铸到诗歌文本里。

艾略特在谈到波德莱尔时说:“诗人的任务就是从未曾开发的、缺乏诗意的资源里创作诗歌,诗人的职业要求他把缺乏诗意的东西变成诗。”纵览《定风波》的158首诗,胡弦没有刻意选取意象或使用修辞,入诗之物犹如信手拈来,随意采撷。顽石、五毒、插图、卵石皆可入诗,且成为诗歌的主角。那些不显眼的、看似干枯的事物经过诗人的凝视,被重新发现并赋予意义。

胡弦对物象的凝视更接近于“内视”。他“经常会集中地凝视某一种物象和具象,然后深入地挖掘其内涵,做到集中的呈现,多面地描述,从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叶橹:《胡弦论》,《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第1期)。我们来看胡弦是如何挖掘秤的意义。“星星落在秤杆上,表明/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则/正在人间深处滑动。”诗人首先将天上的星星与秤杆上的准星进行关联,秤砣表示的权代表是轩辕星座,秤杆表示的衡代表的是紫微星座,这是古人的智慧,胡弦以一种诗意的手法进行了转述。

“所以,大秤称石头,能压坏山川;/小秤称草药,关乎人命。/不大不小的秤,称市井喧嚣里闾口舌……”读者读到第二节,已经开始触摸到《秤》这首诗的一些内涵,一杆小小的秤可以称出万物的斤两,可以称出人心里的东西。当读到“若人世乱了,一定是/某个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读者此时已经领会到胡弦笔下的秤,不仅仅是街市商贩手中的小秤,还是权衡社稷、君王和百姓孰轻孰重的大秤。此诗最后,秤砣和重物“为某种短暂的静止而拼命角力”,诗人已将客观意象的内视引申至哲学的思考,让诗歌具有了“理意”和“理趣”,提升了诗歌的思维层次。

一本优秀的诗集,其文学价值和审美价值,不是一篇短短的札记所能承担的。阅读诗歌,正如胡弦在那首《在一座火山岛上谈诗》中写道的那样:“你可以读它,但一谈论,就无法深入下去。”不论评论者写下的文字是合理或是偏颇,面对一座辉煌的诗歌教堂,“诗歌仍然是个谜”。诗歌正是这样的存在,它发生过,也正在发生,它像海水一样冰冷,又像旧天堂一样炙热。这就是诗歌的魅力所在,它不仅让我们拥有了此生此世,还赠予了我们一个诗意的人生。诗集《定风波》将会是一部不断被阅读的作品,那隐匿在万物中的风波,值得我们一遍遍地去倾听。

作者简介

朱未,本名朱军,1988年生于山东济南,现居南京,文艺学硕士,江苏“紫金文化人才培养工程”文化优青。诗歌、散文、评论见于《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散文选刊》《文学报》《文艺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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